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父親和他的故事

父母是我們和死神之間的一堵墻 作者:梁曉聲 等 著


父親和他的故事

胡也頻

父親的確是個好父親,好人,我這樣確定。倘若像父親這樣的人是個壞人,那么全世界的人就沒有一個好的,我并且想。

我常常聽別人說到我父親,有的說他是個大傻子,有的說他是個天下最荒唐的人,有的說……總而言之人家所說的都沒有好話,不是譏諷就是嘲笑。有一次養(yǎng)雞的那個老太婆罵她的小孩子,我記得,她是我們鄉(xiāng)里頂兇的老太婆,她開口便用一張可怕的臉——

“給你的那個銅子呢?”

“輸了?!蹦呛⒆语@得很害怕。

“輸給誰呢?”

“輸——輸給小二?!?/p>

“怎么輸?shù)模俊?/p>

“兩條狗打架……我說黃的那條打贏,他說不,就這樣輸給他了?!蹦呛⒆右幻嬉薜毓钠鹱?。

“你這個小毛蟲!”老太婆一順手便是一個耳光,接著罵道:“這么一點(diǎn)年紀(jì)就學(xué)壞,長大了,你一定是個敗家子,也像那個高鼻子似的……”所謂高鼻子,這就是一般鄉(xiāng)人只圖自己快活而送給我父親的綽號。

真的,對于我父親,全鄉(xiāng)的人并沒有誰曾生過一些敬意——不,簡直在人格上連普通的待遇也沒有,好像他是一個罪不可赦的罪人,什么人只要不像他,便什么都好了。

然而父親在我的心中,卻實(shí)在并不同于別人那樣的輕視,我看見我父親,我覺得他可憐了。

父親的臉總是沉默的,沉默得可怕,輕易看不到他的笑容。他終日工作的辛苦,使得他的眼睛失了充足的光彩。因?yàn)樗3u局碱^,那額上,便自自然然添出兩條很深的皺紋了。我不能在他這樣的臉貌上看出使人家侮蔑的證據(jù)。并且,父親縱然是非常寡言,但是并不冷酷,只有一次他和母親生氣打破一只飯碗之外,我永遠(yuǎn)覺得父親是慈愛可親的。我一看見我父親就歡喜了。

不過人言也總有它的力量。聽別人這樣那樣說,我究竟也對于父親生過懷疑,我想:為什么人家不說別人的壞話,單單要說父親一個呢?可是一看見到父親,我就覺得這種懷疑是我的罪過,我不該在如此慈愛可親的父親面前懷疑他年輕時(shí)曾做過什么不合人情的事。父親的確是個好父親,好人,我這樣確定。倘若像父親這樣的人是個壞人,那么全世界的人就沒有一個好的,我并且想。

雖然我承認(rèn)我父親并不是鄉(xiāng)人所說的那種人,但人家一說到壞處就拿“高鼻子”做比喻,卻是永遠(yuǎn)繼續(xù)下去了。

這直到有一天,我記得,就是那只黃母雞連生兩個蛋的那一天。這天一天亮太陽就是紅的。父親拿著鋤頭到菜園里去了。母親為了病的緣故還躺在床鋪上。她把我推醒了,說:“你也該起來了,狗狗!”

我擦著眼屎回答:“今天不去?!?/p>

“為什么?”

“兩只母牛全有病,那只公牛又要牽到城里去?!?/p>

“那么,”母親忽然歡喜了,“趁今天,你多睡一會吧,好孩子,你天天總沒有睡夠的!”

我便合上眼睛,然而總不能睡,一種習(xí)慣把我弄得非醒著不可了,于是我問到父親。

“到菜園去了。”

想著父親每天不是到菜園就是到田里去做工,那憐憫他的心情,又油然而生:在我,我是只承認(rèn)父親應(yīng)該在家里享福的,像別的有錢的人在家里享福一樣。然而父親是窮人,他只能到田里或菜園去,把鋤頭掮在白腦殼后面(因?yàn)樗念^發(fā)全白了),這就是我很固執(zhí)地可憐他的緣故。

我這時(shí)并且聯(lián)想到許多人言——那每一個字音都是不懷好意的侮蔑,我不禁又懷疑起父親了。我覺得,倘若這人言是有因的,那么母親一定知道這秘密。

“爸爸是好人,可是全鄉(xiāng)的人都講他不好?!蔽议_頭說。

母親不作聲。她用驚疑的眼光看我,大約我說的話太出她意外了。

“人家一說到不好的事情就拿他做比喻……”

母親閉起眼睛,想著什么似的。

我又說:“為什么呢,大家都這樣鄙視爸爸?為什么他們不鄙視別人?爸爸是好人,我相信——”

母親把眼睛張開了,望了我一眼,便嘆了一口氣。

于是我疑惑了。母親的這舉動,使我不能不猜疑到父親或者真有了什么故事,為大家所瞧不起的。

我默著。我不想再說什么了。我害怕母親將說出父親的什么壞事。我不愿在慈愛可親的父親身上發(fā)現(xiàn)了永遠(yuǎn)難忘的秘密。我望著母親,我希望她告訴我:父親是怎樣值得敬重的人物……我又想著許多人言去了。

我一面極力保存我的信仰,這就是父親仍然是一個慈愛可親的父親。他的那沉默苦悶的臉,那因了辛苦的白頭發(fā),便在一瞬間全浮到我心上來了。我便又可憐他。我覺得人家的壞話是故意捏造的,捏造的緣故,正是人們?nèi)莶坏糜袀€好人。

然而母親卻開口了,第一句她就埋怨說:“怪得別人么?”

