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章 家庭

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家與他的時代 作者:(美)約瑟夫·弗蘭克 著,(美)瑪麗·彼得魯塞維茨 編


第2章
家庭

與普希金、萊蒙托夫、果戈理、赫爾岑、屠格涅夫、托爾斯泰、涅克拉索夫不同,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俄國19世紀上半葉唯一一位并非出身于貴族地主階級的偉大作家。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事實,它影響了陀思妥耶夫斯基作為作家的自身立場。陀思妥耶夫斯基晚年常常將自己與強勁的對手托爾斯泰做比較,認為后者的作品更像是出自“史家”,而非“作家”之手。依陀思妥耶夫斯基之見,托爾斯泰描述的生活只“存在于歷史悠久、安定有序的莫斯科中上等地主階層中”。這樣的生活方式及其確立的文化傳統(tǒng)和固化的社會道德標準僅僅屬于“少數”俄國人,是“特權的生活”,而多數俄國人的生活一塌糊涂,道德價值更加混亂。陀思妥耶夫斯基感到自己的寫作是解決俄國當下混亂的一種嘗試,而托爾斯泰的《童年》《少年》《青年》和《戰(zhàn)爭與和平》(陀思妥耶夫斯基指的就是這幾部作品)是為后人神圣地記載正在消逝并注定滅亡的地主生活方式的一種虔敬的努力。[1]

這一自我定義形成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晚年,它當然代表了作家多年來所提煉的文學觀。然而,它同樣有力地解釋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過去,幫助我們了解青年時代他周圍的道德環(huán)境和所經歷的俄國傳統(tǒng)生活方式的瓦解過程。這一切都被陀思妥耶夫斯基記錄在小說里。陀思妥耶夫斯基在青年時代就感受到社會缺乏統(tǒng)一的傳統(tǒng),這毫無疑問地影響了他的想象空間。我們同樣可以發(fā)現他對身份和地位難以釋懷的不確定性,這可以解釋為什么陀思妥耶夫斯基會對社會不平等強加給人的心理創(chuàng)傷有如此敏銳的理解。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父族出身立陶宛貴族。家族的姓氏來自其祖先在16世紀受封而得的小村落(陀思妥耶夫村,平斯克的一部分)。[2]后來家道中落,信奉東正教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家族淪為僧侶之外的低等神職人員。[3]費奧多爾·米哈依洛維奇·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曾祖父在烏克蘭小鎮(zhèn)布拉茨拉夫做東儀天主教堂的小祭司,祖父子承父業(yè),而作家的父親就出生在教堂里。東儀天主教派是耶穌會用來皈依該地區(qū)舊東正教農民信徒的一種方式,它沿襲東正教的禮典,但承認最高羅馬教廷和教皇。

由于這種非僧侶的神職在俄國僅僅是一種社會等級,而不是什么職業(yè)或者使命,陀思妥耶夫斯基之父自然也應該子承父業(yè)。然而,當他15歲從神學院畢業(yè)時,離家出走,來到莫斯科,并于1809年成為帝國醫(yī)學外科學院的學生。1812年戰(zhàn)爭期間,他先被分配到莫斯科的軍醫(yī)院,后來工作地點幾經變換。1821年,32歲的他來到莫斯科郊外為窮人開設的馬林斯基醫(yī)院工作。陀思妥耶夫斯基之父為國效力,平步青云,并于1828年4月因“熱衷醫(yī)療事業(yè)”[4]獲得圣安娜三等功,并提拔為八等文官。他很快聲明了自己的特權地位,因為這意味著他正式進入了俄國的貴族等級體系。1828年6月28日,他將自己和兩個兒子米哈伊爾和費奧多爾(一個八歲,一個七歲)的名字登入莫斯科貴族世襲名冊。

陀思妥耶夫斯基醫(yī)生憑借他的決心與毅力成功了,用自力更生的奮斗從遭人鄙夷的祭司變成一名國家公務人員、醫(yī)生和貴族。陀思妥耶夫斯基胞弟安德烈的回憶錄是我們關于這段歲月唯一可靠的記錄。從中我們可以看出,陀思妥耶夫斯基兄弟們幼年時就對自己祖先的貴族身份有足夠的了解,并將父親的升遷僅僅視為對他們地位應得的修正。[5]陀思妥耶夫斯基一家認為他們自己是地主階級舊貴族,而不屬于事實上陀思妥耶夫斯基醫(yī)生剛剛躋身的,在彼得大帝時期開始形成的公務員新貴族。他們實際的社會地位同自我認知很明顯相互矛盾。

