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輯一

寫給北中原的情書 作者:李佩甫 著


我懷念

我懷念家鄉(xiāng)的牛毛細雨,就是那種密密、綿綿、無聲、像牛毛一樣的細雨。扎在身上的時候,軟綿綿的。如果更準確地說,它不是扎在身上,它是潤,是一絲一絲的潤意。就像人們說的,沒有聲音,有一點點涼、一點點寒意、一點點含在霧氣里的那種雨絲。當你在田野里奔跑的時候,那雨一針一針地把你罩著,久了會有一點癢,真的,落在臉上的時候,有一點點濕意、涼意,很孩子氣的癢意。而后,它一點點透,那濕氣慢慢地浸潤在你身上,等你跑回茅屋的時候,當你站在屋檐下的時候,回過身,你會發(fā)現,在天光的映照下,那雨絲才開始斜了,絲絲亮著。

我懷念瓦檐上的滴水。雨后初停,瓦檐上的水一串一串地滴下來,先還是密的、連珠兒,而后就緩了,晶瑩著,亮著,一嘟一嘟的,就像是白色的葡萄汁,一點點濃。當它滴下來的時候,在房前的黃土地上滴出一個一個的小圓坑,把地上的黃土砸成一個個正圓的沙窩狀,那小圓坑一個一個地在房檐下排列著,先是“奔兒、奔兒”的,而后是“啪”聲,再后是“啾”聲,那聲音是有琴意的。

我懷念家鄉(xiāng)夜半的狗咬聲。我甚至懷念走夜路時的恐懼。在無邊的黑夜里,夜氣是流動著的,一墨一墨地流。特別是沒有星星的夜晚,你能聽見自己的心跳。眼前是無邊的黑暗,身后也是無邊的黑暗。那黑織得很密,濃得化不開,看不到方向。沒有方向,你只有高一腳低一腳地走,你有一點點怕,越走越害怕,或許遠處有兩星“鬼火”,你就更怕……可是,突然就聽見了狗咬聲,一通狗咬。那聲音并不暴烈,只是連聲、斷句、熱烈,還有親人般的溫馨。在黑暗中,聽到狗咬聲,腳步不由得就慢了,心也就放松下來,眼前就像是有了照路的燈,那狗咬處就是你的燈。也仿佛在給你打招呼,說:孩兒,到家了。

我懷念藏在平原夜色里的咳嗽聲或是問候語。那咳嗽聲就是遠遠的一聲招呼,就是一份保險和身份證明,也可以說是一種尊嚴,或許還夾雜著對小輩人的關照呢。在夜色里,那問候也極簡短:——誰?——嗯?!??——吔。短的、遠遠的,以聲辨人,簡單、直白,毫無修飾,聲來聲去,這里邊卻藏著親情,藏著世故,藏著幾代人的熟悉和透骨的了解。

我懷念蛐蛐的叫聲。每當夜靜的時候,蛐蛐就來給你說話了,一聲長一聲短,永遠是那種不離不棄的態(tài)度,永遠是那種不高不低的聒語。當你覺得孤單的時候,當你心里有了什么淤積的時候,你嘆它也嘆,你喃它也喃,就伴著你,安慰你,直到天亮。天一亮,它就息聲了。

我懷念倒沫的老牛。在槽前臥著,一盞風燈,兩只牛眼,一嘴白沫,那份安然,寧人。我甚至懷念牛糞的氣味。黃昏時分,在氤氳著炊煙的黃昏,牛糞的氣味和著炊煙在村莊的上空飄蕩著,煙煙的,嗆嗆的,泛著一絲絲日子的腥臭和草香,還有老牛反芻時那種發(fā)酵過的氣味,臭臭的,有一種續(xù)命的腥香……它游走在一堵一堵的矮墻后邊,溫霞霞的,那是一種混雜著各種青色植物的氣場。在這樣的氣場里,你會自如、自賤、心態(tài)低低的,也不為什么,就安詳得多,淡然得多。偶然,你抬起頭,就會聽到老?!斑琛钡囊宦?,像是要把日子定住似的。

我懷念冬日里失落在黃土路上的老牛蹄印。在有雪的日子里,那蹄印凍在了黃土路上,像一個一個透明的硯臺,拾不起來的硯臺。偶爾,硯臺里也會有墨,那是老牛奮力踏出來的泥,蘸著一點黑濕。夏日里,那又像是一只只土做的月餅,一凹一凹的月餅,印模很清晰,可你拿不起來。你一捧一捧地去捉,你一捉,它就粉了,碎了,那是兒時最好的土玩具……那也是唯一抹去后,可以再現的東西。

我懷念靜靜的場院和一個一個的谷草垛。在汪著大月亮的秋日夜晚,我懷念那些坐在草垛上的日子,也許是圓垛,也許是方垛。那時候,天上一個月亮,燦燦的,就照著你,仿佛是為你一個人而亮。你托著下巴,會靜靜地想一些什么,其實也沒想什么,就是在想……偶爾,你會鉆進谷草垛里,扒一個熱窩,或是在垛里挖一條長窖,再掏一個臺兒,藏幾顆紅柿,等著紅柿變軟的時候,把自己藏起來,偷吃著。更有一些時候,外邊下雨的時候,你會睡在里邊,枕著一捆谷草,抱著一捆谷草,把自己睡成一捆谷草。

我懷念釘在黃泥墻上的木橛。那木橛揳在墻上,是經汗手摩挲出來的、在歲月里已發(fā)腥發(fā)黑發(fā)亮的那種。上邊掛有套牲口用的皮繩、皮搭、牛籠嘴;掛著夏日才用的鐮刀、桑杈、鋤頭、草帽;掛有紅紅的辣椒串、黃黃的玉米串和風干后發(fā)黑了的紅薯葉;上邊掛有落滿灰塵的小孩風帽和大人遺忘了的舊煙袋……如果墻上的窟窿大了,在木橛的旁邊還塞著一團一團的女人的頭發(fā)(那是等著換針用的),或許是一包遺忘很久的、紙已發(fā)黃的菜籽或老鼠藥什么的。那是一種敢于遺忘的陳舊,是掛出來的、曬在太陽下的日子。

我懷念那種簡易的、有著四條木腿的小凳。那小凳到處都是,它就撂在村街上或是誰家的院子里,也不管是誰家的,坐了也就坐了。那小凳時常被人掂來掂去,從這一家掂到那一家,而后再掂回來,一個個凳面都是黑的,發(fā)烏。夏日里,有蒼蠅落在上邊;冬日里,雪把它埋了,埋了也就埋了,并沒人在意。當你坐在上面的時候,就覺得很穩(wěn)、很踏實。那姿態(tài)也是最低的。當你坐上去的時候,沒有人來推你,也沒人想取而代之。

我懷念門搭的聲音。夜里,你從外邊回來,或是從屋子里走出去,門搭會響一聲,那聲音“咣”的一響,蕩出去又蕩回來,鈍鈍的,就像是很私密的一聲回應,或是問詢。這時候,你忍不住要回一下頭,那門搭仍在晃悠著,擺動著,和日子一樣碎屑、安然。

我甚至懷念家鄉(xiāng)那種有風的日子。黃風,刮起來昏天黑地,人就像在鍋里扣著,悶悶地走,嘴里、眼里都有土氣,你彎著腰,嘴里“呸”著,就見遠遠地風一柱一柱地旋,把枯草和干樹枝都旋到了半空中,蕩蕩的,帥帥的,像是扯起了一面黃旗。當你從玉米田里鉆出頭,當你從風里走來,當風停了的時候,你突然覺得,天寬地闊,捂出來的汗立時就干了,那遠去的風已消失得無影無蹤。這時候,你是想跟風走的。此時此刻,你會想,要是能跟著風走,多好。

2013年

帶豁口的月亮

那天晚上的月光是打了補丁的。

二十五年前的那個夜晚,小安、小增和我三個百無聊賴的知青,一塊兒去鄰近的村落里看電影。電影的名字已經記不住了,只記得幕布上花嗒嗒的,有人影在動。那場電影看得很不順心,因為小安的腳被人踩了。在偏遠的鄉(xiāng)村,放場電影極不容易,所以四鄉(xiāng)里的百姓都要來看的,人很多。鄉(xiāng)下的電影是站著看的,人一多,擠擠搡搡的,不免就出一些事情。于是,小安的腳被人踩了。那時從城里下來的知青,二十啷當歲,身上都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躁氣,走出來身上的血亂蹦,一個個都刺刺兒的,總想跟人打架。小安的腳被他身旁的“黑大個兒”踩了一下,兩人吵了幾句。他比小安整整高了一頭……小安說,他還罵我!

而后小安就問我:“打不打?”