這是怎樣一種不幸事實(shí)的開頭呢。我害怕。我不愿父親變成不是我所敬愛的父親。我?guī)缀醢l(fā)呆地望著母親,在我的心中我?guī)缀跻蘖耍墒悄赣H并不懂得這意思,她只管說她的感慨。

“只怪他自己!”

顯然父親曾做過什么壞事了。我只想把母親的嘴掩住,不要她再說出更不好的關(guān)于父親的事情。

可是母親又說下去了:“自己做的事正應(yīng)該自己去承受!”她又嘆了一口氣,“女人嫁到這樣的男子,真是前世就做過壞夢的女人。”

我嚇住了。我整個發(fā)呆地望著她。我央告地說:“不——媽媽,你不要再說下去了?!?/p>

母親不理會。也許她并不曾聽見我所說的。她又繼續(xù)她的感慨:“真的,天下的男人(女人也在內(nèi)),可沒有第二個人比你父親還會傻的。傻得真豈有此理——

(她特別望了我一眼。)

“你以為我冤枉他么?冤枉,一點(diǎn)也不。他實(shí)在比天下人都傻。我從沒有聽說過有人會像他那樣的荒唐!你想想,孩子,你爸爸做的是什么事情。

“說來年代可久了。那是二十五年前的事——你還沒有出世呢——我嫁給你父親還不到兩年。這兩年以前的生活卻也過得去。這兩年以后么,見鬼啦,我永遠(yuǎn)恨這個傻子,荒唐到出奇的人。我到現(xiàn)在還沒有尋死,也就是要恨他才活著的。

“這一年是一個荒年。真荒得厲害。差不多三個月不下一滴雨。把水龍神游街了五次,并且把天后娘娘也請出宮來了,然而全白費(fèi)。哪里見一滴雨?田干了,池子干了,河水干了,魚蝦也干了。什么都變了模樣!樹葉是黃的,菜葉是黃的,秧苗也是黃的,石板發(fā)燒,木頭快要發(fā)火了,牲畜拖著舌頭病倒了,人也要熱得發(fā)狂了。那情景,真是,好像什么都要暴動的樣子:天也要暴動,地也要暴動……到處都是蝗蟲。

“直到現(xiàn)在,我還是害怕太陽比害怕死還害怕,說到那一年的旱荒,沒有一個人有膽子再去回想一趟。

(她咽了一下口水。)

“你——有福氣的孩子,沒有遇上那種荒年,真是比什么人都有福氣的。

“你父親干的荒唐事就在那時(shí)候。這個大傻子,我真不愿講起他,講起他來我的心就會不平,我永遠(yuǎn)不講他才好。

(母親不自禁地卻又講下去。)

“你父親除了一個菜園,一個小柴山,是還有三擔(dān)田的。因?yàn)樽约河刑?,所以對于那樣的旱天,便格外焦心了。他天天跑到田里去看:那才出地三寸多長的秧慢慢地軟了,癟了,黃了,干了,秋收絕望了。這是何等重大的事情啊,一個秋收的絕望!其實(shí)還不止沒有谷子收,連菜也沒有,果木更不用說了——每一個枝上都生蟲了。

“你父親整天地嘆氣:完了,什么都完了!

“不消說,他也和別人一樣,明知是秧干了,菜黃了,一切都死了,縱然下起雨來也沒有救了,然而還是希望著下雨的。你父親希望下雨的心比誰都強(qiáng)。他竟至于發(fā)誓說:只要下雨,把他的壽數(shù)減去十年,他也愿意的。

“他的荒唐事就在這希望中發(fā)生了。這真是千古沒有的荒唐事!你想想看是一種什么事呀?

“你父親正在菜園里,一株一株地拔去那干死的油菜,那個——我這一輩子不會忘記他——那個曾當(dāng)過劊子手的王大保,他走來了,你父親便照例向他打招呼。兩個人便開始談話了。

“他先說,‘唉!今年天真干得可以!’

“‘可不是?’你父親回答,‘什么都死了?!?/p>

“‘天災(zāi)啊!’

