正文

煌煌祖宅

獨語東北 作者:素素著


煌煌祖宅

關于肅慎氏

真正地貼近了東北的山林和平原,才驚心地感覺到它的神秘和不可思議。一路走著,突然就能揀拾到某個民族扔在歷史上的那些散亂的碎片,由那碎片,就可以拼接出一個不完全是喜也不完全是悲而是悲喜交加的故事。

那被匈奴追殺得無路可逃的鮮卑人,在大興安嶺密林深處自己舔干了自己的血跡,一番休養(yǎng)生息之后再次出山,經過一代一代的跋涉,終于登上了中原的政治舞臺。他們通過云崗石窟大佛的嘴角,流露了這個民族內心誰也猜不透的笑。

那個在草原上長大的耶律阿保機是契丹人的太祖,沒有他,就沒有那支煙塵如浪震撼整個北方的馬隊,也沒有至今仍遍布北方自成一格的遼代磚塔,以及塔尖上清脆的風鈴。

那古老的額爾古納河邊,曾經站著個總是眉頭深鎖總想報殺父之仇的鐵木真。誰能想到他就是后來創(chuàng)建了蒙元帝國的成吉思汗!他和他的子孫們揮舞著上帝之鞭,幾乎踏平了亞歐大陸……

這都是從大東北出發(fā)的隊伍。他們都無一例外地騎著馬,來勢洶洶,把那英雄狂野之氣張揚到了極致。然而可悲的是,他們又都無一例外地被中原以深厚的文明和儒雅的風度從馬上拉下并打翻在地,而且從此就再也沒有站立起來,再也沒有續(xù)寫關于騎手的新的神話。

只有肅慎氏源遠流長。

去年春夏之際,當我沿著我自己選定的那條線路,在大東北里面尋找那些讓我陌生又讓我感動的歷史風景時,肅慎氏像一位慈祥資深的長老,帶著我在歲月的密林里穿行。

以前只是簡單地知道,在商周的時候,大東北有一個游牧民族叫肅慎。如果他們不是經常地向周王室獻弓矢大崖之類的貢物,就沒有孔丘那一番繪聲繪色的恥噪,中原人就不會知道那片冰天雪地那片大森林里還有這樣一群粗野的獵人,中原的史書上也壓根就不可能出現(xiàn)他們那怪怪的名字。他們因為朝貢,而在歷史上給自己開了一個戶頭。那時他們不僅沒有文字,也沒有參加過中原的戰(zhàn)爭,天長地久地游蕩在那片苦寒之地。他們未必懂得什么叫貢物,什么叫君臣之屬,只是像走親戚一樣,送你周家一只座。他們獵的崖太多了,跟你共產主義一把。這種慷慨有時就做得過分,那西晉已下臺靠邊了,那東晉已偏安江左了,那中原已改朝換代大亂了,他們仍一如既往千里萬里追著去送。最可笑的是那些中原人,一向自我感覺良好,只要有人給東西,就以為是歸附臣服,就吩咐史官記上幾句驕傲自滿的話。這真是小看了這群騎馬射獵的人,以后的歷史表明,他們并非沒有心機,欲取先予,那時候他們還正在馬背上練習箭法,一旦兵強馬壯,他們便會殺將過來,讓中原到處都踐踏上他們的鐵蹄,還要騎在你的脖子上稱王。

這當然是后話。從肅慎到艷婁、勿吉,他們在中原人眼里就是來朝來賓來服。他們在自己的家里則是自由自在,游刃有余,馳騁無羈。男人打獵女人采集,強壯的臂飽滿的乳,是泉,是雄厚的鋪墊,是一個民族的底氣,讓子孫后代受用不盡。

我之所以對這個民族懷有崇敬,是因為如果把它比作一條河,它在斷斷續(xù)續(xù)的流淌中,居然有過三次瀑布般的輝煌。末喝時代的渤海國,女真時代的大金國,滿洲時代的大清帝國,那每一次的激情噴濺,都是照亮中國的那種光芒,讓我對莽蒼蒼黑油油的大東北刮目相看,對那些短命的馬隊抱有悲憫。

