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相見牡丹時

書影月痕 作者:彭齡,章誼


第一輯

相見牡丹時

洛陽人好牡丹。早在唐、宋時,已是“家家習為俗,人人迷不悟”,每當暮春谷雨花開時節(jié),傾城觀花,車馬塞途。父親說,早年他從豫西山區(qū)背著行李,跋涉三四天山路到洛陽,再從那里轉(zhuǎn)道省城開封讀書時,是多么想看看這國色天香的牡丹啊!但他始終沒有得到過這樣的閑暇與機遇。對父親的感嘆,我只是聽聽罷了。因為我在北京看到過天壇或中山公園牡丹園中的牡丹,覺得也不過如此。所以,當我讀到宋朝詩人邵雍寫的《洛陽春》:“洛陽人慣見奇葩,桃李花開未當花;須是牡丹花盛處,滿城方始樂無涯”,感到洛陽人也未免太偏執(zhí)了!牡丹再好,也不能把其他花不當花呀!

說來也巧,今年暮春,我們父子雙雙接到故鄉(xiāng)邀請,出席一個文學刊物的頒獎、座談和參加牡丹花會。父親愛花是有名的,而去洛陽觀賞牡丹,更是他幾十年的夙愿,但不幸他卻臥在病榻,不能成行。見我猶豫不決,他反催促我:“去吧,去吧,平時工作忙抽不開身,這次可以利用這難得的機會,請幾天假,回故鄉(xiāng)看看故鄉(xiāng)人、故鄉(xiāng)土、故鄉(xiāng)花……”

我忽然感到肩頭多了許多重負,使我不敢掉以輕心。到洛陽后,我辦的第一件事,便是在火車站買一份洛陽地圖。

緊緊張張兩三天的頒獎、座談結(jié)束了,這期間還穿插了觀賞花燈和豫劇,并用了一天時間參觀龍門石窟和少林寺。剩下的,就是參觀花會了。我拿出洛陽地圖,只見那上面用一朵朵牡丹花標示的花會展出點,竟像繁星一樣遍布全城。花潮正盛,時間有限,我該從哪兒看起呢?我想起在市文聯(lián)工作的海濤,我曾為他們辦的文學刊物《牡丹》寫過稿,也算有文字之緣吧。對我這不速之客,海濤并未見怪,立即安排車子,陪我直驅(qū)花會中心展點王城公園。那里早已是人頭攢動,賓客云集。海濤如數(shù)家珍,指給我看什么是“魏紫”、“姚黃”、“瑞紅”、“趙粉”,什么是“粉娥嬌”、“煙絨紫”、“洛陽紅”,什么是“凌花曉翠”、“嬌容三變”、“酒醉楊妃”,什么是“冰凌罩紅石”、“青龍臥墨池”……一朵朵,一株株,一蓬蓬,如翠羽丹霞,婀娜嫵媚,光艷照人。那花容之美、花色之多、花事之盛,實實在在令我吃驚。真?zhèn)€是“唯有牡丹真國色,花開時節(jié)動京城”!我這才恍然大悟,明白為什么司馬光不惜“拼濕衣”勸友冒雨觀花:“小雨留春春未歸,好花雖有恐行稀。勸君披取漁蓑去,走看姚黃拼濕衣”;為什么蘇東坡為了觀賞牡丹,竟舉家自汝南遷居洛陽:“花從單葉成千葉,家住汝南移洛陽”;為什么洛陽人不把桃李花當花,而到牡丹開時,竟“絕煙火游之”的癡迷;也才明白為什么“走遍大半個地球”的老父親一直為平生竟沒有機會看看這“家家魏紫,戶戶姚黃”的盛景而引為憾事了。

牡丹原產(chǎn)于西北和江南,根可入藥,稱丹皮,有鎮(zhèn)疼、解熱、通經(jīng)、活血之功效。早在1500多年前的南北朝時期,牡丹就以藥用載入《神農(nóng)本草經(jīng)》了。它作為觀賞植物大約也是始于南北朝而盛于唐。據(jù)宋朝吳俶的《異人錄》記載,天授二年(690年)武則天詔游后苑:“明朝游上苑,火急報春知。花須連夜發(fā),莫待曉風吹?!卑倩ň惴牛档お氝t。武后震怒,貶之于洛陽。這則傳說揭露了武則天的暴戾殘忍,也贊揚了牡丹不畏權(quán)貴的剛心勁骨。由此而衍生的“牡丹仙子”的故事不僅在民間廣泛流傳,還被明清小說大家馮夢龍、李汝珍、蒲松齡寫入小說,一篇篇都是我國文化遺產(chǎn)中一顆顆光燦燦的明珠。

正如宋代李格非在《洛陽名園記》中所說:“園圃之廢興,洛陽盛衰之候也……”千百年來,洛陽牡丹同古都洛陽幾度坎坷,幾度盛衰,恐怕沒有人能比出身花農(nóng)世家,如今是王城公園負責人的王三道體味更深了。他告訴我們,解放前夕,洛陽牡丹稀稀落落只剩下20多個品種,散落在少數(shù)人家中。新中國成立之初,周總理來洛陽視察時,聽說牡丹瀕臨絕境,非常難過。他說牡丹雍容華貴,是中華民族興旺發(fā)達、美好幸福的象征,要趕快搶救。在周總理關懷下,在洛陽人民和花農(nóng)們的辛勤培育下,牡丹花族才又絕處逢生,一年年興旺起來。后來,周總理又幾次到洛陽,但都未趕上花期。最后一次是在1973年深秋,他曾感慨地說:“我好像和牡丹無緣吧,怎么老是秋天來呢!”他表示“明春一定來看牡丹!”王三道和洛陽人民一年又一年眼巴巴地又盼了整整三年,想不到盼來的竟是令人心碎的噩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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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齡(右)與海濤攝于洛陽牡丹園(1984年4月)

這次我來洛陽,卻聽到一則新的傳說,說的是在哀悼周總理逝世的舉國傷悲的日子里,洛陽人用紙做成一朵朵牡丹,扎成一只只潔白的花圈,匯成一片白色花海,以寄托對周總理的哀思。忽然人們紛紛閃在一邊,讓出一條路。大家看到一位花農(nóng)竟然捧著一盆鮮紅的牡丹,默默地走向祭壇。人群躁動起來,人們當即給這株頂風冒雪怒放的鮮活的紅牡丹取了一個寓意深長的名字——氣死武則天!

俗話說:“養(yǎng)花千日,花開一時?!蹦档るm然脾性粗放,但開得好壞還需精心培育,施肥、松土、灌溉、整形、除葉、分根、嫁接、噴藥……一個新品種育成,至少要6—8年。而今,望著這滿園130多個品種、2萬多株如霞似錦、令人如醉如癡的牡丹,怎能不對王三道這樣辛勤的育花人肅然起敬呢?

當晚,我又急匆匆趕回北京。在夜車中,不禁想起唐代詩人溫庭筠的詩句:“相見牡丹時,暫來還別離……”雖說來去匆匆,但我覺得,對故鄉(xiāng)人、故鄉(xiāng)土、故鄉(xiāng)花,確確實實多了一份理解與眷念。


(1983年4月于洛陽至北京夜車中)

我們在聆聽……

——訪紀伯倫博物館

就像談起印度文學不能不提到泰戈爾,談起黎巴嫩文學,就不能不提到紀伯倫。

50年代,我們在北大讀書的時候,偶然從圖書館借到一本紀伯倫的《先知》中譯本,立即被書中那深邃的哲理、高遠的意境和濃郁的詩情深深吸引了。特別是,這個譯本又是出自我們景仰的詩人、作家冰心先生之手。那流暢的文筆、細膩的格調(diào),更使它像一塊美玉,熠熠生輝。我們反復吟誦、咀嚼、玩味,簡直愛不釋手。

歐美的文學評論家們常把紀伯倫的《先知》和印度大詩人泰戈爾的《吉檀迦利》相提并論,共譽為“東方最美妙的聲音”。他的另一本論述生命、愛情和友誼的散文詩集《沙與沫》,也堪與泰戈爾的《飛鳥集》媲美。

紀伯倫1883年出生在黎巴嫩北部一個名叫布舍里的山城。父親是牧人,母親是一個基督教牧師的女兒。當時黎巴嫩正處在奧斯曼土耳其帝國的黑暗統(tǒng)治之下,紀伯倫8歲時,父親被捕入獄。1895年,紀伯倫11歲時,由于生活所迫,母親帶著他和比他大6歲的哥哥伊德及兩個年幼的妹妹,遠渡重洋,移居美國波士頓,靠母親和兩個妹妹以女紅縫紉謀生。紀伯倫在一家專為外國人開的學校學習。一位女教師發(fā)現(xiàn)了他的繪畫天才,把他介紹給著名詩人和藝術(shù)活動家法爾德·戴。戴鼓勵他為一些書籍設計封面,從而開始了他的文學藝術(shù)生涯。1898年,他的親人們堅持把他送回故鄉(xiāng)學習阿拉伯語。他在黎巴嫩《覺醒》雜志上發(fā)表了最初的詩作,同時仍與戴保持聯(lián)系,繼續(xù)為他們畫封面。1901年4月重返波士頓時,他的妹妹蘇爾妲已死于肺病。次年,母親和哥哥又相繼病故。這接二連三的打擊,給他心靈上留下了終生難愈的創(chuàng)傷。他和妹妹瑪麗安娜在窮困中相依為命。他仍堅持文學和美術(shù)創(chuàng)作,先后發(fā)表了《音樂書》、《草原新娘》、《叛逆的靈魂》和《金環(huán)》。由于買不起繪畫顏料,有時他還不得不充當模特兒,來換取一點買顏料的費用。1908年,他到法國巴黎藝術(shù)學院學習,曾得到著名藝術(shù)家羅丹的指導。1912年返美后,移居紐約,并陸續(xù)發(fā)表了《淚與笑》、《折斷的翅膀》和《行列圣歌》。1920年4月,他在阿拉伯僑民中組織了文學社團“筆會”,成為本世紀阿拉伯文學重要流派——旅美僑民文學派的創(chuàng)始人。1923年他發(fā)表了代表作《先知》。爾后,又相繼寫出了《沙與沫》、《人子耶穌》和《先知園》等有影響的著作。他的作品強烈地抨擊封建禮教,洋溢著對自由的熱烈追求,在當時阿拉伯文學和社會以至世界文壇上起到了振聾發(fā)聵的作用。然而,紀伯倫卻一直在貧病中掙扎,1931年4月病逝于紐約,年方48歲。遺體被運回故鄉(xiāng),安放在瑪麗·薩爾基斯修道院內(nè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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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將杭州織錦贈給館長庫魯茲先生

1981年紀伯倫逝世50周年時,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決定,將這一年定為紀念紀伯倫的國際年。1983年紀伯倫誕生100周年時,黎巴嫩又專門組織了“紀伯倫紀念委員會”,舉行了規(guī)模盛大的紀念活動。可惜的是,我們來到黎巴嫩時,各種紀念活動都已結(jié)束。只是在貝魯特的各個書店里,顯著的位置上仍然陳列著各種版本的紀伯倫著作和文集。

每當我們翻看黎巴嫩地圖,目光總不期然地停在黎巴嫩文學巨擘的家鄉(xiāng)和他的安息之所——那有著詩一般美麗動聽的名字的布舍里。我們多么想去看一看?。】墒?,布舍里遠在黎巴嫩北部的崇山峻嶺之中,離海拔3000多米的科奈特索達大雪山不遠。如果時局正常,那兒倒是冬季滑雪、夏季避暑的旅游勝地。但在今天黎巴嫩內(nèi)亂不已、烽火遍地的情況下,要去一趟,實非易事。我們只好望“圖”興嘆,一拖再拖。直到一年之后的今天,趁去特里波利出差之便,才靠了友人的幫助,穿過數(shù)不清的路障、哨卡,來到布舍里。

紀伯倫說過:“給我一只耳朵,我將給你以聲音?!苯裉?,我們正是帶著一顆虔誠的心,風塵仆仆地來聆聽、聆聽……

布舍里像所有黎巴嫩小巧的山城一樣,寧靜而安詳。大約由于地處偏遠和時局動蕩,顯得十分冷清。以紀伯倫的名字命名的小街橫貫全城,街上稀稀落落,幾乎沒有多少車輛行人。我們費了一番周折,才打聽到紀伯倫博物館。原來它不在城里,而是坐落在城外的半山腰上,有一條岔路直通門前。

這是一長排連在一起的石屋,門窗緊閉,狹小的窗戶上嵌著鐵條。推開拱形的木門,迎接我們的是博物館館長庫魯茲先生。這是一位中年學者,他聽說我們來自中國,便一迭聲地表示歡迎,讓我們在他的辦公桌旁的長椅上坐下。這里有英、法和阿拉伯語的錄音帶,來訪的客人都先在這里聽一遍錄音,然后再進行參觀。趁他安放錄音帶的時間,我們好奇地打量著這間小而簡陋的辦公兼接待室。這是一間延安窯洞式的拱形小屋,粉白的墻上掛著幾幅紀伯倫的速寫。其中一幅是兩個少女的頭像,清癯的面龐上各有一對亮閃閃的大眼睛,流露著少女的天真和對幸福生活的向往。那臉盤,那神情,都酷似紀伯倫。無疑,這是紀伯倫為他的兩個妹妹瑪麗安娜和蘇爾妲畫的肖像。可惜,這兩位天真爛漫的少女都未能品嘗到幸福,一位過早夭折,一位一直陪伴著哥哥在貧困中苦斗。


和你一同笑過的人,你可能把他忘掉;但是和你一同哭過的人,你卻永遠不會忘。


一個聲音在我們耳旁響起。是的,她們同紀伯倫,同所有貧苦的人們一起流過淚,一起苦熬、苦斗過。她們也像紀伯倫一樣,不會被人們忘卻。

錄音機里傳出庫魯茲先生的聲音,寬厚而清晰。他簡要地介紹了紀伯倫的生平、著述及博物館的情況。從介紹中,我們才知道,紀伯倫9歲時,曾被一塊墜下的山石砸斷過肩胛骨,造成右臂終生殘疾。而他正是用這只有殘疾的手臂,去勞作,去追求,去開拓,去抗爭。


在你勞動不息的時候,你確實愛了生命。

工作里愛了生命,就是通曉了生命最深的秘密。

工作是眼能看見的愛。……


耳旁又響起紀伯倫的聲音。他就是帶著對生活、對工作的熱愛,帶著這種執(zhí)著的熱烈的追求,不顧身體的傷殘,從這里起步頑強地走向人生的……

聽完錄音,庫魯茲先生起身領我們參觀。博物館是由修道院改建的,拱形的甬道十分狹窄,兩旁一間間修女們做功課的小屋也都辟作一間間展室,陳列著紀伯倫的日記、手稿,墻上掛著他各個時期創(chuàng)作的油畫、速寫和插圖。

我們看著他1901年在巴黎時的自畫像,仿佛聽見他說:


靈感總是歌唱,靈感從不解釋。


當時,他正在巴黎藝術(shù)學院學習,風華正茂,又得力于名師羅丹的指導,藝術(shù)上不斷取得長足的進步。他的油畫《秋》就曾獲巴黎傳統(tǒng)的春季繪畫藝術(shù)展覽銀質(zhì)獎。難怪,羅丹和他的朋友們把他稱作“20世紀的威廉·布萊克”。

一間展室的櫥窗里,陳列著紀伯倫1921年訪問開羅時的日記。另一個櫥窗里擺的是《風暴》的手稿,寫滿厚厚的幾大本。我們仔細辨認著那一行行匆匆寫下的文字:


……他們說對了,我的確是個極端分子,甚至近于瘋狂?!谖倚闹校袑θ藗円暈樯袷サ臇|西的厭惡,有對他們所厭惡的東西的愛。假如我能連根拔除人類的風俗習慣、信仰傳統(tǒng),那我決不會有一分鐘的猶豫。


這是《風暴》中“麻醉師與解剖刀”一章的一段文字。他正在用這犀利的“解剖刀”,一層層剝落宗教勢力、傳統(tǒng)習俗和虛偽法律的維護者及市儈們的外衣。這和《先知》及《沙與沫》的格調(diào)迥然不同。

我們聽見紀伯倫笑著說:


當生命找不到一個歌唱家來唱出她的心情的時候,她就產(chǎn)生一個哲學家來說出她的心思。


啊哈,是了,從紀伯倫的作品里,你不難找到歌唱家的柔曼輕快,也不難找到哲學家的深邃、雄辯。

最有意思的,是我們在甬道上的櫥柜里陳列的紀伯倫生前搜集的花插、雕像等等擺設中,竟發(fā)現(xiàn)了一對中國的如意。我們問館長:“這是從哪兒搜集的?”他投給我們一個羞赧的微笑,搖搖頭囁嚅著:“沒有留意過……巴黎?紐約?……”忽然,我們仿佛聽到一個聲音在耳旁說:


我們活著只為的去發(fā)現(xiàn)美。


是了,也許,它那彎彎的弧線,它那玲瓏的造型,不是十分美嗎?更何況,它來自東方一個古老、文明的國家……我們頻頻點頭,露出會心的微笑。這神情大約也感染了庫魯茲先生,他也為博物館中陳列著一件使中國客人感興趣的中國工藝品而高興。

我們告訴他,中國讀者對紀伯倫并不陌生,早在30年代,就有一位中國著名女詩人、作家將他的《先知》譯成了中文。

“真的?”他驚喜地問。

我們點點頭:“那位女詩人叫冰心?!?/p>

“能不能為我們博物館找一本?”他急切地說。

我們告訴他,來黎巴嫩之前,我們曾在各書店尋找過,都沒有找到。冰心女士手邊也沒有多余的存書,不過,她說過一段時間還會再版。我們答應一俟再版,一定設法送他們一本。

庫魯茲先生領我們沿著彎曲的甬道,來到最里面的一間展室。這里陳列著紀伯倫生前使用的家具:木床、畫架、桌椅和一扇雕花屏風。一只破舊的皮包上面用英文寫著紀伯倫的姓名和他在紐約的住址。這些簡陋到不能再簡陋的家具,這些破舊得不能再破舊的物件,向我們展示著紀伯倫生前的清貧與窮苦。

看著眼前的情景,我們幾乎難以置信。一頭是紀伯倫使用的如此粗鄙、破舊的家什,一頭是他為人類創(chuàng)造的巨大的精神財富,心頭的這桿天平,怎么也難以平衡。

一個聲音又在耳邊響起;


如果你嘴里含滿了食物,你怎能歌唱呢?如果手里握滿金錢,你怎能舉起祝福之手呢?最可憐的人是把他的夢想變成金銀的人?!?/p>


從這里,是否可以感悟到人生的真諦?

紀伯倫只活了48歲,但他把全部的生命,都投入了工作。


在你工作的時候,你是一支管笛,從你心中吹出時光的微語,變成音樂。

你們誰肯做一根蘆管,在萬物合唱的時候,你獨癡呆無聲呢?


庫魯茲先生告訴我們,1928年,紀伯倫曾想買下故鄉(xiāng)的瑪麗·薩爾基斯修道院,以便回國療養(yǎng)。但他為了趕寫《土地女神》和《先知園》,仍堅持留居美國。1931年,他預感到生命的燈即將熄滅時,便不顧醫(yī)生的警告,每日埋頭于繪畫和寫作,用他生命的笛管,吹出使人們心靈震顫的音樂。他逝世的前一天,一位醫(yī)生去看他,發(fā)現(xiàn)他正在病痛中掙扎,立即和瑪麗安娜一起把他送往醫(yī)院。他離開工作室時,還看著自己的雙手說:“這雙手,在我最后從這里走出去之前,還有許多畫要畫,許多書要寫呢……”


他們認為我瘋了,因為我不肯拿我的光陰去換金錢。

我認為他們瘋了,因為他們以為我的光陰是可以估價的。

一個人的意義不在于他的成就,而在于他所企求的成就的東西。


我們聽著,聽著,心海在翻波涌浪。只覺得自己正被一種崇高的精神在陶冶,在凈化……

這間展室的一邊連著石山,石山上有一個小小的石洞,是紀伯倫停靈的地方。庫魯茲先生打開洞里的壁燈,讓我們透過一扇小窗瞻仰紀伯倫安息的靈柩。靈柩很小,漆成白色。我們放輕腳步,生怕侵擾紀伯倫的甜夢。他勞碌一生,直到死后,才由瑪麗安娜和他的生前好友們把他送回故鄉(xiāng)的懷抱中安息。

臨告辭,我們把一幅杭州織錦贈給庫魯茲先生。庫魯茲先生回贈我們一套阿拉伯文新版的紀伯倫兩卷集和三幅紀伯倫插畫復制品,并殷殷叮囑我們再去,早日帶去《先知》的中譯本。

步出博物館,我們仿佛一下子走過了整整一個世紀。

“再見了,紀伯倫,”我們在心中默默地說,“謝謝您這么坦誠,這么真摯,讓我們看了這么多,聽了這么多,想了這么多。在我們離開之前,不知道您對我們這兩個萬里迢迢來看望您的中國讀者有什么告誡?”

