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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想到(五至六)

魯迅雜文集 作者:魯迅 著


忽然想到(五至六)

我生得太早一點,連康有為們“公車上書”的時候,已經(jīng)頗有些年紀了。政變之后,有族中的所謂長輩也者教誨我,說:康有為是想篡位,所以他的名字叫有為;有者,“富有天下”,為者,“貴為天子”也。非圖謀不軌而何?我想:誠然。可惡得很!

長輩的訓誨于我是這樣的有力,所以我也很遵從讀書人家的家教。屏息低頭,毫不敢輕舉妄動。兩眼下視黃泉,看天就是傲慢,滿臉裝出死相,說笑就是放肆。我自然以為極應該的,但有時心里也發(fā)生一點反抗。心的反抗,那時還不算什么犯罪,似乎誅心之律,倒不及現(xiàn)在之嚴。

但這心的反抗,也還是大人們引壞的,因為他們自己就常常隨便大說大笑,而單是禁止孩子。黔首們看見秦始皇那么闊氣,搗亂的項羽道:“彼可取而代也!”沒出息的劉邦卻說:“大丈夫不當如是耶?”我是沒出息的一流,因為羨慕他們的隨意說笑,就很希望趕忙變成大人,——雖然此外也還有別種的原因。

大丈夫不當如是耶,在我,無非只想不再裝死而已,欲望也并不甚奢。

現(xiàn)在,可喜我已經(jīng)大了,這大概是誰也不能否認的罷,無論用了怎樣古怪的“邏輯”。

我于是就拋了死相,放心說笑起來,而不意立刻又碰了正經(jīng)人的釘子:說是使他們“失望”了。我自然是知道的,先前是老人們的世界,現(xiàn)在是少年們的世界了;但竟不料治世的人們雖異,而其禁止說笑也則同。那么,我的死相也還得裝下去,裝下去,“死而后已”,豈不痛哉!

我于是又恨我生得太遲一點。何不早二十年,趕上那大人還準說笑的時候?真是“我生不辰”,正當可詛咒的時候,活在可詛咒的地方了。

約翰·穆勒說:專制使人們變成冷嘲。我們卻天下太平,連冷嘲也沒有。我想:暴君的專制使人們變成冷嘲,愚民的專制使人們變成死相。大家漸漸死下去,而自己反以為衛(wèi)道有效,這才漸近于正經(jīng)的活人。

世上如果還有真要活下去的人們,就先該敢說,敢笑,敢哭,敢怒,敢罵,敢打,在這可詛咒的地方擊退了可詛咒的時代!

外國的考古學者們聯(lián)翩而至了。

久矣夫,中國的學者們也早已口口聲聲地叫著“保古!保古!保古!……”

但是不能革新的人種,也是不能保古的。

所以,外國的考古學者們便聯(lián)翩而至了。

長城久成廢物,弱水也似乎不過是理想上的東西。老大的國民盡鉆在僵硬的傳統(tǒng)里,不肯變革,衰朽到毫無精力了,還要自相殘殺。于是外面的生力軍很容易地進來了,真是“匪今斯今,振古如茲”。至于他們的歷史,那自然都沒我們的那么古。

可是我們的古也就難保,因為土地先已危險而不安全。土地給了別人,則“國寶”雖多,我覺得實在也無處陳列。

但保古家還在痛罵革新,力保舊物地干:用玻璃板印些宋版書,每部定價幾十幾百元;“涅槃!涅槃!涅槃??!”佛自漢時已入中國,其古色古香為何如哉!買集些舊書和金石,是劬古愛國之士,略作考證,趕印目錄,就升為學者或高人。而外國人所得的古董,卻每從高人的高尚的袖底里共清風一同流出。即不然,歸安陸氏的皕宋,濰縣陳氏的十鐘,其子孫尚能世守否?

現(xiàn)在,外國的考古學者們便聯(lián)翩而至了。

他們活有余力,則以考古,但考古尚可,幫同保古就更可怕了。有些外人,很希望中國永是一個大古董以供他們賞鑒,這雖然可惡,卻還不奇,因為他們究竟是外人。而中國竟也有自己還不夠,并且要率領(lǐng)了少年、赤子,共成一個大古董以供他們的賞鑒者,則真不知是生著怎樣的心肝。

中國廢止讀經(jīng)了,教會學校不是還請腐儒做先生,教學生讀“四書”嗎?民國廢去跪拜了,猶太學校不是偏請遺老做先生,要學生磕頭拜壽嗎?外國人辦給中國人看的報紙,不是最反對“五四”以來的小改革嗎?而外國總主筆治下的中國小主筆,則倒是崇拜道學,保存國粹的!

但是,無論如何,不革新,是生存也為難的,而況保古?,F(xiàn)狀就是鐵證,比保古家的萬言書有力得多。

我們目下的當務之急,是:一要生存,二要溫飽,三要發(fā)展。茍有阻礙這前途者,無論是古是今,是人是鬼,是《三墳》《五典》,百宋千元,天球河圖,金人玉佛,祖?zhèn)魍枭?,秘制膏丹,全都踏倒他?/p>

保古家大概總讀過古書,“林回棄千金之璧,負赤子而趨”,該不能說是禽獸行為罷。那么,棄赤子而抱千金之璧的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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