那時我已是整勞力了,有了一點點職務,叫隊長,是知青隊的隊長。在五里地以外,我們那個“知青點”里,有六十多名知青一個鍋吃飯。有的時候,我也敲敲鐘,說一些什么話,這就是隊長。我抬頭看了看黑壓壓的人群,怕是有上千人,而人群中只有我們孤零零的三個,我有些怕??晌也荒苷f我怕,我淡淡地說,看完電影再說。這其實是一種推辭。那時,我已學了一點點狡猾,我是怕萬一出了事擔責任。我是隊長,平時若沒有事,狗球不是,出了大事,那領頭的就是我了。

那天晚上,我一直希望著小安能把那個“黑大個兒”忘了。我期望著電影能分散他的注意力,等到電影一完,人哄地散了,上哪兒找他呢?可小安根本就沒好好看電影,他一直盯著那個“黑大個兒”呢。在長達一個多小時的時間里,小安身上就像長了虱子一樣,一直不停地在扭動,扭得人心焦火燎的。終于,電影散場了,那黑壓壓的人群立時像水一樣流向四方……就在這時,他們兩人迅速地向我靠攏,小安、小增,在黑暗中,目光如炬,幾乎是同時問道:“打不打?”

這時候,我已經被擠到了死角里。電影已經散場了,再沒有推托的理由了。我如果說不打,那么從此以后,在“知青點”里,我就威信掃地了。二十五年前,面子還是很要緊的。于是,我問:“你能認住他嗎?”小安激動地說:“能!他背上爛了個三角口子,有塊白,露著棉花呢!”

“打!”這話是我說的。

在二十五年前的那個夜晚,我咬了咬牙,嘴里吐出了這么一個字,而后我又做了些部署。我說,我們只有三個人,要速戰(zhàn)速決……這時候,空地上只剩下我們三個人了,個個都很興奮,是一種莫名的興奮。說話間我們就沖向了那條灑滿月光的土路。

天已黑透了。月光像是豆腐做的,很軟,四周花嗒嗒的,像是在夢里一樣。我們在一片月光中跑動著,很快就追上了散去的人群。在那條窄窄的土路上,一印一印地晃動著鄉(xiāng)人的影,人們鬧嚷嚷地邊走路邊說著話,大約有二三百人的樣子。月光斜斜地照在光光的土路上,照出了一片朦朦朧朧的影子。樹是灰的,干杈杈的灰;人是黑的,一動一動、一疊一疊的黑。是月光幫了我們,小安、小增很快就從人群中認出了那個“黑大個兒”,他的棉襖上爛了個三角口子,后背上背著一塊白!在跑動中,小安說:“就是他!”很快就是一場混戰(zhàn),三對一……朦朧中,我看見那個“黑大個兒”一頭栽進路邊的溝里了,當他從溝里爬出來的時候,我看見他栽了一臉血!當時,我心里一寒,以為同行的村民會群起而攻之。他們人多,有二三百人呢!那時候他們要是大喝一聲,一起圍上來,準能把我們撕成碎片!

可那天晚上的月光是沉默的,那也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看到月光的豁口,月光就像是被咬了一口的爛黃瓜,就爛在了“黑大個兒”的脊背上!村民也是沉默的,走在那條土路上的村民迅速地四散開去,一言不發(fā)。我們追到哪里,哪里的村民就成了沉默的羔羊,很快就躲到一邊去了,沒有一個站出來幫他。就這樣,我們三個“狼崽子”就像沖進了羊群一般!在那條灑滿月色的土路上,我們得意揚揚地奔跑著,一直在追打“黑大個兒”,那個爛在他脊背上的月光——成了我們追逐的目標!后來,在不知不覺中已追出了很遠很遠……那時候,我們已經失去了理智,已經忘記了我們到底為什么,只是一味地窮追猛打。

然而,就在我們沖向村口的時候,事情突然發(fā)生了變化,那變化極快。驀地,村里的鐘聲響了!眨眼之間,就像是一股黑風,有上千人呼啦啦刮了回來!伴著群狗的叫聲,只見村里村外,那聲音黑壓壓霧騰騰的;月光下,人臉成了一道道憤怒的黑墻,那一重重的黑很快地向前涌動著,而在最前邊的小增已結結實實地挨了一棍子!于是,慌亂中我喊了一聲:“快跑!”一語未了,我們三個像兔子一樣,撒丫子就跑,沒命地跑,一口氣跑出了五里地,等定下心來的時候,身后已是一片靜寂。

當天晚上,我們三人驚魂甫定,卻給知青同伴們大大吹噓了一通,大談我們三人打人家?guī)装偃说摹膀湴痢薄?墒牵搅说诙?,有人從鄰近那個村落里捎話過來,說那個村已經集合了三百多個基干民兵,要來報復。而且放出風說,只要是侯王村(現為后王村)“青年隊”的,見一個扎仨窟窿!于是,整個“知青點”都慌了,人人提心吊膽,不免捏著一把汗……

三天,那可以說是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三天……

三天后,他們沒有來。

一晃二十五年過去了,我?guī)缀醢燕l(xiāng)下的日子全忘記了??晌胰匀挥浀媚翘焱砩系脑鹿猓窃鹿馐谴蛄搜a丁的。那里補著兩個字:善良。

1999年

消失的年味

“蛇年”近了,悄悄地。

隨著時光的流逝,隨著社會的變化,我卻突然失去了過年的興致。是啊,現在的“年”,越來越沒有年味了。

仍記得,童年里的順口溜:“二十三,祭灶王;二十四,掃房子;二十五,磨豆腐;二十六,去割肉;二十七,殺公雞;二十八,貼‘嘎嘎’(貼對聯、門畫);二十九,去打酒;年三十,上供品,吃餃子?!?/p>

那時候,在豫中平原,一旦年關近了,在集市上,有豬羊的嗷叫,有各樣賣年貨的吆喝,有摩肩接踵熙熙攘攘購買年貨的人群,有洋溢著喜氣的花紅招貼,在風里、空氣里到處都彌漫著一股一股讓人興奮不已的年味,那是甜、咸、辣、酸、焦、嗆、煙、腥、膻、葷……又或是什么呢?很多的興奮和激動,很多的期盼和焦慮,很多的念想和翹首——是啊,就要過年了。

曾記得,在童年里,好像在十二歲之前,我一年只洗一次澡(夏日在河里“狗刨”不算,我指的是進澡堂洗熱水澡,一人要花兩毛五分錢的)。每到年關時,大約到了年二十八、二十九或是三十晚上,身為工人的父親會帶上我和弟弟,到十字街上的國營浴池洗一次熱水澡。在池子里,水很燙,人很多,熱騰騰的水蒸氣和人味彌漫著,有駝背澡工大聲的吆喝,有窗外爆竹的炸響,有父親的呵斥聲……就那么光溜溜地在熱水里泡著,真幸福啊!——可是,父親已經不在了。

曾記得,除夕夜,年三十的晚上,母親支著油鍋、蒸鍋,束著圍裙,在灶前忙著置辦各樣的吃食:蒸饃、蒸棗山、煮肉、炸油餅、炸排骨、炸肉丸子、炸蓮夾、包餃子……她會忙活整整一天一夜!有時候,半夜醒來,在昏黃的燈光下,見她仍在縫紉機前埋頭做活兒,縫紉機咔咔咔地響……那是她在給我們做過年穿的新衣服呢!那時候,好像很多的夜晚,我都是在縫紉機的咔咔聲中睡去。也好像在十二歲之前,我沒有穿過一件商場里買的衣服。我所有的衣裳,都是母親親手做的。那時候真窮,可是快樂。

到了大年初一的早晨,當我從睡夢中醒來,就會看到,我的枕頭邊上,整整齊齊地放著母親做好的新衣:藍布帽子、藍布褲子、藍布制服上衣(那時候,藍色是我們家的主基調)。枕頭下邊,放著一沓壓歲錢,每人兩元(好像先是一元,后來才是兩元),全是一毛一毛的新票。而且,新年的第一頓餃子已下好了,盛在碗里。母親臨上床睡前,還要吩咐一句:去放炮吧。此刻,鞭炮聲此起彼伏,震耳欲聾,那“年”就到了。

在此后的年份里,對于我來說,過年,就是回家。我曾在二十多年的時光里,每到年關,就急著趕著做回家的準備……一年又一年,回家就是過年。過年就是團聚。——可是,可是,母親也不在了呀!

