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戲班·串戲

紅樓風(fēng)俗譚 作者:鄧云鄉(xiāng) 著


戲班·串戲

《梨園佳話》中所說“不令善才施猛者”,“善才”是典故,即“戲教習(xí)”。白居易《琵琶行》“曲終曾教善才服”,唐時教坊有此名。戲班中都請有“教習(xí)”。第十七回中說完“買了十二個女孩子”,接著就說“并聘了教習(xí)”。這種“教習(xí)”以“打”為唯一教法。

當(dāng)時戲班子,有營業(yè)性的班子,也有王府貴戚之家的班子,還有專為迎接皇上、嬪妃等“御賞”的班子。齡官、芳官等梨香院中的一班小戲,原本是專為元妃省親準(zhǔn)備的,是第三種。第五十四回賈母指著湘云說的:“他爺爺有一班小戲”,那是第二種。這種班子,有時應(yīng)相好人家之邀,出去演出。如同回書中賈母所說:“如今這小戲子又是那有名玩戲的人家的班子,雖是小孩子,卻比大班子強?!边@“玩戲的人家”,縱使比不上榮、寧二府,肯定也是豪門府第,一般的富裕之家,也是養(yǎng)不起戲班子的。這種當(dāng)時叫“家班子”,以區(qū)別于??繝I業(yè)收入的班子。自然養(yǎng)這種班子的人家,家道衰落之后,“家班子”也許變成市間的營業(yè)班子。據(jù)說二三十年代北京有名的科班“富連成”,其前身最早就是有名的富戶“外館沈家”的家班子。專門營業(yè)的班子,有小班子,自然更多大班子。在《紅樓夢》時代,有不少名班。

康熙時,有演《長生殿》出名的“聚和班”,另有“大觀班”、“嘯月班”。查他山太史《南齋日記》康熙四十六年正月二十八日記云:

是夕澹遠家酬神愿,大觀班演《西樓》,二更客去。

同書二月初六記云:

同年公會,至者四十人,嘯月班演《牡丹亭》全本。先付足文一兩。

其后有“宜喜班”、“萃慶班”、“宜慶班”等等,都是見諸文獻的名班。

當(dāng)時各種戲班,男戲班多,女戲班少。乾隆時李斗《揚州畫舫錄》記一“女班”云:

顧阿夷,吳門人,征女子為昆腔。名雙清班,延師教之。初居小秦淮客寓,后遷芍藥巷。班中喜官《尋夢》一出,即金德輝唱口。玉官為小生,有男相……是部女十有八人,場面五人,掌班教師二人,男正旦一人,衣、雜、把、金鑼四人,為一班。趙云崧《甌北集》中有詩云:“一夕綠尊重作會,百年紅粉遞當(dāng)場?!敝^此。

其演員尚有“巧官”、“秀官”、“康官”、“申官”、“二官”、“六官”、“四官”等名。其時其他班中,尚有“銀官”、“新官”、“愛官”、“鳳官”、“荷官”等等藝名,不一而足??梢姟都t樓夢》中梨香院演員叫“芳官”、“葵官”、“齡官”等,外面男演員藝名“琪官”,這些都是一時之社會風(fēng)尚,并非曹雪芹獨特編造的。陳康祺《燕下鄉(xiāng)脞錄》謂和珅小名“琪官”,因而蔣玉菡影射和珅,這是“索隱派”的一種說法,實不足為憑。且和珅得勢在乾隆后期,在《紅樓夢》之后。

榮、寧二府喜慶飲宴,請來小戲班子演唱,這種方式,在戲班子中叫“唱堂會”,這種戲叫作“堂會戲”。這種以“約堂會戲”的方式演出,在《紅樓夢》時代,是很普遍的。應(yīng)堂會戲的除“大戲班子”(成年演員)、小戲班子(兒童演員)外,還有其他。如第十一回說:“找了一班小戲兒并一檔子‘打十番’的?!钡谒氖卣f“不但有戲,連‘耍百戲’并‘說書女先兒’……”,“說書女先兒”是“說書女先生”的省語,即“女先生兒”。這種說書的不少都是盲女。“耍百戲”就是“雜?!?,有文場、武場之分,直到現(xiàn)在也還有,不必多說。其中“打十番”,現(xiàn)在沒有了,名稱也特殊,是什么樣的呢?先看文學(xué)作品的記載??滴鯐r詩人郭元《十番詞》云:

秋煙絡(luò)空月如水,小紅云吹不起。酒闌歌倦燈灺紅,滉漾一聲群耳喜,鼓師雙杖懸黃檀,兩手病瘋頭青山。笛奴揭調(diào)飛霜吻,不怕空云裂成粉。雙銅戛手如風(fēng)颯,間以丁星響嘈雜。紅魚數(shù)鳴板稀打,小鑼聲荒大鑼啞。幺頭風(fēng)韻似聯(lián)珠,七事爭能不相下。初如秋檐滴淋漉,又似晴空云斷續(xù)。忽聞萬騎宵同馳,手如急雨心不知。茫洋醉骨蕩無主,似見蓮心柘枝舞?!文甏饲山鹦?,又撤圓鼙彈雨雪。

這首《十番詞》內(nèi)容很好,可惜艱深些,只形容了一些“打十番”的情景,使后人還不能清楚地了解到如何“打十番”。在錢泳《履園叢話》中有一段說明,較清楚:

十番用緊膜雙笛,其聲最高,吹入云際。而佐以簫管、三弦,緩急與云鑼相應(yīng)。又佐以提琴(不是西式提琴)、鼉鼓,其緩急又與檀板相應(yīng)。再佐之以湯鑼,眾樂既齊,乃用羯鼓,聲如裂竹,所謂“頭似青山峰,手如白雨點”,方稱能事。其中又間以木魚、檀板,以成節(jié)奏。有“花信風(fēng)”、“雙鴛鴦”、“風(fēng)擺荷葉”、“雨打梧桐”諸名色。憶于嘉慶己巳年七月,余偶在京師,寓近光樓,其地與圓明園相近,景山諸樂部嘗演習(xí)十番笛,每于月下聽之,如云璈疊奏,令人神往。

余有詩云:“一雙玉笛韻悠揚,檀板輕敲徹建章。太液池邊花外路,有人背手聽宮墻。”

近人徐珂《清稗類鈔》引此節(jié),并云:“若夾用大鑼、鐃鈸,則為粗細十番,創(chuàng)于京師?!卑彦X泳的說明和郭元的詩對照看,就比較清楚什么叫“打十番”了。用現(xiàn)代語言,說的簡單些,就是以打擊樂器為主的中國樂器大型交響樂。

說到《紅樓夢》時代的戲劇,其中有一種最壞的風(fēng)俗,就是所謂“男色”。第七十五回寫賈珍在家聚賭,尤氏偷看:“其中兩個陪酒的小幺兒,都打扮的粉妝錦飾”,邢大舅輸了錢,“嗔著陪酒的小幺兒只趕贏家不理輸家了”,后來“兩個小孩子都是演就的圈套……越發(fā)撒嬌撒癡,拿著灑花絹子,托了傻大舅的手,把那鐘酒灌在傻大舅嘴里”。最后別人甚至說出非常骯臟的下流話,連尤氏都不愿聽,“悄悄的啐了一口”罵出來。這就是這種惡劣風(fēng)俗的反映。

清代法律規(guī)定,在北京城中,公開場合,任何官吏都不準(zhǔn)招妓女侑酒。如果不遵法令,在酒樓偷著招妓侑酒,被巡城御史查到,那是毫不客氣的。但準(zhǔn)許招“雛伶”侑酒,也可把“雛伶”招到家中,進行色情鬼混。有的學(xué)戲,有的根本不學(xué)戲,而專唱“淫詞艷曲”,也就是賈政罵寶玉時用的詞語,謂之“檔子”。乾隆初蔣士銓《忠雅堂詩集》中“京師樂府”有《唱檔子》云:

作使童男變童女,窄袖弓腰態(tài)容與。暗回青眼柳窺人,活現(xiàn)紅裝花解語?!鹎耙磺换赇N,目成眉語師所教。燈紅酒綠聲聲慢,促柱移弦節(jié)節(jié)高。富兒估客逞豪俠,鑄銀作錢金縷屑。一歌脫口一廛頭,買笑買嗔爭狎褻。夜闌卸妝收眼波,明朝酒客誰金多。孩提羞惡已無有,父兄貪忍終如何。