原以為,黃河文化長江文化便覆蓋了整個華夏。走過東北才知,如果以黃河為軸心,黑龍江與長江一樣,是中原文明的另一翼。只是我們沒有像對長江黃河那樣,認真關注過它那曾經雄壯的飛翔。那些日子,我?guī)缀跏且豢跉庾咄炅嗣C慎民族遺留在黑土地上的祖宅。當我睜大了眼睛去打量那些曾經繁華的都城遺跡,這個民族本身所具有的巨大的傳承力量,更讓我震撼不已。

祖宅之一:龍泉府

渤海原本在山東半島與遼東半島之間,唐玄宗卻把渤海國封在了牡丹江邊,可見東北在長安的眼中是多么的模糊和遙遠。

那天早晨,我從牡丹江市內乘車去寧安,想在寧安尋訪幾位研究渤海的文化人。但是那幢散發(fā)著廁所味兒的供文化人坐著的舊樓里空空蕩蕩,我只好又重新回到街上,打聽去往東京城渤海鎮(zhèn)的長途汽車站。我背著行李,正在塵土飛揚的街上亂走時一位老太婆趕著她的驢車攔住了我,到頭,一元錢送你到車站。一種久違了的童年的快樂罩住了我,于是跨步上車,聽憑老太婆敲打她的驢,在小城街道的正中央揚起一股煙塵。

寧安的文化人都駐守在渤海鎮(zhèn)。渤海文化在中國歷史上是不朽的一頁,他們只能守在這里。這里讓他們有話說,他們能把這里的一切說得繪聲繪色,并且已經把字斟句酌的歷史說成了童話或者神話。我能理解。對文化人而言,有一個渤海,就有了如癡如醉的理由。

渤海鎮(zhèn)是原渤海國都城上京龍泉府所在地。龍泉府雖已不見當年模樣,卻是中國現(xiàn)今保存最完好的中世紀古城遺址。它建在松花江與牡丹江的沖積平原上,近處三面臨水,遠處四面環(huán)山,西南是鏡泊湖,西北是火山口地下原始森林。數(shù)千萬年前的火山爆發(fā),使這里成了一個民族的風水寶地。它的建筑仿唐都長安,它不可能不仿唐,那時它還不是一個國家,它只是大唐懷抱里一個有時乖有時淘氣的孩子。那天我們就在它的宮城里小心地散步。其實只剩下宮城了,內城和外城只有通過遠處殘存的土埂,讓它從那種空曠和荒蕪里清新地升起。宮城卻是讓我恍如親見了那座千年以前的歷史殿堂。

他們就用火山爆發(fā)時流淌出來的玄武巖砌筑城垣,用它打磨廊柱、石燈幢、石龜、石佛。那近于黑色的玄武巖,顯出游牧者的粗糙,卻也散發(fā)著北方民族的那種大氣,那種自然無雕的樸素,那種不拘的個性。然而即使是宮城,也已見不到一座完整的城門。它是一個布局,是一串足跡,是一場戰(zhàn)火之后的余燼。那曾經輝煌了二百年的情景,只能從那一排排樹根般的礎石,從那仍有火跡的午門坎,從那石鋪的路面上依然清晰的車轍里去感知。

可以想見,那是寒冷的東北最初的喧鬧。中原人即使穿再厚的棉衣,也只能迎著大北風走到今天的朝陽和遼陽,曹魏毋丘儉恐怕是最早走進東北也是走得最遠的中原將軍,但他也只是把高句麗追殺到長白山腳下就掉回馬頭。大唐的君主也光顧過這里,但他們打完了高句麗,把弱小的末喝人從突厥和契丹的夾縫里銜出加封以后,也打道回府了。金光閃閃的渤海國上京龍泉府不是別人幫的忙,而是渤海人自己一磚一瓦完成的作品,所以它簡直就是一個奇跡。

不止如此,它也是當時世界最耀眼的一隅,東北亞第二大城市,海東盛國。除了長安,就是它了。那時的世界是空蕩的,騷道漫長,天低野闊。但在那片凄冷的背景里,燃燒著一輪太陽,那就是渤海的城郭和人煙。它的朱雀大街,它的平民坊市,它的佛寺和學堂,吸引了世界的目光。有無數(shù)的人爭先恐后走在去往這個城市的路上,通向它的每一條釋道從來就不曾空白,那是怎樣一種生動!