一個聲音在耳邊響起:


讓今日用回憶去擁抱著過去,用希望擁抱著將來。

你們的理性與熱情,是你們航行的靈魂的舵與帆。

一個羞赧的失敗比一個驕傲的成功還要高貴。

……


這是一位飽經(jīng)滄桑的百歲老人慈祥、親切的聲音。


(1984年11月草于貝魯特,載于《世界文學》1986年第6期)

她就是大?!?/h2>

假期結(jié)束了,我們從北京經(jīng)貝爾格萊德和雅典轉(zhuǎn)機返回貝魯特。從雅典機場起飛不久,便飛臨地中海上空,舷窗外,一邊是波光粼粼的大海,一邊是延綿起伏的海岸線。我們一邊捧著航空小姐送來的袋裝飲料,插上吸管,慢慢吸吮著,一邊俯覽著機翼下那藍色織錦緞一般熠熠閃光的大海。忽然,一串珠璣般雋永、瑰麗的詩句從腦海中躍出:


大海啊,

哪一顆星沒有光,

哪一朵花沒有香,

哪一次我的思潮里,

沒有你波濤的清響?


這是冰心老人書贈我們的條幅上題寫的詩句,錄自她早年創(chuàng)作的詩集《繁星》第131首。

我們默誦著,假期里會見老人的情景又一一閃現(xiàn)眼前……

年初,從黎巴嫩回國述職、休假,我們便一直惦念著紀伯倫博物館館長庫魯茲先生的囑托:為博物館找一本冰心先生翻譯的紀伯倫散文詩集《先知》。

剛巧,回國不久,便接到作家協(xié)會舉行迎春茶話會的請柬,我們想,這倒是一個難得的機會,可以在茶話會上向冰心先生陳述原委。誰知道,在茶話會場轉(zhuǎn)了好幾圈,也沒有見到冰心先生。詩人紀鵬告訴我們,冰心先生摔斷腿骨后,已經(jīng)好幾年“足不出戶”了。他建議我們到先生家里去找。他說,冰心先生家門上雖然貼著一張“醫(yī)囑謝客”的小字條,但你們有要緊事,她不會介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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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心與章誼

我們聽了,既感意外,又十分躊躇。一方面掛念著冰心先生的身體,一方面又想盡可能不要給她添麻煩。

聽說《先知》已經(jīng)再版,我們想還是先在書店買買看。然而,我們幾乎跑遍了北京大、小書店,都買不到。

在王府井新華書店,我們向一位40多歲的負責同志求助。她告訴我們:“像《先知》這類書,訂數(shù)很少,早就賣光了?!?/p>

“還來嗎?”

她搖搖頭,勸我們再到別處找找看。

在人民文學出版社門前的售書亭(那里專賣文學書籍),我們在書架及書柜眼巴巴地找了一圈,沒找到,只好問一個20多歲戴眼鏡的工作人員:“有沒有冰心翻譯的紀伯倫的《先知》?”

他想了想,回答說:“我們這里不賣宗教的書?!?/p>

鏡片后面,一雙眼睛坦誠地看著我們,簡直叫人哭笑不得……

去外地開會、參觀途中,無論在成都、重慶或武漢,只要有可以由我們自己支配的時間,其他人都去逛市場、買土特產(chǎn),我們卻懷著一線希望,往書店跑,結(jié)果都失望而歸。

回到北京,有一次去看望臧克家老人時,同他談起這件事,臧老說:“冰心同志的家遠一些,你們年輕,多跑些路沒有關系,直接到她家去好了。不要管那門上的字條,那是為了應付不大相干的人的,老人精力有限,要干的事情很多,不得不如此。你們遠道而來,又帶著外國朋友的重托,她會歡迎的?!彼€找出冰心先生的地址、電話,讓我們記下來。

看來,事到如今,也只好麻煩冰心先生了。我們按臧老給的地址,給冰心先生寫了信,懇請她幫助找一本她譯的《先知》,簽贈紀伯倫博物館,并隨信寄去宣紙,懇請她按中國習慣,題一幅字,待我們返任時,一并贈給紀伯倫博物館。另外,還寄去了我們新出版的散文集《而今百齡正童年》,請她指教。

很快收到冰心先生的回信,她歡迎我們前去。由于未見過冰心先生,在約定的前一天,我們特意趕到人民日報社姜德明同志家中,因為他對這些老作家們十分熟悉,我們想向他請教,看望冰心先生應當注意些什么。他笑笑說:“冰心同志腿腳不太方便,但精神很好,每天都堅持讀書、寫作。你們?nèi)ニ也灰惺?,這位老太太非常和藹……”

冰心先生的家,在北京市郊區(qū)一所高等學府的普通宿舍樓里,據(jù)說,這還是1985年才調(diào)整的。一位中年女傭把我們讓進客廳。客廳大約十三四平方米,一邊靠墻放著沙發(fā),墻上掛著吳作人為她畫的熊貓,兩旁是梁啟超手書的對聯(lián):


世事滄桑心事定

胸中海岳夢中飛


不知道這副對聯(lián)的由來,但我們覺得這兩句話用來形容冰心先生倒很貼切。

墻上靠窗的一邊,還掛著一張裝在鏡框中的國畫,畫上一個身穿紅肚兜的胖墩墩的孩子,背著一只紅嘴大壽桃。這是冰心先生80壽辰時《兒童文學》編輯部送的,它令人想到冰心先生從《寄小讀者》到《小桔燈》和近年的《三寄小讀者》等等幾十年來在兒童文學園地中勤奮耕耘的功績。

沙發(fā)對面是老式的櫥柜,櫥柜前放著一把椅子,它們大概跟隨冰心先生好幾十年了。櫥柜上方的墻上,掛著根據(jù)意大利攝影師在周總理患病期間拍攝的那幅著名照片繪的油畫。櫥柜旁邊是書柜。

房間陳設、布置既簡樸又素雅,使人感到親切。

稍候,只見冰心先生扶著助步器(一種鋁制的半圓形支架,她說是美國朋友送的)慢慢走來,一邊和藹地笑著:“怎么不坐下?請坐,請坐。”

我們想把她扶到沙發(fā)上,她說“我習慣坐高一些”,便在沙發(fā)對面的椅子上坐下。沒容我們開口,她笑著說:“《而今百齡正童年》我看完了,寫得很好,只是書名讓人不太清楚,應當直接寫上‘我的父親曹靖華’……”彭齡不好意思地囁嚅著:“用第三人稱寫方便一些?!彼琅f笑著:“直接說自己的父親更親切?!苯又?,她又問起我們的經(jīng)歷和家里老人們的情況。她是那樣平易、謙和,使我們感到我們探望的不是一位有名的大作家,而是像姜德明同志所說的——一位慈祥的“老太太”。

我們從背包里取出從黎巴嫩帶回的紀伯倫的畫和紀伯倫博物館的照片,贈給冰心先生,并向她談起我們參觀博物館時,館長庫魯茲先生聽說她早在30年代就將《先知》譯成中文時既驚訝又興奮的情景。

冰心先生說:“那是在1927年,我從美國朋友那兒第一次讀到紀伯倫的《先知》,很喜歡那些富有哲理、又具有東方氣息的文詞。我覺得它很像泰戈爾,卻又不一樣。這大概同他們的出身、經(jīng)歷及社會地位有關。泰戈爾出身貴族,紀伯倫是窮苦人……”

她在為《先知》寫的“譯本新序”中也曾說過:


我很喜歡這本《先知》,它和《吉檀伽利》有異曲同工之妙。不過,我覺得泰戈爾在《吉檀伽利》里所表現(xiàn)的,似乎更天真、更歡暢一些,也更富于神秘色彩。而紀伯倫的《先知》卻更像一個飽經(jīng)滄桑的老人,對年輕人講些處世為人的哲理,在平靜中卻流露出淡淡的悲涼……


她很仔細地聽我們談起紀伯倫家鄉(xiāng)布舍里和紀伯倫博物館的情況,并詢問了紀氏的卒年。

接著,她遞給我們書贈紀伯倫博物館的《先知》中譯本與墨寶。她告訴我們,這本《先知》是她手邊僅存的唯一一本。

我們展開宣紙,上面是冰心先生一行行娟秀的字跡。她抄錄的是紀伯倫的《先知》中談論友誼的一段文字:


讓你的最美好的事物,都給你的朋友。

假如他必須知道你湖水的退落,也讓他知道你湖水的高漲。

你找他只為消磨光陰的人,還能算是你的朋友么?

你要在生長的時間中找他。

因為他的時間是滿足你的需要,不是填滿你的空虛。

在友誼的溫柔中,要有歡笑和共同的歡樂。

因為在那微末事物的甘露中,你的心能找到他的清曉而煥發(fā)的精神。


我們捧著、看著,簡直愛不釋手??梢韵胂蟮贸?,當我們返回黎巴嫩,將這些珍貴的禮物轉(zhuǎn)交給庫魯茲館長時,他該有多么興奮。

冰心先生安詳?shù)乜粗覀儯拐\而又自謙地說:“我的字寫得不好,沒有專門練過,不知道行不行。”

她談起當年她翻譯《先知》時,原版書上每一節(jié)后面,都有紀伯倫自己畫的插圖。后來出版中譯本時,她曾希望將這些插圖收入,但出版社嫌麻煩,沒有答應。

我們忙問:“將來再版時,能不能把插圖收進去?”因為紀伯倫不僅是散文詩大師,也是著名畫家,他為自己作品繪制的插圖,無疑將更加珍貴。

冰心先生頗有些遺憾地說,她手邊英文的原版《先知》已經(jīng)沒有了。我們想,英文原版《先知》不一定好找,但找一本有插圖的英文本《先知》還是有可能的。我們立即允諾返回黎巴嫩之后,一定為她找一本帶插圖的英文本。先生慈祥地點頭微笑著,輕輕說:“謝謝?!?/p>

在談到翻譯時,她說由于紀伯倫的《先知》是用英文寫的,她很喜愛,決定把它譯成中文。如果是轉(zhuǎn)譯的,她便不會譯它,“因為文學作品經(jīng)過轉(zhuǎn)譯,便打了折扣,不一定可信”,“應當對讀者負責?!弊阋娝龂烂C認真、一絲不茍的精神。

告辭時,我們?nèi)〕鱿鄼C,問能不能為她照幾張相,她依舊慈祥地笑著說:“當然可以?!辈阉呐鲫愃∠壬皝?,為我們拍了合影……

回到城里,我們立即把冰心先生為紀伯倫博物館題的字送去裝裱,并查閱了我們參觀博物館時記的筆記和相關資料,發(fā)覺由于記憶不準確,在回答冰心先生關于紀伯倫卒年的問題時,年代有誤。我們忙寫了一份紀氏生平概要寄去,并懇請她暇時也能為我們題一幅字。

不幾天,便收到冰心先生的回信,信中附著應我們懇求書贈的墨寶——那一串熠熠閃光的珠璣……

飛機在地中海上飛行。

我們隔著鵝卵形的舷窗,俯覽著那藍色織錦緞一般熠熠閃光的大海,一遍又一遍默誦著:


大海啊,

哪一顆星沒有光,

哪一朵花沒有香,

哪一次我的思潮里,

沒有你波濤的清響?


我們知道,冰心先生愛海。早在1924年6月,她在美國留學期間寫的散文《說幾句愛海的孩氣話》中,就以孩童天真爛漫的口吻“品評”了山與海,抑山而揚海,抒發(fā)了對海的摯愛。我們想到她秀慧、文靜,又剛毅、倔強的性格;想到她重事業(yè)、輕名利,“淡泊以明志,寧靜以致遠”的風骨;想到她歷盡坎坷,卻安之若素,豁達、坦蕩的襟懷;想到她“生命從八十歲開始”,睿智、勤奮,與時代共奮進的精神……不禁感到:她,就是大?!?/p>

“世事滄桑心事定,胸中海岳夢中飛?!蔽覀兿肫鸨南壬蛷d懸掛的對聯(lián),心中似有所悟……


(1986年6月草于貝魯特,載于《文朋詩友》1987年第2期)

天涯盡知音

——再訪紀伯倫博物館

上次我們參觀紀伯倫博物館還是一年前的事。記得那次參觀時,庫魯茲館長聽我們說中國著名女作家冰心先生早在30年代就將紀伯倫的代表作《先知》譯成中文時,十分驚詫。他一再懇求我們一定設法為博物館弄一本《先知》的中譯本。

其實,我們來黎巴嫩之前已想到這一點,只是沒有找到罷了。我們一直惦念著庫魯茲先生的囑托,這次重返黎巴嫩,我們不僅帶來了冰心先生簽贈的《先知》中譯本和她為博物館題寫的墨寶,還有別的我們盡力搜集到的與紀伯倫博物館相關的禮物。但是,怎么才能把這些禮物和冰心先生及其他中國作家、翻譯家的關愛與祝福送給庫魯茲先生和紀伯倫博物館呢?

紀伯倫博物館所在地布舍里,在黎巴嫩北部卡迪斯山谷(圣谷)的盡頭。說遠,也不算遠。我們自己又會開車,如果時局正常,舉足就可以前往。但現(xiàn)在,不僅要穿過貝魯特的“綠線”——橫跨貝魯特市中心的兩大教派已持續(xù)了近10年之久的武裝沖突的交界區(qū)。那里處處斷壁殘垣,形同鬼域。從那陰森可怖、空無一人的通道穿行時,需時時冒著爆發(fā)沖突,遭遇炮擊和成為武裝分子冷槍靶子的風險。那里名為“綠線”,風云突變時就成“鬼門關”。沿途還要經(jīng)過黎巴嫩政府軍、敘利亞派駐的“阿拉伯遏制部隊”以及黎巴嫩各派民兵設置的路障、哨卡,使交通變得異常不便。而且,不久前,離布舍里不遠的達尼亞鎮(zhèn)也爆發(fā)了激烈的武裝沖突,敘利亞駐軍還進行了干預,致使局勢一直相對平靜的黎巴嫩北方也變得像其他地區(qū)一樣動蕩不定。

我們十分躊躇。咫尺天涯,可望而不可及,這樁未了的心事總時時縈繞心頭。隨著任期將滿,更令我們焦慮不安。

我們試探著向黎巴嫩軍方朋友穆罕默德·澤丹上校談起此事,他仔細聽著,爾后微笑著說:“這樣吧,你們做好準備,我來幫你們安排。待局勢許可時,我通知你們,先到我家里,我陪你們?nèi)ァ!彼募以诶璋湍郾辈恐劭诔鞘刑乩锊ɡㄓ肿g的黎波里)南邊的卡拉蒙,從那里去布舍里,只需1小時車程。他信息多,又人熟、路熟,有他陪伴,當然是再好下過的事。

正是靠他的幫助,我們才在局勢持續(xù)動蕩的間隙,又一次長途跋涉,穿過貝魯特市中心的“綠線”和數(shù)不清的路障、哨卡,趕到卡拉蒙,然后一同前往布舍里。我們從卡拉蒙出發(fā)時,還慶幸局勢也像這天氣一樣“陰轉(zhuǎn)晴”了,不料半途中,卻聽見遠處傳來的隆隆的炮聲,一絲不祥之感陡然而生。但澤丹上校說:“敘利亞軍隊可以控制住局勢,戰(zhàn)火還燃燒不到布舍里,我們抓緊時間,快去快回……”好不容易盼到的這么一次機會,我們都不愿意放棄。

由于澤丹上校事先同庫魯茲先生進行了聯(lián)系,所以,當我們風塵仆仆趕到布舍里時,他和助手早已等候在市中心的小廣場上了。

庫魯茲先生穿一套藍色的“獵人裝”,更顯得神采奕奕。只是,一年不見,他兩鬢似乎更白了。

他緊握住我們的手,笑著說:“一接到澤丹先生的電報,說有中國客人要來博物館,我就猜想到一定是你們。在這種時候還趕到這里來,實在太感謝了……”

他領我們穿過市區(qū),顯然,由于局勢動蕩,大多數(shù)商店已經(jīng)歇業(yè),一路上偶然見到的行人,也都神色慌張,腳步匆匆。往日平和、安詳?shù)男℃?zhèn),籠罩在一種大難臨頭的緊張、無助的氣氛之中。

我們終于又來到小鎮(zhèn)外半山腰上的紀伯倫博物館。還是那拱形天花板的辦公兼接待用的小屋,還是那簡樸的木板條兒釘?shù)拈L凳。粉白色的墻上,依舊掛著紀伯倫的畫像。紀伯倫正含著微笑,用親切、和藹和含有一絲憂郁的目光注視著我們,仿佛在說:“哈!又見面了,遠方的朋友。只不過,不該在這樣的時候……”

就像前一次一樣,這里的一切都那樣樸實、自然、熨貼,使我們有賓至如歸的感覺。即使炮聲還在遠處轟響,這里就像一塊巨大的磁石,把我們緊緊吸引著,讓我們暫時忘卻了擔憂與不安。

紀伯倫曾說過:


我是那堅實的植物的種子,在我們的心成熟豐滿的時候,就會交給大風紛紛吹散。


啊,紀伯倫,我們多么想告訴你,你的作品,正像你所說的你的“成熟豐滿”的心所孕育的“堅實的植物的種子”,借著風的翅膀,已經(jīng)傳播到全世界。全世界,無處沒有你的朋友、你的知音。在中國,你的作品跨越了時間和空間,從30年代著名女作家冰心先生翻譯的《先知》,到如今80年代,依舊常常散見于中國各種文學報刊。你的名字,為幾代中國讀者所景仰、所熟知。

我們懷著對紀伯倫的深深的敬意,把帶來的禮物一一轉(zhuǎn)贈給庫魯茲先生。

“這是冰心先生簽贈的《先知·沙與沫》?!?/p>

我們告訴他:冰心先生是著名的詩人、作家,《先知》經(jīng)她譯成中文后,便廣泛流傳。她的譯筆明麗、曉暢,不僅忠實地再現(xiàn)了原著的內(nèi)涵,還保持了原著質(zhì)樸又華美的風格。該書從30年代初版起,就被中國廣大讀者視為瑰寶。1981年,它與冰心先生譯的另一部紀伯倫的散文詩集《沙與沫》合輯重版后,很快就脫銷了。再版一發(fā)到書店,同樣被搶購一空。這一本,還是冰心先生自己留存的唯一一本。

庫魯茲先生接過去,翻開扉頁,上面有冰心先生用她清秀的字體親筆題簽:贈給黎巴嫩紀伯倫博物館。

“請告訴我,冰心女士是哪一年翻譯的《先知》?”庫魯茲先生問。

“1931年,”我們指給他看冰心先生初版短序后面標注的年份。

“啊,那是紀伯倫逝世的同一年!”庫魯茲先生說:“這大概是紀伯倫著作的最早的譯本了。請你們代我們謝謝冰心女士,謝謝她早在半個多世紀以前就做了這么有意義的事——不僅自己是紀伯倫的知音,而且,通過她的譯筆,又把紀伯倫介紹給千千萬萬中國讀者,讓他擁有千千萬萬個知音……”

“這是冰心先生按中國的傳統(tǒng)習慣親筆題贈的卷軸?!?/p>

我們解開卷軸的絲帶,慢慢展開。卷軸上是冰心先生特意抄錄的紀伯倫《先知》里《論友誼》中的一段:


讓你的最美好的事物,都給你的朋友。

假如他必須知道你潮水的退落,也讓他知道你潮水的高漲。

你找他只為消磨光陰的人,還能算你的朋友么?