是啊,父母都不在了。我已無家可回。漸漸地,在我,所謂“年”,成了一種記憶,一種過去了的不能忘懷的東西。

于是,每到年關,當我獨坐在書房時,有時候,偶爾地,無端地,怔怔地,突兀地,我會脫口叫一聲:媽——

哦,又是一年了。

2015年

漫步山西

一 太原的藍天

在我年少的時候,有一首歌給我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那首歌的名字叫《人說山西好風光》。那時候我還沒去過山西,并不知山西風光如何好,好在什么地方。這首歌是看電影時聽到的插曲,那曼妙動人的旋律一下子就把我吸引住了。許多年過去了,連少年時期背誦的課文也都一一忘記了,唯獨歌里這句歌詞一直記著。

“人說山西好風光”是我童年里最美好的記憶。多年后,當我第一次跨入山西境的時候,那感覺是多元的、復雜的、一言難盡的。那滔滔的黃河水,那一塬一塬的黃土地給我留下了更為深刻的烙印。我一下就明白了這里與中原的差別,中原人是把“心里想說的話”生生咽下去的;而這里的人,是要把“心里想說的話”面對黃土高坡大聲吼出來的。

在我后來的印象里,山西最出名的是晉商。在我走過的大江南北,在每一個城市里,幾乎都可以看到保存完好、仍留有舊日“高椽飛檐、雕梁畫棟”建筑遺跡的“山西會館”或“山陜會館”??梢韵胂?,當年晉商的生意已遍布全國各地,這就不僅僅是生意了,這是“名片”,是晉商的一種“種植”方式,種植的是品牌意識,是一種“活的碑記”。改革開放后,有關晉商的信息不斷地從各家媒體傳出來??陀^地說,那大多是毀譽參半的,簡直就是致富速度的代名詞了。近些年則更多是一些所謂“煤老板”的傳聞,好像山西遍地是煤,隨隨便便地挖出來就是錢,還動不動就一擲千金什么的(小報上說的)……聽得多了,疑疑惑惑的,也就半信半疑了。

但是,當我作為《香港商報》組織的作家采風團一員,來到山西太原的時候,卻意想不到地看到了湛藍湛藍的天。太原的藍天讓我欣喜不已。在我的意識里,這是煤城啊,PM2.5肯定會更嚴重一些,可我卻看到了藍天白云。是的,天藍藍的,白云在悠然地飄。那天上午參觀晉祠的時候,仿佛一下子就明白了晉商能走遍天下的原因了。晉祠大院里,一千三百年前種植的唐槐依然茂盛;當年梁思成先生極為欣賞的“木梁十字橋”,在時間的侵襲中仍顯現著歷代匠人智慧的異彩;還有宋代的三十三個栩栩如生的仕女塑像……在這里,唐、宋、金、元的建筑都保護得很好??戳诉@些,誰還敢說晉商只懂得賺錢?

二 平遙的遐想

久違了,平遙。

如今是旅游的時代了。在媒體報道中,平遙一直被稱為現今國內保護最好、最完整的古城。據說,這里還是晉商的發(fā)祥地,有中國最早的銀行雛形——號稱“匯通天下”的“日升昌”票號等等。所以,一直想來平遙看看。

說實話,當我終于漫步在平遙古城時,沿著所謂的八小街、七十二條蚰蜒巷一路走著看著,當我踏上平遙的古城墻,遠眺舊時古城的全貌時,當我走進“日升昌”票號,當我踏上古老鏢局的門前石階,仍像是夢中一般,竟不知自己身在何處,又在想些什么,我只是隱隱感覺到了一個“厚”字。是呀,那墻磚很厚重,鋪地的一磚一石也是厚的。哪怕是一個小小飄窗,雖是刻木雕花,但那玲瓏古樸中也是講究“厚”意的??蛇@又說明什么呢?我一時還說不清。

記得在來時的路上,我們順道參觀了一個名為“寶源老醋”的古老醋坊。在醋坊里,我們參觀了傳統(tǒng)式老醋的生產全過程(由麥、谷、粟、菽等幾十種糧食為材料,勾兌、蒸餾、發(fā)酵)。特別是在這家名為“水塔”牌的老陳醋生產企業(yè)的偌大院落里,我又看到了一眼望不到邊的無數個發(fā)酵大缸,令人震驚的、像軍隊一樣整齊排列在院中的一列列大缸!是的,那一排排一人多高的大缸,在藍天白云下,真的有軍隊般的沉靜威嚴。那缸上都是有時間標記的——年份,一個一個標注著釀造年份的大缸,靜靜地、安詳地在院子里排列著,包括那“酵母”都是有年份的。我以為,這也是一種“厚”意的展示。

那么,終究“厚”在什么地方呢?

當晚,在當地政府的安排下,我們在古樸而又具現代意識的大劇場里,觀看了一場仍是古樸并兼具現代意識的情景歌舞劇《又見平遙》??梢哉f這是一場人鬼皆驚的情景劇,時間回溯到了清朝或是明末,是舊時平遙商幫充滿血淚與壯舉的生活再現……那么,也許是這場情景劇點醒了我,也許是多時行走的感覺的集合,后來又看了“王家大院”,我終于明白了。

是的,在這里,我看到了五個字。這是五個最好的字,這是千百年來民族意識的精華,也是中華民族賴以生存和連綿不絕的基石。它是寫在時間中的,是刻在一塊塊磚石梁瓦之上的,是壘在人們內心深處的,是永遠不可丟失的。一旦丟失了,那就是精神崩潰的開始。

是的,就是這五個字:仁、義、禮、智、信。

三 汾河流水嘩啦啦

仍然是在那首歌里知道汾河的。

早年,正是那首歌的甜美讓我記住了山西的汾河,當然,還有汾河水釀造的名揚天下的汾酒。

四十多年過去了,當我踏上臨汾的時候,我心里是有些詫異的。這條汾河,究竟怎樣呢?因為曾在小報上看到這條河的消息而不免擔憂……然而,當我站在汾河岸邊的時候,還是有些吃驚。連綿數十里的汾河兩岸,如今成了花團錦簇的濱河公園。

這里是江南嗎?不然怎么會有槳聲、燈影、亭臺、綠樹、木板、小橋……順河走去,有絲竹之音從亭臺里傳出,妙曼女郎在河邊嬉戲……時近傍晚,遠處的霓虹燈閃閃爍爍,像是彩虹飛渡,小船搖曳生輝,著實讓人有些迷離。沿河走去,那特意鋪設的木板一踏一踏,風也小有涼意,真有風光賽江南之感,實不知今夕何夕。可以想見,為治理汾河,當地政府是花了大工夫、大價錢的。這當然不是一朝一夕的工夫,應是經年累月治理的結果。就此來說,這是當地百姓的一大幸事。

后來的幾天,當我來到汾酒廠參觀時,更加清楚了“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的道理。我雖不是喝酒之人,但山西汾酒作為當代的八大名酒之一,那清香純正、甘甜綿爽,還是留有深刻印象的。汾酒廠的規(guī)模和久遠的歷史,讓我又一次驚詫不已。

當天傍晚時分,我們乘車趕到了壺口。我曾經來過這里,不過上次走的是對岸的陜西那一線,這次是從黃河的另一面看壺口瀑布,那恢宏的氣勢以及大自然鬼斧神工的造化,仍給人以巨大震撼。

夜宿壺口時,那咆哮的黃河水仍給人以驚天地泣鬼神之感??戳朔诤拥陌察o,再聽黃河的咆哮,實讓我夜不能寐。黃河是我們的母親河,而汾水的安詳是否正得益于母親的守護呢?聽,那濤聲年年月月,是要給我們說些什么嗎?

是啊,“人說山西好風光”,的確是名不虛傳,無論是人文,還是地理,處處讓人流連忘返。

據說,我輩祖上也是當年從山西洪洞縣“大槐樹下”遷徙來河南的。有一個標志,小腳趾的指甲蓋是雙的。那么,這次走山西,也算是一次問祖了。

拜謝。

2016年

夜游珠江

已經是第三次來廣州了??蓪V州的印象,卻是一夜間好起來的。前兩次都是來去匆匆,也為著一點什么,時過境遷,并未留下很深刻的印象。這次略有不同,作為《香港商報》作家采風團的一員,只帶了“眼睛”和“耳朵”行走,相對的輕松,還真的是走進來了。

應該說,作為一個外地人,真正認識珠江三角洲,認識了廣州秀美柔和的一面,是在那天晚上。一個城市,若是有了一灣活水,就有了溫潤和詩意,有了滋養(yǎng)和憑借,也就有了風光和氣象。珠江龍擺尾似的,在廣州這么彎了幾彎,就彎出了旖旎的情懷,彎出了南國的雅致與秀麗。

那天晚上,我們受邀乘船游珠江。華燈初上,南國的珠江之夜是風韻多姿的,水與燈相映,橋與船應答,兩岸高樓的霓虹燈閃閃爍爍,迷離的色彩仿佛要在水中寫盡女兒國的萬紫千紅。但我要說的并不是這些,我說的是“生意”。需要特別說明的是,我這里所說的“生意”,不是貿易,也不是交易(當然,這里是海內外有名的南國商埠,是對外貿易的口岸)。我說的是“過日子”,是一個城市的味道,或者叫生活態(tài)度。這是要細細品的。

是的,這也是我的驚詫之處。坐在船上游,看夜幕下的廣州,兩岸風情盡收眼底。燈光下的廣州,樓貼著樓,窗挨著窗,檐檐相連,密度極大。影影綽綽地,在一幢幢茶肆酒樓里,處處可見“晚茶”食客們的剪影,湯湯水水的汁香氣漫散在夜空里,仿佛那常人的日子近在眼前,逼仄而又親近……人聲,槳聲,水聲,市聲,聲聲鮮活,就好似當代的一幅《清明上河圖》……行走間,忽聞有嬌娃高聲道:“看,小蠻腰!小蠻腰!”何為“小蠻腰”呢?南國美女嗎?不好意思,叫人禁不住四下去尋。可抬頭往前一看,呀,這“美女”怕是當世無雙了。憑欄遠望,夜幕下的“小蠻腰”婀娜多姿,高高在上,真像是從天國走來的南國美女,正一階階走下T臺,細腰柳態(tài),顧盼生輝,不時變換著裝束,一時粉裙,一時綠裙,一時藍裙,那裙裾映在水面上,熒熒地、閃閃地、夢幻一般地緩緩飄落在水面……呀,不禁讓人看得發(fā)呆!