在當時的俄國,從醫(yī)雖然讓人敬佩,但并不是讓人羨慕的職業(yè)。陀思妥耶夫斯基醫(yī)生的收入有一部分必須醫(yī)用,剩下的僅僅能滿足家人一般的生活需要。陀思妥耶夫斯基一家人擠在醫(yī)院轄地上的一套狹小公寓里,居住空間成了大問題。米哈伊爾和費奧多爾兩兄弟的房間是在前廳里用隔板分出來的,所以沒有窗;大女兒瓦爾瓦拉睡在起居室的沙發(fā)上;最小的孩子們晚上睡在父母的房間,有安德烈·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回憶錄為證。他們家里同樣養(yǎng)了六個用人:馬夫、跟班、廚師、女仆、洗衣婦和孩子們的保姆(nyanya),但這絕不是生活富裕的標識。從安德烈對“雙重人格”(dvornik)[6]的看門人和他們家“跟班”的評論來看,陀思妥耶夫斯基一家在極力恪守和維持表面的地主階級生活方式。跟班的平日里的工作僅僅是從離醫(yī)院兩俄里之外的噴泉打水回家煮茶和在冬天采集木柴生爐子,但當瑪利亞·費奧多爾羅夫娜徒步進城的時候,卻需要身著仆人制服,帶上三角帽,昂首闊步地跟在女主人身后。當她坐馬車時,跟班也要穿好制服,站在踏板上?!斑@是那個時代莫斯科雷打不動的禮儀?!?sup>[7]安德烈自嘲道。陀思妥耶夫斯基本人清楚地記得他父母嚴格遵守的規(guī)矩,《雙重人格》中的戈利亞德金租馬車坐,還給自己的仆人彼得魯什卡穿上制服,就是為了讓別人看得起他。

陀思妥耶夫斯基家的地主做派同他們真實的社會地位是不一致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本人有一天會把亞歷山大·赫爾岑和維薩里昂·別林斯基做比較,前者(盡管非婚生)出身統(tǒng)治階級高層,而后者“完全不屬于貴族(gentilhomme)!哦,不?。ㄌ熘浪菑哪睦飦淼?,他父親好像就是個軍隊外科醫(yī)生)”[8]。陀思妥耶夫斯基之父的職業(yè)不也一樣嗎?這說明他對他們家的真實地位是清楚的。陀思妥耶夫斯基醫(yī)生和他的孩子們心里并未真的以祖先的舊貴族身份自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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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19年,還在莫斯科的醫(yī)院服役的陀思妥耶夫斯基醫(yī)生已經30歲了。他定是向同事表達過尋求一位合適的新娘的想法,因為不久以后就有人把他介紹給了莫斯科的顯赫富商費奧多爾·涅恰耶夫和他19歲的女兒瑪利亞·費奧多爾羅夫娜·涅恰耶娃。當時的婚嫁,特別是商人階層,完全不講兩情相悅。經過對方父母恩允后,陀思妥耶夫斯基醫(yī)生就可以在教堂里偷偷看一下瑪利亞·費奧多爾羅夫娜;此后,陀思妥耶夫斯基醫(yī)生便可以向涅恰耶夫提親,涅恰耶夫則會邀請他同他的女兒正式見面。男方收到見面的邀請就意味著婚事確定,而新娘本人在整個過程中毫無發(fā)言權。

陀思妥耶夫斯基醫(yī)生和他的親家有一個相同點,即都出身卑微,通過奮斗,躋身俄國社會上層。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大姨媽亞歷山德拉·費奧多爾羅夫娜嫁給了一位門當戶對的商人。她的丈夫的實際地位相當于很多達官貴人,而他的財力也足以讓他與地主們在生活的奢華程度上一較高下。驕傲而敏感的陀思妥耶夫斯基醫(yī)生或許會感覺自己的身世和教育比連襟優(yōu)越,但是他有時依舊要把這份傲氣咽下去,向庫馬寧尋求財力上的接濟。陀思妥耶夫斯基本人認為他的親戚庫馬寧一家粗野又唯利是圖,這種觀點毫無疑問來自他的父親。當收到哥哥米哈伊爾通知父親逝世消息的信后,陀思妥耶夫斯基讓哥哥“啐一口那些卑微渺小的靈魂”[9](專指他莫斯科的親戚),認為他們無法理解更高尚的東西。安德烈對庫馬寧一家的態(tài)度還算溫和,因為他們對陀思妥耶夫斯基家的孤兒視如己出地撫養(yǎng)。雖然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人生的幾次關鍵時刻也曾向庫馬寧伸手要錢,但他私下對庫馬寧的評論中無不流露著輕蔑。

圖1 父親:米·安·陀思妥耶夫斯基醫(yī)生
圖2 母親:瑪·費·陀思妥耶夫斯卡婭

陀思妥耶夫斯基對母親的回憶永遠充滿熱忱與愛意。她在陀思妥耶夫斯基所有回憶錄材料中所呈現出的形象是一位堅定而富有魅力的人。同她的丈夫一樣,瑪利亞·費奧多爾羅夫娜深諳地主階級的文化。她曾在一封信中稱自己的性格是“天然的樂觀”[10],內在的積極心態(tài)雖然受到家庭瑣事的束縛,依然點亮了她的全部生活。她不僅是一位慈母,更是善于持家的主婦。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父親成為貴族三年后,在距離莫斯科150俄里的達洛沃耶購置了一處地產。一年之后,陀思妥耶夫斯基家很快又獲得了一塊毗連的土地——小村子切列莫什尼亞,但因此背上了很重的債務。購入一塊有農奴的地產對于醫(yī)生來說無疑是樁好買賣,一家人也有了消夏的去處。不過,深層的原因或許還是他心靈深處渴望通過具體實現形式成為一名真正的地主。事實上,全部的工作都是由瑪利亞·費奧多爾羅夫娜完成的;醫(yī)生自己僅僅偶爾在這里做些短暫的停留。