同時人汪啟淑《水曹清暇錄》記云:

曩年最行檔子,蓋選十一二齡清童,教以淫詞小曲,學(xué)本京婦人妝束,人家宴客,呼之即至……人爭歡笑打彩,漫撒錢帛無算。

詩及筆記均可證賈珍聚賭文中所說“此間伏侍的小廝都是十五歲以下的孩子”、“薛蟠興頭了,便摟著一個小幺兒喝酒”、“這小狗攮的們都是這個風(fēng)俗兒”、“我們師父教的:不論遠近厚薄,只看一時有錢的就親近”等句社會風(fēng)俗。這正是《紅樓夢》時代北京的惡俗?!都t樓夢》反映這一惡俗的地方很多。第四十七回柳湘蓮騙薛蟠道:

既如此,這里不便;等坐一坐,我先走,你隨后出來,跟到我“下處”,咱們索性喝一夜酒,我那里還有兩個絕好的孩子,從沒“出門”的,你可連一個跟的人也不用帶,到了那里,伏侍的人都是現(xiàn)成的。

這“下處”一詞,也是特殊用語。光緒時藝蘭生《側(cè)帽余譚》記云:

明僮稱其居曰“下處”,一如南人之稱“考寓”。向群集韓家潭,今漸擴廣,宣南一帶皆是。門外掛小牌,鏤金為字,曰“某某堂”?;蚴鹦掌湎?。門內(nèi)懸大門燈籠一。金烏西墜,絳蠟高燃,燈用明角,以別妓館。

這就是俗語所說“像姑堂子”,叫“下處”,此風(fēng)清代流傳甚早,康熙時柴桑《燕京雜記》中有很多記載,文云:

京師娼妓雖多,較之吳門、白下,邈然莫逮,豪商富官,多蠱惑于優(yōu)童,鮮有暇及者。

其記優(yōu)童所居云:

優(yōu)童之居,擬于豪門貴宅。其廳事陳設(shè),光耀奪目,錦幕紗櫥,瓊筵玉幾,周彝漢鼎,衣鏡壁鐘,半是豪貴所未有者。至寢室一區(qū),結(jié)翠凝珠,如臨春閣,如結(jié)綺樓,神仙至此,當(dāng)亦迷矣。

在《紅樓夢》時代,像薛蟠這樣的“呆公子”,這種地方是跑慣了的。他既誤認柳湘蓮為優(yōu)伶,柳湘蓮用這一類的專門用語一騙他,他自然信以為真了,“喜的酒醒了一半”,有了“小柳兒”,“還要家做什么?”作者像描寫賈瑞一樣,寫透了薛蟠的“呆相”。所說“我這下處在北門外頭”,這是作者故意指“北”說“南”的伎倆。書中所說“前面人煙已稀,且有一帶葦塘”,這正像當(dāng)年南下洼子一帶,這正是當(dāng)年離“下處”集中地并不很遠的地方,所以薛蟠下馬笑著設(shè)誓,結(jié)果挨了一頓好打。

薛蟠為什么誤認柳湘蓮是“優(yōu)伶”呢?原來柳湘蓮自招的。因他“最喜串戲,且都串的是生、旦風(fēng)月戲文,不免錯會了意,誤認他做了風(fēng)月子弟”。柳湘蓮是什么人呢?“原系世家子弟,讀書不成,父母早喪,素性爽俠,不拘細事,酷好耍舞劍,賭博吃酒,以至眠花臥柳,吹笛彈箏,無所不為?!碑?dāng)時這種人在社會上自然也不是安分之徒。即當(dāng)時的旗人子弟,像柳湘蓮這樣的,也是不為“世法”所容的。而曹雪芹要用“叛逆”的觀點贊賞這個人物,他同寶玉是同樣具有“叛逆”性格而社會地位、環(huán)境、表現(xiàn)都不同,而又能結(jié)為“知己”的人。作者特別提到他的“串戲”。這在當(dāng)時旗人子弟中是普遍的愛好。而且有的人到了入迷的地步。嘉慶時潘際云《串客班》詩云:

獸镮深掩密不通,三更堂上蠟炬紅。
弟子傳呼曲師至,登場未唱笙歌濃。
始拍子母調(diào),繼學(xué)優(yōu)孟冠。
姑蘇織袍千金值,一夕買至眉笑歡。
生旦凈丑兼末外,曼聲闊口隨分派。
有時主仆或倒呼,不然叔侄同交拜。
演之?dāng)?shù)月登高臺,或夸鄰境名班來。
主人殷勤再三請,歌喉一串氍毹開。
拋黃金,涂粉面,下場拭洗重相見。
旁人莫言工不工,即非公子亦富翁。

同時人陳春曉亦有《串戲》詩云:

衣冠輩,優(yōu)孟技。學(xué)梨園,夸彼美。
踏紅毹,著翠屣。態(tài)輕盈,飛燕比。
忘卻是須眉,巾幗聊復(fù)爾。
朱門海樣深,絲竹中宵起。
堂中夫婿舞腰柔,簾底佳人笑臉喜。
弟兄戲謔已堪嗤,更有爾翁狎其子。
蕩湖船,唱不止,問是誰家好喬梓。
調(diào)笑當(dāng)場至于此,不知人間有羞恥。

兩詩都寫“串戲”,寫的很具體,足以見一時風(fēng)尚。其中幾點值得注意。即戲子唱戲是為了賺錢;而串戲,卻要花錢,是為自己娛樂,而且花錢很多,“姑蘇織袍千金值”,要買行頭,請人教,請客捧場,都要花很多錢。北京昔時俗語叫“耗財買臉”、“花錢買樂”,所以能夠串戲登臺的,正如詩中所說“即非公子亦富翁”了。自然這種人,可能很快把家產(chǎn)揮霍光。再有“串戲”出名之后,在一些場合演唱,臺上文武場,即樂隊;臺下照料場子的人,都要“串戲”的人開賞,花銷也很大。這種風(fēng)氣,直到本世紀(jì)初仍如此。近人夏枝巢《舊京瑣記》云:

票友之稱,自親貴以至富厚家子弟之好優(yōu)孟者……有約謂之走票,清唱謂之座唱,上妝謂之彩唱,既登場則內(nèi)外場之犒資皆由自備,往往因而破家。

“票友”就是“串戲”的人。自然在別人的宴會上,串戲的人是客人,主人要請他表演了。詩中說“主人殷勤再三請”,對照第四十七回“賈珍等也慕他的名,酒蓋住了臉,就求他串兩出戲”等句,可以想象舊時票友在堂會上被邀請串戲時的種種情景。

《舊京瑣記》又云:

票友多學(xué)生、凈,習(xí)花旦者殊鮮,以受侮太甚也。內(nèi)行稱花旦之肯吃虧者曰“舍豁”。昔日有魏耀亭者,習(xí)花采,盡態(tài)極妍,其肯舍豁,過于內(nèi)行。群呼之曰:“魏要命。”

柳湘蓮“都串的是生、旦風(fēng)月戲文”,而且“年紀(jì)又輕,生得又美”等等,在當(dāng)時社會風(fēng)氣中,自然要引起誤會了。

清末魏元曠《蕉盦隨筆》記云:

宗室八旗,無貴賤貧富上下,咸以工唱為能事,其偶然登臺者,名曰“清串”,謂之“清客”。由清客入班者,輒名曰“處”。

“百本張”子弟書《票把上臺》云:

子弟消閑特好玩,出奇制勝效梨園。鼓鏇鐃鈸多齊整,箱行彩切俱新鮮。雖非生旦凈末丑,盡是兵民旗漢官?!眱簯虺觊_單戲,也無非花包頭、金王帽與青花衫,浪旦丑兒多笑樂,正生黑凈本莊嚴(yán)。更有那武行要唱把子戲,大軸子刀,剪出彩件件齊全。

由《紅樓夢》時代,一直到清代末葉,票友串戲之風(fēng)尚,歷久不衰,最后引以上兩則文獻,亦有助于對《紅樓夢》歷史風(fēng)俗之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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