幾乎所有的渤海王子,都在長安浸染過大唐的風騷,有的竟成為溫庭摘的詩友和莫逆。而大唐的使者崔忻從山東半島乘船至旅順至鴨綠江又北上渤海國,為的是看看你還是不是在老老實實做著大唐的子民,旅順黃金山下的鴻驢井刻石,既是焦慮不安,也是由衷的牽掛。

讓我驚異的是,這個民族當他們認為自己還不夠強大時,能不動聲色地效起翅膀,拼命吸吮大唐的乳汁,暗中卻以一個國的野心,敞開大門與異族與世界交流。他們無數(shù)次出使日本或朝鮮,有時一個使團的人數(shù)多達幾百人。從城市里邊還延伸出一條車輪滾滾的契丹道,那條道也是相當忙碌的,曾經與契丹人打仗,現(xiàn)在的主題是以物易物商貿。這一切至少證明,大東北從那時起就不再是封閉的,它的城市感覺,它的貴族氣息,從那時起就已經很飽滿了。

遙遠的天邊,終于有了座皇都一樣的城市,終于有了個可以從容地坐下來談天說地載文載武的民族,這個民族終于完成了從野蠻到文明的跨越。

對于東北,渤海則是天賜的機會。當初的渤海人未必像現(xiàn)代人那么明白什么叫機會。但歷史告訴我,沒有大唐就沒有渤海,大唐如一棵大樹,這棵大樹被五代十國們亂刀砍斷之后,渤海也不再是一粒完卵。渤海的意義就在于,它在那個歷史的縫隙,在那個高粱拔節(jié)的季節(jié),不失時機地把自己托舉起來給世界看。而當人們抬頭看渤海的時候,不僅看見了一個民族深藏的不凡,也看見了整個東北。

龍泉府因此而具有恒久的魅力。

我是來瞻仰渤海文化的,如果我是今天渤海的文化人,我也會不離不棄地守在這里。不是看家護院的那種,而是以質疑的態(tài)度,追尋那座不該失落的仙邸,那一片不該塌陷的文明。

祖宅之二二:會寧府

從哈爾濱到阿城鋪上了高速公路。路兩邊是起起伏伏柔受的丘陵,沒有樹,大豆高粱都剛剛發(fā)芽,視野開闊得像遠古。此時的汽車如一匹茁壯的小馬,我把自己想象成馬上的騎手,想象成完顏阿骨打的士兵,在按出虎故地馳騁。

按出虎是阿什河的古稱。阿什河至今還日夜流消著,圍繞著實際是個縣的阿城市。在我的感覺里,阿城不過是一座地面上的城,雖有滿街的金字招牌,明晃晃地惹了不少世人的眼,但畢竟顯得膚淺了些。而那座已深埋地下的金代故都會寧府,默默無語,卻有舉世的分量。

如果不是大東北經常刮大北趕子風下大煙泡子雪,如果不是總有人為的劫難,會寧府不會衰敗得這么快,它也就不會是現(xiàn)存的惟一一座金代都城遺址。走近它的時候,初夏的陽光正與它溫存,這可能是一年中最受寵的季節(jié)了。在我站的地方,有幾座明顯高的土包,這就是當年的皇城。南城和北城則只剩那一圈已看不出是墻的城墻了。城的范圍太大,所以即使是墻內,看起來也是一望無際。田垅很長很直,清純地種著大蒜。呼蘭的大蔥阿城的蒜。蒜是阿城的名產,皇城根的蒜價錢當然要更好,所以一望無際全是蒜。在大蒜中間,散發(fā)著許多的小村落。聽說這些村民原先并不知道自己住在什么地方,后來人們在種大蒜時一不小心就撿到了一個金戒指,或者一面銅鏡子,個個暗自高興。因為這地方的新名字叫白城,就有白城一年發(fā)一家的說法。究竟發(fā)了誰家,誰也不說?,F(xiàn)在終于明白四周的土圍子是保佑他們的大金之城,個個趾高氣揚地高興,年年種大蒜。