陀思妥耶夫斯基家的莊園土地貧瘠,莊稼收成喂養(yǎng)牲畜都成困難,就更別說供養(yǎng)農民了,但是只要瑪利亞·費奧多爾羅夫娜在,一切都不會太糟糕。她在第一個夏天成功地利用運河系統(tǒng)將附近的泉水引入自己的村子,養(yǎng)育了一池后來她丈夫從莫斯科寄來的魚苗。農民養(yǎng)的牲畜有了更便捷的水源,孩子們也在垂釣中找到了樂趣,食物供應也得到補充。她還是一位頗為人道和善良的地主。每到早春,瑪利亞·費奧多爾羅夫娜便會將種子發(fā)給那些窮得連種子都沒有的農民,盡管其實是錯誤的經營方法。陀思妥耶夫斯基醫(yī)生曾在信中多次斥責自己的夫人不夠嚴苛。一百年過去了,關于她憐憫與同情的傳說依舊在達洛沃耶農民的后代間流傳。[11]毫無疑問,陀思妥耶夫斯基對不幸的人和受壓迫者的同情最早源于母親瑪利亞·費奧多爾羅夫娜,這對他日后的創(chuàng)作尤為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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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父親,米哈伊爾·安德烈耶維奇,他的性格同妻子反差強烈。肖像畫中表現出他既粗俗又嚴謹的性格。他的套裝那高聳、僵硬、鑲著金邊的領子,讓他的樣子看起來尤其固執(zhí),即便露出淺淺的微笑也絲毫無法抵消。這種固執(zhí)是典型的男性特征,毫無和藹的痕跡。他是一位勤奮的藥劑師,上級對他的工作很欣賞。當他決定退休時,上級為了留住他,甚至為他升職。他同樣也是一位忠實的丈夫、負責的父親和虔誠的基督徒。這些特點卻沒有讓他成為一個可親可愛的人,但是他的美德和他的缺陷一樣,決定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從小的成長環(huán)境。

陀思妥耶夫斯基醫(yī)生長期受神經系統(tǒng)疾病的折磨,這深深影響了他的性格和脾氣。天氣一糟,他就頭疼,心情抑郁,充滿莫名的憂傷;天氣轉晴,他的心情也就變好。陀思妥耶夫斯基后來也發(fā)現了自己的癲癇病情和天氣有關。如果真的如安德烈不得不承認的那樣,陀思妥耶夫斯基醫(yī)生“很嚴厲而且毫無耐性,更重要的是,非常易怒”,那么可以認為,這來自病魔為他帶來的持久和嚴重的精神緊張。[12]陀思妥耶夫斯基本人繼承了他父親的性格,并在自己晚年時不斷地抱怨自己無法控制精神狀態(tài),常常莫名其妙地發(fā)怒。

陀思妥耶夫斯基醫(yī)生是一位牢騷滿腹、悶悶不樂的人,他生活的每一面都蒙著一層憂郁的色彩。他多疑,并無法在工作和生活中找到滿足。他懷疑他的仆人們搗鬼,暴躁地監(jiān)視著他們,這種暴躁是他對待整個世界的典型態(tài)度。他認為他在工作中也受到了不公正待遇,他的上級剝削了他在醫(yī)院贏得的利益。即便這些或多或少都確有其事,但他自己夸大了其重要性。他與庫馬寧的關系同樣是苦惱的來源,因為自尊,他在自己的卑微中品到了無能的苦澀。他對社會地位的敏感同樣傳給了兒子。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很多人物都受到自己在別人眼中不受待見的形象的折磨。

米哈伊爾·安德烈耶維奇能在與仇敵的斗爭中堅持活下來,主要由于妻子毫無保留、無邊無際的愛。然而在他最沮喪的時刻,在完全沒有塵世的救助的情況下,對自我的美德和正義、對上帝一定與他同在抗擊這冷漠兇惡的世界的信念,成了他的港灣。他在給妻子的信中寫道:“在莫斯科,我發(fā)現等待我的只有苦悶和麻煩;我用雙手抱住我的頭深思,感到悲哀不已,我的頭無處可藏,更不用說找人分擔我的憂愁了;但上帝會因我的遭遇而懲罰他們的?!?sup>[13]相信自己是上帝的選民這樣驚人的信念構成陀思妥耶夫斯基醫(yī)生思想世界的核心。該信念讓他既偽善又自負,無法容忍任何微小的過失,他確信只有家人完全服從他的心意才能補償他對家庭付出的辛勤與勞動。