你要在生長的時間中去找他。

因為他的時間是滿足你的需要,不是填滿你的空虛。

在友誼的溫柔中,要有歡笑和共同的歡樂。

因為在那微末事物的甘露中,你的心能找到他的清曉而煥發(fā)的精神。


我們根據(jù)庫魯茲先生上次贈給我們的阿拉伯文版《紀伯倫兩卷集》,把這段話事先用打字機打印出來,和卷軸一起交給庫魯茲先生。

庫魯茲先生說:“冰心女士從紀伯倫的著作中,特地選出《論友誼》中的這一段,是非常有意義的。這也恰恰證明,黎中兩國作家和人民是心心相通的。”

另外,我們還把在使館找到的《中國女作家作品選》英譯本(那上面有一篇冰心的小說)和刊登著冰心先生訪問記的英、法文版《北京周報》一并交給了他。這些是當時我們能找到的僅有的有關冰心先生的外文資料了。

“這是我們北大學習時的同窗、北京大學阿拉伯語系教授仲躋昆翻譯的紀伯倫的《淚與笑》。”

庫魯茲先生接過去,發(fā)現(xiàn)扉頁上有躋昆學長用阿拉伯文書寫的題贈,格外興奮。

我們告訴他,紀伯倫的《淚與笑》同樣受到廣大中國讀者的歡迎,一出版就賣完了。和冰心女士一樣,這本書也是譯者手邊唯一的一本,本來準備自己留存的,但聽說我們還要到博物館來,便毫不猶豫地托我們把它送給博物館,他說這樣比他自己保存更有意義。

我們還告訴庫魯茲先生,我們在國內(nèi)休假期間去看望著名詩人紀鵬先生時,看到他正閱讀的一本《淚與笑》上畫滿了記號。他是在以紀伯倫為師,潛心研讀呢。

“我想,紀伯倫如果知道他有這么多的讀者、朋友與知音,一定會高興的,”庫魯茲先生感慨地說。

“啊,這是一本《世界文學》雜志及其主編高莽先生寫給博物館的信與譯文。”

我們告訴庫魯茲先生,這本《世界文學》上刊登著黎巴嫩著名作家米哈依爾·努埃曼寫的關于紀伯倫的傳記文學的片斷。高莽先生知道我們很快要返回黎巴嫩時,便托我們把它轉(zhuǎn)贈給博物館,同時還親自寫了信,表示中國廣大讀者對紀伯倫的愛戴與景仰。我們還告訴庫魯茲先生,高莽先生本人既是翻譯家、作家,也是畫家,他不僅欣賞紀伯倫的文學作品,也欣賞紀伯倫的畫作與插圖。

庫魯茲先生把這些禮物一件件接過去,一一擺在辦公桌上,興奮得臉色通紅。

他拿起冰心先生的卷軸,細細地看那木軸,看那絹面。他說:紀伯倫生前珍藏著一對中國的玉雕如意,說明他十分喜愛富有東方韻味的中國手工藝品。這么精致的卷軸,他也一定會喜愛的。

庫魯茲先生看著冰心先生清秀的字跡和紅色的印章,感慨地說:“我會阿拉伯語、英語、法語,看來,還得學學中文,那樣,便可以直接看懂這些書、信和冰心女士的珍貴的手跡了……”

庫魯茲先生的助手煮好了紅茶,他一邊招呼我們喝茶,一邊指著桌上的禮物說:“這是紀伯倫博物館建館以來收到的最珍貴的禮物了。它的珍貴,不僅在于它們本身的價值,更在于它們代表著黎中兩國作家、兩國人民執(zhí)意追求的理想、信念與友誼?!彼f:“這些禮物作為兩國作家和人民之間的友好象征,將同紀伯倫的文物一起,永遠保存在博物館中?!?/p>

面對這些禮物,庫魯茲一臉興奮,卻又難掩內(nèi)心的不安。他搓著雙手,為難地說:“在這種時候,你們能來博物館,我們已經(jīng)很感激了。而你們又為博物館帶來這么多珍貴的禮物,我們卻想不出有什么可以回贈。由于局勢突變,小鎮(zhèn)差不多變成空城,店主們也早把貨物運往外地,閉門歇業(yè)。博物館為避免戰(zhàn)禍殃及,也已將大部分館藏整理裝箱,準備運往安全的地方……”我們原本也并未想到要什么“回贈”,只是想乘我們在黎巴嫩工作之便,為兩國文化交往略盡綿薄之力。

由于博物館地處鎮(zhèn)外,隆隆的炮聲更加清晰。博物館還正忙著轉(zhuǎn)運藏品,我們想起冰心先生想要一本有插圖的英文版《先知》。那是我們上次回國述職、休假,去看望冰心先生時,將庫魯茲先送的紀伯倫親筆插畫的大幅復制品轉(zhuǎn)贈給她,她說:“《先知》中譯本初版是插圖本,后來的版本都不是了……”她對此感到遺憾。我們問:“以后再版能否補入?”她搖搖頭:“可惜手頭已經(jīng)沒有英文原版插圖本了?!蔽覀兿?,初版的《先知》英文插圖本不一定找得到,但在黎巴嫩,帶插圖的英文版《先知》卻不難尋覓,便允諾回黎巴嫩一定為她找一本。當我們試探著問庫魯茲先生時,他忙說:“有,有?!鄙酝#诌t疑著問:“不過,這作為回贈,太輕了吧?……”我們笑著講了中國“千里送鵝毛”的諺語。他笑著,忙讓助手取來幾本英文版《先知》:白脊、黑面,封面上有一個紀伯倫的圓形貼金的圖案。書的一邊還是毛邊的,書中有十余幅紀伯倫自繪的插圖。這是博物館專為饋贈印制、裝幀的“豪華版”,古樸、素雅、大方,難怪市面上未曾見過。我們喜出望外,對庫魯茲先生說:“這就是最好的回贈!”庫魯茲先生也高興地笑了。

他拿起筆,在書的扉頁上一一為冰心、高莽、躋昆題寫了贈言。他為冰心先生題寫的贈言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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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齡將冰心親題的紀伯倫《論友誼》卷軸贈給紀伯倫博物館館長瓦希布·庫魯茲


尊敬的冰心女士:

您給紀伯倫博物館的贈禮,是最有價值和最寶貴的。我們將把它陳列在紀伯倫文物旁。

在您的手跡前,我看著它,感到歲月的流逝、生命的深邃和您眼中閃爍的中國古老文化的智慧的光輝。我熱愛中國的古老文化,并努力從中汲取營養(yǎng)。您對紀伯倫的《先知》的重視,在他逝世不久的同一年里就將它譯出,正是中國古老文化的價值和您的睿智的明證。

我毫不懷疑,您給我和博物館的贈品,將是最深刻、最根本的人類共有的文化聯(lián)系著我們大家的最好的紀念。只有深刻的、人類共有的文化,才能將人們聯(lián)系在一起,并促進他們的團結(jié)。

向您表示由衷的敬意!

布舍里,紀伯倫博物館

館長 瓦希布·庫魯茲

1986年7月12日


總算了卻了一樁心事!

在庫魯茲先生書寫贈言的時候,我們一邊喝著紅茶,一邊環(huán)顧著這間小小的辦公兼接待室,目光又不期然地停在紀伯倫的畫像上。

清癯的臉龐,兩撇短短的胡須。那深邃的目光,那剛毅的嘴角,依歸含著微笑,正親切、和藹地注視著我們。

我們仿佛聽見他輕輕地說:


有人只有一點財產(chǎn),卻全部都給人。

這些人相信生命和生命的豐富,他們的寶柜總不空虛……


紀伯倫,你一生清貧,清貧得像個乞丐。而你又如此慷慨,傾你所有:你的智慧,你的生命,“全部都給人”。所以,你才擁有這樣多,全世界不同民族、不同信仰、不同膚色的朋友與知音……他們找你,絕不是“只為消磨光陰”,而是為找尋與結(jié)識你那“清曉而煥發(fā)的精神”。


(1986年7月草于貝魯特,1987年2月改于北京。載于1987年2月22日《文藝報》)

希臘魂

1960年6月,魏巍同志訪問希臘,帶回了一組傳頌一時的組詩《橄欖樹》。他在其中的《登雅典衛(wèi)城》一詩中寫道:


我面前有一支高高的旗桿,

它兀立在幾十丈高的懸崖之上,

想當年格列索斯就從這里沖上城頭,

這就是他把卐字旗撕碎的地方!


馬諾利斯·格列索斯是希臘著名的民族英雄。

20世紀30年代末,法西斯德國和意大利結(jié)成“軸心”,歐洲和巴爾干上空布滿戰(zhàn)云。1940年法國淪陷,墨索里尼站在希特勒一邊公開宣戰(zhàn)之后,巴爾干半島形勢一觸即發(fā),希臘岌岌可危。果然,這年10月,意大利侵占阿爾巴尼亞后,便把黑手伸向了希臘。當時,希臘首相梅塔克薩斯將軍拒絕了意大利的最后通牒,并親自擔任總司令,指揮希臘陸軍勝利地越過阿爾巴尼亞邊界,給墨索里尼以沉重打擊。但是,1941年1月梅塔克薩斯將軍去世之后,優(yōu)柔寡斷的銀行家亞歷山大·科里濟斯繼任首相,形勢便急轉(zhuǎn)直下。4月6日,希特勒為渡海進攻北非進行準備,在進攻南斯拉夫的同時,也向希臘發(fā)動了進攻。兩周之后,希臘軍團司令特索拉科格羅向德國軍隊投降,希特勒隨即任命他為希臘傀儡政權(quán)總理……

但是,古希臘溫泉關和馬拉松戰(zhàn)役的英雄們的后代,向來把獨立、自由看得比生命還要寶貴的希臘人民,是絕不肯俯首貼耳地充當亡國奴的。以希臘共產(chǎn)黨為核心的人民抵抗運動,在敵后堅持了長期的武裝斗爭,為抗擊德國和意大利法西斯的軍事占領作出了貢獻。

當時,希臘已經(jīng)被瓜分和肢解:德國的盟友保加利亞兼并了希臘的馬其頓東部和色雷斯西部;意大利控制了首都雅典和希臘大部;德國人自己除控制希臘北部、克里特島西部之外,還控制著希臘的戰(zhàn)略要地和交通要道。雅典衛(wèi)城,是希臘首都的制高點,自然由德國法西斯軍隊親自把守。衛(wèi)城上,那面納粹德國的卐字旗像一團沉重的陰云,壓在希臘人民的心上,那是國家、民族屈辱的象征。多少人一看見它,就暗自傷心落淚,甚至走路都低著頭,不愿向他們心目中的圣地、那有著帕提儂神廟的古衛(wèi)城看上一眼……

然而,這一年5月30日早上,不知道誰無意中瞥見,衛(wèi)城上,在晨風中迎著初升的朝陽高高飄揚的,不是希特勒的卐字旗,而是一面嶄新的希臘國旗。

人們迸著喜悅的淚花,奔走相告,傾城歡騰。

德、意法西斯驚恐萬狀,一面驅(qū)趕街頭涌動的人群,宣布“全城戒嚴”;一面氣急敗壞地把那面希臘國旗降下來,重新升起瘟神般的卐字旗。

但是,那面希臘國旗卻高高地飄揚在希臘人民心中。

它像火一樣,燒盡了希臘人民心中的悲觀與失望,喚起了他們抗擊法西斯占領者的決心和勇氣。

雅典衛(wèi)城坐落在雅典城南一座150多公尺高的石灰?guī)r山頂上,山勢陡峭,四周又環(huán)以壁陡的城墻,像是高聳于懸崖絕壁之上。而守衛(wèi)它的,又是納粹德國的軍隊,徒手攀登上去,談何容易!但是,為了打擊侵略者的氣焰和振奮希臘人民的民族精神,希臘人民抵抗運動批準了這個大膽的行動。它向全世界宣布:希臘不死!反抗的火種依舊高燃在人民的心中!兩位青年懷著普羅米修斯偷天火給人類的決心,在同伴們的協(xié)助下,經(jīng)過周密的計劃與安排,乘暗夜悄悄從城堡東面攀上了衛(wèi)城,扯下卐字旗,從懷中掏出那面嶄新的希臘國旗,把它高高地升起……

這兩位青年的名字是:馬諾利斯·格勒索斯和阿波斯托羅斯·桑塔斯。

我們隨著來自世界各地的游客,從衛(wèi)城西面的山門一步步登上衛(wèi)城。然后,由西而東,繞過雄偉端莊的帕提儂神廟,直到最東面。我們從高高的石墻上探出頭去,下面是幾十丈高的筆陡的懸崖。據(jù)說,當年格列索斯和桑塔斯正是抱著同法西斯占領者不共戴天的復仇決心,出乎敵人意料地從地道來到衛(wèi)城下,又一起攀上衛(wèi)城的。離城墻20多米處,豎立著一根高高的旗桿,一面白底藍道的希臘國旗正在陽光下、晨風中輕輕飄卷……為了升起這面象征著希臘自由、獨立的旗幟,希臘人民付出過多少血的代價!

當時,希臘存在兩個政府:一個在希臘本土,是德、意法西斯豢養(yǎng)和扶持的偽政權(quán),早已為人民所不齒,雖然頻繁更迭,除去一小撮附敵分子之外,收買不去半點民心;另一個先在埃及,后在英國,是希臘國王領導下的流亡政府,它雖然得到國際上的承認,但對希臘人民反法西斯占領的斗爭并未起到多少值得稱道的作用。在國內(nèi)真正領導希臘人民進行艱苦斗爭的是希臘共產(chǎn)黨所領導的抵抗運動。他們在斗爭中日益壯大,1942年成立了與各黨派聯(lián)合的政治組織“民族解放陣線”(FAM),并建立了“民族人民解放軍”(ELAS),將反對德、意法西斯占領的抵抗運動推向了一個新的階段。同年11月,抵抗運動破壞了重要的交通樞紐戈戈波塔摩斯的鐵路高架橋,引起德、意法西斯占領軍的震驚。1943年年中,有著“沙漠之狐”之稱的隆美爾元帥統(tǒng)率的德國遠征軍在埃及阿拉曼戰(zhàn)役中被蒙哥馬利率領的英國軍隊打敗后,入侵北非的德、意法西斯軍隊被肅清,英、法盟軍騰出手來反攻南歐。后來,抵抗運動在英國軍隊的脅迫下,被迫交出武器,國王喬治重新返回雅典執(zhí)政,開始了希臘戰(zhàn)后政治動蕩、經(jīng)濟紊亂的困難時期……

魏巍同志訪問希臘的時候,希臘仍處在“黑云緊接著黑云,又遮住了希臘的地面”,“小胡子警察比蒼蠅還多”的時期,許許多多當年英勇抗擊德、意法西斯的抵抗運動戰(zhàn)士被流放和監(jiān)禁。我們從他帶回的《橄欖樹》組詩里得知,有一次,他去那“掩埋著幾百戰(zhàn)士的軀體”的青草地上,想憑吊這些為反抗法西斯而犧牲的烈士時,竟遭到這般境遇:


我懷著深深的悼念向前走,

忽然又被警棍攔住——

據(jù)說是,要拜謁死者,

還要經(jīng)過希臘的警察局!


在他訪問希臘的前一年,即1959年夏天,當年冒著生命危險把希臘國旗插在雅典衛(wèi)城上的民族英雄馬諾利斯·格列索斯,也竟被以“進行顛覆活動”的罪名判刑。這一事件,曾引起希臘和全世界人民的憤怒和抗議。魏巍同志心情沉重地吟道:


多少英雄的子弟被囚禁在海島,

誰忍心去細看你那美麗的山河!


在德、意法西斯黑暗統(tǒng)治下沒有屈服的希臘人民,自然也不會向本國的黑暗統(tǒng)治屈服,他們相信,那些囚禁希臘人民英雄子弟的海島“終究要變成圣地”……

20多年后的今天,我們來時,這一切都已成為歷史。

歷史是公正的。40年代的希臘抵抗運動終于得到了正式的承認。而且,希臘人民在這20多年的歲月中用勤勞的雙手建設自己的國家,特別是大量引進技術(shù)和資金,使希臘由一個落后的農(nóng)業(yè)國變?yōu)楣まr(nóng)業(yè)并舉的國家,人均國民生產(chǎn)總值由500美元迅速上升到4000美元。這樣高速的發(fā)展,在希臘歷史上是空前的。

在雅典衛(wèi)城旗桿旁,我們看到一塊鑲嵌在石壁上的銅牌,上面用希臘文銘刻著1941年5月30日馬諾利斯·格列索斯和阿波斯托羅斯·桑塔斯在這里降下法西斯德國的卐字旗,升起希臘國旗的事跡。這是1982年希臘社會黨政府執(zhí)政后設立的。

兩位教師模樣的人領著一隊十四五歲的少年來到旗桿下的銅牌前。我們讓到一邊,只見少男少女們圍成半圓,仔細聽著一位20多歲的婦女講解,有的還拿出小本子在記。我們通過翻譯,知道他們是雅典一所中學的學生,由老師領著來這里上歷史課。

我們默默地站在一旁,雖然女教師的話我們一句也聽不懂,但她和學生們嚴肅認真的神情卻使我們感動。

歷史是要一代一代人時時溫習和傳承的,這樣才能以更堅定的步伐走向未來。

我們仰望著高高的旗桿上那迎風舒卷的希臘國旗,又想起魏巍同志當年含著激憤寫下的詩句:


是誰唱永恒的太陽把海島變成金,

這里除了太陽,一切已經(jīng)消沉;

今天我要同詩人高聲辯論:

古希臘依然是普羅米修斯的靈魂!


這一節(jié)詩的前兩句,是引的拜倫《哀希臘》中的詩句。

我們想,今天,歷史已經(jīng)作出了結(jié)論。那高高的旗桿上迎風飄揚的國旗,正代表著希臘民族不屈的靈魂。


(完稿于1987年7—8月,載于1989年7月5日《中國旅游報》)

追尋拜倫的足跡

海神廟位于雅典東南70公里的薩羅尼克灣的頂端,是公元前5世紀建造的。

相傳,古希臘的第一個城邦雅典興建時,海神波塞冬和智慧女神雅典娜都希望充當它的守護神,雙方爭執(zhí)不下,不得不靠斗智裁決。在俯瞰這新城邦的衛(wèi)城上,波塞冬氣勢洶洶地用手中的三叉戟一下一下敲擊巖石,海水應聲奔涌而至。雅典娜卻不慌不忙隨手撒下一把把種子,一株株橄欖樹破土而出,排排綠浪自上而下迎著海水沖去,海水落潮般嘩嘩退去。雅典娜勝利了,在宙斯與眾神見證下,充當了這第一個城邦——雅典的守護神。

看來,古希臘人并不以成敗論英雄。他們在雅典衛(wèi)城上為那場智斗的勝利者雅典娜修建帕提儂神廟的同時,也在薩羅尼克灣為戰(zhàn)敗者波塞冬修建了海神廟。

當然,希臘人也知道,他們這個多山、面海的半島國家,出出進進,無論通商或作戰(zhàn),都免不了同大海打交道。要想求得對出海的商船、戰(zhàn)船的庇護,也不能怠慢了海神。

我們來希臘之前,還聽說過同海神廟有關的另一則傳說:

相傳,米諾斯王統(tǒng)治克里特島的時代,他依仗著人首牛身的妖怪稱霸海上,要挾雅典王愛琴每年向他進貢童男童女,這些人一走進他的“迷宮”,即為人首牛身妖怪所害。為了制服妖孽,愛琴王的獨子和繼承人忒修斯主動要求把他當作童男進貢。行前,他與父母商定:如果平安返回,便將船上的黑帆換成白帆;如果不換,便是他遭遇了不幸。

忒修斯在“迷宮”里得到阿里阿德涅公主的幫助,殺死了妖怪,勝利返回。但是,他們沉浸在得勝的喜悅里,竟忘記出發(fā)前的約定——將船上的黑帆換下。愛琴王在海神廟前,一邊祈求海神保佑忒修斯平安,一邊焦慮不安地向海上眺望。

忒修斯的船隊歸來了,但為首的那艘大船的船頭赫然懸掛著黑帆。愛琴王以為王子被害無疑,悲憤交加,轉(zhuǎn)身投入大海。

后來,人們?yōu)榱思o念愛琴王,便把這海稱作愛琴海。

不過,我們來薩羅尼克灣瞻仰海神廟,卻并非因為這些有趣的傳說,而是為了追尋19世紀英國偉大的浪漫主義詩人、一位獻身希臘民族獨立事業(yè)的戰(zhàn)士喬治·戈登·拜倫的足跡。

拜倫,是中國讀者特別是青年讀者們喜愛的詩人。魯迅先生在《摩羅詩力說》中,曾滿腔熱情地介紹了一批19世紀“立意在反抗,指歸在動作”的“摩羅”(即“反抗”)詩人。其中,就有拜倫。魯迅先生在《墳·題記》中說:“就自己而論,也還記得怎樣讀了他的詩而心神俱旺?!濒斞赶壬那嗄陼r代,正是帝國主義列強同中國封建買辦勢力勾結(jié),加緊掠奪和控制中國,使中國由閉關自守的封建社會急劇滑向半封建、半殖民地社會的風雨飄搖的年代。魯迅先生毅然放棄了科學救國的思想,決心用筆喚醒民眾。那時的中國多么需要像拜倫這樣的“摩羅”詩人的讀了使人振聾發(fā)聵、“心神俱旺”的作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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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臘海神廟

我們讀拜倫的詩歌時,中國社會早已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但他的“我是劍,我是火焰”的“叫喊和反抗”那火一樣的激情,也同樣令我們“心神俱旺”。這不單單是因為拜倫是一位詩人,更主要的是他更是一位身體力行的“立意在反抗,指歸在動作”的戰(zhàn)士。正如魯迅先生所說:“……其實,那時Byron(拜倫)之所以比較的為中國人所知,還有別一原因,就是他助希臘獨立。”(《墳·題記》)

拜倫只活了36歲,他把他一生最好的年華毫無保留地獻給了希臘的民族獨立運動。正如他1824年4月19日臨終時在希臘的梅索朗吉昂所說:“我已把自己的時間、資財和健康全部獻給了希臘,現(xiàn)在連生命也獻給了它?!闭撬倪@種為推動希臘民族解放獻身的精神,使他同希臘民族的歷史融為一體。

拜倫出生在英國一個古老的貴族家庭,性格剛直、豪爽,喜劍技與馬術(shù),頗有一股豪俠氣度。他在大學里受到啟蒙主義思想的熏陶,對英國的貴族社會產(chǎn)生強烈的反感。在學生時代,他就翻譯了古希臘三位悲劇大師之一的埃斯庫羅斯的名劇《被縛的普羅米修斯》,對古希臘的文化推崇備至。畢業(yè)后,他又用了三年時間,到南歐作了一次旅行。他瞻仰了古希臘文明的風采,也目睹了希臘人民在奧斯曼土耳其帝國奴役下的悲慘現(xiàn)實。他在旅途中寫的長詩《恰爾德·哈洛爾德游記》中,熱情歌頌了希波戰(zhàn)爭時溫泉關和馬拉松戰(zhàn)役中的古希臘的英雄。同時,他也對希臘可悲的現(xiàn)實感慨萬端:


美的希臘!光榮的殘跡,使人心傷!

