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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薦序 在夏威夷讀永井荷風

永井荷風異國放浪記(套裝共2冊) 作者:[日] 永井荷風,[日] 夏目漱石,[日] 芥川龍之介 著,陳德文 譯


推薦序
在夏威夷讀永井荷風

我有了重讀永井荷風的沖動。

夏威夷航空像是直接從海灘飛來,空中小姐的花襯衫里或許還帶著沙粒。她們用力地展示笑容,張大嘴吐字,比起懶散且傲慢的美聯(lián)航,這是一個更親切,亦更富朝氣的美國。

它理應更富朝氣,夏威夷不僅是地表上最年輕的島嶼之一,也是政治版圖上的遲來者。一八一〇年,當英國工業(yè)革命與法國大革命席卷歐洲時,那些分散的島嶼才勉強結合成一個獨立王國。它的形態(tài)與近代國家相去甚遠,更似一個酋長部落聯(lián)盟。即使一八九八年,它被并入美國,但要直到一九五九年,才正式成為美國聯(lián)邦中的一個州。人們對它的期待,也是反歷史的,落日、海灘、草裙舞,它是逃離現(xiàn)實的場域,過去與未來皆暫時消退了,只有一種即刻的喜悅與輕松。

或許,這也是日本人尤其鐘愛它的原因。東京前往檀香山的航班滿員,一點沒有顯現(xiàn)出正迅速擴散到全球的冠狀病毒對航空業(yè)帶來的致命影響。它給人這樣的印象:夏威夷不僅免疫于歷史,也免疫于病毒,乘務人員皆不戴口罩。

我沒被這種氣氛感染,反生出了少許的飄零感。我對于度假并無興趣,出行半因即將到期的簽證,半因手頭的研究項目。前者使旅行更有某種被迫的意味。

對于疫情的焦慮,也不無影響。這是二月二十二日,新冠病毒打破了東京的平靜?!般@石公主號”上的乘客,乘坐出租車、公共汽車返家,開始與朋友們聚會了,更多的病例也開始涌現(xiàn)出來。這個病毒的傳染能力與無癥狀的特性,都使憂慮蔓延。在電視新聞上,專家們指著柱狀圖預測,十天內,傳染人數(shù)可能達到十萬人。那些紅色的顯示條,顯得尤其刺眼。

我離開已經一個月的中國,未看到好轉的跡象,它引發(fā)的各種荒誕與新災難層出不窮。我的內心從焦灼、痛心、憤怒到麻木,有些時候,還產生了前所未有的陌生感。僅僅一個月,她已經讓我無法辨識,有些東西早有趨勢,卻在這一個月猛然加劇了。病毒激發(fā)起那種不安的暗流,它們如今匯為滔滔大河,迅速淹沒那個本就要消退的世界。

下意識地,我也在逃避一些東西,我無法理解亦無從解決,它們令我的智力與勇氣顯得雙重匱乏。我想從現(xiàn)實躲入另一個時空。這個看似歷史之外的島嶼,卻是孫中山醞釀革命思想之地,梁啟超也曾在此停留過,并恰好遇上一場鼠疫危機——我很想一探這些歷史蹤跡。在這個島嶼上,那個遙遠的、龐大中國不斷加劇的內部危機,該怎樣浮現(xiàn)在他們的腦海里,他們又會做出怎樣的分析與行動。

此刻在飛機上,帶著口罩的我,像是飛向一個混合的時空,既逃離歷史之外,又滿是歷史的沉重。永井荷風則代表一個疏離、親密的聲音,一個獨行者的最佳陪伴。

永井也是從旅途開始寫起的。在橫濱前往西雅圖的輪船上,他碰到了柳田君與岸本君,他們皆三十歲上下,前者中等身材,“條紋西裝外裹著褐色的外套,高高的領口間露出色彩華美的領結……看上去總有些裝模作樣”,后者則“身材矮小,捻線綢的夾衣上罩著一件絨布單衣”,在旅途的單調中,他們湊在一起,打發(fā)時光。柳田因在日本的不得志,是個盲目的西洋崇拜者,痛恨島國的一切,“在日本,從未遇到過稱心如意的事情”。岸本則想去美國拿一個短期學位,回到日本重新開始。