當陀思妥耶夫斯基醫(yī)生令自己的家庭為了自己的美德付出了巨大的心理代價時,這些美德的確成為了他們的日常生活。他是一位認真的父親,肯付出大量時間教育子女。19世紀初期,體罰被認為是養(yǎng)成紀律不可或缺的手段,而俄羅斯,鞭打孩子和下人更見怪不怪。然而,盡管陀思妥耶夫斯基醫(yī)生喜怒無常,卻從來不會這樣對孩子,最多只是口頭恫嚇。雖然財力有限,但為了避免孩子們被體罰,他沒讓他們進入公立學校學習,而是全送到私立學校。即便后來兩個孩子都去上了軍校,陀思妥耶夫斯基醫(yī)生還是依舊擔憂,在兒子們不主動來家書時,頻繁寫信詢問兒子的生活。如果我們將陀思妥耶夫斯基醫(yī)生的性格放在一邊,只看他是如何履行做父親的義務,就不難理解為什么陀思妥耶夫斯基在19世紀70年代末期給兄弟安德烈的信中稱自己的父母是“杰出的人”,還有“這樣的家人,這樣的父輩……我們真有些難以勝任啊,兄弟!”[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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盡管性格迥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父母依舊是相親相愛的夫妻。他們在20年的婚姻生活中養(yǎng)育了八個兒女。若是沒有先入之見,每一個讀過他們家書的人都會認定陀思妥耶夫斯基夫婦一直深愛著對方。“再見,我的心肝,我的寶貝,我的幸福,我的生命。我會吻你吻到斷氣。替我親吻兒女?!?sup>[15]陀思妥耶夫斯基醫(yī)生在給他已經結發(fā)14年的夫人瑪利亞·費奧多爾羅夫娜的信中寫道。雖然說在那個時代,文字中總要配給一定篇幅的浮華辭藻,但他的言辭遠超通行的尺度?,斃麃啞べM奧多爾羅夫娜對丈夫同樣不吝惜親昵的言語。她在達洛沃耶寫道:“快點來這里看看我吧,我的甜心??靵戆桑业奶焓?,你來看我是我唯一的渴望,你知道這對我是最盛大的節(jié)日,我最大的愉悅就是有你相伴?!?sup>[16]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父母的書信中浮現出一個團結和睦的家庭,對子女的關心是父母的頭等大事。不論怎樣,陀思妥耶夫斯基醫(yī)生不穩(wěn)定的情緒、對整個世界的質疑已經達到了病態(tài)的極限,使得他開始猜忌妻子的忠貞。1835年,丈夫曾得知夫人意外懷孕。安德烈回憶,母親和父親說了些什么后,父親很吃驚和惱火,這讓母親歇斯底里地慟哭起來。安德烈解釋道,當時的場面恐怕是懷孕所致。信中說,盡管父親沒有直接指責母親,他還是深受自己的疑心的折磨。多年的共同生活經歷讓瑪利亞·費奧多爾羅夫娜可以從丈夫信里心煩意亂的口吻中猜到他情緒低落。她回復:“我親愛的朋友,好好想想吧,我在想你是否正受到你那毫無根據的猜忌的折磨,對我們二人都不好,你竟然認為我對你不忠。”[17]

她否認自己有過任何不端的行為,其雄辯而有力的修辭讓她的二兒子都會有些嫉妒。她說:“我發(fā)誓,我此次的懷孕是我們愛情的第七次而最強大的紐帶,在我看來,這份愛是純潔、神圣、忠貞并激情澎湃的,從我們結婚的那一天起,從未動搖?!彼忉屪约簽楹螐牟磺鹬厣杲Y婚誓言的那一幕,也表現出了她的尊嚴:“因為我不愿在結婚十六年后,降低身價,再次聲明我的忠誠?!?sup>[18]然而,陀思妥耶夫斯基醫(yī)生堅持他陰暗的猜想,指責妻子從鄉(xiāng)下回來遲了,以至于需要冒著流產的風險踏上回莫斯科之路。妻子傷心地回復道:“歲月蹉跎,皺紋和磨難的痕爬上我的臉龐;天然的樂觀已變成沉郁的憂傷,這就是我的命數,這就是我忠貞熱烈的愛情的報應;如果我不用對上帝的信仰來支撐我神智的純潔,我最后的日子將會非常凄慘。”[19]

人們很容易聯(lián)想到陀思妥耶夫斯基一家的生活將會因這樣的情感巨變而分崩離析,但事實上并沒有什么大事發(fā)生。在這封信中,日常生活依然像從前一樣平靜。信中還交流了莊園當時的經營狀況,莫斯科的大孩子們也像往常一樣向母親寫了充滿愛意的致辭;即使在相互責備的時刻,夫妻雙方一樣表達了他們不滅的愛火與忠誠。陀思妥耶夫斯基醫(yī)生7月去看護夫人產下亞歷山德拉,8月回莫斯科后,他飽含深情地寫道:“相信我,讀你信的時候,我首先感謝上帝,其次就是你,我親愛的……百萬次親吻你的手,上帝保佑你身體健康,為了我們的幸福。”[20]信中對1月以前的緊張只字不提,看來是瑪利亞·費奧多爾羅夫娜的愛與安慰制造了奇跡。

父母之間如此強烈的感情袒露其實很少。對陀思妥耶夫斯基本人來說,沒有什么比有教養(yǎng)的禮節(jié)、紳士的文雅更重要。這一切很難同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說中經常描寫的狹小的公寓,住在廚房里的傭人和周圍大吵大鬧、情緒不定的病人聯(lián)系在一起。陀思妥耶夫斯基醫(yī)生或許對生活的細碎都用嚴酷和不祥的沉默,以及無休無止的苛求來面對。典型的例子是他對遠在鄉(xiāng)下的亞歷山德拉難以啟齒。當瑪利亞·費奧多爾羅夫娜在信中毫不避諱地談及此事時,他責備妻子過于直接地在莫須有的刺探者眼前暴露了他的疑心。掩飾的沖動不僅僅表現在口頭,更落實于行動。因此可以說,陀思妥耶夫斯基從小成長的家庭環(huán)境與其說用秩序、規(guī)則和慣例,不如說是表面和睦下的混亂來定義,這對他的生活的影響長達半個世紀。