再近些時,便知這是目前世界上最高的廣州電視塔了。這電視塔的造型可謂美輪美奐,如今已成了廣州的標志,所以百姓們昵稱為“小蠻腰”。塔高達六百米,僅塔身觀光平臺就高達四百五十四米。站在觀光平臺上,憑欄遠眺,整個廣州城盡收眼底。

我當然知道,廣州一向是開風氣之先的地方。它既是當年辛亥革命的發(fā)源地,也是中國改革開放的最前沿,但是,最讓我驚訝不已的,還是廣州人的生活態(tài)度。

后來,當我先后體驗了每天流量六百萬人次的廣州地鐵,參觀了南國最大的華南植物園,游歷了花城廣場,特別是走進一個個街口小巷,在逢源街等社區(qū)訪問民間生活狀態(tài)時,就更多地體會到這里平實而又昂揚的“生意”——當然是生活的“生”。

在我原有的印象里,廣州是特大城市,是充滿競爭意味的商埠重地。可所到之處,無不體現著濃郁的、真正城市化了的、南國廣州獨有的生活況味。這生活況味不僅僅是早茶和晚茶,也不僅僅是珠江的秀麗、南國的萬紫千紅,甚至還有些“保守”——一個寫滿輝煌歷史的光榮城市的持重和保守。我驚訝于樓房的密度,驚訝那種踏踏實實過日子才會有的逼仄;驚訝于寫在時間中的老舊牌匾;驚訝于巷口與巷口間的交叉錯落;驚訝于窗窗相聞、檐檐相親、賣聲互應;驚訝于貼窗生長的一盆盆花草;驚訝于在大變革的歲月煙云中仍保持不變的“吃茶”功夫和生活常態(tài)……抑或可以稱為“市井之聲”,是沒有口號和標簽的、活鮮生香的“人間煙火氣”。

是的,我對廣州的印象一下子就好起來了。

2014年

潮汕的信使

汕頭我還是第一次來。

海的氣息越來越近了,風是不是有點咸?

在古老記憶的傳承里,對一個平原人來說,南中國潮汕之地,大約是稱為“番”的,這似乎有一點懼意或者是拒意,是不是呢?在我的認知里,這大約算是遙遠和陌生的代名詞吧。

作為一個平原人,作為《香港商報》作家采風團的一員,第一次走在古南越國的土地上,飽覽了飄散著海洋氣息的南國風光,自然就有了許多感慨。

大海就在眼前。走在潮汕的大街上,空氣里、陽光里處處有海的氣味。在這里,走訪了有八百年歷史的古鎮(zhèn),參觀了當代中國保存最完整的古炮臺,游覽了南中國唯一的海島縣——南澳島,還有潮南、潮陽的一些地方,品嘗了潮州菜肴的美味,在南中國陽光的熏染下,風咸咸的,島嶼、大海、沙灘、北回歸線的自然之門……一個不大喝酒的人,似乎也有些許醉意了。

是啊,潮汕也是南中國最早改革開放的窗口之一,是開風氣之先的地方。但在這里,讓我吃驚的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文化居然保存得很好。以我的理解,這里是“儒、釋、道”三教合流,且把精華部分保存最好的一個區(qū)域。給我印象最深的,當是那座僑批文物館了。

在汕頭的僑批文物館里,我一下子愣住了。我像是站在潮汕人百年驚心動魄的出洋史面前,那一封封家書像是歷史畫卷,書寫著潮汕人漂洋過海的異邦奮斗史和血淚史。那一個繁體的“難”(難)字,寫盡了僑胞出洋打工的艱辛和對家鄉(xiāng)的思念之情。那一封封批書既有“明批”,也有“暗批”;既有寄款數十萬的成功者的大“批”,也有匯款一元,僅報平安的小“批”;既有“口信批”,也有情意綿綿的“思鄉(xiāng)批”……這不由讓我想起杜甫的詩句:“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那一個個工工整整的繁體字,就像是一個個在異邦拼搏的華人在歲月里行走。是啊,一個民族的文化,就含在那一封封家書的文字里。

站在僑批文物館的大廳里,我的精神有些恍惚。我仿佛在一封封批書的后面看見了一個人,一個漂洋過海行走在百年歷史中的人。那一封封“批書”,都是有名有姓的。那么這個人呢,送信的人呢?他該叫什么呢?信使,或是“送批的人”?是的,我像是看見了“他”,這個隱身在歲月中、隱身在書信背后的人。就是“他”,戴斗笠,穿草履,挎“批匣”,一次次地漂洋過海,帶著萬千僑胞的囑托,帶著同胞辛辛苦苦掙來的血淚錢,不惜以性命為代價,長年累月,孤獨地走在送“批”的路上。那是一個個遠渡重洋的日子,海嘯,風暴,巨浪滔天……“他”又是怎樣逃過那一個個劫難的?是什么樣的信念使“他”沒有攜款潛逃?又是什么樣的信念使“他”為一諾不惜長年奔波在充滿兇險的大海上?這一切都為著什么呢?

是的,這里是有一個字托底的,一個大寫的字?!八团娜恕笨隙ㄊ菓汛н@樣一個字行路的。在海外打工的僑眷們敢于把捎往家鄉(xiāng)的深情和血汗錢托付給“送批的人”,也是以一個字墊底的。這是一個個“信”字。有了這個“信”字,“批書”已不等同于一般的家書,它是中華民族傳統(tǒng)文化中最精華的部分——仁、義、禮、智、信中的那個“信”。所以,在潮汕,在僑鄉(xiāng),它是重托,是最大的信任。于是,上升為“批”了。

那么,百年之后的今天,在南國,在民間,還完好地保留著這個“信”字嗎?

2014年

海上生明月

若是給你三天時間,讓你選一個地方,你會到哪里去呢?

這怕是要想一想了。在這個世界上,你去過一些地方,還有許多地方你沒有去過。你想去的地方很多,美麗的、讓人向往的地方也很多。可是呢,這需要時間,也需要機遇和緣分,是不是?

在你模模糊糊的記憶里,好像有人給你說過一個什么“島”。究竟是什么島呢,記不大清了。就是有這樣一個“島”,一直存在你的記憶里,它像是等著你呢。

這就像是一個夢。有些突兀地,你做了一個夢。一個與大海有關的夢。

于是,2014年8月的一天,暑熱還未散去,很恍惚地,你來了。

大連你也是第一次來,美麗的大連——這也是你聽說的。這得感謝大連日報社的肖正和人民文學出版社的胡玉萍,是他們給了你這么一個機會。這就是緣分。

你是從天上“飛”過來的。先是坐飛機,而后是汽車,再后是船,約三個小時的渡船……你有些心慌。是“渡”讓你心慌,是那無邊的“藍”讓你心慌。在船上你就失去了方向,你傻傻地注視著那“藍”,不知道你將“渡”向何方……在這里“海天一色”就不僅僅是一個詞語了,這里的“藍”是可以醉人的,它是夢幻和詩的組合,是無邊無際藍色夢幻的放射。你整個的身心都是飄著的,你像是被裹進去了,卻不知射向哪里。你失重了。

在內心深處,你還有一種恐懼感。你是在平原長大的。在你的青少年時期,你有二十多年時間沒有離開過平原。這里一馬平川,無遮無擋,無山無水。在平原,風與塵是聯系在一起的。當風從平原上掠過時,由于無阻無擋,地上的塵土自然會隨風蕩起,風刮來刮去,就顯得“厚”多了。你曾給人說,在平原,沒有一片樹葉是干凈的。那就叫“風塵”了。所以,大山大海在平原人的心里,就成了一種詩一般的想象,成了可以祭祀的象征。比如,早年這里的房屋可以分解為“山”和“龍”等(南墻就是“南山”,北墻就是“北山”;屋脊就是“龍脊”,瓦檐就是“流水”)的;還有那獵獵的小旗和屋頂龍形雕塑,都是對山水的敬畏與朝拜,也是平原人對山水的渴望與迷戀。尤其是在少年時期,那時候你還只是一個黃土小兒,大海是從書本里、歌詞里“啊”出來的,那“啊”完成了你無數的夢中想象。雖然后來你走過了很多地方,大海仍然讓你心生敬畏。

在一望無際的大海上,“滄海一粟”就不僅僅是形容了,那是真的渺小。在大海上,你已充分地體會了人的渺小。終于,腳下一穩(wěn),你上島了——獐子島。

北緯39度,獐子島就靜靜地坐落在北緯39度的一個點上。

獐子島沒有獐子(也許,歷史上是有過的)。它就像是一個世外桃源,平和、寧靜、安詳。這里沒有霧霾,沒有PM2.5,沒有刮來刮去的塵埃,沒有汽車的噪聲,陽光像水一樣溫潤,那藍天干凈得像畫冊,樹葉綠得妙曼,只見一座座白墻紅瓦的歐式建筑隱約在綠樹叢中。雖然仍是夏日,但只要一站在陽光照不到的地方,就會感受到涼意,那涼意是爽的、潤的、絲絲縷縷的。似有風,也是看不見的、悄悄流動的濕潤,詩化的、水一樣的濕潤,這就是海洋性氣候給人的感覺嗎?