“‘誰說不是呢?我們這一縣從今年起可就窮到底了?!?/p>

“‘有田的人也沒有米吃……’

“‘沒有田的人更要餓死了?!?/p>

“‘你總可以過得去吧。去年你的田收成很好呀?!?/p>

“‘吃兩年無論如何是不夠的。說不定這田明年也下不得種:太干了,下種也不會出苗的?!?/p>

“‘干得奇怪!大約一百年所沒有的?!?/p>

“‘再不下雨,人也要干死了?!?/p>

“‘恐怕這個月里面不會下吧。’

“‘不。我想不出三天一定會下的?!?/p>

“‘怎么見得呢?’

“‘我說不出理由。橫直在三天之內(nèi)一定會下的?!?/p>

“‘我不信?!?/p>

“‘一定會的。’

“‘你看這天氣,三天之內(nèi)能下雨么?’

“‘準(zhǔn)能夠。’

“‘我說,一定不會下的?!?/p>

“‘一定會——’

“‘三天之內(nèi)能下雨,那才是怪事呢——’

“‘怎么,你不喜歡下雨么?’

“‘為什么說我不喜歡?’

“‘你自己沒有田——’

“‘你簡直侮辱人……’

“‘要是不,為什么你硬說要不會下雨呢?’

“‘看天氣是不會下的?!?/p>

“‘一定會——’

“‘打個賭!’

“‘好的,你說打什么?’

“‘把我的人打進(jìn)去都行?!?/p>

“‘那么,你說——’

“‘我有四擔(dān)田——就是你知道的,我就把這四擔(dān)田和你打賭?!?/p>

“‘那我只有三擔(dān)田?!?/p>

“‘添上你的那個柴山好了?!?/p>

“‘好的。’

“‘說賭就是真賭。’

“‘不要臉的人才會反悔?!?/p>

“其實(shí)你父親并不想贏人家的田。他只是相信他自己所覺得的,三天之內(nèi)的下雨。

“誰知三天過去了,滿天空還是火熱的,不但不下雨,連一塊像要下雨的云都沒有。這三天的最后一天,你父親真頹喪得像個什么,不吃飯,也不到田里去,只在房里獨(dú)自地?zé)?,憤怒得幾乎要發(fā)瘋了。

“于是第四天一清早,那個王大保就來了,他開頭說:‘打賭的事情你大約已經(jīng)忘記了!’

“‘誰忘記呢!’你父親的生性是不肯受一點(diǎn)委屈的。

“‘那么這三天中你看見過下雨么?’

你父親不作聲。

“他又說:‘那個賭算是真賭還是假賭?’

你父親望著他。

“‘不要臉的人才會反悔——這是你自己說的話呀?!醮蟊@淅涞匦?。

“‘我反悔過沒有?’你父親動氣了。

“‘不反悔那就得實(shí)行我們的打賭?!?/p>

“‘大丈夫一言既出——破產(chǎn)算個什么呢?!愀赣H便去拿田契。

“唉?。赣H特別感慨了。)這是什么事情啊。我的天!為了講笑話一樣的打賭,就真的把僅有的三擔(dān)田輸給別人么?沒有人干過的事!那時(shí)候我和你父親爭執(zhí)了半天,我死命不讓他把田契拿去,可是他終于把我推倒,一伸腿就跑開了。

“我是一個女人,女人能夠做什么事情呢?我只有哭了。眼淚好幾天沒有干。可是流淚又有什么用處呢?

“你父親——這個荒唐鬼——大大方方地就把一個小柴山和三擔(dān)田給人家去了。自己祖業(yè)已成為別人的財(cái)產(chǎn)了。什么事只有男子才干得出來的。我有什么能力?一個女人,女人固然是男子所喜歡的,但是女人要男子不做他任意的事情可不行。我哭,哭也沒有用;我恨,恨死他,還不是空的。

“啊,我記起了,我和你父親還打了一場架呢。

“他說:‘與其讓別人說我放賴,說我是一個打不起賭的怯漢,與其受這種羞辱,我寧肯做叫花子或是餓死的!’

“然而結(jié)果呢?把柴山給人家了,把田也給人家了,還不是什么人都說你父親的壞話?這個傻子……”

母親把話停住,我看見她的眼淚慢慢地流出來。

“要不是,”她又說,“我們也不會這樣苦呀?!甭曇羰菃柩柿?。

我害怕母親的哭,便悄悄地跑下樓去。

這一天的下午我看見到父親,我便問:“爸爸,你從前曾和一個劊子手打賭,是不是?”

父親吃了一驚。

“聽誰說的?”他的臉忽然陰郁了。

“人家都說你不好,所以我問母親,母親告訴我的?!?/p>

父親的眉頭緊蹙起來,閉起眼睛,顯得萬分難過的樣子。

“對了,爸爸曾有過這么一回事?!彼p輕地拍一下我的肩膀說,“這都是爸爸的錯處,害得你母親吃苦,害得你到現(xiàn)在還替人家看?!?/p>

父親想哭似的默著走去了。

從這時(shí)起我便覺得我父親是一個非凡的人物。而這故事便是證明他非凡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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