這是百姓的快樂。有著濃郁的大蒜味兒。

然而這畢竟是金源故都。拂去那片嫩綠的蒜苗,歷史如鐵。想當初,粟末末喝建渤海國時,黑水末喝是他的臣民。他們之間有過生死之爭。然而我始終認為,當契丹人火燒龍泉府并強迫渤海君民南遷時,留在東北故地的黑水末喝心中便播下了一顆為自家兄弟復仇的種子。他們雖然轉附于遼,但他們將自己的名字改寫成女真。多少年后就出演了那驚人相似的一幕:你遼太祖不是讓我渤海末君牽白羊穿素服出城投降么?我金太宗就讓你遼國末帝按那個樣子在我會寧府旁邊金家太廟前袒背跪下。這絕不是一種巧合,更不是斗氣,而是捍衛(wèi),是一種凝聚千古的民族精神。這種精神讓這個民族不斷有未來。

面對空曠的大蒜地,我的眼前浮現(xiàn)出三個人的影子。一個是完顏阿骨打,一個是完顏兀術,還有一個完頗亮。他們三個串起來幾乎就是一部金史。

我曾經感動于金太祖完顏阿骨打說的那句話。他選在大年初一早上登墓稱帝,那天早上他說,遼以賓鐵為號,取其堅也。賓鐵雖堅,終亦變壞,惟金不變不壞。金之色白,完顏部尚白,于是國號大金,改元收國。這是一個多么響亮的早晨,這個早晨多么具有詩意哲理,它給這個民族規(guī)定了一種境界,它使這個民族在宣布自立的時候理由充分,堂而皇之。中原人一慣叫四邊的民族北狄南蠻東夷西戎,殊不知夷也有夷的追求。

更讓我感動的是完顏阿骨打的樸素。他已當上了皇帝,仍然住在氈帳里。所謂“國初無城郭,星散而居,呼日皇帝寨”。只設氈帳,氈帳就是他的臨政之所。那些氈帳一定是雪白的,雪白的氈帳排列成一個寨子,寨子里住著開國之君。童話一般。住氈帳體現(xiàn)的是女真單純簡約的傳統(tǒng),完顏阿骨打始終是一個戰(zhàn)士,始終是出發(fā),直到死也沒有一座皇宮(會寧府是他的兒子第二個皇帝太宗開建的)。所以他和他的子孫不僅可以滅遼,而且可以滅北宋,讓中國在魏晉南北朝之后,再一次劃分出南北朝。一個樸素的偉人,可以影響時代,造就歷史,讓你永遠也忘不了他。

關于完顏兀術,始終是《說岳全傳》里的印象。那本書是中原人寫的,所以就把完顏兀術也就是金兀術寫得青面僚牙,讓我總覺得他跟我們不是一伙的,他是強盜。走到會寧府,我終于從近處細細打量了他。對于他的民族,他與岳飛是同一種高尚。他與岳飛的不同則是金主英明宋主昏庸,金兀術得以老死,而岳飛是被自己人害死。當然岳飛的死與金兀術們有關,要不是他和他們買通了秦檜,就不會發(fā)生風波亭冤案。而邸城之戰(zhàn)后如果沒有趙構的十二道金牌召回岳飛,如果岳飛不死,金兀術征戰(zhàn)一生的英名,恐怕也就毀于一旦,因為打南宋的這支精銳部隊已被岳飛幾近擊潰。在英雄時代,英雄與英雄是彼此成全的。