但是,我們必須承認這位天賦異稟、感官敏銳的少年將會自覺意識到潛藏在他早年日常生活中的緊張,他將學會在周遭的敵意中、在親密與疏遠之間去感受生活。陀思妥耶夫斯基眼中,家庭生活將永遠是戰(zhàn)場、是意志的斗爭,如同他最初察覺到他父母的秘密一樣。對于這樣一位注定以其深諳人類心理的錯綜復雜而名揚天下的年輕人來說,生活在充滿秘密的家庭里是極好的訓練,他的好奇心將被喚起,去解開那些被遮蔽的意義。人們在某種程度上可能會猜測,陀思妥耶夫斯基對人個性奧秘的深邃感悟力和探索的傾向,總是由外向內的,從外部表現一層一層深入地下,只有慢慢體味和挖掘才能使其重見天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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陀思妥耶夫斯基一家的生活是圍繞著陀思妥耶夫斯基醫(yī)生的日程展開的。全家人每天六點就迅速起床。陀思妥耶夫斯基醫(yī)生八點鐘就去醫(yī)院上班,而孩子開始做功課。父親十二點時會回家問詢孩子們是否完成了作業(yè),然后在下午一點吃飯。午飯后,大家長要在回醫(yī)院前在沙發(fā)上午睡,全家則進入兩個小時死一般的沉默。晚上,一家人在客廳度過,只要陀思妥耶夫斯基醫(yī)生沒有被病患拖住,他總要在晚飯前向男孩兒們大聲朗讀。九點鐘,全家進晚餐,孩子們在圣像前禱告后上床睡覺。安德烈回憶:“家人依照統(tǒng)一固定的時間表日復一日,枯燥乏味?!?sup>[21]費奧多爾從小就接受了這樣刻板的生活,處于父親嚴厲監(jiān)視下的身體與精神的雙重不適和無法化解的壓力之中。(“低矮的頂棚,擁擠的房間,壓迫著我的思想和精神?!崩箍聽柲峥品驅λ髂釈I說。)莫斯科寒冷的冬季中,孩子很少被放出門。

天氣好的時候,陀思妥耶夫斯基一家則會在傍晚出門。即便在散步時,父親依舊是權威,孩子們的行為受到嚴格的管教,不許有任何輕佻的舉動。安德烈說,父親會利用莫斯科奇形怪狀的街路為他們講解幾何學中各種夾角。勤奮和自律的意識在生活中無處不在,就算父親不用體罰嚇唬人,他的不耐煩的威嚴依舊讓孩子們感受到威脅。當陀思妥耶夫斯基在19世紀40年代向友人楊諾夫斯基講起自己“困苦枯燥的童年”[22]時,他回憶的就是這樣的片段。

1831年父母購得達洛沃耶的小地產后,陀思妥耶夫斯基家孩子們的生活得到顯著改變。有四年,費奧多爾和米哈伊爾每年都要和母親生活四個月,之后由于學業(yè)繁重,他們只能來差不多一個月的時間。這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少年時代最陽光的日子。當他向第二任妻子說起自己“愉快平靜的童年”[23]時,無疑指的是這段遠離了父親質疑,遠離了擁擠城市的田園時光。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中極少提及童年快樂,偶爾提及也定是在農村和田野間,他對城市生活毫無愉快的回憶?!班l(xiāng)下的旅行,不單頭一次,還有接下來的每一次都讓我感到狂喜?!?sup>[24]安德烈回憶。毫無疑問,高尚而敏感的費奧多爾一定會有更強烈的感受,每年春天,當駛向達洛沃耶的馬車上鈴鐺與馬鞍發(fā)出叮咚的聲響,當陌生的鄉(xiāng)村景色的畫卷慢慢在他眼前展開,直至他們最終來到了自家人搭起的、蔭庇在古老的椴樹林下的三間小木屋。

鄉(xiāng)村生活讓陀思妥耶夫斯基有機會近距離認識俄羅斯的農民和農村生活(家用農奴已養(yǎng)成了近身仆人的習慣和舉止)。孩子們可以自由自在地玩耍,農奴的孩子也被允許加入,同時孩子們還可以隨意到田地里和老農民在一起。安德烈回憶,有一次,費奧多爾看到一位在田里干活的女農民分不開身給女兒弄水喝,就親自跑了兩俄里替她去打水。[25]童年時代與農民們毫無顧忌的交往當然影響了陀思妥耶夫斯基晚期社會思想的形成。有人可能會說,陀思妥耶夫斯基力圖在去全國范圍內實現那種他兒時記憶中的,受教育階級和農民階級之間的和諧。小時候的夏天讓他“更貼近了農奴制,農民的生活方式,俄羅斯民眾的道德面貌”,而不是那些“父母故意防止他們接觸農民的”[26]地主子弟。

達洛沃耶周圍被幾處峽谷分割開來,因此人們受到蛇和野狼的威脅。媽媽讓孩子們離它們遠點,但還是擋不住費奧多爾沖進附近的讓人神往而恐懼的樺樹林中(家里人稱為“費佳的樹林”),他在《窮人》的初稿中吐露了這段刺激的體驗,盡管后來將其刪去了?!拔矣浀梦壹业脑鹤雍笥幸黄瑯淞?,濃密、蔥郁、陰森……我最喜歡到這里玩耍,但卻不敢走得太深……在深處,仿佛有人在召喚我,有人在向我揮手……在山谷前,那更幽暗隱避之處散布著光禿禿的樹樁……周遭死寂,讓人驚心動魄;心臟在陰暗的感受下顫動,你走得越深,就越小心……這些記憶何以如此深刻地刻在心上?那片樹林,那些偷偷摸摸的步行,那些感覺,詭異地融合了快樂、兒童的好奇和恐懼?!?sup>[27](1:433)