這些萍水相逢的人物,構成了《美利堅物語》的主題。一九〇三年至一九〇六年,那個由永井荷風演化的“我”,從西雅圖、芝加哥、圣路易斯到紐約、華盛頓,邂逅了形形色色的日本人。

在塔科馬,他看到了那些日本勞工,“三四個人一堆,五六個人一組,一邊高聲說話,一邊拿出從日本帶來的煙袋吸煙。他們將煙灰磕在甲板上,又擔心被路過的船員斥罵”。他們被當作貨物,塞進狹窄、臟污、惡臭的貨倉,也在做一筆交易,用三年辛苦,換回后半生的快樂。也是在這些勞工中,他聽說了那個發(fā)瘋男人的故事。一個伐木工人從日本接來的老婆,被另外幾個伐木工人搶占。這里面有殘酷、憤怒,更有一種普遍的心酸。在異鄉(xiāng)的孤獨與壓力之下,社會規(guī)范與個人道德,皆崩潰了。

在芝加哥附近的一所大學,“我”遇到了自我放逐的渡野先生,他在日本獲得了一切,卻仍感到不安,逃至美國后,也覺得同樣疏離。或許,他將繼續(xù)逃亡,逃至比法蘭西女人更妖艷的舞女懷中。

在紐約的春天,“我”又聽聞了藤崎君的故事。他是一名伯爵之子,雖然入讀哥倫比亞大學,卻過著花花公子的生活。他狂熱地愛上了一個不道德的女子,甘愿為她放棄自尊。

在密歇根南部的K大學,“我”又聽聞了三位日本學生的故事。出于寂寞,大山君追求了竹里小姐,盡管覺得這個日本女生,有“一張多么碩大的圓臉,多么小的眼睛和多么稀疏的眉毛,日本生產的粗糙西服裹著狹窄的肩膀……又粗又短的手腕,輪廓模糊不清的豆蟲般的手指”。這段戀情以始亂終棄結尾,竹里小姐最終嫁給了同屬一個教會的日本學生山田太郎。

尤其令我難忘的是山座君的故事。他是“我”哥哥昔日的同學,年輕時放浪形骸,甚至害得哥哥死亡。在西雅圖,“我”偶遇山座,如今的他“留著漂亮的八字胡,又是戒指又是金項鏈”,專以販賣日本妓女到美國為業(yè)。在異鄉(xiāng),他似乎獲得了一種更大的放浪,不用在意任何道德準則,只有眼前的成功是重要的。

在永井荷風筆下,美國給予這些到來的日本人不斷的驚嘆,以及矛盾重重的沖擊。圣路易斯的世界博覽會現(xiàn)場,給人一種震驚,“美利堅人民依靠財富的力量創(chuàng)造的一個魔幻世界”。震驚不僅來自于物質、技術力量,也來自人種,它引發(fā)性的焦慮。

對于公派到紐約的澤崎先生,“無論到哪兒,看到的不是初來時曾經為之驚嘆的二十層的高樓大廈,而是那些用束腰帶將乳房隆得高高的細腰肥臀的女人,那種風擺荷葉的步態(tài)和嬌滴滴的話音”,令他憎惡又眼饞。比起日本女人,西洋女人的肉體似乎更為誘人,卻又難以接近。

在異鄉(xiāng),日本也變得清晰起來。在輪船的汽笛、火車的鳴鐘、留聲機的演奏,在西洋的環(huán)繞中,日本的一切都變得親切起來,“夾雜著那種拖著長長尾音,猶如犬吠一般,又似催眠劑的九州鄉(xiāng)下的斷斷續(xù)續(xù)的歌謠”;“日本的美,并非因為有諸如楠公與西鄉(xiāng)的銅像,而在于亂云迷蒙的櫻花、彩蝶翩翩的舞伎”,東方人的天職“并非醉心于某些人所說的東西文明調和之夢的空想中,而是要使男人們盡可能蒔花弄草,女人們盡可能成為舞伎,舉日本全島為世界絲竹之鄉(xiāng)”。