在我去會寧府遺址的前一天,有人掀了一塊磚,發(fā)現(xiàn)一只銹跡斑斑的弩機。金上京博物館的伊先生說,這個發(fā)現(xiàn)太重要了,它就是金兀術遺囑里說的那個神臂弓呵。于是他真就找那遺囑來給我看??匆粋€壯志未酬的將軍的遺囑,是想落淚的那種感覺。事過三個皇帝,立下赫赫戰(zhàn)功,極想做個大官,但每次皇帝只賞他金銀畜絹,然后再讓他去沖鋒陷陣。即使這樣,在生命將盡時仍寫出字字千斤的《遺行府四帥書》。他在最后一句寫道:“吾昔南征,日見宋用軍器大妙者不過神臂弓,次者重斧,外無所畏,今付樣造之?!彼趯戇z囑的同時還用頗抖的手畫下了這兩種武器的草圖。但金人究竟造出沒有,一直無從知道,現(xiàn)在看見了它的實物。伊先生拍了張照片送給我作紀念,更讓我睹物思人。在金兀術身上,有一種苦澀的人生況味。

結束會寧府的是完顏亮。栽熙宗而登基,然后遷金都于燕京。如果把渤??醋龃髺|北的第一次燦爛,金則是第二次繁榮。他怕臣民不跟他走,居然一把火將這座都城給燒了,讓大東北重又陷入荒涼。靖康之亂,金人擄北宋徽、欽二帝及三千宮院北上,帶來的是變夷地為華夏的急轉,使金文化成了地地道道的從遼和宋掠奪來的文化。這種掠奪,對中原是災難,對東北卻是生命和血液。然而這還是不能讓完顏亮停歇下來,他一定要離開東北,東北太偏遠了。他對祖宗發(fā)樣之地沒有感覺,堅決要走那條“空國以圖人之國”的覆亡之路。他說,荷花為什么在上京不能開放,而在燕京卻能破蕾吐紅呢?于是北京作為國都就從金代開始了。公平地說,沒有完顏亮,就沒有今天的北京。因為當年的燕京也是蠻夷之地,完顏亮讓它變成了華夏,使以后的元明清三朝也都圍繞著他開掘的燕京拓建國都。然而作為完顏亮,他沒打敗南宋沒為祖宗建任何功業(yè)卻親手毀了祖宅,這使他永遠得不到祖先和后人的饒恕,他自已所得的報應,就是在中原文明的奢華之海沉沒無蹤。

我總覺得完顏亮是個花花公子。他頭腦靈活,思想新潮,但他又太講享受太虛榮,金的家族里因為有了他,而有了敗家的氣象。完顏亮本身就是一個寓言式人物,他不僅是金史而且是整個中國歷史的一個注腳,類似的悲劇俯拾即是。通過完顏亮的悲劇再去想完顏阿骨打的簡樸金兀術的無畏,他們就更可悲,完顏亮使他們前功盡棄。因為正是由于金的旗幟顧前不顧后地一路南指,而讓蒙古人從背后端了老窩。

阿城的大蒜將越來越蔥籠,會寧府卻永遠地成了廢墟。但它永遠不會消失,永遠具有金石的重量。

祖宅之三三二盛京

許多人從沈陽回來,強調的是它那灰色的工業(yè)煙塵,它的擁擠和雜亂。沈陽在我眼里,不論什么季節(jié),卻都是秋天的印象,整個城市仿佛是鑲了一層金,從容而且成熟。后來我想,這可能是因為故宮那深黃色的琉璃瓦,福陵昭陵那凝重的松柏,使這個城市在我心中總有一種特殊的氣氛吧。

沈陽,是肅慎的子孫們留在大東北的最后一座祖宅。他們自己給它起名叫盛京。如果渤海是春,金是夏,清就是秋。如果春是積蓄力氣,夏是瘋狂地占領,秋則是漫無邊際的收獲。這個民族走到這個時候,臉上的確有一種壯年的滄桑感了。