達洛沃耶的夏天對陀思妥耶夫斯基來說是難忘的。1877年,童年離開后第一次回到這里不久之后他寫道:“那偏僻而無人問津的小地方給我留下了強烈而深刻的印象,終生難以忘懷。”[28]那里的地名、人名總是反復出現在他的作品中,最集中的是《卡拉馬佐夫兄弟》,這部他在那次對少年場景遲來的重返時就已開始構思的小說。村子里藏匿一個“小傻瓜”(durochka),常年住在室外的弱智阿格拉菲娜。每到冬天最冷的時候,農民們會輪流把她拉進家里。她就是麗莎維塔·斯梅爾加科娃[29]的原型。她們命運相仿:體弱多病,她的孩子剛出生就夭折。安德烈記錄,她不斷哭訴她無法理解自己的孩子已經葬于公墓,這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另一位“小傻瓜”,《群魔》中的瑪利亞·列比亞德金娜一樣。那段歲月回響在德米特里·卡拉馬佐夫兄弟身上,例如,他夢見村子被大火付之一炬。1833年春,達洛沃耶同樣有人闖入。安德烈寫道:“整個莊園變成了荒漠,燒焦的柱子遍地都是。”[30]每家每戶都收到了50盧布(當時可是一大筆錢)的重建貸款,但他們最終是否償還還是個疑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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費奧多爾和米哈伊爾1833年離開家,到蘇夏爾(Souchard)學校上學;一年后轉入莫斯科最好的寄宿學校切爾瑪克就讀。為了到寄宿學校讀書,兄弟倆頗下苦功。切爾瑪克的必修科目拉丁文在蘇夏爾學校并不開設,因此,父親決定親自為他們補課。在這段經歷中,父親易怒的性格給安德烈留下了最生動的回憶?!拔覀冃值苋魏我粋€小錯誤都能讓父親大發(fā)雷霆,叫我們懶蛋和弱智;最嚴重的時候,盡管次數不多,他沒講完就下課,這比任何懲罰都嚴重?!?sup>[31]陀思妥耶夫斯基醫(yī)生讓他們兒子立正操練拉丁語。由此,我們可以推斷,此時的他可能已經決定讓兒子們進入軍校,所以必須讓他們習慣這種武力的管教。毫無疑問,正如安德烈所說:“兄弟們都特別害怕上這些課?!?sup>[32]

從家到學校,特別是到寄宿學校的轉變,對費奧多爾來說震動巨大。盡管父親脾氣很壞,但家始終是舒適和熟悉的地方,母親則是情感安慰永恒的來源?!陡F人》女主人公的話可能代表了陀思妥耶夫斯基面對學校這個新世界時的反應?!拔疑戏ㄎ姆g和詞匯課的時候,不敢移動半步,也不敢想家,想父親,想母親,想我們的老奶媽,想奶媽的童話?!保?:28)同樣,阿廖沙·卡拉馬佐夫對同學的記憶也有類似的形象:同學們“將手從他們耳朵上強行拉下來,對著他們的耳朵大聲說猥褻的話”(9:23)。陀思妥耶夫斯基家的孩子住在農村,并熟悉鄉(xiāng)下的生活,但他們卻沒有接受過任何下流粗野的知識。安德烈記得他第一次聽同學講述這些事時,感到尤其惡心?!半x開父母的家之前,沒人教過這些天真無邪的少年污言穢語和令人深惡痛絕的惡。”[33]

下面這段話是讓我們一瞥陀思妥耶夫斯基學生時代的唯一文獻。一位同學寫道:“第一天上學,我便屈服于找尋自我的幼稚絕望……身邊的人都在嘲笑我。在玩耍的時候……陀思妥耶夫斯基……追趕那些搗蛋鬼,之后開始安慰我……他常常在課后來看我,指導我的功課,在閑暇時用精彩動人的故事解除的悲傷?!?sup>[34]這種行為方式表現了陀思妥耶夫斯基性格中始終如一的方面:他堅定的獨立性,他用個人力量與侵犯他道德本能的境遇作抗爭的決心。他從不懼怕保護被侮辱與被損害的個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獨立和自信在家中一樣表露無遺。安德烈告訴我們,費奧多爾有時肆無忌憚地堅持自己的觀點,父親在這時會帶著經驗和智慧說:“真的嗎,費佳,管好你自己,你這樣會有麻煩的,最后會戴小紅帽?!?sup>[35]這說的是戴上俄國軍隊囚犯團的頭盔。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確在1854年出獄后在這支隊伍里服役。

學生時代日復一日枯燥的生活一如童年。每逢周末,大孩子們就回家,團聚的激動退去以后,除了閱讀和檢查一星期前留給弟弟妹妹的作業(yè)之外,無事可做。周末放假也不許去自己家之外的地方,不許在無人陪同的情況下亂走,不許拿零用錢。當然,這些限制不過是當時社會的習俗罷了。

——※·※——

在陀思妥耶夫斯基莫斯科歲月的最后四年,母親的病痛讓家庭生活慘淡,1836年秋其病情急轉直下。醫(yī)護人員每天都來做醫(yī)療慰藉,親朋好友也絡繹不絕?!斑@是我們童年最痛苦的時段,”安德烈寫道,“我們可能隨時失去母親……父親早就完了。”就在離世之前,瑪利亞·費奧多爾羅夫娜神智恢復了,叫人拿來耶穌的圣像,為丈夫和孩子祈福。“場景感人,我們都哭了?!卑驳铝一貞?。[36]

