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五 小姑娘自殺

韋君宜文集:全5冊 作者:韋君宜 著


五 小姑娘自殺

過了幾天,媛華真的來上學(xué)了,淑儀雖然沒有說好正式上學(xué),但是也開始常常到書房走動,除了照顧先生的食宿之外,也偶然向小俞提一兩個問題。書房里熱鬧起來了。媛華回去一講,連她的大姐敏華也過來玩過幾趟,有一次還拉著她的大姨娘。

這敏華是大太太的親生女兒,早已許了人家的。只讀了一年初中就停學(xué)在家里學(xué)學(xué)繡花,做做針線。還跟著她父親念完了一本《女四書》。關(guān)于《七出之條》都是什么,《女誡》、《內(nèi)則》是誰寫的,德言容工,幽嫻貞靜等等,她都背得出。不過,背歸背,她自己的嘴巴可并沒有由此訓(xùn)練得幽靜起來,還是又尖又快,有什么事到了她耳朵里,保證不過夜就傳出去。有個綽號叫“喜鵲嘴”,她跑到二房里這個小小的家塾,是因為聽說他們這里有上海寄來的不少東西,她想開開眼。

媛華來過的第二天她就來了,大姨娘也來了,學(xué)生們剛剛上了課,還沒有宣布休息,她一腳跨進門,就叫道:“小瓊你們從上海寄來的書里,有《紅玫瑰》沒有?我從大哥那里見過一本,真好看!”

瓊?cè)A說了一句:“你等等,老師還沒有說下課!”

俞嘉和見勢不佳,連忙說了一句:“課也完了,下課吧!”

敏華斜著眼睛看了這個穿布袍的窮酸年輕教師一眼,撇撇嘴說:“你當(dāng)我不知道呢?你們這學(xué)堂里,常常隨便聊天,新嬸娘一談天就是兩個鐘頭,偏我就來不得了?!闭f著就拉媛華:“走!到大嫂子房里去,問她打不打牌?”

她們?nèi)齻€跑到了淑儀房里,淑儀正在那里做立華留給她的作業(yè)——一篇記敘文,要求記敘她娘家那個莊子的模樣。抬頭一見她們過來,她慌忙把文稿塞進抽屜。敏華見了她就喳喳地叫:“大嫂子!年紀輕輕一個少奶奶,成天學(xué)他們男人家做文章干什么?是想中舉人進士?還是想得博士碩士?”淑儀站起來讓坐。她挽個單髻,穿一件深墨綠色綢夾袍,也是沒有腰身曲線的,卻比她婆婆的衣服瘦一些。這是這里從服裝上區(qū)分婦女年齡老少的一個標(biāo)志。敏華過來捏著她的袍角,說:“大嫂子這件衣服是新做的吧?怎么又這么素淡,一點不像新娘子?!泵羧A自己雖然早就停學(xué)不讀,身上的衣著卻時常注意緊跟著女學(xué)生,而且是上海北平的女學(xué)生。她頭上梳著雙辮,身穿一件有腰身的紫紅閃花緞旗袍,腳上皮鞋,在屋中間一站,真?zhèn)€滿室生輝。

淑儀說了一句:“我向來不愛花哨。”接著就問大伯媽和大阿娘好。

敏華隨口回答著。她對淑儀說:“咱們打麻將玩吧。”

淑儀躊躇著說:“我們家一向不打,那我得去問阿娘?!闭f罷,向堂屋走去。

麻將牌是城里士紳人家老爺太太們的交際工具,家家都得有一副。玩起麻將來,都得湊齊四個人,認真拿錢來賭。有籌碼,有做莊的,要算和,不但輸贏很大,而且照規(guī)矩一場賭下來邀請打牌的家里都得備飯,留大家吃一頓。然后家里的用人還要抽頭錢。鬧一次就得一下午加一晚上。崔家雖然也有一副,沈明貞卻從來不愛邀請那些太太們來家交際。她寧可一個人在家看看書,給孩子們料理飲食起居。她家那副牌,一直收藏在她自己臥室的黑柜子上層最里面,從來不拿出來耍。