曾經無數(shù)次地走進故宮。但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情感細膩。

它沒有北京故宮那么龐大和復雜,而是一座真正屬于這個民族自己的宅院。走進這個院子,不由自主就會想起一個人——努爾哈赤。在任何一個時代的歷史中,代表歷史進程的總要有一個偉大的人物,有這樣一個人率領著他的民族,這個民族就充瀚了世界。努爾哈赤就是這樣的人物。被完顏亮們帶進中原的女真人再也沒有回來,他們已變成了漢人。只有留在東北的女真人保存了本色,努爾哈赤統(tǒng)帥了他們,并把他們分列在八旗之下。南北征戰(zhàn)時,那八面旗幟是飛馳著的,只有當努爾哈赤把都城定在了沈陽,它們才工工整整地在大政殿兩側站住。故宮最能讓人產生聯(lián)想的就是這當年坐著努爾哈赤的大政殿和十王亭。完顏阿骨打以氈帳為殿,努爾哈赤則把殿修成氈帳模樣。這是他們之間的默契。十王亭其實是由兩個傳令王亭和八個旗王亭組成,它們面對著大政殿,如列仗營中的將士在等待檢閱和號召,隨時可以出發(fā)。我想,只有努爾哈赤才會如此設計自已的宮殿。他讓今天每一個站在這里的人,都能感覺到那種悠遠的游牧氣息,騎射雄風,正穿過歷史撲面而來。

對于這個民族,這里的確是一個整裝待發(fā)的地方。它之所以簡易,是因為這還不是最后的王廷,而是一個釋站。努爾哈赤把他的汗宮從新賓遷到遼陽又遷到沈陽,絕對是深思熟慮的。正像他年輕時逛撫順的馬市一樣,馬市是他的大學,他從馬市上了解了他的對手,為的是起兵反明。而他扎營沈陽,則是要實現(xiàn)取明而代之的民族理想。

努爾哈赤對漢文明也有一種追崇。但他不是渤海式的吸吮,也不是金式的擄掠,而是融合之后的君臨。他比他的祖先成熟多了。他是在整理完后院才面向中原,他是在向中原出發(fā)之前就把身后的一切都交待給自己的兒子皇太極。他好像已經有了預感,預感到前面將有一場慘敗,帶領這個民族入關的只能是他的兒孫。

我是后來在興城瀏覽那座明清兩代珍修的古城時,體驗到了努爾哈赤的這種悲涼。寧遠之戰(zhàn),努爾哈赤率領十三萬剿悍的八旗兵,浩浩蕩蕩向山海關挺進,本以為勝券在握,卻碰見了一個鐵桿效命大明誓與寧遠共存亡的袁崇煥。在明史上,那叫寧遠大捷。對于努爾哈赤,那是滅頂之災奇恥大辱。有一次已經打開一個缺口了,硬叫袁崇煥親自率閩卒堵上了。那西洋炮打傷了他,他只有狼狽地退回到沈陽。傷很重,更大的傷是尊嚴的挫痛,這決定了他的死。所以,即使到本溪去坐湯也恢復不了元氣。他就在從本溪回沈陽的半路上,告別了這個民族,告別了他心意拳拳的江山。這是英雄的悲劇。幾乎所有的英雄,都是悲劇的結局,英雄生來好像就是一場悲劇的主角,惟其悲,英雄才有光芒。

故宮如今成了空宅,所有與它有關的人物都離它遠去。它比龍泉府會寧府幸運的是沒有被火燒過,它距今天近,它仍然是一座城而不是遺址。那天有雨,來這座城的人卻很多,故官已不只屬于這一個民族,它與北京故宮一樣,是這個國家的故宮,是中華民族的故宮。

我從故宮去福陵和昭陵時天仍下著雨。福陵是皇太極為努爾哈赤修的,昭陵是皇太極自己選的地方由他的兒孫們修的。它們與故官相伴,使盛京城閥多了些龍興之地的帝氣,使大東北更有一種祖宅的氛圍。我想,當年康熙乾隆們一定也捕捉到了這個感覺,所以他們很突然很干脆地就把東北封存起來,再也不讓一個漢人進來。那是長達二百年的禁閉呵,他們以為這是愛了祖先,他們以為這樣就可以獨享人參貂皮鹿茸角。其實再嚴酷的戒令,仍不斷有關外的流民從那軟綿綿的柳條邊鉆過去。真正被關住了的,是那些地道的東北老家的人,他們從此有了一個把手抄在袖口里不愛出門的習慣。