但是這僅僅是費奧多爾最后兩年家庭生活中的一個暫時的危機,他得知他已經注定要走上自己最深惡痛絕的職業(yè)。陀思妥耶夫斯基醫(yī)生決定讓年長的兩兄弟上軍事工程學院,并于1836年秋通過醫(yī)院的領導給圣彼得堡軍事工程學院發(fā)了官費生申請。米哈伊爾和費奧多爾兩兄弟的夢想是文學界的聲望與財富,而一旦父親的申請通過,他們倆的命運就注定了。父親的決定無疑激起了兩個男孩的反感與敵意,特別是暴躁的費奧多爾。父親在家上課時對孩子的敲打讓這種矛盾略微減弱?!八磸驼f他有多窮,”安德烈說,“他的孩子們,特別是年幼的,必須學會隨時自己面對生活,因為他們會因父親的過世而貧困,如此等等?!?sup>[37]當軍事工程師收入穩(wěn)定,所以陀思妥耶夫斯基相信父親在盡其所能為后代負責。

對陀思妥耶夫斯基這段歲月有限的了解讓我們推測,陀思妥耶夫斯基不得不屈服于動不動就將自己的愿望稱為上帝旨意的煩躁易怒的父親,在這樣的緊張的家庭生活氛圍下,他可能很早就開始不滿了。然而,叛逆的感受被天生逆來順受的傾向和對父權的尊重平衡了,費奧多爾越長大就越意識到父親對全家人生活的付出。盡管陀思妥耶夫斯基醫(yī)生對孩子確實非常嚴厲,但他們也知道,孩子的未來是父親最關心的事,父親也從未忘記提醒孩子們,自己辛勤的勞動都是為了他們的利益。另外,少年陀思妥耶夫斯基可能已經感受到了父親嚴肅和刻板的外表背后的焦慮。

陀思妥耶夫斯基提及父親的文獻,目前僅存于給米哈伊爾的一封信中,一種可憐而不滿的態(tài)度揭示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矛盾?!拔艺婵蓱z我們的父親,多么奇怪的性格!他要承受多少不幸??!我為我們無法安慰他而哭泣。但是,你知道嗎?父親并不了解這個世界。他活了50年,可思想還是30年前的。無知萬歲?。∷徊蛔⒁?,這是我們共同的命運?!?sup>[38]這寫于陀思妥耶夫斯基醫(yī)生在仇敵的圍困中,唯一和忠實的支持者瑪利亞·費奧多爾羅夫娜死后,但它還是代表了兒子對父親一貫的認識。

要在陀思妥耶夫斯基成熟期的作品中尋找他父親的形象是徒勞的,任何父親的人物形象中都交織了太多他后來的經歷和思想主題,這些對揣測作者的生平是沒有意義的。但是《窮人》中,瓦爾瓦拉的父親卻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少年記憶的鮮活再現,扎根于他早年的生活細節(jié)?!拔医弑M所能去取悅父親。我看到他為我們花掉了最后一個銅幣,天知道他在怎樣掙扎。他日漸憂郁、消沉、煩躁……父親會說我們沒有給他帶來快樂和安慰,說為了我們他傾盡所有,但我們竟然連法語都還不會。總之,他全部的不幸與失敗全都發(fā)泄在了我和媽媽身上……什么都怪我,什么都該我負責!但這不是因為父親不愛我,我和媽媽是他的至愛,但他的性格就是這樣。”(1:29)陀思妥耶夫斯基本人肯定會在各種場合下聽到責罵,但他總是試圖在心中用同樣的方式為他開解。他并不將父親描繪成殘暴、沒有良心的暴君,而是被絕望的生活拖得愁眉苦臉,讓人同情的人物。

陀思妥耶夫斯基父親的形象,還出現于早期作品《涅托奇卡·涅茲萬諾娃》(Netotchka Nezvanova)的第一稿中,但作者筆調并不是同情,而是諷刺。有一個人物叫費奧多爾·費拉邦托維奇,是個小公務員,常常責怪孩子不知感恩?!稗D向孩子,用脅迫和責罵的語氣問:‘他們用什么來報答他的善心,他們用刻苦學習和完美的法語發(fā)音來報答他的不眠之夜、他的勞動、他的心血、他的一切、他的一切了嗎?’一句話……費奧多爾·費拉邦托維奇每天晚上都要把家里變成小型地獄。”對他個性的某些諷刺來自一些隱秘的遭遇:“這是不是來自他受過的傷害呢?或者什么人或者某個不知名的常常打擊他自尊的敵人呢?”(2:444)人們可以想象年輕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是如何用同樣的方式思考他父親怪脾氣的來源。

陀思妥耶夫斯基本人的性格養(yǎng)成可以歸結為他和父親的關系的影響。所有和陀思妥耶夫斯基有過一定時間交往的人都會說他性格內向,難以捉摸,說他不是那種很容易就愿意向人袒露胸襟的人。鮮見關于他外向的回憶錄材料,人們猜測他性格中的避世非??赡艹鲇谝环N掩飾的需要,作為同脾氣古怪又苛刻的父親相處的方法。不愿袒露自己,給陀思妥耶夫斯基帶來了持續(xù)一生的病態(tài)的羞怯,他害怕被拒絕,害怕在情感上被責怪成了他另一個本性。