永井荷風游蕩于美國時,也是日本的一個轉折時刻。自一八五三年被美國黑船打開國門,日本就生活在一種強烈的追趕中。在“富國強兵”“殖產興業(yè)”這些口號中,普通日本人承受著國家轉型的壓力。十九世紀九十年代,隨著國家體制逐漸穩(wěn)固,個人空間日益窄小,變?yōu)閲业墓ぞ?。一八九五年?zhàn)勝中國、一九〇五年戰(zhàn)勝俄國,令日本的國際形象陡變,普通人要承受的肉體與精神的壓力卻被普遍忽視。

海外日本人是觀察這個迅速膨脹日本的另一個角度?;驗橛懮?,或為逃避昔日的家庭,或渴望獲得新生。在陌生之地、陌生人中,他們的感受更為敏銳,優(yōu)勢與缺陷皆更為顯著。

對于出生于一八七九年的永井來說,美國是一個勉強的選擇。他深受法國文化的影響,活在波德萊爾、左拉的世界里,巴黎才是他的夢想之地,“與西洋女子一起,在西洋的天空下,于西洋的河湖邊,用英語或法語談論古希臘以來的西洋藝術”。

但他的父親——一位高級官僚商人,執(zhí)意讓他進入銀行業(yè)。但不管怎樣,美國仍使他逃離了這個嚴厲、講求實用的父親,后者正是明治時代的某種象征——它對個人自由、浪漫之美,毫無興趣。永井著迷于波德萊爾的人生態(tài)度,要不停地醉下去,酒、詩歌、女人、美德,沉醉令人忘掉時間的重負。

飛向夏威夷途中,我心中卻是不無蕭瑟的冬日西雅圖與芝加哥,蕭瑟,渴望柔和的燈光與一壺清酒。我也感受到某種下意識的焦慮。二十世紀初的永井荷風,被種族焦慮所裹挾。那是一個“黃禍”的年代,日本人自認比中國更優(yōu)越,在西方人眼中,卻并無差異。一股自我厭棄之感,伴隨彼時的日本作家。身在倫敦的夏目漱石,覺得自己短小、丑陋,只能鉆進書堆之中;永井更為瀟灑,同胞在他眼中無疑是一種不堪的存在。

在西雅圖的日本街上,他看到“豆腐店、赤豆湯店、壽司店、蕎麥面店,應有所有”,而路上的行人是“腿腳短曲、上身很長的我的同胞”。

中國人亦是如此,它散發(fā)著不無邪惡的魅力。紐約的唐人街,“眾多的餐館、雜貨店、蔬菜店,每家店門口懸掛的各式各樣的金字招牌、燈籠、朱紅紙的招貼,連同高低不平、進出繁雜的房屋的污穢與陳舊一道黯然相和”。夜晚,“各自叼著長煙管,在路旁興致勃勃的談論著彩票與賭博的話題”,進入街道內部,你會聞到“燉肉湯和青蔥的氣味,焚香和鴉片濃烈的香氣撲鼻而來”。

偶爾,我抬頭看看四周的日本乘客,他們帶著口罩,不管成年人還是孩子,皆衣著得體,安靜、自持。他們代表的是另一個日本,一個常年和平與富足,或許也不無乏味的國家。倘若永井荷風看到此刻的日本,他會感到欣慰,還是同樣的厭倦?他鐘情的是江戶時代的日本,是暗巷與榻榻米上的風情。他崇敬法國,卻厭惡明治時代的西化。若他看到此刻的東京,定會對江戶風情的徹底消失深惡痛絕吧。

深夜從東京出發(fā)的航班,抵達火奴魯魯時,仍是當天的正午。這里比東京遲十九個小時,突然間為自己多爭取了一天,一切憂慮、煩惱,也會更晚到來。

它也的確如此。機場內一切平靜,仿若席卷亞洲的病毒與此毫無關系。我扯掉了口罩,扔進垃圾桶。海關的頭發(fā)短粗的小伙子笑容燦爛,他用力將鋼章印在護照上,“歡迎來到美國”。

我很快發(fā)現(xiàn),日本人在此留下的歷史痕跡是如此之重。中日近代平行、交錯的歷史,在夏威夷也以另一種方式顯現(xiàn)出來。

許知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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