那天我還冒著雨去了北市附近的太平寺。太平寺是錫伯族家廟,我從《錫伯族圖錄》知道這里在歷史上曾經有一個很悲壯的場面,這個場面與努爾哈赤的子孫有關。

康熙乾隆都是熟諳歷史的人物,他們吸取了先祖完顏氏被異族抄后路的教訓而有點疑神疑鬼。憑一種直覺,他們認為能在后院壞了大事的大概就是錫伯人,于是就把這個曾經為他們打江山賣過命的民族搓弄來搓弄去。搓弄的辦法就是遷徙。最大的一次遷徙是乾隆搞的,他比康熙更聰明,康熙是小折騰,他是大掃除。一七六四年,他從盛京等地先后抽調將近五千多名錫伯族官兵和家屬,分兩隊于農歷四月初十和四月十九起程遷往新疆,理由是沙皇俄國有可能進犯。四月十八,在沈陽太平寺錫伯族家廟,數(shù)千人聚在那里舉行宴會,為明天就要西遷的第二批親人餞行。那天的情景是可以想象的,明明是政治家的居心巨測,卻讓這些可憐的錫伯人裝做心甘情愿。那種無處傾訴的郁悶,在舉杯的時候,一定是火山爆發(fā)洪水泛濫。那是個永世難忘的日子,那個日子從此就獨屬于這個民族,他們叫它“西遷節(jié)”。把屈辱之日當做節(jié)日,是紀念,絕不是慶祝。那酒,那淚,那離仇別恨,怎一個節(jié)日可以承載!那些官兵和家屬經過一年多的長途跋涉,走了萬余里,于次年七月才先后抵達伊犁。在西行的路上,風餐露宿,曲曲折折,有歌哭,還有情愛,那健壯的錫伯族女人,居然在顛簸之中給這支被流放的隊伍生下了三百五十個嬰兒!只因為當朝皇帝要看守好他自己家的祖宅,就要把另一個民族驅逐出去,讓他們背井離鄉(xiāng)去戍邊,他們的心靈,經受的是怎樣一種折磨。

那座錫伯族家廟,被擁擠在一間工廠的大院子里,屬于它的地方太小。由于下雨,門緊鎖著,惟一可以觸到門前那塊石碑,卻無法看清碑文。它好像已不再有當年那樣的聲勢,那種激動因為時間已漸漸平復,已變成刻骨銘心的記憶。去了伊犁的錫伯人如今是一個自治縣,據(jù)說他們更多地保存著這個民族的原態(tài)。他們的祖宅在東北,他們常常來探親。但東北的錫伯人已基本漢化了,而且,他們已與康熙乾隆的子孫們相處得親如一家。如今各族人民都團結成一個大家庭了。

在浙浙瀝瀝的小雨中,我又想起福陵昭陵上空那神靈一樣的古松。它們除了讓我感到千秋萬代的永恒,還讓我感到歲月的短促。從肅慎到清王朝,歷史夠長,但它必然要畫上一個句號。就像人類不可能總停留在原始時代,中國也不可能總梳著那條長長的辮子。所以就有了推翻帝制的辛亥,就有了沈陽機場的一幕:努爾哈赤的最后一個繼承人溥儀被捕。似乎是一種宿命,這個民族從這兒走出去,又從這兒走回來。走出去的是一個虎虎有生氣的開國之君,走回來的卻是一個弱質病態(tài)的末世之帝,他們兩個人就決定了這個王朝的發(fā)生和埋葬,都在老地方。

這時候,歷史便像一個冷面的幽默大師,站在高處暗暗地笑,讓我們悲喜交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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