值得注意的是,如弗洛伊德所說,陀思妥耶夫斯基心里從小就形成了一種負罪感。然而,陀思妥耶夫斯基生活中,這種負罪感與其說來自同父親在俄狄浦斯情結的意義上的對抗,不如說它來自父親將學業(yè)成就視為他的道德責任及預防貧困和喪失現有身份的唯一途徑。它對全家人生活的重要性可以從每年陀思妥耶夫斯基醫(yī)生的命名日慶??闯觯圻@后來出現于《斯捷潘奇科沃村》(The Village of Stepanchikovo)中,一位完美的父親,克羅奈爾·羅斯塔涅夫]。兩位兄長和長女早晨為父親準備了熱情的問候儀式,這就是背下一首法語詩,用一張干凈的紙抄寫,呈給父親,再當著父親用盡可能標準的法語背誦出來。“父親很感動,”安德烈寫道,“他溫柔地親吻問候儀式的舉辦者?!?sup>[39]顯然,對父親來說,孩子們在法語上的精進是最好的禮物。

陀思妥耶夫斯基初次嶄露頭尖,是通過創(chuàng)造一系列瘋狂地渴望在日常事務上滿足自己的上司的人物,他們因自己小小的逆反心理而愧疚,因對自己卑微的社會身份的認知而受到壓迫。也難怪!心理上,陀思妥耶夫斯基其實從小就和父親一樣;社會身份上,他也沒有逃脫他家庭的處境。

毫無疑問,陀思妥耶夫斯基對父親的矛盾情感對他的未來意義重大。他的心智在對父親的反感和做子女的虔敬之間搖擺,對這種矛盾心理的觀察最后成為他的寫作特色。我們可以在青年時代的陀思妥耶斯基對這種矛盾的自我超越的明顯的渴望中,即通過對自我的犧牲來換取他者的認同(在這里,就是他的父親),找到他的基督教理想的情感根基。無論這種犧牲是弗洛伊德意義上的道德自虐,還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自我征服,事實仍然是,童年和少年時代的陀思妥耶夫斯基雖然對父親充滿敵意,但同時設法在心里諒解他。這種掙扎后來同那些他初涉人事時就被傳授的基督形象和理想雜糅在一起。陀思妥耶夫斯基后來的一切價值觀都可以視為他早期的基本心理需求和宗教理想的綜合,這讓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思想擁有了終極的宇宙關懷,并上升到了現世人類命運的高度。

[1] 《作家日記》1877年1月(DW;陀思妥耶夫斯基將自己同托爾斯泰做的比較另見:F. M. Dostoevky. The Notebooks for A Raw Youth. ed. Edward Wasiolek,trans. Victor Terras. Chicago,1969. 425,544—545.)

[2] 據另一位陀思妥耶夫斯基傳記作家尤里·謝列茲尼奧夫的記載,該封地“位于皮納與雅卓爾達兩河之間,平斯克先東北的波爾蒂科契莊園,以及陀思妥耶夫斯村的一部分”?!g注

[3] 沒落的原因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家族不愿改信真正的羅馬天主教?!g注

[4] ZT,21.

[5] A. M. Dostoevsky,Vospominaniya(Leningrad,1930),17—18.

[6] 陀氏著名的中篇小說也以此為名?!g注

[7] DVS,1:44.

[8] DW(1873. no.1),6.

[9] Pis’ma,2:549;August 16,1839.此出處后文省略為Pis'ma。

[10] V. S. Nechaeva,V seme i usadbe Dostoevskikh(Moscow,1939),109.

[11] Ibid.,5.

[12] DVS,1:76.

[13] Nechaeva,V seme,77.

[14] DVS,1:87.

[15] Nechaeva,V seme,81.

[16] Ibid.,99.

[17] Ibid.,106.

[18] Ibid.

[19] Ibid.,109.

[20] Ibid.,111.

[21] DVS,1:55,57.

[22] Ibid.,57.

[23] DZhP,33.

[24] DVS,1:64.

[25] Nechaeva,V seme,83.

[26] 《同時代人憶費·米·陀思妥耶夫斯基》,第一卷,第209頁。DVS,1:209.托爾斯泰的二兒子伊利亞,生于1866年。他曾在回憶錄中寫道:“世界被分為兩部分,一塊是我們,一塊是其他人。我們是特權階級,他們和我們不平等……當然這主要來自愧于拿這些字眼開玩笑的媽媽,但爸爸也一樣,他心懷妒忌地保護我們,不讓我們和農民的兒子接觸。他對我們過于負責,以至于我無法從灌輸給我的、毫無根據的傲慢和自尊中解脫?!?Edward Crankshaw. TolstoyThe Making of a Novelist. New York,1974,253.(如無特殊說明的腳注,均為原作者注。)

[27] 《費·米·陀思妥耶夫斯基全集三十卷本》,格·米·弗里德蘭德爾編注,列寧格勒,1972—1990年,第一卷,第443頁,1972年。第一部中,所有《費·米·陀思妥耶夫斯基全集三十卷本》中的選段,均由中譯從俄文譯出?!g注

[28] DW(1877年7月到8月),752.

[29]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罪與罰》中的人物,高利貸老太太阿廖娜的妹妹?!g注

[30] DVS,1:72.

[31] Ibid.,76.

[32] Ibid.

[33] Ibid.,75.

[34] DZhP,26.

[35] DVS,1:82.

[36] Ibid.,83—84.

[37] Ibid.,84.

[38] Pis’ma,1:52;1838年10月31日。

[39] DVS,1: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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