逝去了,但是不朽;偉大,雖已消亡!

有誰來領導你一盤散沙的后裔,

起來掙脫那久已習慣了的羅網(wǎng)?


當時,歐洲資產(chǎn)階級革命在法國大革命的影響下,正方興未艾。而奧斯曼土耳其帝國已開始向下坡路滑去。歐洲英、法等列強和沙皇俄國都虎視眈眈地覬覦著奧斯曼帝國統(tǒng)治下的巴爾干半島,妄圖取而代之。特別是沙皇俄國,不斷作出愿意協(xié)助“解放”巴爾干人民和“拯救”東正教徒的姿態(tài)。希臘的統(tǒng)治者由于自身的軟弱,無力團結(jié)和領導早在希臘各地特別是伯羅奔尼撒半島奮起反抗奧斯曼帝國統(tǒng)治的民族解放運動,而把民族獨立的希望寄托在依靠外國、特別是沙皇俄國的援助上。拜倫不得不大聲疾呼:


世世代代做奴隸的人們,你們知否,

誰要獲得解放,就必須自己動手;

必須高舉起自己的右手,才能戰(zhàn)勝,

高盧人或莫斯科人豈會對你們公正?


拜倫奔走呼號,喚起歐洲輿論對希臘的關注,也為后來的希臘軍民的武裝起義在精神上、物質(zhì)上作了準備。就在他那部有著廣泛影響的長詩《恰爾德·哈洛爾德游記》發(fā)表的第二年,即1814年,希臘的革命團體菲力克·赫特里(友誼社)重新恢復,并同各地的民族解放運動匯合,共同提出了民族解放運動的正確宗旨。這標志著希臘民族的新的覺醒。經(jīng)過幾年的準備,1821年,在“友誼社”的推動下,希臘軍民舉行了有歷史意義的起義,解放了伯羅奔尼撒半島等大片國土。次年11月,成立了國民議會,宣布希臘獨立。奧斯曼土耳其帝國自然不甘心希臘脫離帝國的版圖,它網(wǎng)羅各方力量,對希臘軍民進行反撲。在這種情況下,拜倫毅然離開他寄居的意大利,1823年7月,他攜帶槍械、戰(zhàn)馬、藥品和大量資金親援希臘。次年1月,他們擺脫了土耳其軍隊的追捕,抵達希臘政府所在地梅索朗吉昂。

魯迅先生曾特別贊賞過拜倫那幅“花布裹頭,去助希臘獨立時的肖像”。據(jù)說,當年拜倫抵達梅索朗吉昂時,正是這身打扮:身著半敞胸的緋紅色衣服,頭上裹一塊長長的花巾,一端從左頰垂下,直至胸前,手按刀柄,英姿颯爽。拜倫的到來,對希臘軍民是極大的鼓舞。他們以軍禮對他進行了隆重的接待。他被授予“起義軍總司令”的稱號,同希臘軍民一起,在艱難困苦中搏斗。

艱苦的環(huán)境損害了他的健康。起義隊伍內(nèi)部派別斗爭也十分激烈,直接影響著希臘民族獨立事業(yè)的成敗。而這些,又都不是僅靠拜倫個人的努力與影響所能克服的。當時,不少友人都勸他離去,他卻執(zhí)意留在希臘。

他在《哀希臘》中寫道:


在戴了枷鎖的民族里堅持,

博不到名聲,也大有意義:

只要能感到志士的羞恥。

歌唱中,燒紅了我的臉皮,

為什么詩人留在這里受罪?

給希臘人一點羞,給希臘人一點淚。


魯迅先生說,拜倫對于“戴了枷鎖”的希臘,“衷悲而疾視,衷悲所以哀其不幸,疾視所以怒其不爭”。這痛心疾首,含血、含淚吟出的詩句,正出自于他對希臘人“哀其不幸”又“怒其不爭”的凝重而又深沉的情感??!

病魔摧殘著拜倫的身體。1824年4月,他外出遇雨,瘧疾復發(fā),終臥床不起。彌留之際,他還高呼:“前進!前進!”……

在拜倫精神的鼓舞下,梅索朗吉昂的軍民在數(shù)十倍于己的敵人的圍攻下,堅持了長達兩年之久的梅索朗吉昂保衛(wèi)戰(zhàn)……

今天,拜倫這種為支援民族解放事業(yè)義無反顧、死而后已的精神,依然為全世界人民所稱道。

100多年后的今天,當我們來到希臘薩羅尼克灣的海神廟,終于在一根白色的大理石柱上找到拜倫當年用端莊的手寫體親手刻下的“G.Byron”的字樣時,心潮怎能不像愛琴海的海潮一樣洶涌澎湃呢?

相傳,1820年,拜倫來到雅典,原想看一看衛(wèi)城上的帕提儂神廟,但他遠遠地看到衛(wèi)城上飄揚的不是希臘國旗而是奧斯曼土耳其帝國的旗幟時,便憤然離去。后來,他來到海神廟,在這根石柱上刻下了自己的名字。

我們站在海神廟前,遙望著碧波萬頃的愛琴海。啊,拜倫,今天,可以告慰你的是:希臘已經(jīng)獲得了獨立。雅典衛(wèi)城上,高高飄揚的不再是占領者的旗幟,而是你曾為之奮斗一生的、象征著一個民族獨立與解放的希臘國旗!


(寫于1987年4—5月間,載于1987年6月2日《羊城晚報》)

羅馬三月悼詩魂

離開北京時,天陰欲雪,穿著毛衣褲和皮夾克去機場,還有些瑟縮。待到了羅馬,南歐三月,正春光爛漫,毛衣褲、皮夾克顯然已不合時令,趕忙換上一襲輕便的春裝。

來羅馬,除了想看看古羅馬的建筑和文藝復興時代米開朗琪羅、拉斐爾、貝爾尼尼等藝術(shù)大師們留下的繪畫、雕塑等人類藝術(shù)的瑰寶之外,并無他求。不料在游覽羅馬市中心的西班牙廣場時,了解到三位一體山教堂腳下廣場邊上的一幢小樓曾是19世紀英國著名浪漫詩人濟慈的居所,現(xiàn)已辟作濟慈、雪萊、拜倫三位同時代的英國詩人的展覽館,不禁喜出望外,特意擠出時間去參觀,拜謁我們學生時代就仰慕的這三個早逝的詩魂。

西班牙廣場是1725年修建的。廣場中央著名的古舫噴泉,是文藝復興時代著名藝術(shù)家貝爾尼尼的父親彼得羅·貝爾尼尼的作品。廣場后面有一個137級的巨大的藝術(shù)石階,直通向三位一體山教堂。據(jù)說這個藝術(shù)石階是由一位名叫埃蒂納·高菲爾的法國外交官捐助的,它的設計師斯佩基因設計建造了西班牙駐羅馬教廷大使官邸而聞名,這個廣場也被叫成了西班牙廣場。幾個世紀來,西班牙廣場一直是羅馬最繁華的商業(yè)區(qū),它附近有許多珠寶店、古玩店、高檔服裝店及藝術(shù)畫廊。拜倫、李斯特、歌德、司湯達、巴爾扎克等著名藝術(shù)家、詩人、作家旅居羅馬時,都曾在附近的街區(qū)居住過。

濟慈居住過的這座粉紅色外墻的三層小樓,是與廣場同時修建的。1906年,由意大利的濟慈、雪萊、拜倫三位英國詩人的崇拜者集資,將濟慈當年居住過的第二層買下,辟作展覽館。

濟慈、雪萊、拜倫所處的時代,正是19世紀初葉歐洲大動蕩的時代,一方面,受法國大革命的影響,民族民主革命運動的浪潮正席卷整個歐洲。另一方面,歐洲世襲的封建貴族并不甘心退出歷史舞臺,他們與各種反動的勢力相互勾結(jié),建立“神圣同盟”,進行瘋狂反撲。這三位才華橫溢而又富有正義感的詩人,用他們的筆寫下了大量歌頌光明、抨擊黑暗的詩篇。盡管他們都英年早逝,為世界詩壇留下不可彌補的遺憾,然而他們的作品的影響,卻遠遠超越過他們生活的時代,成為全人類文學寶庫的一部分。

這三位詩人中,年齡最長的是拜倫。他于1788年出生在倫敦的一個破落貴族家庭,學生時代便開始寫詩,并出版詩集。1803年大學畢業(yè)后,曾游歷西班牙、葡萄牙、阿爾巴尼亞、希臘和土耳其,飽覽異國風土人情?;貒髮懗隽恕肚柕隆す_德游記》,從此蜚聲詩壇。他早年便投身政治運動,1812年,他以世襲議員的身份在上議院發(fā)表演說,為英國紡織工人辯護。同時,還寫政治諷刺詩抨擊英國統(tǒng)治者,遭到上流社會的忌恨。1816年,拜倫終因不堪忍受上流社會對他的毀謗與攻擊,憤然去國,遷居意大利。這年3月他寫的《普羅米修斯》,正是借這位希臘神話中因偷天火給人類而觸怒天神宙斯,被綁在高加索的懸崖上遭禿鷹啄食的蒙難的神祇的形象,吐露自己內(nèi)心的痛苦與憤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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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在羅馬西班牙廣場古舫噴泉旁


那郁積胸中的苦情一段,

它只能在孤寂時吐露,

而就在吐露時,也得提防萬一

天上有誰聽見,更不能嘆息,

除非它沒有回音答復。

巨人?。∧惚蛔⒍艘氜D(zhuǎn)

在痛苦和你的意志之間,

雖然不死卻要歷盡苦難……


然而,他并沒有因為流亡國外或提防萬一“有誰聽見”而沉默。他在同年寫給他的好友托馬斯·糜爾的一首詩中驕傲地宣稱:


愛我的,我致以嘆息,

恨我的,我報以微笑,

無論頭上是怎樣的天空,

我準備承受任何風暴。


拜倫移居意大利期間,不僅參加了燒炭黨人抗擊奧地利占領者的斗爭,而且還站在了反對以“神圣同盟”為代表的全歐洲反動勢力的前列。他的藝術(shù)才華得到了充分的展現(xiàn),這期間他寫了歷史劇《馬利諾·法列洛》、詩劇《該隱》、長篇詩體小說《唐璜》和大量的抒情詩及政治諷刺詩。由于他的作品有力地支持了席卷歐洲的民族民主革命運動,并在一定深度上批判了資本主義社會的種種弊端,使他成為當時歐洲文學界的一面旗幟。魯迅先生盛贊他的作品“立意在反抗,指歸在動作”,并在《摩羅詩力說》中向仍處在半封建半殖民地社會的中國的讀者們滿腔熱忱地介紹了拜倫這樣一批“摩羅”(反抗)詩人的令人“心神俱旺”的詩作。

提起被恩格斯譽為“天才的預言家”的雪萊,不能不令人想起他的“如果嚴冬已經(jīng)來到,難道春天還會遠嗎?”的名句。雪萊生于1792年,小拜倫四歲。1811年,他因發(fā)表《無神論的必然性》被牛津大學開除。1812年,他赴愛爾蘭參加民族解放運動。后來,由于迷戀社會哲學家威廉·葛德文的女兒瑪麗,與之私奔。他的無神論、激進思想和“不道德行為”,自然為英國的貴族社會所不容,不得不流亡國外。1816年,他與瑪麗及瑪麗的妹妹克萊爾旅居瑞士時,在日內(nèi)瓦湖畔結(jié)識了拜倫。這次相遇,不僅使兩位詩人結(jié)為知己,還使拜倫與瑪麗的妹妹克萊爾之間產(chǎn)生了一段羅曼蒂克的戀情。以至兩年后,他同妻子瑪麗移居意大利時,不得不帶上克萊爾和她的私生子——與拜倫的那一段戀情的結(jié)晶。這段愛情糾葛不知后來如何了斷,只知雪萊在意大利生活得并不愉快,他深感移居他鄉(xiāng)的那種被人遺棄的痛苦與寂寞。然而,正是在這種常人難以忍受的困境中,他寫出了生平最偉大的幾部作品:《伊斯蘭起義》、《解放了的普羅米修斯》、《欽契》、《1819年的英國》、《給英格蘭人的歌》,以及《西風頌》、《致云雀》、《云》等瑰麗多彩的抒情詩。


向上,再向高處飛翔,

從地面上你一躍而上,

像一片烈火般的輕云,

掠過蔚藍的天心,

永遠歌唱著飛翔,

飛翔著歌唱……


雪萊1820年寫的《致云雀》,曾鼓舞過多少向往自由、追求光明的心靈去搏擊,去奮進,去像云雀那樣,傾吐著“酣暢淋漓的樂音”。

雪萊是1822年乘船在意大利海面上遭遇風暴不幸罹難的。他在前一年寫的《哀歌》中,似乎已經(jīng)預見到自己的不幸:


哦,時間!哦,人生!哦,世界!

我正登臨你最后的梯階,

戰(zhàn)栗著回顧往昔立足的所在,

你青春的絢麗何時歸來?

不再,哦,永遠不再!


但在人們的心目中,他永遠是向上,向上,“像一片烈火的輕云/掠過蔚藍的天心/永遠歌唱著飛翔/飛翔著歌唱”的云雀。

三位詩人中最年輕的是濟慈。他生于1795年,卻于1821年2月先于拜倫和雪萊離開人世。濟慈出身貧苦,早年曾當過學徒。讀書時深受莎士比亞、斯賓塞、彌爾頓等人作品的影響,熱衷于詩歌創(chuàng)作。1816年冬,雪萊自瑞士回國后,經(jīng)友人李·亨特介紹,結(jié)識了雪萊。雪萊十分關心濟慈的詩歌創(chuàng)作,在雪萊幫助下,濟慈于1817年出版了處女作《詩歌》。后來,他又陸續(xù)發(fā)表了《恩底彌翁》、《伊莎貝拉》、《圣艾格尼斯前夜》等長詩。但濟慈影響最大、最出色的作品,可能還要數(shù)《夜鶯頌》、《秋頌》、《希臘古甕頌》等抒情詩。這些詩充滿了樂觀、向上的情調(diào),展現(xiàn)了濟慈所獨具的對大自然的細膩、深刻的感受,豐富的想象與卓越的才華。

濟慈是在1820年9月由于肺病急劇惡化,經(jīng)朋友勸說來意大利養(yǎng)病的。然而,南歐的氣候?qū)λ牟恢沃Y已無濟于事。他在羅馬僅僅居住了5個月,就在寓所二樓朝向廣場的臥室的病榻上與世長辭了,年僅25歲。雪萊在為他寫的挽歌《安東尼斯》中,把他稱作“露珠培育出的鮮花”……

展覽館很小,不足20平方米的大廳是濟慈當年待客的地方。墻上掛著三位詩人的油畫像,靠墻一排書架上擺著他們各種版本的詩作。我們進去時,恰好遇到一批意大利男女青年在參觀??磥恚麄儗@三位詩人的代表作都相當熟悉,講解員介紹時,他們很熱烈地答對。當談到三位詩人的私生活和傳聞逸事時,又不時爆出陣陣笑聲。

大廳的一側(cè),有兩個相通的小房間,展櫥里陳列著濟慈生前的照片、手跡。他最后一首詩《燦爛的星》,是在自英國來意大利的輪船上寫的。重病纏身的濟慈預感到自己不久于人世,仰望星空,感慨宇宙的浩大和人生的短促,便隨手在《莎士比亞詩選》的空頁上匆匆寫下這首十四行詩,把它獻給女友范妮·勃朗。那是在1820年9月28日。

詩的全文是:


燦爛的星!我祈求像你那般堅定——

但我不愿高懸夜空,獨自

輝映,并且永恒地睜著眼睛,

像自然間耐心的、不眠的隱士,

不斷望著海濤,那大地的神父,

用圣水沖洗人們居住的海岸,

或者注視飄飛的雪,像布幕

絢麗、輕盈,覆蓋著原野和高山

啊,不——我只愿執(zhí)拗地把頭

枕在愛人酥軟的胸脯上,

永遠感到它舒緩的降落、升起;

而醒來,心里充滿甜蜜的激蕩,

不斷,不斷聽著她細膩的呼吸,

就這樣活著——或沉睡地死去。


濟慈沒有死在他愛人的懷中,而是死在病榻上。他的臥室的小窗,正對著廣場上彼得羅·貝爾尼尼雕塑的古舫噴泉。濟慈,這只“善鳴的夜鶯”,正是在那潺潺的水聲中,靜靜地睡去的……臥室的櫥窗里有他去世時的畫像:濟慈睡著,恬靜而安詳。他的詩卻活著,活在夜鶯的鳴聲里,活在一代代人們的心上。

大廳的另一邊,有一間通向陽臺的小屋。那里陳列著拜倫和雪萊的照片、書信與手跡。那幅為魯迅先生所贊賞的“花布裹頭,去助希臘獨立時的肖像”,擺在十分顯眼的位置。櫥窗中,雪萊臨終前6周給情婦的信的手跡,曾引起人們對他的私生活和他的死因爭論不休。他在這封信中談到他關心寫詩,也談到死,以致不少人猜測他的死不是由于事故,而是自殺。殊不知,他當時常常為債主所逼,不得不時時遷居。而且,由于生活窘困,一雙子女在一年之內(nèi)相繼夭亡,妻子瑪麗也近乎精神失?!?/p>

我們穿過小屋,走上陽臺。陽臺上擺著盆花和幾把椅子。這里可以仰望三位一體山上的雙鐘樓教堂,也可以俯覽整個廣場。據(jù)說當年雪萊曾住在廣場附近的科爾索大街,而拜倫的居所也不遠。料想他們在濟慈家聚會時,一定也曾坐在這個小小的曬臺上,促膝暢談過。他們談些什么呢?是談詩歌,談人生,談抱負?還是繼續(xù)著拜倫和雪萊之間關于人類天性的爭論?這些都無從考證了。三位詩人在羅馬相聚的時間很短。1823年春,在濟慈和雪萊相繼去世之后,拜倫聽說希臘反抗土耳其占領者的起義達到了高潮,便毅然放下正創(chuàng)作的長篇詩體小說《唐璜》,奔赴希臘,不幸積勞成疾,翌年4月病逝于起義軍中。

100多年過去,三位詩人自己也絕不會想到,當年他們客居羅馬時聚會的地方,今天竟成了他們的紀念館。每天,都有那么多慕名而來的客人,緩緩地登上廣場邊這幢粉紅色的小樓,來憑吊他們的詩魂吧。


(1994年3—6月草于羅馬、開羅,載于同年8月27日《文藝報》)

寫在普希金銅像前

雖然是第一次來這里,可心里總覺著很久以前就曾來過。

我們熟悉這里的一切:藍天,白云,秋陽、落葉……

還有……

還有這份寧靜——雖在鬧市區(qū),卻無車馬喧。人們安閑地坐在樹蔭下的長椅上,或遐思,或談天,或休憩,或一卷在手靜靜地讀,斯斯文文,互不相擾,充分享受那份閑適與安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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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希金銅像

當汽車沿著莫斯科很有特色的環(huán)行路,來到和特維爾大街交叉處的這個以俄羅斯最偉大的詩人普希金的名字命名的廣場,遠遠地看見他這尊青銅塑像高高地站立在廣場中央深褐色的花崗巖基座上,就分明覺得,我們來過這里,很久很久了。

是的,多少多少年以前,從電影里,從畫報上,從來過這里的詩人、作家們的作品中,從父母對往事的回憶里……

這次,不過是舊地重游。

記得最早接觸普希金的詩,還是在不懂什么叫做“詩”的年齡,在重慶沙坪壩的鄉(xiāng)下,夏夜,坐在家門口的小板凳上,頭頂著滿天繁星,伴著旁邊草叢里紡織娘吱吱吱的鳴聲,纏著母親講故事:有《牛郎織女》、《鑿壁借光》、《岳母刺字》,也有《七色花》和《漁夫和金魚的故事》……后來,從父親帶回的畫報上看到普希金的像,知道《漁夫和金魚的故事》就是這位卷須卷發(fā)的俄羅斯詩人根據(jù)俄國的民間傳說寫的童話詩。50年代,我們競相傳抄著普希金的《假如生活欺騙了你》:


假如生活欺騙了你

不要悲傷,不要憂郁

這樣的時光須要鎮(zhèn)定

相信吧,快樂的日子將會來臨


心兒永遠向往著未來

哪怕眼前常遇到不快

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會過去

而過去的時光,都將是親切的追憶


據(jù)說,這是普希金為一位15歲的俄羅斯小姑娘題寫在紀念冊上的一首小詩。而那時,我們也是和這位俄羅斯小姑娘差不多年紀的“不識愁滋味”的少男少女,一心對未來充滿著美好的憧憬與向往,卻未曾經(jīng)歷過雨雪風霜、挫折磨難,也未真正懂得“生活的欺騙”。但從那時起,普希金的這首詩卻根植在心中,伴隨我們勇敢、鎮(zhèn)定地面對生活,跨越人生路上的泥濘、坎坷,從“不識愁滋味”的單純、幼稚的少男少女,直到兩鬢斑斑。

大約從那時起,我們就熟悉這位卷須卷發(fā)的俄羅斯詩人和他的這尊塑像,熟悉這里的藍天、白云、秋陽、落葉,也熟悉這份寧靜——連日來,在莫斯科街頭,在住宅區(qū)的花園,以及林間空地常常見到的這種令人感動又艷羨、向往的人文景觀,這種體現(xiàn)著一個偉大民族文化素養(yǎng)與氣度的寧靜。

我們站在基座前,仰頭凝視著普希金的塑像。據(jù)說,這尊塑像是1880年由俄羅斯民眾自發(fā)地集資修建的。不知道普希金是不是正從我們剛剛瞻仰過的他在阿爾巴特街的寓所一路漫踱而來,走得熱了、累了,隨手解開大衣的紐扣,摘下禮帽,雙手隨意地背在身后,任秋風吹拂著他的卷須卷發(fā),倜儻風流。他似乎正頷首沉思,是在構(gòu)思一首新詩嗎?