據說,獐子島面積約有十五平方公里,生活著一萬多漁民和他們的后代。在短短的三天時間里,你已充分地感受到了這里的安逸和富足,那是寫在臉上的。你聽說,這里生老病死是全管的。這里有免費的幼兒園,免費的學校,免費的養(yǎng)老院、衛(wèi)生院,免費的圖書館,甚至孩子出外讀大學也是有補貼的……你跟著參觀了這里的童話一般的幼兒園和小學校、養(yǎng)老院,紅色的尖頂塔樓里,處處都有歌聲。在當今焦躁不安的商品世界里,這里的安詳就顯得格外的動人。這里就像是一個完整的、有著理想主義特質的福利社會的縮影??赡氵€是有些詫異,這么一個孤島,雖然有著詩一般的美麗,可他們靠什么生活呢?

后來我才知道,他們有自己的銀行——“海底銀行”。這銀行是獐子島人的具有革命性的一種創(chuàng)造,是極富詩意和想象力的創(chuàng)造。環(huán)島十五萬畝的確權海域,就是他們創(chuàng)造的“海底銀行”了。

記得當年,你作為中國作家代表團的一員,出訪俄羅斯的時候,有一位俄羅斯作家曾自豪地告訴你說:“商人之間的交往,是你給我一個蘋果,我給你一個蘋果,這樣他們各自手里只有一個蘋果;而作家和藝術家之間的交往,是你給我一個思想,我給你一個思想,這樣,我們各自至少會有兩個思想?!碑敃r,你對這句話贊嘆不已,深以為然,覺得他說得太好了??墒牵嗄旰蟮慕裉?,當你站在獐子島上的時候,你突然覺得這個作家的話未必就完全正確。

是啊,當獐子島人把祖祖輩輩單一的“捕撈”方式轉變?yōu)椤昂Q蠓N植”方式時,那就不是一個“蘋果”與另一個“蘋果”的交換,而是思維方式的巨大變化,是革命性的變化。你以為,在這里是“思想”生產了“蘋果”。這里有最先進的具有生物工程意義的“育苗廠”,有海參、鮑魚、扇貝、海膽等各種名貴海產品“育種工房”,這里有最先進的海底播撒技術,于是廣闊的海域就成了獐子島人的無公害、無污染并最大限度保留其野生品質的“海底銀行”。這里的帶頭人是值得尊敬的。

說實話,你已有大約二十年的時間不吃海鮮了。首先,你在平原上長大,你本就是食草民族的后代,你從小喝糊糊長大的,大海離你太遙遠了,它只是你的夢境和詩意的“啊”。其次是你的恐懼。大約二十年前,你曾參加過一次“十月筆會”。也就是那一次,在東山島,在面朝臺灣的東海前沿的大海邊上,你曾放浪地吃過一些海鮮。記得那晚的月亮很大,篝火通紅,人們在海灘上支起一口口大鍋,爆炒鮑魚等各種海產品……多么浪漫!可是,可是呢,你的腸胃太土鱉了,你就此坐下病了?;貋砗螅慊艘荒甓嗟臅r間修補你那貧賤的、不時翻江倒海的腸胃。你因此懊悔不已。從此,你就再也不敢沾海鮮了。一進飯店,一說海鮮,你就躲得遠遠的。

這一次,登上獐子島的時候,你本意是堅決不吃海鮮的。你還悄悄地給自己下了一道命令,囑咐自己千萬別吃,接受沉痛教訓。你對自己說,吃面吧。你平原上的胃,就是吃面的命??墒牵墒悄?,你經不住誘惑,還是吃了。你不僅吃了經過加工的熟食海鮮,你還生吃了扇貝等多樣海產品。是啊,你跟眾人穿救生衣坐船出海,看漁人潛水捕撈。當鮑魚、扇貝、海膽、海星……活鮮鮮地從海里打撈上來的時候,你也有些小小的激動。熱情的主人把剛剛打撈上來的海鮮,當場在船上用刀切開,割成小塊,一塊塊分給我們,說:嘗嘗吧,這是最鮮的,絕對沒事。開始你是不吃的,你一再地搖頭??墒⑶殡y卻,最終你沒能看住你的嘴,還是吃了,生的呀……看來,你還是經不住誘惑呀。從海上回來后,你漸漸有些后怕,你怕你的胃再次翻江倒海??赡憔谷粵]有出事。當然,這只能說獐子島的海鮮品質好了。再就是,吃海鮮時,你也稍稍地喝了一點點白酒。這也許就是你那“平原胃”沒有再出問題的原因之一?感謝獐子島,它復活了你的海鮮口福。

將要離開獐子島的那天晚上,你獨自一人,在島上走了很久很久。夜空里,天很遠,群星璀璨,一顆顆星星亮得晶瑩,月亮燦燦的,又大又圓,叫人不由想親近它。如今,在平原上,你已很難看到這么亮的星光了??諝鉂駶竦?,你深深地呼了幾口氣,再次品嘗著空氣的鮮美。走著走著,你能聽見自己的腳步聲了,一踏一踏的。也許是心跳?你再一次有些恍惚,竟不知身在何處……是啊,夢一樣,那安詳,那寧靜,真有點讓人樂不思蜀了。

大海就在眼前,像無垠的、深藍色的幕布……那么,這里將演出的是一場人生大戲嗎?

2014年

神秘的東方女兒國——金川紀行

春三月,忽然接到了四川文學院的邀請,約我們到金川去采風。在我的記憶里,只曉得汶川,還是汶川地震那年捐款時知道的,卻從未聽說過金川。查了地圖才發(fā)現,還真有這么一個地方。這實在是有點孤陋寡聞了。

早年,只是在書本里見過號稱“天府之國”的四川。說這里山清水秀,人杰地靈??勺x到的只是一些概念。后又讀到了“蜀道難,難于上青天”的詩句,可該有多難呢,也仍是概念。概念的疊加,不由讓人神往。

我是上世紀80年代初第一次去四川的。那時還年輕,坐上火車后,不由得眼珠子四下瞭。走了都江堰,看了樂山的大佛,登了峨眉山,品嘗了成都的小吃……就覺得眼珠子已不夠使了。在成都的武侯祠門前,有一副長聯,立馬就用筆記下來了:“能攻心則反側自消從古知兵非好戰(zhàn);不審勢即寬嚴皆誤后來治蜀要深思?!睍r光荏苒,三十多年過去了,記長聯的小本已找不見了,可我仍不太明白這副長聯的意思。此后,隨會議的安排又多次去過成都,每一次都來去匆匆,自然留下了很多遺憾。

那么,金川,會是一個什么樣的地方呢?

從成都坐車,沿著大渡河一路西去,在崇山峻嶺中穿行,真可謂是十萬大山哪!一會兒在山下,一會兒在山上,倏爾又在半山腰的盤山道上蜿蜒而行,山路的彎道一個接一個,過了一個隧道又是一個隧道,山間大渡河的水聲嘩嘩響著,沿路山勢陡峭,險處叫人看了驚心,不時還見一堆一堆從山上跌落下來的風化碎石……那心在喉嚨眼里含著,幾起幾落呀,好在司機師傅路熟。在車上,聽金川的導游小姑娘介紹,當年乾隆皇帝派兵打金川,七萬人兩線出擊,就得有四萬民夫往前方背米,來時背一百斤,路上要吃掉三十斤,回去還要帶三十斤路上吃,這一趟下來,只能留下四十斤。所以,據說乾隆皇帝征伐一個小小的金川,這一仗竟打了二十八年?。ㄕ婵芍^“金川”!)如今已是2017年了,可以說是到了公路網絡化的時代了。遙想當年,可知“蜀道難,難于上青天”的詩句并非虛妄。

坐了一天的車,正昏昏欲睡時,突然之間,就像做夢一樣,金川就在眼前了。也許是在平原的霧霾里待久了,到了這樣一個地方,天藍得就像水洗過一樣,白云悠然地在天上飄,空氣濕濕潤潤的,彌漫著奇異的花香。倏爾就見漫山遍野的梨花,一樹一樹的梨花,拐過一道彎,又見梨花,怒放的梨花,再走還是梨花。梨花叢中的房舍也與平原是不一樣的,那一棟一棟的建筑漆著夢幻般的色彩,河兩岸不時有一座一座的吊橋時隱時現……就像是掉進了仙境一般!