……面對上流社會和宮廷

形形色色無益的紛擾

我保持著冷靜的眼睛

單純的心,自由的頭腦

以及真理高貴的火焰……


我們似乎聽見他在默誦這些詩句。這是1832年他題在亞歷山德拉·奧西波夫娜·斯米爾諾娃手冊上的詩句。

普希金一生寫了數(shù)千首詩歌。他在詩歌中描述過彼得堡,描述過克里米亞、高加索,但他最迷戀的還是莫斯科。1830年,他的好友烏沙科娃姐妹從莫斯科寄給他一封匿名信,普希金讀后,一下子就猜出是誰同他開了這個善意的玩笑。他抓起鵝毛筆,寫下這樣一首詩,寄給烏沙科娃姐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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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齡在阿爾巴特街的普希金故居紀念牌前


……

我滿心贊嘆地讀罷

你們的來信,不禁相思

重重,忍不住叫道:

是時候了,到莫斯科去!


他終于離開居住了15年的彼得堡,回到他生于斯、長于斯,令他“不禁相思重重”的莫斯科。而且,他不久就和被稱作“莫斯科第一美人”的娜塔麗婭·尼古拉耶夫娜·岡察諾娃戀愛、結(jié)婚。但是,莫斯科并不是詩人的象牙之塔。普希金雖然出身貴族——這或許是他的詩歌常于清麗灑脫中難以避免地帶有一種浮華的貴族味道的因由,但是,他與上流社會的虛偽奸詐、阿諛奉承卻始終格格不入:


我的本性不慣于取悅帝王

我的繆斯天生地害羞……


是的,他的繆斯“天生地害羞”,他絕不會用他的“高貴的豎琴”彈出曖昧的曲調(diào)去“取悅帝王”,去阿諛“世界的神”,也絕不會“用香爐把權(quán)貴供奉”。在皇親貴族們的圈子里,他始終是一個狂傲不馴的不入流的異類。別林斯基說:“他為生活中的矛盾和不和諧感到深深的痛苦”,但是,“他的繆斯”不甘沉默,他憤然而起,繼續(xù)用他那犀利的筆,對上流社會的種種黑暗予以辛辣的嘲諷。

我好像聽見普希金在默誦:


……我嘲笑著無聊的人物

我據(jù)理而明智地判斷

而且把最黑色的惡毒

寫成白紙上的一篇笑談……


我們想,這也許正是“他的繆斯”不同凡響之處吧?

同去的楊暉告訴我們,今年6月6日,普希金誕生195周年之際,俄羅斯文化界人士舉行隆重集會,紀念這位偉大的詩人。人們朗誦普希金的詩篇,表演根據(jù)普希金的詩歌改編的戲劇,孩子們也登臺朗誦《漁夫和金魚的故事》等普希金的童話詩。就在這廣場的一角,人們排著長隊,購買新版的《普希金文集》……

我們無緣看到那個盛況,但我們卻看到過新版的《普希金文集》。那是在離莫斯科紅場不遠的一個地下通道里,許多人圍著一個小書攤,我們出于好奇,特意走過去,發(fā)現(xiàn)賣的正是最新版的《普希金文集》,厚厚的兩卷本,裝幀十分漂亮……

時光荏苒,近200年過去了,普希金時代那些顯赫一時的帝王權(quán)貴們早已化作糞土。而普希金的詩,卻根植在一代代不同民族、不同語言、不同膚色的讀者們心中,絕不因時光流逝而減色。

近200年過去了,普希金依舊站在這秋陽普照著的小廣場中央,頷首沉思。他剛毅的嘴角依舊充滿著自信,因為他知道,他的“不為利誘的歌喉,一直是俄國人民的回聲”。

是的,普希金早已用他的詩為自己建造了一座“非人工的紀念碑”,它“高聳在亞歷山大紀念石柱之上”,高聳在一代又一代不同民族、不同語言、不同膚色的讀者們的心中。


(1994年9—10月草于開羅,載于《星火》1996年2月號)

也吊“新處女”

來到莫斯科,除了紅場之外,唯一想看看的,就是這莫斯科河畔的“新處女公墓”了。

這不是普通的公墓。誠如父親在60年代初寫的散文《憑吊“新處女”》中所說:“古往今來,俄羅斯和蘇聯(lián)多少杰出的文學家、藝術(shù)家、科學家、愛國志士……把自己畢生心血,有的甚至連自己的生命,都獻給人類最美好的事業(yè)之后,都在這兒安息呢!這兒有貴族革命家十二月黨人;有文學家果戈理、契訶夫、馬雅可夫斯基、綏拉菲摩維奇、富爾曼諾夫、尼·奧斯特洛夫斯基、馬卡連柯……有藝術(shù)家、作曲家、雕塑家、舞臺活動家、理論家,以及抗擊希特勒法西斯的蘇聯(lián)英雄卓婭、舒拉……”

遠在二三十年代,父親旅居列寧格勒時,每到莫斯科來,都愛在這里的林蔭道上,在碑石與雕像間漫步。因為長眠在這里的作家中,有不少是他的同志和朋友。那時中國正大夜彌天,他在魯迅和瞿秋白的影響下,曾用“為起義了的奴隸們偷運軍火”的精神,冒著涅瓦河畔零下30度的酷寒,將他們的文學作品——“起義了的奴隸們”賴以斗黑暗、求生存的火種——一本一本翻譯、介紹給國內(nèi)的讀者。

父輩們不用說,就是我們同新中國一起成長的這一代,誰沒有受過俄羅斯進步文學的影響呢?!無論政治風云如何變幻,也動搖不了《鐵流》、《母親》、《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日日夜夜》……這一部部史詩般的著作和它們的作者在我們心目中的地位。

感謝在莫斯科就讀和工作的曹惠、趙國臣、殷衛(wèi)國和錢郁幾位青年朋友,他們在困難和繁忙的時刻慨然相助,開車的開車,翻譯的翻譯,終于幫我了卻了長期以來一直埋在心底的夙愿。他們之中,只有在使館工作的趙國臣來過這里,但莫斯科近來偷車十分厲害,上周新華分社的一輛汽車也在光天化日之下被竊。他擔心人離開之后遭小偷光顧,特意留在車里。其他幾位同我一樣,都是第一次來。而走進公墓大門之后,才發(fā)覺這公墓竟這樣大,在參天古木的濃蔭下,一條條墓道兩旁并列著一座座陵墓,墓上覆蓋著黑色、灰色、赭色花崗巖的碑石,或立著一尊尊雕像,宛然一部厚厚的史書,或一條條俄羅斯民族精英的藝術(shù)畫廊。如果一座座地瞻仰,怕是三天三夜也看不過來。我只好請曹惠向來這里憑吊和掃墓的俄羅斯人求助了。

先去憑吊誰的墓呢?我想起父親在《憑吊“新處女”》文章的結(jié)尾曾提到的衛(wèi)國戰(zhàn)爭女英雄卓婭,便請曹惠問問坐在路旁長椅上休息的幾位俄羅斯婦女,幾位婦女立即指給我們。怕我們找不到,其中一位瘦小的白發(fā)婦女主動帶我們前去。遠遠地,便看見綠樹叢中赭色大理石碑座上的卓婭雕像,正像父親文章中描述的那樣:挺胸,敞襟,頭后仰,身微屈,左臂下垂,右臂側(cè)后。

我們仿佛聽見卓婭用沉著、鎮(zhèn)定的語調(diào),對被德國法西斯驅(qū)趕到行刑場地的鄉(xiāng)親們說:“我不怕死,同志們,為人民而死,這是幸福啊!”這是卓婭生前留下的最后的話語,它化作疾風,化作暴雨,永遠回蕩在俄羅斯大地。

“對面是女英雄卓婭的弟弟舒拉和他們英雄的母親的墓,”那位瘦小的白頭發(fā)婦女介紹說。我記得我們讀卓婭母親科斯莫杰米揚斯卡婭寫的《卓婭與舒拉的故事》時,還是50年代初,脖子上還系著紅領巾。同學們紛紛用俄文給科斯莫杰米揚斯卡婭寫信,稱她為“親愛的媽媽”,表示決心向卓婭與舒拉學習。當科斯莫杰米揚斯卡婭應邀訪問中國時,我們已是北大的學生,在北大辦公樓禮堂聆聽過她的報告。當年那如潮的掌聲仍響在耳邊。此刻,我懷著敬意來這里憑吊。舒拉的墓前沒有雕像,僅鑲嵌著一幀舒拉的照片。而卓婭的頸項上卻系著一條紅領巾,十分顯眼。因為這象征著紅旗一角,被千千萬萬少先隊員視為珍于生命的紅領巾,在蘇聯(lián)解體、共產(chǎn)黨被宣布為非法之后,已經(jīng)從俄羅斯少年們的頸項上消失了。但這條顏色尚未褪盡的紅領巾,卻依舊像一團火,系在這位蘇聯(lián)女英雄的頸項上,照著她如火的青春。

我們還沒有來得及向那位婦女致謝,她卻主動地問:“要不要我領你們看一看尼·奧斯特洛夫斯基的墓?我想你們一定知道他的《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對卓婭產(chǎn)生的影響……”

“太好了,謝謝您?!蔽以掃€未說完,她已經(jīng)在前面為我們領路了。

尼·奧斯特洛夫斯基的墓石與墓碑都是凝重的黑色,象征著鋼鐵。碑身的上端是奧斯特洛夫斯基的浮雕像:他正坐在病榻上,左肘支撐著身體,右臂平伸,放在厚厚一疊稿紙上,仿佛正在凝神沉思。碑身的下端是一柄馬刀和一頂軍帽。這位曾躍馬揮刀、馳騁疆場的紅軍戰(zhàn)士,在下肢癱瘓、雙目失明之后,依然以頑強的意志,在病榻上寫下了《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和《暴風雨所誕生的》兩部巨著。這兩部巨著被譯成幾十種文字,流傳全世界。他借《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書中的主人公保爾·柯察金之口,說過這樣一段話:


人最寶貴的是生命。這生命只能得到一次。人的一生應當這樣度過:當他回憶往事時,不因碌碌無為而羞恥,不因虛度年華而悔恨。他臨終時能夠說:我的整個生命,都獻給了世界上最壯麗的事業(yè)——為人類的自由解放而斗爭。


這段話,不僅鼓舞著卓婭,也鼓舞著各國千千萬萬一代又一代年輕讀者去拼搏,去奮進。

在距奧斯特洛夫斯基墓不遠處,我看到一座熟悉的雕像,那不是《鐵流》的作者嗎?因為我孩提時就從《鐵流》中譯本扉頁上見過他的照片,對他的模樣已經(jīng)十分熟悉了。我快步走過去,辨認著雕像下那一行金色字體的簽名,果然是綏拉菲摩維奇!我想起父親1933年在列寧格勒寫的散文《到赤松林去》,他在那篇文章中記述了第一次訪問這位老作家,并把《鐵流》中譯本送給他的情景。當時的中國正是“大夜彌天”,而綏拉菲摩維奇的《鐵流》就像一顆火種,鼓舞著中國“起義了的奴隸們”去斗爭,去掀起浩浩蕩蕩的“鐵洋的颶風”。綏拉菲摩維奇對中國、中國革命是那樣關切,他比我父親年長一半,但從那次見面起,他們便結(jié)為忘年的莫逆之交。父親回國時,他對父親說:“中國革命總有勝利的一天,我們后會有期!”中國革命終于勝利了!1949年4月,父親作為革命勝利后第一個出國代表團的成員,途經(jīng)莫斯科前往巴黎參加保衛(wèi)世界和平大會,而綏拉菲摩維奇卻在同年1月辭別人世。世間有多少這樣的憾事!更令人遺憾的是:父親當年回國之后,雖然云山阻隔,仍和綏拉菲摩維奇有書信往來,但萬萬想不到的是,他的這些被父親珍藏起來的書信、照片和其他資料,竟全部在“文革”那場史無前例的浩劫中被北大俄語系的×教授領著“造反派”們抄走,至今無法追回。

當我們在綏拉菲摩維奇墓前憑吊時,那位白發(fā)的俄羅斯婦女未等我們向她道一聲謝,已悄然離去。

我們在墓道間走著,忽然看見一座黑色的墓石上端有一個青銅的浮雕頭像,下端是一柄夾在書中的馬刀,也是青銅雕的。中間是姓名和生卒年代:1891—1926。我想起這正是父親在《憑吊“新處女”》文中提到過的富爾曼諾夫的墓。墓石上的碑文僅有三個詞:布爾什維克、作家、戰(zhàn)士。富爾曼諾夫生前被派往夏伯陽的部隊,將這位傳奇般的“草莽英雄”改造成了出色的紅軍指揮員。富爾曼諾夫犧牲時,年僅35歲,但他和他的著作《夏伯陽》卻與世長存。

拉夫列尼約夫也是父親的老朋友,他的墓石中央,頂端雕刻著他的頭像的石柱下,砌著一方花池,種著幾束枝葉青翠的馬蹄蓮。他的《第四十一》,早在20年代末就被父親譯成中文,在中國讀者中產(chǎn)生過深遠影響。記得前些年在保定看望年輕女作家鐵凝時,就曾聽她談起,在“四人幫”肆虐的日子里,她竟不惜拿自己心愛的一本《金薔薇》同友人悄悄換來一本《第四十一》,盡管她明明知道這本書當時是橫遭批判的“毒草”。

詩人馬雅可夫斯基的墓碑十分別致:一根黑色大理石方柱上,立著詩人的頭像,后面用一方赭紅色的大理石作襯底,上面刻著馬雅可夫斯基的姓名和生卒年代。莊重、鮮明、簡潔,恰如詩人的詩風。我站在墓碑前,仿佛聽見詩人正高聲宣布:


無論是詩,

無論是歌,

都是炸彈和旗幟!

歌手的聲音,

可以喚起

階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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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齡在《鐵流》作者綏拉菲摩維奇紀念碑旁

他的頭像下面,放著一支潔白的玫瑰,不知道是什么人敬獻的。歌手雖已矣,正氣凜然的歌,卻依舊響遏行云。

在父親熟悉的其他作家中,我首先想到的是蓋達爾、法捷耶夫、西蒙諾夫、費定、波列沃依……作為一個后來者,我多么想一一瞻仰他們的墓地啊!當曹惠一股腦兒將我的愿望告訴一位素不相識的中年人時,他笑著說:“據(jù)我所知,蓋達爾的墓在烏克蘭;西蒙諾夫和波列沃依生前留下遺囑,將他們的骨灰撒在俄羅斯大地。至于法捷耶夫和費定的墓,請隨我來吧……”

他把我們帶到法捷耶夫的墓前。兩米多高的碑石的頂端是法捷耶夫的頭像,而碑石下端的浮雕,我想,只要看過法捷耶夫的代表作《青年近衛(wèi)軍》的人,都不能不怦然心動。書中主人公奧列格就義前怒斥德國法西斯的話語又在耳邊回響:“你們應當記?。禾K維埃的青年,在任何時候都不會向你們屈膝——即使死,也要站著死!”這浮雕,正是書中描述的蘇聯(lián)衛(wèi)國戰(zhàn)爭中克拉斯諾頓市的奧列格等五位青年近衛(wèi)軍領導人英勇就義時的情景。

費定的墓在一條墓道的拐角處。墓碑是黑色的大理石,顯得十分凝重。墓石的下方是費定的頭像。父親和費定有很深的交往,他的長篇小說《城與年》是父親翻譯的最后一部蘇聯(lián)文學作品。新中國成立后,父親忙于教學和其他工作,無暇翻譯,但他每次到莫斯科,都必去費定家作客。費定愛喝酒,父親卻不善飲,又不好掃主人的興,于是就飲葡萄酒作陪,餐桌上,紅、白對斟,也別有情趣。60年代中,席卷中國的那場風暴隔斷了他們的音訊,待風暴平息,費定卻已作古。父親懷著痛惜的心情在悼念這位老友的文章中說,倘有天堂的話,愿他的老友在天堂中安息。此刻,我在費定墓前冥想:倘若真有天堂的話,他們也許正在那里紅、白對斟,把盞話舊呢……

那位中年人指著離費定墓不遠處的一座墓說:“這是衛(wèi)國戰(zhàn)爭時期一位著名的詩人……”墓石的上方是詩人身著西裝的半身坐姿雕像,膝上放著翻開的本子,仿佛正在構(gòu)思新的詩作。我忙去讀底座上的姓名,竟是伊薩科夫斯基!“正當梨花開遍了天涯,河上飄著柔曼的輕紗;喀秋莎走在陡峭的岸上,歌聲好像明媚的春光……”;“一條小路曲曲彎彎細又長,一直通向迷霧的遠方;我愿沿著這條小路,跟著我的愛人上戰(zhàn)場……”他的抒情詩《喀秋莎》、《小路》、《燈光》……一首一首膾炙人口,離曲可詠、譜曲可唱,深受千千萬萬讀者的喜愛,也鼓舞了千千萬萬的讀者勇敢地走上反法西斯的戰(zhàn)場。

“如今,俄羅斯的青年們還愛唱那些歌嗎?”我問那位中年朋友。

他點點頭,十分嚴肅地說:“盡管現(xiàn)在有人對西蒙諾夫、費定、伊薩科夫斯基以及其他老一代作家們的作品說三道四,這在今天早已見怪不怪了,但是,請相信,一個民族的歷史與文化,是不可能割斷的。人們會記住他們,懷念他們的……”

在我們離開“新處女公墓”的時候,看到人們手中拿著花束成群結(jié)隊地涌進來,沿著濃蔭覆蓋的長長的墓道走去。他們之中有白發(fā)蒼蒼的老者,有中年人,也有年輕的姑娘、小伙。我請曹惠問一問,他們是為誰祭掃?一位姑娘回答說,今天是一位戲劇導演的祭日,那位導演曾導演過許多兒童戲劇……

我不由想起郁達夫在散文《憶魯迅》中說過的這樣一段話:“沒有偉大的人物出現(xiàn)的民族,是世界上可憐的生物之群;有了偉大的人物,而不知擁護、愛戴、崇拜的國家,是沒有希望的奴隸之邦。”俄羅斯人是不會忘記自己民族的光輝歷史的。


(1994年9月完稿于開羅,載于《星火》1996年2月號)

訪托爾斯泰故居

我說不清是懷著怎樣的虔誠與崇敬走進這院落,走進這幢小樓的。

這里是托爾斯泰的故居。1882年,托翁出于子女就學考慮,從一位商人手中買下這所房子,舉家從鄉(xiāng)下遷入莫斯科。直到1910年逝世,他在這里度過了19個冬天,寫了《復活》和后期的許多短篇。據(jù)說,托翁在世時,每到夏季,都要步行或者騎馬到約100公里以外的鄉(xiāng)間居所雅斯納亞·波良納去。晚間住在驛站里,一為鍛煉體魄,二為在驛站和普通百姓們談天,了解民俗民情和搜集寫作素材。他的《戰(zhàn)爭與和平》、《安娜·卡列尼娜》等著作就是在那里完成的。雖說托翁已去世80多年了,但我總覺得他依舊健在,他只是像往常一樣,夏初去了雅斯納亞·波良納,此刻正在鄉(xiāng)間居所汲水、劈柴,倚著籬笆和鄉(xiāng)親們談天……或者,他正握著鵝毛筆在寫《安娜·卡列尼娜》的續(xù)篇吧……秋涼之后,他就會回到這里,仍背著他的背囊,穿著他自制的皮靴,來這里度過俄羅斯寒冷、漫長的冬季。這里的一切,包括托翁常坐的餐桌左面第三個座位前放的一只水杯,都按照托翁生前的習慣布置,都保持著托翁在時的氛圍。

托翁故居占地約一公頃,紫色雕花的木圍墻和紅墻、綠頂、木結(jié)構(gòu)的住房渾然一體,顯得格外端莊、拙樸。大門對面是托翁妻子索菲婭管理的印刷廠,右邊是馬廄,左邊一幢二層小樓便是托翁的住所。小圍欄后面還連著一個林木蔥郁的院子。在那里,孩子們冬天常常在自己用水潑成的溜冰場上滑冰嬉戲。

托翁有13個孩子,餐廳旁是謝爾蓋、伊利亞和列夫小時居住的地方,房中有小床、彈子球臺。謝爾蓋成人之后,這里成了謝爾蓋夫婦的居室。墻上掛著謝爾蓋妻子的畫像,這是托翁當畫家的女兒塔季揚娜畫的。餐廳的另一邊通往托翁的臥室,中間隔著一扇屏風,屏風前面擺著幾只沙發(fā),那是托翁妻子索菲婭接待她的密友的地方。墻上掛著她抱著女兒的畫像。屏風后面是托翁的核桃木制的床。再往里,是托翁第13個孩子萬尼亞住的地方。萬尼亞出生時,托翁已年屆六旬,晚年得稚子,自然視若掌上明珠,十分寵愛。萬尼亞也是13個孩子中唯一有可能承襲托翁成為作家的人。他聰穎好學,六歲便會用英、法、德三種語言同大人對話,并能寫小童話。房間里有他騎的小木馬,小桌上還陳列著他的圖畫和外語作業(yè)及發(fā)表過的作品??上?,他不到七歲便死于白喉。

女兒塔季揚娜是畫家,她的房間琳瑯滿目,陳列著列賓、卡薩特金等許多著名畫家的藝術(shù)品。據(jù)說是這些畫家來訪時,她央求他們畫的。房間里還有一尊托翁的頭像,是著名雕塑家特魯別茨基1898年為托翁塑的。小方桌上鋪著一塊黑色的臺布,上面裝飾著各種顏色的線條。通過管理員介紹才知道,這些線條原來是塔季揚娜請求來托翁家作客的一些名人簽名后,由她自己用各種顏色的線,按照簽名的字跡繡的。

通向二樓的樓梯邊,掛著托翁冬天穿的皮大衣。樓梯口,有一頭制成標本的棕熊在迎候客人。這一切,依舊是托翁生前的模樣。

二樓的客廳是托翁待客的地方,陳列著一張1898年東正教齋節(jié)時,托翁與家人和朋友們一起在這里拍攝的照片。照片旁的小臺子上,有一臺十分簡陋的錄音機,管理員用它播放了一段托翁創(chuàng)作的華爾茲舞曲,霎時優(yōu)美的旋律便回蕩在整個房間……客廳的一角,有幾把椅子和一張小桌,桌上還放著一副國際象棋。那是托翁和幾位要好的朋友——契訶夫、拉赫瑪尼諾夫、達尼耶夫——閑談和下棋的地方。據(jù)說他們曾有一條約定:下棋下輸了,便起身去鋼琴邊彈奏一曲,作為“懲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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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齡在托爾斯泰雕像前

托翁的妻子索菲婭的會客廳比起托翁的來,顯然豪華、氣派多了。這也是她崇尚浮華、虛榮的表現(xiàn)。管理人員說,托翁買下這所房子后,將最差的一間留給自己作書房。她領著我們從客廳的一邊走下三四級樓梯,穿過一個窄窄的走廊,才來到托翁的書房。書房中有一張書桌,托翁個子大,晚年視力減弱,他為了坐得舒服一些,特意將椅子的腿鋸短了。當年,托翁就是坐在這把椅子上,交替著用兩只蘸水筆寫下不朽的名著《復活》。如今,書桌上還陳列著《復活》的小樣。據(jù)說,托翁還愛站著寫作,他特制的一個寫字臺,如今也靠在墻邊,像在靜候托翁歸來。

在托翁書房的走廊上,放著兩把水壺、一對啞鈴和一輛腳踏車。托翁生前,每天早晨起床后,都提著這兩把水壺去河邊打水。腳踏車是托翁67歲時友人送的,年近七旬的托翁竟真的學會了騎腳踏車。走廊上還有一個柜子,里面放著托翁自制的皮靴和制靴工具。據(jù)說,托翁將一雙自制的皮靴送給女婿蘇霍金,蘇霍金舍不得穿,將皮靴放在書架上,同托翁12卷文集擺在一起,戲稱為“第13卷”。托翁見到后,笑著說:“這也許是我最好的一卷……”

托翁不僅在居所接待名人、顯貴,還接待平民百姓。據(jù)說他的妻子索菲婭對平民百姓穿堂入室十分不悅,托翁不得不在走廊里開一個小門,修一個小樓梯直通向院子,以便來看望他的平民百姓可以從那里直接進入他的書房。

“家庭不睦,是托翁晚年離家出走的一個重要原因……”管理員介紹說。我們聽后,相對默默。托翁的妻子索菲婭一直管理著托翁書籍的出版及營銷工作,托翁對那一切從不過問。他在1895年的一篇日記中曾說:“……拿我的著作做生意,是我生平最痛心的?!狈蚱奘Ш停橇钊诉z憾的。它或許導致了1910年那個嚴冬托翁憤然離家出走,并不幸感染肺炎,病死在一個偏僻的驛站上。但托翁思想上的變化,決非夫妻失和、家庭不睦所能解釋的。它必有更深層的原因。我想,19世紀初俄羅斯社會的急劇變化,恐怕是促使這位身為伯爵的貴族出身的作家思想激變,在同俄羅斯地主階級觀念與生活方式?jīng)Q裂之后,試圖從宗教和孔、孟、老子等東方圣賢哲學中尋求真理,卻又不知所終,才是他心理陷入極度苦悶的主要原因吧。

盡管托翁不斷地思考、探索,卻最終未能找到正確的、科學的答案。恰如魯迅先生所說:“托爾斯泰正因為出身貴族,舊性蕩滌不盡,所以只同情于貧民而不主張階級斗爭。”但無論如何,托翁用他不朽的作品,反映了他生活的那個波瀾壯闊的時代,被列寧譽為“俄羅斯革命的一面鏡子”。列寧還說,托爾斯泰“不僅創(chuàng)作了無與倫比的俄國生活的圖畫,而且創(chuàng)作了世界文學中第一流的作品”。托翁無愧于列寧的評價。

托翁死后,葬在他的家鄉(xiāng)雅斯納亞·波良納。墓很小,他不讓人們給他立碑。他生前曾說過:我的紀念碑,是人們對我的思念。

這恐怕是世界上最崇高、最偉大的紀念碑了。


(1994年9—10月草于開羅,1997年12月刊于《大公報》)

他播下了理想的種子

——訪穆赫塔爾博物館

開羅大學西南面,有一個圓形的廣場,廣場邊高高地聳立著一座花崗巖石雕:一尊獅身人面像旁,站立著一位埃及婦女。這是埃及現(xiàn)代著名雕塑家馬哈茂德·穆赫塔爾半個多世紀前的成名作:《埃及的復興》。

在古埃及第三王朝至第六王朝期間,即公元前2800年—前2300年期間,埃及已經(jīng)成為上、下埃及統(tǒng)一的中央集權(quán)的奴隸制國家,法老(國王)有著至高無上的權(quán)力。法老們從即位的時候起,便競相傾全國的人力、財力、物力,為自己修建工程浩大的陵墓,即金字塔,史稱“金字塔時期”。同時,還雕刻獅身的法老頭像,象征法老們無上的權(quán)威。其中,最大、最著名的便是開羅城郊吉薩區(qū)哈夫拉金字塔前的那一尊。

哈夫拉獅身人面像,是一頭匍匐的獅子,靜靜地臥在金字塔前,度過了悠悠5000年漫長歲月。而穆赫塔爾創(chuàng)作的《埃及的復興》中的石獅,卻是頭顱高昂,前腳挺立。穆赫塔爾用這只初醒的雄獅,象征古老埃及的覺醒。它身邊站立的埃及婦女,體魄健壯,面容剛毅,象征著新生的埃及,正充滿自信地矚望著未來。

半個多世紀以來,穆赫塔爾創(chuàng)作的這一藝術(shù)珍品,一直激勵著埃及人民向著新的征途邁進。

穆赫塔爾1891年生于埃及尼羅河三角洲的坦巴拉村,在幼年時代便表現(xiàn)出了美術(shù)的天賦,喜愛繪畫和用泥巴捏出各種人物。1908年,埃及美術(shù)學校一建立,他便成為這所學校最早的學生之一。1911年畢業(yè)后,由于才華出眾,他被派往巴黎深造,主攻雕塑。巴黎盧浮宮里珍藏的埃及藝術(shù)品給他極深的教育,他立志為埃及藝術(shù)的復興而奮斗。學習期間,他嘔心瀝血、悉心鉆研,努力將西方的雕塑藝術(shù)和古埃及的文化傳統(tǒng)融匯在一起,形成了自己獨特的藝術(shù)風格,成為現(xiàn)代埃及民族化雕塑藝術(shù)的奠基人。

穆赫塔爾博物館坐落在尼羅河中的宰馬立克島上,有一個小小的院落,林木稀疏,清靜幽雅。

穆赫塔爾卒于1934年,年僅43歲。他的一生雖然短暫,卻為埃及人民留下了大量珍貴的作品。從博物館展出的幾十件原作和縮小的復制品可以看出,穆赫塔爾不僅在雕塑藝術(shù)上達到很高的造詣,更可貴的,是他與人民同呼吸、共命運,把一個藝術(shù)家的才華和生命全部無私地獻給了祖國和人民。

穆赫塔爾生活的年代,正是英國殖民主義者對埃及進行瘋狂的壓榨和掠奪的時代,也是埃及人民奮起反抗殖民主義占領的時代。埃及人民風起云涌的斗爭不斷激勵著穆赫塔爾,特別是1919年3月爆發(fā)的轟轟烈烈的反對英國殖民主義統(tǒng)治的大革命,更給他鼓舞和力量。他從埃及人民的斗爭中看到了民族復興的希望。

雖然身在巴黎,但地中海的波濤卻隔不斷他同祖國和人民的聯(lián)系。創(chuàng)作激情像奔涌的潮水,不斷沖撞著他的心房。他懷著振興民族的熱望,創(chuàng)作了現(xiàn)代埃及雕塑藝術(shù)史上劃時代的作品《埃及的復興》。博物館展出了當年他創(chuàng)作這尊雕像時的工作照,以及使用的工具和剩下的花崗巖石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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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在《埃及的覺醒》雕塑前

1920年,這尊雕像完成并展出時,曾轟動了巴黎。著名藝術(shù)評論家雷蒙·阿斯庫萊稱贊說:“世界藝術(shù)家的行列里,又增添了一位偉大的雕塑家,他用現(xiàn)代的風格,復活了埃及古老藝術(shù)的靈魂?!碑敃r,穆赫塔爾年僅31歲。

除了代表作《埃及的復興》外,穆赫塔爾還為因反對英國殖民主義統(tǒng)治而被英國占領當局逮捕并流放的埃及民族民主革命領袖薩阿德·扎格盧勒塑過像。盡管在穆赫塔爾生前,薩阿德·扎格盧勒的雕像一直未能面世,穆赫塔爾也為此屢遭迫害,難在開羅棲身,不得不再次流亡巴黎。但是,在他死后,他雕塑的薩阿德·扎格盧勒的兩尊銅像,終于分別豎立在開羅和亞歷山大的街心廣場上,記述著埃及人民用鮮血寫下的那一頁光輝歷史。

在英國殖民主義者被迫宣布埃及獨立的日子里,穆赫塔爾歡欣若狂,他夜以繼日地先后創(chuàng)作了《自由、公正、憲法》,《憲法、正義、科學、工業(yè)》兩組雕塑和《正義、向祖國致敬、意志、憲法》一組浮雕,熱情謳歌古老埃及的新生和對祖國未來的熱切祝福與向往。

穆赫塔爾的代表作還有《尼羅河新娘》。有埃及“生命的鑰匙”之稱的尼羅河,哺育了埃及古老的文明,人們把它尊為“神”。傳說遠在古法老時代,每年河水泛濫季節(jié),人們便涌到河邊,載歌載舞,頂禮膜拜,祈禱河神為他們帶來豐收。為感謝河神的恩澤,還需向他敬獻一名年輕美貌的少女。穆赫塔爾根據(jù)這一傳說創(chuàng)作的《尼羅河新娘》,是一位天真活潑的少女,初浴方罷,佩戴起天堂鳥金冠和神蟲圖飾的項鏈,娉娉婷婷,眼角眉梢無不流露著新嫁娘的嫵媚與嬌羞。這座石雕完全可以同丹麥首都哥本哈根海岸邊那座根據(jù)安徒生童話《海的女兒》雕塑的美人魚的銅像媲美。

穆赫塔爾自幼生活在農(nóng)村,他熟悉并熱愛農(nóng)村。他那一尊尊反映埃及農(nóng)村生活的石雕,簡直就是埃及農(nóng)村的風俗畫:在尼羅河邊汲水的農(nóng)婦;持杖守護農(nóng)田的老農(nóng);頭頂裝著鴨子什物的藤筐,剛剛從集市歸來的少女;貪婪、驕橫、大腹便便的村長……無不惟妙惟肖,細膩傳神。

埃及除了尼羅河谷和尼羅河三角洲外,全國96%的土地皆為沙漠。每年三四月間,常有西部撒哈拉大沙漠刮來的熏風,持續(xù)約50天,人稱“五旬風”。如果誰對這種大漠熏風不了解,就請看看穆赫塔爾創(chuàng)作的這尊題作《五旬風》的石雕吧:一位緊裹披風的埃及農(nóng)婦,正頂風前行。那為燥熱的沙漠熏風高高揚起的披風,仿佛是一面鼓蕩的風帆,呼呼有聲。這種粗獷、夸張、大寫意似的藝術(shù)風格,給人過目不忘的深刻印象和強烈的藝術(shù)感染。

穆赫塔爾的人物雕塑,大部分是婦女,他喜歡用婦女的形象代表埃及。他作品中的婦女形象大都豐滿、健壯、樂觀、自信,給人鼓舞和力量。除了《埃及的復興》之外,同類作品還有《上、下埃及》這一組雕像。其中,《上埃及》是一位婦女舉著“生命之鑰”,象征尼羅河從上埃及流過,為埃及帶來了繁榮;《下埃及》則是一位婦女舉著兩片椰棗樹葉,象征著尼羅河三角洲豐碩的收獲。

穆赫塔爾正當盛年,卻由于貧病交加,竟不幸早逝。他逝世后,生前好友們組成的“穆赫塔爾之友協(xié)會”委托藝術(shù)家安東·哈加爾為穆赫塔爾的面部和雙手做了石膏拓像。而今,這些拓像和他生前使用過的工具一起,陳列在博物館的櫥窗中,使人們能夠瞻仰這位藝術(shù)大師寧靜、安詳?shù)拿嫒?,緬懷他奮進、辛勞的一生。

離開開羅時,想不到班機起飛之后,竟又在開羅上空兜了半個圈子。使我們有機會俯身窗前,依依地向這博大的古城投去最后的一瞥。尼羅河、宰馬立克島、開羅大學廣場……都匆匆地從機翼下閃過。飛機越過尼羅河三角洲,朝向波光粼粼的地中海飛去。上午參觀穆赫塔爾博物館時的場景,仍一幕幕浮在眼前。雖然穆赫塔爾沒有來得及看到祖國的獨立、復興,但他卻把理想的種子播在了人們心間,播在了古老的金字塔的國度,播在了哺育他成長的尼羅河澆灌的土地上。


(1986年5月草于開羅、貝魯特,載于1989年11月8日《文藝報》)

常青的葡萄園

——訪埃及著名詩人艾哈邁德·紹基故居

阿拉伯詩人阿布·馬赫君曾寫過這樣的詩句:


我死后,請將我葬在葡萄園,

讓我的骨骼也浸潤著葡萄酒漿。

千萬,千萬莫把我葬在沙丘上,

我擔心,再也嘗不到酒的芳香……


活脫脫表現(xiàn)出他放蕩不羈的性格。

今天,我們也有幸造訪了一座葡萄園,一座被主人命名為本·哈尼的葡萄園,那里是被阿拉伯文學界譽為“阿拉伯詩歌王子”的埃及著名詩人艾哈邁德·紹基的故居。

艾哈邁德·紹基1868年出生于開羅一個富貴之家,父親在宮廷中任總督私人視察員,母親也是名門閨秀。他從小聰穎過人,15歲中學畢業(yè)后,秉承父親的旨意,進入法律學校學習,畢業(yè)后被總督陶菲格委任在宮廷中任職,后又被派往法國留學。

法國的文學藝術(shù)給他深刻的影響,他如饑似渴地觀看巴黎的戲劇,閱讀和鉆研各種文學作品,就像飛進花園的辛勤的蜜蜂一樣,在法國文學藝術(shù)的百花園里忙碌地汲取營養(yǎng)。他還趁在法國留學的機會,游歷了英國、阿爾及利亞和土耳其,并受埃及政府的委派,出席過在日內(nèi)瓦召開的東方學者會議。會后,他又訪問了比利時。

這些閱歷開闊了他的視野,同時,也豐富了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的源泉。1890年,他的第一部被稱為“紹基體”的詩集《紹基詩選》一出版,就轟動了埃及以及阿拉伯詩壇。人們看到一顆明亮的新星在開羅的夜空冉冉升起。

紹基自法國回國后,仍回宮廷司法翻譯局任職。這時,陶菲格總督病故,由阿巴斯繼任總督。對新的總督來說,他需要的是一個政治家的助手,而不是詩人。所以最初,他對這位頗具聲名的年輕詩人并未重視,但后來,他們卻成了莫逆之交??偠皆o紹基極大的信任與重托,并提升他為宮廷翻譯局的局長。

正如埃及著名評論家穆罕默德·奧德所說:“艾哈邁德·紹基原是宮廷詩人,他出生與成長都在宮廷……”他的詩詞藻華麗,韻律鏗鏘,富有強烈的藝術(shù)感染力,但也不乏宮廷貴族的浮華之風。也許正因為這樣,他十分崇尚阿拔斯王朝時代著名的宮廷詩人阿布·努瓦斯,即哈?!け尽す帷_B他在尼羅河畔購置的新居,也取名“本·哈尼葡萄園”。但是,他的心卻向著祖國和人民。他用各種風格、各種體裁創(chuàng)作的大量的長詩、短詩,大都是歌頌祖國、歌頌人民,對埃及人民在殖民主義統(tǒng)治下所遭受的苦難給予深深的同情。1906年,英國殖民者在尼羅河三角洲的丹沙維村殘殺埃及農(nóng)民,釀成震驚全國的“丹沙維慘案”,紹基曾懷著滿腔激憤,揮筆寫下了《長憶丹沙維》,對英國殖民者的丑惡行徑給予了無情的揭露與鞭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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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在艾哈邁德·紹基的故居“本·哈尼葡萄園”

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后,英國廢黜了阿巴斯總督,另立侯賽因·卡米勒為埃及國王,將埃及置于英國的“保護”之下。紹基憤然辭去官職,用他的詩歌控訴英國的殖民統(tǒng)治,從而也觸怒了以埃及“保護者”自居的英國殖民者。在他們開具的長長的黑名單中,第一個就是艾哈邁德·紹基。艾哈邁德·紹基被放逐到西班牙,全家搬到巴塞羅那。在流放的日子里,他常常思念祖國和遠在開羅南部小鎮(zhèn)哈勒旺的母親,寫出了《金字塔下》、《?。∧崃_河》等大量歌頌與懷念祖國山河的詩篇。他開始將自己的命運同祖國、同人民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密切關注民族的覺醒與時局的變化。1919年爆發(fā)的聲勢浩大的反對英國占領的革命,更給他深刻的影響。1920年,他終于結(jié)束長達五年的流放生活,回到日夜思念的祖國。無論是在亞歷山大,還是在開羅,他都受到埃及民眾的熱情歡迎。埃及,成為他文學創(chuàng)作的主題。他已由一位“宮廷詩人”,無可爭議地登上了“阿拉伯詩歌王子”的寶座。

紹基回到開羅之后,沒有再遷回他在馬特里亞區(qū)的舊居。他熱愛埃及,熱愛尼羅河。在流放的日子里,他就常常叨念詩人法蒂瑪?shù)拿洌?/p>


如果你不是住在日夜流淌的尼羅河濱,

你就算不上是埃及人……


他早就盼望回開羅之后,在尼羅河畔另覓新居,讓尼羅河的流水聲伴著他發(fā)自肺腑的歌吟。

他終于選定吉薩區(qū)尼羅河之濱的這片土地,在這里修建了新居,并在花園里搭起葡萄架,種上葡萄。他把新居命名為“本·哈尼葡萄園”,每當滿架葡萄織成翠碧的華蓋,艾哈邁德·紹基便同文朋詩友們坐在葡萄園里,沐著尼羅河上清爽的風,談論詩文。

艾哈邁德·紹基的這所故居,1977年被辟為博物館。我們來開羅,就盼望看一看艾哈邁德·紹基筆下的尼羅河,看一看他在尼羅河畔的故居,但它從1989年4月起就一直關閉。當我們從報上終于看到艾哈邁德·紹基故居重新開放的消息,便迫不及待地趕來。使我們深感榮幸的是,我們一來到這里,便受到博物館館長、研究艾哈邁德·紹基的著名學者安阿姆·阿布·曼蘇爾女士的盛情接待。