金川縣城并不算大,是阿壩州的一個藏羌民族自治縣,看上去干干凈凈的,童話一般。大渡河穿城而過,城中的小街依山勢而建,一處處的房舍錯落有致,起起伏伏,那房舍看上去詩意意的,就像是一幅幅油畫。快要進城的時候,下了一點小雨,空氣里甜絲絲的,不時有一小女子從路上走過,打著花傘,裊裊婷婷的,那梨花的香味也隨風飄過來,濕濕潤潤的。真好。

在金川的那些日子,一直都像在夢境中一般。住下后,第二天就是金川的“梨花節(jié)”,整個會場一時成了花的世界。金川的姑娘們得天地靈氣的滋潤,一個個花朵一般,成群結隊地擁在會場里,真是美不勝收。不僅舞臺上有精美的歌舞表演,讓觀者的眼珠子都瞪圓了,會場周圍還擺滿了讓人品嘗的幾十種邊地小吃和各樣的當地土特產,有牦牛肉做的烤肉、烤串,有各樣的梨膏、山珍等,僅小點心就有十幾種之多,吃了余香在口,忍不住還想品嘗……讓人不由想起女人的巧手。

這天晚上,當我獨自漫步在陌生又溫馨的金川小街上,一路上街燈閃閃爍爍,就像走在時間的空洞里一樣。我看著那一扇扇涂著各樣彩色圖案的小窗,實在是有一種不知身在何處的感覺。人世間果真有這么一個安詳秀麗的女兒國嗎?

說實話,剛到金川,我就遇上了一點小災難。我是上街買藥的。是我自己不小心,在賓館的房間里燒水時把手脖兒給燙傷了。原覺得沒什么大事,誰知卻感染了,一時疼痛難忍。在金川的小街上,我一路尋去,在第一個小藥店里,我沒有買到治燙傷的藥膏??墒?,藥店里的小姑娘卻主動給我做了消毒和包扎。這位熱情秀麗的小姑娘先是用消過毒的棉簽給我擦去傷口上粘的袖口絨毛,并對有些感染的傷口做了處理。當我要交費時,她微笑著搖搖頭,沒有收棉簽的錢,而是重新給我拿了一包新的棉簽。小姑娘的手又輕又柔,她的微笑清涼、友好,就像是一劑良藥,熨帖了我的疼痛和身在異鄉(xiāng)的躁急。

后來我走到了第二個小藥店的門口,藥店里仍然是一個姑娘,這位姑娘圓圓的臉龐,稍顯豐腴些。我在這個小藥店里終于買到了藥膏。買下藥膏后,她微笑著給我解開了包在傷口上的紗布,重新給我做了消毒處理,而后給我抹上藥膏……身在異鄉(xiāng),在縣城的小藥店里,我先后接觸了金川的兩個小姑娘,一下子就讓我記住了她們的善意和美麗。

可是,再走不遠,就又是一個小藥店(也許是我精神恍惚的原因?),小藥店里站著一個微笑的姑娘;再走就又是一個小藥店,藥店里還是站著一個姑娘……記得當時我傻傻地想,金川城怎么會有這么多的小藥店呢?走回賓館的時候,我的手脖兒已似不那么疼了,就像是被圣水清洗了一樣。

當天夜里,很突兀地,我夢見了一位“梨花仙子”。是的,好像房間里一下子亮了,有梨花的香氣飄進來,而后是悠揚的樂聲,隨著樂聲,一位美麗的女子飄然來到了我的身邊,她輕柔地扶我坐起來,對著我燙傷的手脖兒輕輕地吹了三口氣……朦朦朧朧地,那疼痛感頓時消失了。第二天早上醒來,那位夢中的“梨花仙子”仍清晰地印在我的腦海里。摸一摸,手脖兒真的不疼了。我很詫異,畢竟是南柯一夢。夢中女子的模樣很像是“梨花節(jié)”上選美比賽獲得名次的那位姑娘。可是,我清楚地記得,夜里飄進我房間的姑娘,眉心是有顆痣的,可那位姑娘沒有啊。

不知怎的,金川給我的總體感覺是神性的。這里水天一色,山花爛漫,連房舍的格局和色彩也顯得與別處不同,格外艷麗些。當然,這是詩意的陰性,柔美的陰性,花的陰性。這種感覺雖有些突兀,卻在余下的日子漸漸被證實了。

據導游小姑娘講,歷史上這里的確是一個“女兒國”。據說,當年這里實行“走婚制”,完全是由女人當家做主的。遙想當年,一個以女人為主導的世界,在“女土司”的治理下,過著怎樣的一種日子呢?當烽煙再起時,那一座一座碉樓又會進行著怎樣的戰(zhàn)事?被愛情燒昏頭的男人來到這里時,是不是都會從花窗戶里爬進去呢?在一個只有舅舅沒有父親的世界里,女人們又是承擔著怎樣的責任呢?如此說來,歷史上這里一定演繹著許許多多可歌可泣的故事。

離開金川時,是煙雨蒙蒙的一個日子,那漫山遍野的梨花縹縹緲緲的,真的是讓人醉了……

2017年

從莫斯科到彼得堡

悶坐在七月里,望著電腦,做著漢字的一次次拆解、組合,就覺得日子也仿佛在哪里陷住了,鈍得化不開。突然,就有了一個機會,說讓我出去走一走,隨中國作家代表團到俄羅斯去,就覺得像是一個夢!

在感情上,俄羅斯文學近乎“搖籃”。很久很久了,在一些難忘的時光里,我的少年,我的青年,賠上了多少個日日夜夜!讀了那么多的俄羅斯文學作品,卻從未想到要去那里看一看,不是不愿,而是覺得那夢太遙遠了,不敢想啊。如今,能到“搖籃”里走一走,去圓一個夢,不是很好嗎?圓一個夢吧。于是,匆匆地,就去了。

“它們正在向托爾斯泰逼近!”

怎么說呢,在心中,俄羅斯是文學的“搖籃”,是新鮮的,溫潤的,浪漫而高貴的。而一旦從飛機上落下來,踏上地面的時候,恍然間,就覺得有了一點點距離。眼中,莫斯科機場舊了,候機大廳矮矮的,嘈雜,也有垃圾。

然而,眼中的就一定確切嗎?

當晚住下后,我們一行四人在俄作協(xié)外事主席奧列格的陪同下,驅車到一家叫作“老敞篷馬車咖啡館”的餐館吃飯。據他介紹,這個餐館原屬于蘇聯作協(xié),當年是要憑著蘇聯作家協(xié)會的會員證才能出入的,大約這里曾經是一個吃雅意和品位的去處吧。蘇聯解體后,現在已歸了“獨聯體作協(xié)”了。他說,蘇聯作協(xié)下屬的好多財產,一夜之間就被“瓜分”了,變成了私人的,還說,也打過官司,屢戰(zhàn)屢敗……

如今,餐館的生意更加紅火,從屋里做到了屋外。于是,我們跟著他來到了一個院子里,院子里有很多散座,他大約是想請我們到散座上去,一邊乘涼一邊吃飯的??伤襾碚胰?,找不到位置,院子里的散座都坐滿了人。這個院子原來也是屬于蘇聯作協(xié)的,在院子中央,矗立著一座塑像,那就是著名的俄羅斯作家托爾斯泰的塑像。奧列格找來找去,沒有找到座位,于是,就用自嘲的口吻說:“看,它們正在向托爾斯泰逼近!”是的,那些散座漫散開來,已漸漸靠近了偉大的托爾斯泰……于是,在他的匆忙奔走中,在他的喃喃自語里,在他那略顯焦躁的眼神里,我們終于讀到了“托爾斯泰的尷尬”。

是呀,餐館的生意正在向托爾斯泰逼近,油膩的煙火氣已熏到了先生的臉。可老托爾斯泰還在那兒坐著呢,他沉默不語。

尊敬的奧列格先生略顯窘迫地在這家餐館里來來回回地穿行著,漸漸,他使我們意會了一個感覺,這個感覺里包含著一種看不見的壓迫,那壓迫幾乎是從毛孔里滲出來的,那大約是“經濟”上的原因吧。讓我們大膽地猜測一下,所謂的“賞涼”,也純粹是從“經濟”的角度考慮的,這里的散座包含著一種高雅意義上的“便宜”,而熱情的奧列格也幾乎是在兩手空空的情況下接待我們的(后來,他曾多次告訴我們,一切都是他一個人在支撐,俄作協(xié)沒有錢)。在遍尋散座而不得的情況下,為了一個國家的體面,他只好把我們領進了真正意義上的“老敞篷馬車咖啡館”(餐館內),這當然是一個充滿了藝術情調的餐館!餐館里有很多漂亮的壁飾,到處都是美麗的俄羅斯小姐,她們溫情脈脈地向我們點頭示意……到此,還未張口,這頓飯我們已吃出點味道了。

我們吃的第一個詞是“新貴”。后來,在點菜以至于吃飯期間,我看到,餐館里進進出出的幾乎全是一些有“派”有“款”的鮮亮人士。奧列格先生也一直在絮絮叨叨地告訴我們說:“這里是莫斯科的大款們吃飯的地方,來的全是‘新貴’!”他指著那些衣著華麗的男男女女,“這才是星期二,生意就這么好!若是星期六、星期天,就可想而知了!看看那些車吧……”在我們品嘗俄羅斯“紅菜湯”的時候,他話里的醋意蔓延開去,久久不散。

是呀,據奧列格說,“革命”前(他們把蘇聯的解體前后分別稱為“革命”前和“革命”后),這里曾是作家、藝術家們經常聚會的地方。他說,這里過去是憑作協(xié)會員證出入的,作家在這里的待遇是很優(yōu)惠的。那時候,寫一部長篇,就可以領眾多的朋友來吃一個月的飯!如今,在獲得了寶貴的自由之后,那些靈魂的工程師,卻一個個喪失了來“老敞篷馬車咖啡館”吃飯的體面。當然,還有“中央文學俱樂部”(現在的“獵人筆記餐館”)、高雅的“橡木廳”等等,他說,一夜之間,幾乎是一夜之間,這些地方就成了“新貴”們出沒的地方了。孰對孰錯呢?