經(jīng)過六年多的修葺,故居里里外外都已煥然一新。故居是一幢兩層的歐式小樓,踏上大理石臺階走進大門,有一個很大的門廳,門廳右側(cè)有一間阿拉伯式的客廳,屋頂、墻壁都裝飾著伊斯蘭風格的木雕、書法與彩繪。沿墻擺著一溜阿拉伯式的長沙發(fā)。安阿姆女士說,這里是紹基與藝術(shù)家、文學家和政界人士聚會的地方,他曾在這里會見過印度大文豪泰戈爾,埃及詩人哈菲茲·易卜拉欣、海里姆·密特朗,埃及著名藝術(shù)家烏姆·庫爾松、阿卜杜·瓦哈布,以及著名的1919年革命運動領導人薩阿德·扎格魯勒等。每年聞風節(jié),他還和詩人、文學家們在這里舉辦文藝沙龍。

門廳左側(cè)還有兩個房間,一間是紹基的書房,在一些文學刊物的空白處,還保留著紹基親筆寫的詩稿。安阿姆女士說,紹基和詩就像是一對孿生兄弟,他用理智寫詩,用詩來思考,詩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他走路、睡覺、與友人對坐,都會突然有詩句從他腦中躍出,他便隨手將詩句寫在手邊的文學報刊的空白處或任何一張小紙片上。他寫詩就像著了魔,有時他會突然站起來,離開與友人圍坐的小桌,去找紙筆,“至于什么時候再回到桌旁,那就要看詩魔的意愿了”。

安阿姆女士還告訴我們,紹基的一首關于尼羅河的詩,就是他行走在尼羅河橋上時詩興突發(fā),隨手寫在一張小紙片上的。她脫口背出紹基的名句:


因太陽落下而悲傷的我,

隨著太陽的運轉(zhuǎn)又復蘇。


說明紹基對生活、對生命、對詩歌執(zhí)著的追求與熱愛。

書房隔壁是著名作曲家阿卜杜·瓦哈布客居“本·哈尼葡萄園”時的住房。阿卜杜·瓦哈布與紹基是忘年之交。在阿卜杜·瓦哈布生病期間,紹基去看望他,并堅持讓他住進自己的“葡萄園”中,予以精心照料。阿卜杜·瓦哈布在這里居住了好幾年,他們之間的友誼成了埃及文學、藝術(shù)史上的一段佳話。阿卜杜·瓦哈布曾為紹基不少短詩和詩劇譜曲,使紹基那些膾炙人口的詩句借助阿卜杜·瓦哈布的音樂及烏姆·庫爾松的歌喉,就像插上了翅膀,迅速傳遍埃及和阿拉伯世界。而今,這里已辟為音樂室,讓后來者在感念老一代著名詩人、作曲家、藝術(shù)家親密無間的友情的同時,也能欣賞他們共同的藝術(shù)成果。就在我們踏進這間音樂室的時候,一支樂曲也在室內(nèi)回旋,這是紹基作詩、阿卜杜·瓦哈布譜曲和烏姆·庫爾松演唱的《啊,我的世界,我的愛》。

在門廳通向二樓的樓梯邊,有一尊艾哈邁德·紹基的半身銅雕像,那是黎巴嫩著名藝術(shù)家優(yōu)素?!すS克1927年創(chuàng)作的。也是在那一年,為慶祝《紹基詩選》再版,在埃及國家歌劇院舉行了盛大的集會,來自阿拉伯與伊斯蘭各國的代表團在集會上共同授予他“阿拉伯詩歌王子”的尊號。

沿木制的樓梯登上二樓,這里也有一個小小的門廳。門廳的桌上、墻上,陳列著詩人和親屬們的照片。他有一個溫馨、美滿的家庭:妻子哈迪佳·利雅德、長子阿里、次子侯賽因和女兒阿米娜。門廳的四周有紹基與妻子的臥室,一間法國格調(diào)的小客廳。另兩間小屋陳列著詩人獲得的勛章、獲獎證書、穿過的禮服及詩人的手稿。安阿姆女士說,這些禮服是他早年在宮廷任職時穿的。她告訴我們:“其實,紹基最討厭宮廷繁瑣的禮儀,他平時連領帶都不愿系。”

二樓的小書房,是紹基的寫作室。臨窗有一張小書桌,桌上有一臺小電扇,墻上掛著一大幅盧克索的照片。不知道有多少夜晚和黎明,紹基隔窗對著日夜奔流的尼羅河,對著河邊的椰棗樹及河上的帆影,將他心中奔涌的詩句傾瀉筆端。他的另一首寫尼羅河的詩,就是在這里寫成的:


她像少女一樣豐潤,

又像武士一樣雄偉。

在平如明鏡的水面,

閃耀著千萬道金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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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在艾哈邁德·紹基雕像前

晚年,紹基致力于阿拉伯詩劇的創(chuàng)作,寫下了《克婁巴特拉之死》、《萊拉的癡情人》、《岡比斯》等作品,這使他成為阿拉伯詩劇的創(chuàng)始人。

他的臥室里有一張單人沙發(fā)和一張座椅。1932年10月14日夜,他就在這張座椅上走完他的人生之路。

從故居出來,安阿姆女士領我們到庭院,庭院里有一尊艾哈邁德·紹基的大理石坐像。這是埃及已故雕塑家賈馬勒·賽吉尼1962年為紀念紹基逝世30周年創(chuàng)作的,原作為銅雕,現(xiàn)在意大利。我們仰望著這位常坐在尼羅河邊的阿拉伯文學巨子,他仿佛仍在思考,或許會隨手從衣袋里掏出一片小紙,記下他心中奔涌的詩句。

雕像后面的葡萄架上,艾哈邁德·紹基親手栽下的一株株葡萄,依舊在陽光下舒展著青青的藤蔓。


(1997年7月草于開羅,9月改于北京;載于《世界博覽》1998年1月號)

訪塔哈·侯賽因故居

從埃及《十月》周刊上讀到埃及文學巨擘塔哈·侯賽因的故居將改建成博物館的消息,十分興奮。我們像崇敬茅盾、老舍、葉圣陶等我國前輩文學大師們一樣崇敬塔哈·侯賽因。50年代,我們在北大讀書的時候,就曾一邊捧著阿拉伯語詞典,一邊專心地“啃”他的蜚聲世界文壇的自傳體小說《日子》,馬堅教授曾將它作為阿拉伯文學語言的范本推薦給我們。從這部三卷本的自傳體小說中,我們了解到這位著名的作家、文學評論家、學者艱苦卻令人感佩的人生經(jīng)歷。

塔哈·侯賽因1889年出生在上埃及米尼亞省一個叫馬加加的村莊。由于長期殖民主義的封建統(tǒng)治造成埃及農(nóng)村極端貧窮、落后,塔哈·侯賽因幼年時不幸被庸醫(yī)所誤,雙目失明。但他憑著超乎常人的頑強毅力,在鄉(xiāng)村私塾學校受完初級教育后,又隨其兄到開羅,1908年入當時新開設的開羅大學,1914年獲該校第一個博士學位。同年被派往法國留學,先后就讀于蒙彼利埃大學和巴黎大學。1919年歸國后,擔任開羅大學教授、文學院院長和亞歷山大大學校長。1950年出任教育部長,1956年被推選為埃及作家協(xié)會主席。

塔哈·侯賽因是一位多產(chǎn)的作家,著有小說《鷸鳥聲聲》、《山魯佐德之夢》、《苦難樹》、《大地受難者》,評論集《周三瑣談》、《哈菲茲與紹基》、《我們當代的文學》等60余部著作。自然,其中最負盛名的,還是他那部三卷集的自傳體小說《日子》。

塔哈·侯賽因1919年自法國歸國后,一生中大部分時間住在開羅,在薩卡基尼、宰馬立克島及新開羅都居住過。迄今,宰馬立克島上中國大使館附近他居住過的那條街,仍以他的名字命名。但他最后為自己選定的住所,卻是這座位于哈拉姆區(qū)一條安靜的小街上的兩層小樓。他從1955年4月11日買下它,直到1973年10月28日逝世,一直居住在那里。塔哈·侯賽因十分珍愛他的這個住所,特意給它取了一個富有寓意的名字:拉麥坦。阿拉伯語的“拉麥”這個詞,專指沙漠中旅人憩息的地方。“拉麥坦”是一個雙數(shù)詞,因為他的兒子穆安納斯夫婦也同住在這幢小樓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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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哈·侯賽因代表作《日子》書影

我們自然希望瞻仰被這位文學巨擘命名為“拉麥坦”的故居,瞻仰這位傾畢生精力發(fā)展阿拉伯的文化與教育,自己看不見一絲光亮,卻高擎火炬為子孫后代照亮前進道路的“旅人”最后一次憩息的地方。我們甚至等不及博物館建成,就急急前往。

由于《十月》周刊上刊登的地址不詳,我們頗費了一番周折,最后還是在友人幫助下,終于找到了哈拉姆區(qū)那條安靜的小街,叩開了門邊上斑駁地寫著“拉麥坦”的院門。盡管博物館還在籌建,而事先我們又沒有想到該去埃及文化部開一封介紹信,僅憑著一張名片,僅憑著我們對塔哈·侯賽因的景仰,管理員還是破例接待了我們這兩個不速之客。

塔哈·侯賽因故居占地850平方米,有一幢白色小樓。簡樸的小院里,有青青的芳草和三兩株碧樹。走進底層,門廳里有一尊塔哈·侯賽因的雕像,那是埃及著名藝術(shù)家阿卜杜·卡迪爾·里茲格1936年創(chuàng)作的,就像是塔哈·侯賽因在親自迎接來訪的客人。當年,自從他搬來后,這里就成了海洋上的一座燈塔,遠近過往的船只都要在它的港灣停泊。他在這里接待過數(shù)不清的客人,有諾貝爾獎金獲得者,有著名作家、學者和愛好文學的青年。開羅大學、亞歷山大大學和艾因·夏姆斯大學的教授們每周一都要來這里聚會,一起探討阿拉伯語言與文學。門廳右側(cè)是塔哈·侯賽因的書房,書櫥里放滿了圖書。書房里有一張簡陋的書桌,管理員告訴我們,當年,塔哈·侯賽因的秘書就是坐在這張桌前,為塔哈·侯賽因朗讀新出版的阿拉伯和其他外國文學書籍,塔哈·侯賽因坐在旁邊一張同樣簡陋的椅子上靜靜地聽。管理員說,這是塔哈·侯賽因每日的“功課”。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他就靠這種方式去聆聽,去體察,去思考,去參與。這位“沙漠中的旅人”,是在跋涉一條怎樣漫長、艱巨的道路,才攀上人生的高峰,成為人們仰慕的作家、學者、教育家、思想家。除了在埃及和阿拉伯文學界、教育界享有盛名之外,他還榮膺法國、意大利、西班牙多所著名大學的名譽教授頭銜。1965年,他被埃及政府授予尼羅河勛章,是埃及文學家中受到國家這種最高褒獎的第一人。我們不由把腳步放輕,怕打擾了圣人的“功課”。

啊,這便是納吉布·馬哈福茲、陶菲格·哈基姆等老一輩埃及文學大師們都十分熟悉的客廳。主人生前,他們曾是這里的???。塔哈·侯賽因主持的周日座談會,也在這里召開??蛷d布置簡單而溫馨,墻上有一塊麥加伊斯蘭“卡阿巴”圣石圖案的掛毯,是當年塔哈·侯賽因訪問沙特時帶回的贈品。角落里一兩件簡單的工藝品,也是好友們送的。這里最引人注目的是一架黑色的鋼琴,當年,塔哈·侯賽因的妻子蘇珊常在這里彈奏。管理員告訴我們,除了文學之外,塔哈·侯賽因和妻子蘇珊還有兩個共同的愛好:一是欣賞音樂,他們保存著貝多芬、巴赫、柴可夫斯基、毛里斯·拉菲爾等許多著名音樂家的唱片。據(jù)說,塔哈·侯賽因最愛聽的是舒伯特的《第九交響樂》。二是喜愛美術(shù)作品,我們看到散見于住所墻壁上的就有埃及著名藝術(shù)家宰奈布·阿卜杜·阿齊茲、優(yōu)素?!ず7⒉范拧たǖ蠣枴だ锲澑竦热说挠彤?、水彩、木雕畫。

塔哈·侯賽因的臥室在二樓。臥室很小,陳設也極簡樸:一張高架床、一個衣架、一把椅子和一張小桌。淺綠色的墻壁上掛著妻子蘇珊及兒子穆安納斯的相片,衣架上是他的大衣和帽子,桌上放著電話機及他生前的個人物品:玻璃念珠、皮手套、皮夾、打火機。他畢生使用的黑眼鏡放在床頭柜上,手杖立在床邊,仿佛正靜候著小憩的主人醒來。妻子蘇珊臥室的墻壁是粉紅色的,陳設也極簡單,沒有什么奢華物件。墻上掛的一幅木刻印刷的圣母像,是塔哈·侯賽因送給蘇珊的第一件禮物,她特別珍惜,無論搬到哪里,都要掛在床前。這里,值得提一筆的是,塔哈·侯賽因的妻子蘇珊是他在法國留學時的同學,學習期間曾給過他不少幫助,同時又十分仰慕他的學識與人品。1917年結(jié)為伉儷后,他們便一直相濡以沫,度過漫長的一生。我們深感越是底蘊豐厚的偉人,生活態(tài)度越是淡泊,越是平易近人。因為他們用不著以浮華虛飾來“包裝”自己,來虛張聲勢。古今中外皆然。

我們在住所里還看到塔哈·侯賽因生前的手跡、講稿和著名作家給他的信件。納吉布·馬哈福茲1957年6月4日的信中,對塔哈·侯賽因在他病中給予的關切表示感謝,他稱頌塔哈·侯賽因“登上了榮譽的頂峰”。信末的署名前冠以“您忠實的學生”。我們記得,1988年10月納吉布·馬哈福茲榮獲諾貝爾文學獎時對記者們說:當我聽到獲獎的消息時,感到意外,感到驚喜,又感到遺憾。因為我覺得,教育我成長的老師們,比我更有資格獲得這一榮譽。他列舉的更有資格獲得這一榮譽的“老師們”,第一位就是塔哈·侯賽因。把塔哈·侯賽因奉為“老師”的著名文學家,絕不止納吉布·馬哈福茲一人。我們在住所里還看到埃及著名作家優(yōu)素福·西巴伊的信,信中說他將“十分注意不再犯語言和語法的錯誤”。

塔哈·侯賽因是阿拉伯語言大師,他的自傳體小說《日子》是公認的阿拉伯文學語言的典范,他有一句名言:“文學是以語言為工具的藝術(shù)?!彼粌H身體力行,而且不斷呼吁作家們用規(guī)范的語言進行寫作,以維護阿拉伯語言的純潔。在這一點上,我們不由想起被譽為“語言醫(yī)師”的前輩文學家葉圣陶。葉老對一些作家,哪怕是知名作家文章中出現(xiàn)的不合語法規(guī)范的句子,曾同樣撰文給予不留情面的批評,以維護祖國語言的純潔。但使葉老在,大概不會對諸如“愛你沒商量”、“幸福著你的幸?!钡弱磕_語言和不規(guī)范的表述無動于衷吧?!

管理員告訴我們,博物館的建館工作正在積極籌備。塔哈·侯賽因生前存放在其他地方的圖書、文稿,以及有紀念意義的個人物品也正在征集中。待博物館開館后,這里還將不定期地舉辦文學研討會。我們想,到那時,這安靜的“拉麥坦”又將像主人生前一樣熱鬧起來。


(1994年6月草于開羅,載于《阿拉伯世界》1998年1月號)

費沙維咖啡館

在英國人寫的一本介紹埃及的書中,談到埃及早年的咖啡館時,作者這樣寫道:“安拉(真主)賜給埃及人兩大恩惠,那就是溫暖的陽光和充分的閑暇?!彪y怪露天咖啡館到處盛行,因為在這里最能享受到這兩大“恩惠”。

據(jù)說,咖啡是16世紀由伊斯蘭教的蘇菲教派傳到開羅的。由于蘇菲教派是為數(shù)不多的神秘主義教派,正統(tǒng)的伊斯蘭教人士把對他們的反感也遷怒于這些帶苦味又能提神的咖啡豆上,把它視作“異端”。直到咖啡漸漸成為廣大群眾鐘愛的飲品之后,對它的排斥才銷聲匿跡。于是,產(chǎn)自也門山區(qū)的咖啡豆,便經(jīng)紅海源源不斷地運到開羅,再經(jīng)伊斯坦布爾運往歐洲。開羅在銷售咖啡的貿(mào)易中扮演著重要角色,這里的咖啡館及癮君子自然也一天多似一天。1830年,英國社會科學家愛德華撰寫的《現(xiàn)代埃及人的生活習慣》這部社會學著作中統(tǒng)計,當時開羅的咖啡館已超過1000家?!皼]有一個男子會一天不找個咖啡館坐坐,交換一下笑話,把生活中的磨難化作有聽眾在場的笑談……”

埃及著名作家納吉布·馬哈福茲的《宮間街》、《思宮街》、《甘露街》這“三部曲”和《汗·哈利利市場》等小說中,都有許多有關咖啡館的描寫??Х瑞^是那個時代開羅市井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人們?nèi)タХ瑞^,不只是消磨時間和把苦澀與煩惱化作笑談,也為著廣結(jié)善緣或與同好者交流信息,商討對策。一時間,文學的、藝術(shù)的、商業(yè)的、政治的、幫派的……大大小小各種各樣的聚會沙龍,在咖啡館里應運而生,蔚成時尚。連政治家們拉選票,最簡捷的方式也是從造訪各咖啡館開始。

當年,散布在開羅各街道、各城區(qū)的咖啡館,無不門庭若市,座無虛席。特別是黃昏時分,夕陽的余輝把一家家店鋪染得金黃,收音機里傳出烏姆·庫爾松的歌聲,從一戶戶人家窗口流瀉出來,和咖啡館里那些抽水煙的人慢悠悠地噴出的一縷縷輕煙一起,為開羅的黃昏注入了一份甜美。

然而,時代在變,世道也在變。

在花園城、馬阿迪、新開羅等新市區(qū),已經(jīng)很難找到納吉布·馬哈福茲筆下的咖啡館了。取代它們的是麥當勞、肯德基、蒂卡或阿布·夏杰拉等西式或伊斯蘭風格的快餐店。霓虹燈下,出出進進,或是新潮男女,或是帶孩子出來換換口味的年輕夫婦,或是匆忙中來不及趕回家吃飯的上班族。較之當年僅限于男子出入的傳統(tǒng)的咖啡館,或許多了幾許浪漫與溫馨,卻少了那份閑適,還有沙龍聚會時的熱鬧、嘈雜與火爆的氣氛。

要找尋納吉布·馬哈福茲筆下的咖啡館,只能去開羅老市區(qū)穆罕默德·阿里大街、侯賽因廣場或尼羅河西岸的尼羅大街。在老城區(qū)的那些街道上,仍有一些“老字號”的咖啡館,費沙維咖啡館便是其中之一。

費沙維咖啡館在侯賽因清真寺附近,對這家咖啡館的歷史,侯賽因區(qū)的住戶和新老開羅的歷史學家、社會學家們,以至費沙維咖啡館的老板,都眾說紛紜,莫衷一是。有的說,它建于法國占領時期,因法國人寫的一本書中記載,拿破侖曾在那里喝過咖啡,并稱贊它的味道。也有的說,早在馬姆魯克時代就有這家老咖啡館。而目前,關于它最早的記載是1772年穆罕默德·阿德海布蘇丹統(tǒng)治時期。相傳,它最初的店名叫“布斯福爾”,是第一代費沙維家族老板取的土耳其名字,后來才改用家族姓氏“費沙維”當?shù)昝?。?00多年的歲月里,它經(jīng)歷過多次歷史變革,許多國王、總統(tǒng)、政客、名流、作家和藝術(shù)家們都光顧過,由此不可避免地演繹出許許多多生動有趣的故事,使它成了現(xiàn)代人和迷戀東方傳統(tǒng)文化習俗的游客們尋芳覓古的場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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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在費沙維咖啡館

1903年,旅行家斯特拉蒂斯這樣描述過費沙維咖啡館:“人走進去的第一個感覺,仿佛是突然走進與外面截然不同的地方。那里很安靜,陽光透過綠樹,讓我們愉快又安詳。三五個人各自遠遠地坐在一個角落,默默不語。只有兩個人在玩棋。一位艾資哈爾的學子離那兩個人很近,卻管自把本子放在膝蓋上寫字。一位學者似的人戴著眼鏡,輕輕撥動念珠在沉思。桌子很小,是綠色的。這里可以望見對面窄小的街道上,馬車、手推車、乞丐、拾煙蒂者和小販們來來往往……”他提到費沙維咖啡館面對著侯賽因和艾資哈爾廣場,門前有一塊很大的空地。每次我們?nèi)ズ埂す袌鲑徫铮诤钯愐驈V場停好車后,都要在那一家挨一家的服裝店和餐飲店中尋找費沙維咖啡館,想看一看這家因經(jīng)歷過許多重大歷史事件,納吉布·馬哈福茲等著名文學家、藝術(shù)家常常光顧和舉行文藝沙龍而出名的“老字號”咖啡館,卻始終沒找到。直到要離開開羅了,覺得這張張嘴問一問就能問到的地方,卻沒有下功夫去找,日后想起來會后悔莫及的,這才乘周末休息的日子,約了中航技公司駐開羅代表程紅軍一起,專門去找尋費沙維咖啡館。