他說:它們正在向托爾斯泰逼近!它們?還是他們?那么,它(他)們又是誰呢?

“讓列寧同志先走”

在很長時間里,“白夜”在我的心目中只是一個文字概念。我不知道什么叫“白夜”。然而,當我們走在莫斯科的大街上,偶爾看一看表的時候,才知道此刻已是夜里十一點鐘了!天仍然大亮,周圍的一切都歷歷在目,那如水一般的清涼,叫人恍如隔世。噢,這就是白夜?!

在這個“白夜”里,我們漫步走過了加里寧大街(現在叫作“新阿爾巴特街”)。在這條大街上,我們看到了一排整齊華麗的高層建筑。據說,這是上世紀70年代蘇聯時期的建筑,當時是為了與美國一比高下,在當時的美國總統(tǒng)訪蘇前建成的。這些建筑曾被蘇聯作家戲稱為“莫斯科的金牙”!“金牙”依然鑲著,這可以說是帝國時期的“輝煌”了。慢慢走著,也不由浮想聯翩,那么,現在已是2000年了,近三十年來,我們的“老大哥”都干了些什么呢?

再走,就離我們住的賓館越來越近了。白夜依舊,天陰蒙蒙的,拐過一個彎,就是令人仰慕的莫斯科電影制片廠了。這是一個圍有鐵柵欄、占地面積很大很大的電影藝術的王國?!巴鯂崩飬s靜悄悄的,寥無人聲。在我的記憶里,許多年來,這里曾經給予了我多少精神享受??!《兩個人的車站》《戰(zhàn)地浪漫曲》《這里的黎明靜悄悄》《莫斯科不相信眼淚》……太多太多了!然而,如今它卻沉默了,久久的沉默。據奧列格說,它們目前非常非常困難,有時一年也拍不了一部片子,因為沒有錢!他還說,有很多名演員都跑到國外去了……

夜里,在睡夢中常常驚醒,不知道身在何處……打開電視,一個個頻道換下去,都是一片嘰里咕嚕。俄羅斯人是很能講的,嘴一直忙著,我卻不明白他們在說些什么。就見有一個“臺”是在滾動播出,一個個麗人搖晃著走出來,搔首弄姿,竟是妓女們的廣告:國籍、年齡、身高……而后就是一長串像炸彈一樣醒目的套紅的電話號碼!

醒來時已是莫斯科的早晨了。九點多,我們結伴去吃早餐。早餐在十樓,坐下后,又是一番驚訝,莫斯科的早餐和匈牙利的早餐實在是無法相比,可以說是天壤之別!在這里,一瓶水就要二十五盧布,實在是貴得嚇人!草草地抹了嘴,翻譯又告訴我一大奇事,他指著一張報紙說,你看,莫斯科竟有“裸體理發(fā)”!這大約又是一則廣告,報紙上配有照片,一名亭亭玉立的女子,赤身裸體在為一名男子“理發(fā)”。俄語的意譯為“從娘胎里生出來的模樣”,這里要宣告的是“人的原始”?這就是回歸“自然”嗎?雖然真假莫辨,還是讓人著實地驚訝。

上午,在奧列格的陪同下,我們去參觀莫斯科的紅場和克里姆林宮。在童年的記憶里,這里是“圣地”,是革命導師列寧的長眠之地。當我們到達紅場時,又著實地驚詫了一番,誰也想不到,在莫斯科的紅場上,響徹著華人的聲音。

是呀,紅場上熙熙攘攘,但放眼望去,在紅場上走動的,幾乎全是黃皮膚的中國人。他們是一撥一撥的,打著小旗,呼朋引伴,莫名的興奮中自然還有讓人忍俊不禁的詼諧,我清清楚楚地聽見有人高聲說:“讓列寧同志先走!”

這是一個中國人的聲音,聲音里有少許的驕傲、少許的放肆和抑制不住的“喜悅”——也許說“喜悅”是不準確的,這里邊更多的是一種感慨。是呀,他們終于來到了這里,站在了莫斯科的紅場上!可感慨什么呢?那又是一句話說不清的……我悄悄地問了我的同胞,他們中間,有很大一部分來自國內的一家公司。他們說,公司生意不錯,這一次旅游是由“公司”出錢的。他們竟然說,下一次也許就要到“月球”上旅游了!這話里,除了“燒包”之外,是不是還有一些什么呢?

“讓列寧同志先走!”

可列寧同志還在那兒躺著呢。當我們謁見列寧墓的時候,卻見我們敬愛的列寧同志靜靜地在那兒躺著長眠,偉大的導師仍然栩栩如生!我們一步一步地從他身邊走過,生怕驚動了老人家的“呼吸”,那心情卻又是極為復雜的。

然而,當我們走出列寧山,又來到陽光下的時候,卻有人悄聲說,那很可能是一尊蠟像呢!那是“蠟像”嗎?那怎么會是一尊“蠟像”呢?!在時間中,一個偉大的生命怎么可能成為“蠟像”呢……

2000年

漢魏古都——許昌

離開家鄉(xiāng)已久了。

算一算,竟有三十二年了。

而每次提起“許昌”這兩個字,依然是一種牽掛,一種藏在心底里的溫熱,一種永遠無法割舍的養(yǎng)育之情。

仍還記得開滿荷花的護城河,仍還記得名為“文峰”的古塔,仍還記得曹操醉酒后題寫的“春龝樓”(春秋樓),仍還記得“關公挑袍”的那座小橋,以及兒時民間口口相傳的“毓秀臺”“藏兵洞”……若是再加上曹操“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的名句,還有那裹著“漢魏古風”的荷葉煎包之類,就更讓人感念歲月的蹉跎了。

仍還記得流傳于民間的很多典故。如禹州,不但出天下聞名的“鈞瓷”,還有神垕出美女“貂蟬”的民間傳說。況且當年,九州十三縣的中藥材都要從這里過一下,藥才靈驗。因為這里是古時的藥都啊!

如鄢陵,也曾是歷史上宋朝的后花園,是專門給大宋皇家培育花木的地方。這里一馬平川,生態(tài)環(huán)境好,氣候溫潤,雨水豐沛,是“南花北遷、北木南移”的中轉之地,也被人稱為中國的“蠟梅之都”。

如長葛,不僅是古代“樂神”葛天氏的故地,有天下聞名的“擂鼓石溝”,還有一個民間流傳的關于“和尚橋”的故事……

再如襄城縣,據聞襄城縣曾是周襄王的封地,此縣有八景:“亁明曉鐘”“紫云藏雪”“高橋攬月”“龍池晚釣”……都是極富民間想象力的。這里還是現當代的“煙葉王國”,是中國最早種煙地之一……

許昌方圓是漢魏古風的浸潤之地。在這里,俠義與豪氣并存,特立獨行與謙忍平和同在。

許昌人是勤勞的。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是經人工修飾過的。無論朝代更替,世事變遷,人們依然不改勤勞持家之風。

許昌人是最講尊嚴的。在這里,人們“臉面”勝過金錢。民間廣為流傳的一句話是:人活一口氣。

許昌人是樂觀向上的。無論陰晴圓缺,世事變幻,這里的人打掉牙和血吞,出了門都是要面帶微笑的。

當然,如今的許昌,已經榮膺中國優(yōu)秀旅游城市、國家園林城市、國家衛(wèi)生城市、國家森林城市稱號了。聽說正在向“五型許昌”,即“智慧許昌、創(chuàng)新許昌、美麗許昌、文明許昌、幸福許昌”進軍。昔日的見面語“吃了嗎”也早已換成了“你好”。

祝愿家鄉(xiāng)越來越好。

2013年

離我們很近

那是中午的時候,在一個聚會上,朋友來遲了,很慚愧的樣子,一進門就試探說:我能不能喝一點酒?我想喝點酒。

他說,砰的一聲,巨響。

陽光照在窗玻璃上,照出一片燦爛的暖意。他背對著窗子,神色迷離,說,就在我眼前,扣子都崩飛了,打爛了一扇玻璃。

我問,剛剛嗎?他說就剛才,就那棟樓,離我們很近。

他抿了一口酒,說我想不明白,我怎么也想不明白。她丈夫跟我是一個單位的,她人很好。個兒高高的,長得很漂亮,人也很能干,處處要強。她才搬家不久,住一百六十平方米的房子,裝修豪華,家里不缺吃不缺穿的。就在不久前,她剛升了職,是副總,單位還獎勵了她一輛車,沃爾沃,高高興興的。沒有任何跡象,沒有一點征兆,一切都很正常。突然,來了這么一出。

早年呢?我說。

早年也沒什么,早年是一陽光女孩。那時候她父母都是地一級的干部,幼兒園長大,上的都是重點學校,后來上大學,一路順風順水……你沒見過她,人很好,很有品位。我就納了悶了,她什么都不缺,你說,她還想什么?