我們在侯賽因廣場停好車后,又徑直去了正對著廣場的那一排店鋪,不再一家家看招牌,而直接打聽費沙維咖啡館,人們說從后面一條街進去就是。我們進到后面那條窄窄的小街,果然看見白底藍字的招牌上寫著“費沙維咖啡館”。它大約有三個鋪面那樣大,窄窄的一長條。斯特拉蒂斯文中提到的它和侯賽因及艾資哈爾廣場之間的那“一塊很大的空地”上,蓋了前邊那一長排我們平時常經(jīng)過的小街,把原本直接面對著侯賽因和艾資哈爾廣場、視野開闊的費沙維咖啡館給堵在了背后的這條并不惹人注意的小窄巷里。難怪我們找不到!這或許倒應了中國的一句俚語:酒好不怕巷子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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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齡在馬哈福茲當年常坐的位置“馬哈福茲角”

由于前面的店鋪未開后門、后窗,這條小窄巷便自然地成了費沙維咖啡館的前庭,也算是給它的補償吧。那里隨意地擺放著一些椅子和斯特拉蒂斯文中提到過的僅有一尺見方的小桌,但已不再是綠色的。顧客們坐在那里,就像坐在小天井里。巷口小街上,背著背囊,穿著短衣、短褲,或留著怪模怪樣新潮發(fā)型的三五成群的西方游客經(jīng)過時,大都投來好奇的一瞥,又匆匆忙忙像探寶者似的向汗·哈利利市場深處走去。

我們走進費沙維咖啡館,圍著一張小桌坐下,要了三份薄荷紅茶。侍者很快用小托盤送來紅茶,以及一小罐白糖、一小壺續(xù)茶的開水和一只盛著翠綠的薄荷葉的玻璃杯。我們各自取幾片薄荷葉,泡進冒著熱氣的紅茶里,立即有一股淡淡的清香從杯中溢出。我們邊品紅茶,邊環(huán)顧四周。這家有200多年歷史的老店,比起尼羅河邊瑪麗奧特、洲際飯店、喜來登、牧羊人等五星級酒店中那些為獵奇的西方游客和來自海灣國家的富豪們而設置的豪華的咖啡座來,就像一個飽經(jīng)風霜的老人,負著昔日榮光,卻無奈地被時代潮流促動著,蹣跚地一步步趕著自己的路。

咖啡館里沒有沙發(fā),沒有包廂座椅,沒有新潮的家具與陳設,只是木椅、小桌,顧客可以根據(jù)自己的意愿隨意挪動,可以五六個人圍成一圈,邊喝茶、抽水煙,邊高談闊論;也可以兩人占據(jù)一個小角落,玩斯特拉蒂斯筆下的那種不知道什么時候傳遍阿拉伯半島及埃及、利比亞的靠擲骰子走子的棋;或是在一旁講悄悄話,也算大庭廣眾之中的“二人世界”。這里只供應咖啡、紅茶、水煙,沒有高檔飲品。我們要的薄荷紅茶,每杯僅2.5埃鎊,還遠不夠在五星級酒店咖啡座付服務員小費的錢。因而,來這里的顧客大多是社會中下層的低收入者,間或也有我們這樣的慕名而來的外國游客。擦鞋匠和兜售梳子、塑料小皮匣子的小販也穿行其間,這自然是五星級酒店咖啡座里絕看不到的景觀。而我們卻很欣賞這平民化的氛圍,它使人感到平等、隨意,沒有奢華的五星級賓館或官場中那種浮華、虛偽,讓人舉手投足都感到拘束。

現(xiàn)在的老板法魯克·費沙維每晚7時后才來,白天只讓管事帶幾位伙計照應。我們向管事打聽“馬哈福茲角”,他立即打開我們座位旁邊的一扇門,原來那里面還有一間8平方米見方的小屋,算是專門接待“貴賓”們用的“雅座”吧。小屋墻上掛著埃及外交部長、宗教基金部長來這里巡視的照片。管事指著朝門的一角說,當年納吉布·馬哈福茲常坐在這里,一邊喝咖啡,一邊隨手記下腦中閃過的思緒。由于他為人謙和,沒有名作家那種讓人敬而遠之的傲氣,許多擁戴者看見他,都要走過去恭敬地同他打個招呼。埃及著名女演員尤絲娜七歲時隨父親來這里,恰巧納吉布·馬哈福茲也在,父親牽著尤絲娜的手走過去同他打招呼,他見小女孩伶俐乖巧,把她抱到膝上,問她長大想做什么,小尤絲娜毫不遲疑地說:“當明星!”馬哈福茲哈哈笑著說:“有一天你會成為大明星!”后來,已經(jīng)成為大明星的尤絲娜忘不了馬哈福茲老爺爺對她的祝愿,不久前,她還曾專門來這里攝影留念。

納吉布·馬哈福茲遷居尼羅河西岸的尼羅大街后,很少再來這里。但他當年常坐的這個角落,仍被人們稱作“馬哈福茲角”。

這間小屋是費沙維咖啡館200余年滄桑的縮影,它的銅器、燈飾以及鑲嵌著貝殼的伊斯蘭風格的木雕,都是上個或上上個世紀的藝術(shù)精品。墻上還有一幅已故的最有名的店主穆斯塔法·費沙維的畫像,他身著灰色的現(xiàn)在在開羅仍常見的阿拉伯大袍,頭戴土耳其式的圓筒形紅色氈帽,坐在咖啡桌前抽水煙。據(jù)說,苦澀的煙味通過水的過濾,能變得清淡和略帶絲絲甘甜。因為這里的水煙用的不是普通的煙葉,而是將剁碎的煙葉用蜂蜜攪拌、發(fā)酵制成的煙膏。它能使癮君子們在享受這甘甜的煙味的同時,也靜靜地沉湎在冥思之中。畫中的這位費沙維家族的先祖,正在水煙發(fā)出的汩汩的水聲中沉思,顯得沉靜、安詳。小屋還陳列著各時期的政要、名流的題詞,納吉布·馬哈福茲1982年12月23日的題詞是:


向費沙維咖啡館的主顧們致意。祈求真主讓它和它的主人長壽。


不論周遭如何變化,費沙維咖啡館還將走自己的路,將昔日的榮耀融進歷史,用平民的心態(tài)固守著一個古老民族的傳統(tǒng)與風俗。


(1997年6月完稿于開羅,載于《世界博覽》1998年2月號)

不應忘卻的記憶

——感受葫蘆島日僑俘遣返地

古話說:“讀萬卷書,行萬里路。”“讀書”與“行路”都能使我們增進學養(yǎng),增加閱歷。無論國內(nèi)國外、因公因私,我們每去一個未曾去過的地方,行前總要將與那個地方相關的資料看一看,預做一點“功課”。這個習慣已延續(xù)了幾十年,這次去葫蘆島療養(yǎng),自然也不例外。

葫蘆島位于遼寧西南,西瀕山海關,東抵錦州灣,囊括了整個遼西走廊。葫蘆島之名始見于《金遼志》,原指龍港區(qū)由西北至東南伸向海中的長約六七里的小半島,形若漂浮在海邊的葫蘆。而其歷史卻可追溯到6000年前的新石器時代,是著名的“紅山文化”的延伸。據(jù)史料記載,戰(zhàn)國時燕將秦開伐東胡,定遼東,置上谷、漁陽等遼東五郡,并筑燕長城,開啟了中原以農(nóng)耕文化為主的漢民族與遼東以游牧文化為主的匈奴、鮮卑、契丹、女真、蒙古、滿清等民族文化交融、開發(fā)的先河。自那時起,如今葫蘆島所轄的狹長的遼西走廊,金戈鐵馬,烽火狼煙,演繹過多少民族文化相互碰撞、交融的活劇??!秦皇、漢武,魏主曹操,都曾來此登臨、駐蹕,留下過足跡與傳說。而位于葫蘆島東北端,現(xiàn)龍港區(qū)那個形若漂浮在海邊的葫蘆的小半島,由于港闊水深,是我國北方罕見的不凍港,自古就是軍事要隘。近代,自清末以來,那里修堤筑港,一直備受關注。1918年孫中山先生親自擬定的《建國方略》中,也特別將葫蘆島筑港工程列為北方待建的筑港工程之首,并提出具體規(guī)劃,后因直奉戰(zhàn)爭爆發(fā)而擱置。1928年張學良主政東北后,便立即以籌劃實施“三大鐵路干線”及與之配套的葫蘆島筑港工程為抓手,以期“振興東北全局”,并于1930年7月親臨葫蘆島,主持盛大的筑港開工儀式。然而,正當這被譽為“中國復興之曙光”的筑港工程緊張、有序地實施之際,“九一八事變”爆發(fā),工程又被迫終止。其實,由于葫蘆島的特殊地位,以及筑港工程牽涉到國內(nèi)外諸多復雜的矛盾糾葛,便注定它在“啟動之初,就為列強所掣肘”。

以上這些有關葫蘆島及葫蘆島港的資料,都是我們在預做“功課”時匆匆摘錄下來的。

更令我們感慨與關注的是,抗戰(zhàn)勝利后,中國政府根據(jù)《波茨坦公告》關于日軍“完全解除武裝后,允其返鄉(xiāng),得有和平及生產(chǎn)生活之機會”的規(guī)定,和1946年1月由中共代表周恩來、國民黨代表張群及美特使馬歇爾共同議定的有關在年底前分戰(zhàn)區(qū)、分階段遣返日僑、俘的具體辦法,自1946年5月7日至12月25日的232天里,將羈留在東北各地的日僑俘共105萬余人自葫蘆島遣返回國。如此巨大的規(guī)模,在世界上尚無先例。中國政府在人力、物力、財力上提供了巨大支持,特別是剛剛擺脫日本侵略者長期殘酷奴役、壓榨,自己還缺衣少食、遍體鱗傷的東北及葫蘆島人民,以德報怨,無私地接納潮水般一批批不斷涌來的敵對國戰(zhàn)俘與僑民,讓他們平安地踏上歸國之路。對照日軍處處“燒光、殺光、搶光”的野蠻行徑,這該是何等的大義、大節(jié),何等的寬厚、仁慈??!

我們愧疚自己才疏學淺,對這一切知之甚少。便期盼著趁去葫蘆島療養(yǎng)之機,到龍港區(qū)葫蘆島港所在地,去實地感知那頁不應被忘卻的歷史。

我們?nèi)サ纳蜿栜妳^(qū)療養(yǎng)院位于葫蘆島轄區(qū)的興城,與葫蘆島港所在的龍港區(qū)分列在葫蘆島市區(qū)的西南與東北兩個方向。我們一到療養(yǎng)院,便聽說興城倚山傍海、歷史厚重、物產(chǎn)豐富、人杰地靈,改革開放以來,深得經(jīng)濟快速發(fā)展之惠。由于擁有城、泉、山、海、島“五寶”,近年來,交通及旅游、療養(yǎng)設施不斷完善,使其迅速成為遼東灣西岸新崛起的旅游、療養(yǎng)城市。興城擁有的“五寶”分別指的是:城,即距興城市區(qū)不遠的始建于明宣德三年(1428年)的寧遠城。它是明代軍事防御體系中典型的衛(wèi)城建筑的范本,也是山海關外第一軍事重鎮(zhèn)。明天啟六年(1623年),努爾哈赤親率13萬后金軍,氣勢洶洶直撲錦州、寧遠,明將袁崇煥率2萬兵馬,堅守孤城。血戰(zhàn)中,努爾哈赤亦被明紅夷大炮擊傷,只得偃旗息鼓,鎩羽而歸;泉,即今位于興城市政府東面興海大道上的古湯泉,迄今有1300年歷史,水溫攝氏70度左右,泉水清澈透明,含有鉀、鎂、鈣、鈉、硫等多種礦物質(zhì)和微量元素氡,具有很高的醫(yī)療價值;山,即寧遠古城與興城市區(qū)之間的海拔330米的首山,是寧遠古城東北的天然屏障,亦是歷代兵家必爭之地。如今,首山主峰仍留存明代修筑的烽火臺,是首山的標志物;海,即以菊花女塑像為中心的海濱景區(qū)。北側(cè)的“興海公園”內(nèi)有30多公頃松林和近一公里長的半月形海灘。踏進園內(nèi),滿耳松濤海浪,遙相呼應。走進沙灘,坡緩沙細,是天然海水浴場。南側(cè)是上世紀80年代在海邊三塊天然礁石上架橋、筑閣建成的“三礁覽勝”景點,成為人們觀海聽潮、度假休閑的好去處;島,即興城東南10余公里的長條葫蘆形島嶼,舊稱覺華島,因千年前遼代名僧覺華在島上修行而得名,金、元、明、清均沿用之。后因島上遍開菊花,及菊花女挺身仗劍伏海妖的傳說,于民國十一年(1922年)改稱菊花島。而今,菊花島上廟宇樓臺、古木參天,風光秀美,成為旅游勝地。說來也巧,我們來療養(yǎng)院入住的房間,恰是不久前病故的《江姐》等著名歌劇編劇、詞作家閻肅前兩年療養(yǎng)時住過的房間。閻老療養(yǎng)期間,曾應院方之請為療養(yǎng)院題詞留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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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在葫蘆島“日本僑俘遣返之地”紀念碑前


興城有五寶,城、泉、山、海、島。

進院方更夜,推窗覺春曉。

留下情誼知多少?真好,真好!


院方將閻老手跡鐫刻在一方天然的石頭上,成為療養(yǎng)院庭園中的一景。不知閻老療養(yǎng)期間是否都親臨了這興城的“五寶”,我們來時,恰逢十一以后的旅游淡季,原入住的療養(yǎng)人員大多在十一前離去,連療養(yǎng)院前面那“三礁覽勝”及菊花女塑像附近海邊上旅游旺季時往往人滿為患的餐館、酒店、度假村,也都變得空空落落,賓客寥寥。所以,療養(yǎng)院只安排我們參觀了寧遠古城?!拔鍖殹彼械木栈◢u、首山等景點,都沒有安排。但“五寶”所列景點都在療養(yǎng)院附近,特別是緣石階而上,登上后山庭院最高處的觀景臺,環(huán)顧四方,遠遠近近,這城、泉、山、海、島,歷歷在目。我們每天早早晚晚在庭園中散步,路過這塊石刻時,總要佇立片刻,細細品味閻老的題詞。它既寫景,又寫情,情景交融,意韻纏綿,既是一首短詩,又是一首歌詞,離曲能誦,譜曲可歌,像閻老一貫的風格:質(zhì)樸,率真,簡潔,雋永。每次我們緩步離開時,都自心中由衷地贊嘆:“真好,真好!”——對葫蘆島,對療養(yǎng)院,也對閻老……

然而,我們每日除按醫(yī)囑在療養(yǎng)院休息、療養(yǎng)外,也總惦記著去龍港區(qū)實地看一看當年遣返百萬日本僑俘的葫蘆島港。我們打聽到療養(yǎng)院門口就有公交車去興城市區(qū),倒也方便。然而,當我們向療養(yǎng)院醫(yī)護人員和院外的葫蘆島市民問及葫蘆島港和二戰(zhàn)后遣返日僑俘的事時,他們大多竟一無所知,最多告訴你龍港區(qū)海邊是造船業(yè)基地“船舶重工”所在地,過去的舊港口、舊碼頭早不用了,而且說那里太遠、太偏僻,又不知通不通公交車,勸我們不要去。就在我們以為無望,只能知難而退的時候,療養(yǎng)院曹政委來住處探望,關切地詢問在療養(yǎng)院吃、住、休息習不習慣,并問有沒有什么事情要辦,他可協(xié)助安排。我們趁機提到想看看遣返日僑俘的葫蘆島港的事,沒待我們說完,曹政委便笑著說:“這沒什么不方便的,我去過,那里還有一塊遣返日僑俘的紀念碑?!辈⒄f:“明天周日,要沒什么事我陪你們?nèi)ァ!钡诙煳顼埱埃苷鰜硗ㄖ挛缬袝荒芘阄覀?,但已為我們安排了車。說完,又風風火火地離去。我們來的第二天,賈院長便去外地參加一個為期兩三個月的集訓班,全院大小的事,便全落在曹政委一人肩頭。雖說現(xiàn)在不是療養(yǎng)“旺季”,但療養(yǎng)院屬基層單位,除內(nèi)部管理之外,還須處理好、理順與上級及與地方各相關部門的關系。俗話說“上面千根線,下頭一根針”,事雜,頭緒多,任務重,這是人所共知的。我們正是不愿為他們添麻煩,才四處打聽公交線路,打算利用假日可以請假外出之機,自己乘公交車去,沒想到最后還是麻煩了療養(yǎng)院。我們除感念曹政委熱心關照外,也很感慨他認真負責、周到、干練的作風。

果然,到了預定時間,兩位青年便開車來到我們的住處門前,司機已按曹政委交代的路線預先調(diào)好了導航儀,依靠它的指引,我們很順利地從療養(yǎng)院穿過興城市區(qū),沿著錦葫路一直開到龍港區(qū)瀕臨原葫蘆島港的高臺上。那里是一片開闊地,首先映入眼簾的便是日本人建的三個碩大的水泥澆鑄的儲油罐。那是1934年日本占領全東北之后,對葫蘆島的地質(zhì)、水文、氣象、潮汐以及社會情況進行了長達一年半的詳細考查,與偽滿洲國政府簽訂了“合作開發(fā)葫蘆島協(xié)議”,力圖依托遼西地區(qū)水泥、煤炭、礦產(chǎn)、石油等綜合性工業(yè)基地,把葫蘆島港建成具有儲備、轉(zhuǎn)運、補給、維修等多用途的軍商兩用港口,直接為日本侵略戰(zhàn)爭服務。次年4月,日偽先后招募了萬余名勞工,在清末以來兩次筑港的基礎上,平山填海,修筑防波堤、貨運及輸油碼頭等設施。這些碩大的儲油罐,就是那時專為包括錦西合成煉油廠、錦化集團等企業(yè)在內(nèi)的日陸軍燃料廠修建的,產(chǎn)品包括航空用油、汽油、柴油及燃料油等?,F(xiàn)在,這幾個挺刺眼的龐然大物,成為日本侵略者瘋狂掠奪我國資源的罪證。他們瘋狂劫掠的又何止是油料,還有煤炭、鋼鐵、硫酸、鉛鋅礦、鉬礦,以及糧食、棉花、毛皮……幾乎所有能掠奪的物資無所不搶。而修建包括這些儲油罐在內(nèi)的筑港工程的開支,打的是“日滿合作”旗號,自然全列入偽滿洲國賬簿——這就是奴隸與奴隸主之間的“合作”。

在一個碩大的儲油罐的西側(cè),果然找到了曹政委說的葫蘆島市人民政府2006年6月立的白色花崗巖的紀念碑。碑上鐫刻著“日本僑俘遣返之地”一行藍色大字,并分別標示了遣返人數(shù)與日期,分別是:1051047人和1946—1948年。碑的右側(cè),還有一幅當年日男女僑俘和孩子登船離港時在船尾回望葫蘆島港的浮雕。碑的后面是中、日兩種文字刻下的碑文,記述了遣返日僑俘的經(jīng)過。最后一段寫道:“60年過去了,當年那場戰(zhàn)爭帶給中日兩國人民的傷害已成警世的鐘聲。前事不忘,后事之師,以史為鑒,面向未來,決不讓歷史悲劇再次重演,衷心期盼中日友好世代相傳?!边@塊碑立在碩大的儲油罐旁的山洼處,碑的后面及旁側(cè)有一片并不起眼的小樹林。我們穿過樹林,想去馬路對面的“觀海亭”俯瞰葫蘆島港舊址時,忽然發(fā)現(xiàn)小樹林前面也立著一塊小石碑。從碑文得知,這片小樹林是由“日本國際善鄰協(xié)會”為感謝葫蘆島市政府在當年日僑俘遣返出發(fā)地修建遣返紀念碑及加強中日友好,資助購買了360余株櫻花樹、松樹、柏樹幼苗,會同葫蘆島市望海公園綠化部門,于2013年5月共同建起的“中日友好林”。讀罷碑文,再回望這片并不起眼的小樹林,心中不禁多了許多感慨。原來這些樹苗竟都是帶著日本人民的美好情誼,從東瀛跨海而來,我們自然也當善待它們,勤松土,勤澆灌,勤照料,讓它們在葫蘆島這片曾經(jīng)溽漫過中日兩國人民斑斑血淚與深厚情誼的土地上茁壯成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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