是不是夫妻感情出了問題?我問。

他說,沒有啊,兩人很好啊,都大學畢業(yè)……誰知道呢。前一天,有人還見他們兩口拉著手逛商場呢,親親密密的,笑著跟人打招呼。轉過臉來,就成了這樣子。

那為什么?我問。

他說,誰知道呢。問遍了,都不知道,沒有人知道。

他又抿了一口酒,喃喃說,單一的年代吧,我們渴望豐富;如今社會生活多元了,我們又向往純粹??蓡我涣耍厝患兇?,卻又容易導致極端;多元了,必然豐富,卻又容易走向混亂。怎么好呢?

我說,沒準,她是有病吧?

他說,誰有???也許都有病。在出事的前一分鐘,她還好好的。上班了,打了開水,泡了一杯茶,抿了兩口……誰能想得到,她會突然跑上九樓,噗一聲,跳下去,碎成了一攤地圖。

他又說,如果說有病,那也是一種心理疾病。經過了物質匱乏的年代之后,我們也開始“享受”心理疾病了??磥恚^程是不可超越的,當我們走過了一個階段之后,當我們開始享受精神生活的時候,卻又不知道該往何處去。

他說,到了一個坎兒上了,好好活吧,保重。而后他又說,吃飯吧,吃飯。

于是,我們大口吃肉、吃米……吃著,他喃喃地說:就那棟樓,離我們很近……

2007年

瓦瓶擔石泉

已記不得是哪一日了。

好像是一個下午,抑或傍晚?一個漫長、拖沓、叫人疲憊的會議之后,聽朋友說有一個好去處。他說,那地方叫“瓦庫”。我說瓦庫?聽來怪怪的……先還有些遲疑,可還是去了。

瓦庫在東區(qū),小小的門檐,初看并不起眼,進去后卻有些恍惚、訝然。

一步步走在樓梯上,有琴聲,有水意,有石磨,還有各樣的瓦……走著,那歲月突然靜下來,定住了似的,數一數,一瓦一瓦地舊。日子在這一刻像是褪了色,也不是舊,是有些徜徉已久的東西從內心深處泛上來,那又是什么呢?說不清。

是呀,常年碎在日子里,碎在市井的喧囂中,突然就有了這么一個地方,有了一個名叫“瓦庫”的去處,怎不叫人欣喜?

瓦庫像是執(zhí)意要奉送一個詩意的“舊”字,一片扯住時光的寧靜,一個隔絕喧囂的、可以點數舊日人生,叫人“退一步”想想的地方。

坐在這里,慢慢品一口茶,閉上眼,倏爾想起了有姥姥的日子,童年里姥姥講古的日子。那日子倏爾就醒在眼前:那時候姥姥已是半瞎,拉一張席,在院里的槐樹下,對著夕陽,對著一樹槐花,講“首陽山”,或者是“秦瓊賣馬”……姥姥不在了。

想起了跟著姥爺到鄰近村落串親戚趕會的時光。光腳走在鄉(xiāng)村的土路上,熱土涼涼、滑滑地親,姥爺背著手,我也背著手,姥爺手里提著一匣點心,那馬糞紙做的點心匣子在他手里晃悠著,還有那大聲的咳嗽……姥爺也不在了。

想起了母親在縫紉機上軋鞋墊的日子。那縫紉機的“噠噠噠”聲徹夜響著,夜半醒來,母親的影子就在墻上映著,那是一家五口人的日月。此時此刻,就這么在瓦庫的藤椅上坐著,突兀地,無端地,我脫口叫了一聲:媽——

可母親也不在了呀。

當然,我要說的不是這些。我是說,這里彌漫著一種氛圍,一種幽遠的詩情和雅意,一種淡淡的由瓦意釀成的磁場,叫人不由得想懷念些什么,就像是走遠了的時候,有親人在寧靜處呼喚……還有些戲謔的童趣,是童趣。就像是《百年孤獨》里所描寫的那樣,它會讓你想起童年里推鐵環(huán)的日子……這是一個叫人拾撿舊日時光,叫人追憶些什么的地方。有時候,你突然會想唱,當然是在心里唱,唱童年的歌謠,也不知為什么……

我是說,在紛亂嘈雜的當今社會,在商埠鬧市中,有了這么一個養(yǎng)心之所,有了這么一個可以靜一靜的地方,且與三五好友圍坐,讓時光洗去一些人生繁雜、茫然與疲憊,真好。

所以,當我想起給瓦庫寫幾句話的時候,突然就想起唐代詩人賈島的兩句詩:“竹籠拾山果,瓦瓶擔石泉”,就以此為結句吧。

2013年

一個人與一座城市

想一想,不由嚇了一跳。在這樣的一個城市里,已住了快三十年了。三十年,四分之一世紀還多,就這樣過去了。是該說一點什么,你說是不是呢?

我一直認為,像鄭州這樣一個地處中原腹地的省會城市,它就是一個十字路口。一個國家的“十字路口”。雖然是一個“十字路口”,可它的歷史很厚,厚到了不可言說的程度?!笆致房凇毙凶咧蟻肀蓖娜恕倎頃r我以為,人來人往的,這怕是一個叫人淡忘記憶的地方,倘或也可說是一個喜新厭舊的地方。它的商業(yè)氛圍是含在骨頭縫兒里的,欺生又怕生,是那種一次性交易、不要回頭客的做派。但一旦待的時間長了,它又是寬厚的、極具包容性的、有情有義的。這就是我對鄭州的最初印象。

曾記得海德格爾的名句:“詩意地棲居”。那就是說,建筑一旦矗立在大地之上,它就是有生命的。它是活在時間里的、具有生命力的一種物質形態(tài),是人類的庇護之所。在時間中,它的存在方式代表著也導引著人類生活方式的改變。

我記得,認識胡葆森先生大約也有一二十年的光景了吧?最初知道的,也就是兩個字:“建業(yè)”。“建業(yè)”二字是以建筑形態(tài)出現在這個省會城市的。它的一座座樓盤,它的廣告效應,都以“詩意地棲居”為目標,慢慢地進入了千家萬戶,進入了中原人的視野。爾后,它逐漸就成了生活質量的象征。居住方式的改變,直接影響著人們的生活方式。它無聲地改變著人們的生活態(tài)度,改變著中原人舊有的生活習慣。鄭州,這個地處中原腹地的省會城市,開始一天天亮麗了。也許,“建業(yè)”蓋的樓房并不是最多的,但在中原,“建業(yè)”二字卻是最有影響力的。這可以叫作“品牌”吧?

后來就認識了老胡,胡葆森先生。在我的印象里,葆森先生國字臉,身材魁梧,目光炯炯。尤其是他那雙眼睛,有一種光,很正。是那種帶有理想主義光芒的。這怕是在過去單一年代里唯一保存下來的最好的東西。那里包含著“底線”和“尊嚴”。在我見到的商人里,有這種“光”的人很少了。這種東西,也可以叫作“品格”。

我以為,在這個世界上,凡“有用的東西”都是有價的;“無用的東西”都是無價的。比如,一把椅子,無論多么好的椅子,哪怕是金子做的,都可以計算出它的價格來。而國際田徑運動百米賽跑了第一名,國際足球賽聯賽中踢進了一個好球,或者說凡·高的一幅名畫,卻是無法定價的。因為它體現的是人類體能、智能或藝術想象力的極限。

在這個意義上說,葆森先生作為一個知名的房地產商,一個大型民營企業(yè)的董事長,曾經做了許多“無價”的公益事業(yè)。一個代表著一億人口大省的足球隊,將要辦不下去的時候,是他接手的。掛名為“建業(yè)足球隊”。后來又成立了“建業(yè)俱樂部”。每年都會請作家、藝術家到這個栽種著各種果樹的“建業(yè)俱樂部”去度假、休閑。當然還有別的……這都要花錢的。尤其是養(yǎng)一個足球隊,是要花大錢的。一個房地產商,為什么要做這些看似“無用”的事情呢?以我的理解,這就不僅僅是熱愛和嗜好,而是心胸和氣度了。這是“建設”和“種植”。先生“建設”的是國民心理的精神高度,是在推介一種健康的生活方式;“種植”的是一個省份的審美價值取向,是一種高尚的精神上的文化建設。這就不得不說是品位了。

對胡葆森先生,我著實知道的并不太多。我們甚至沒有私下里單獨說過話。但我知道,在中國的房地產行業(yè)中,他并不是最富有的。比他富的人,比比皆是。但作為一個地產商,當他有了錢之后,他首先做的,是建設和種植文化,一個民族的文化。

在一座城市里,有這樣的人,是一種境界。

201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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