淑儀跑進去向她轉(zhuǎn)達了敏華的要求,明貞皺皺眉道:“還要玩那東西?真是小姐派頭!……麻煩透了,牌盒塞在里面一兩年沒有動過。要把多少硯臺、印章盒、你爹的多少東西,還有首飾盒什么的,全搬出來,才拿得出。玩一回費這個事,我看算了吧!你跟她說,將就玩天九牌好了。”

這天九牌比較簡單,三十二張一副,淑儀自己屋里就有一盒。她回去跟敏華說了,敏華也只好不太高興地勉強同意,她要瓊?cè)A媛華也一起玩,瓊?cè)A說:“我今天不想打,我要跟俞哥去學(xué)唱歌,一個很好聽的歌。”

敏華又說:“那大阿娘來玩。”這位大姨娘就是那年年吃飯都上不了桌的。幾乎從來沒有人注意過她的存在,平日敏華叫她干什么,她就得干。她的地位本來和沈明貞完全一致,只是吃虧在她的肚子不靈,只生了媛華這么一個女兒,沒生過兒子,所以連個新太太的地位也一直沒有掙上去,二十幾年還是“新娘”。她跑到二房來看看自己女兒讀書,就算一次難得的散心機會了。所以,敏華叫她打牌,她就不肯打,說:“我得去看看你們新嬸娘,來這里光是玩了,一句話不說,等下,回到家里你爹又要說我了?!彼f罷就向明貞的上屋走去,她覺得和明貞談一會兒天,就像淹在水里的人,把腦袋冒到水上來喘一口氣。

這時李大娘進來了,敏華說:“你不打,要李大娘來打吧?!?/p>

李大娘答應(yīng)了,淑儀只得打開梳妝臺抽屜找那鉛鐵皮做的骨牌盒。骨牌張數(shù)少,小巧,可以打天九,也可以頂牛,玩法多,明貞家里倒也常常玩玩。

四個人頂牛,淑儀出了一張錦屏,敏華接上一張人牌,全紅點,媛華接不上,扣了牌,李大娘又接一張錦屏,說:“少奶奶,還叫你自己接自己的。”淑儀笑道:“我這叫自食其果?!闭f罷,接上一張?zhí)炫啤?/p>

敏華說:“怎么好牌都被大嫂子起了去了。我也要扣牌!待會兒都輸了,叫大嫂子請我們吃湯包,你娘家那里的湯包是有名的,我知道?!?/p>

淑儀說:“我后天就回娘家,等我用蒸籠裝上一籠湯包,兩手端著它回來請你吧?!?/p>

敏華撇嘴說:“別裝窮了。你就真買兩蒸籠,也可以放在轎子里抬回來請我們吃,哪里用得著你端?”

李大娘卻在旁邊連忙插嘴:“喔喲大小姐,這你可是不知道,我們大少奶奶回娘家,是要走著去,不坐轎的?!?/p>

“怎么?”敏華大驚,這里的女學(xué)生,經(jīng)常在街上走。太太奶奶下鄉(xiāng)則一定要坐轎,這也是一條不成文法。所以她一聽就十分驚奇,追問道:“每次回娘家都走了去么?”

淑儀還沒來得及回答,李大娘已經(jīng)代為回答道:“以前都是坐轎的。就是這一回,大少爺說頂好是走著去,少奶奶就要走著去,連新太太也答應(yīng)了?!?/p>

“真有這樣事?”敏華連打牌的興趣也轉(zhuǎn)移了,住了手,就釘著問這件事。

淑儀躊躇不安,她看情形不好,不能不承認道:“是有,是我自己的主意。其實沒有好遠,我又不是走不動。從前做姑娘的時候常走的?!?/p>

敏華還要問下去,媛華卻在旁邊干涉道:“連新嬸娘都答應(yīng)了,你怎么管這么寬,真討人厭?!?/p>

“我怎么討人厭?”她們姐妹兩個又在這間屋里吵起來。媛華說:“你就是討厭!”淑儀只得又出來調(diào)解,正說著,立華進來了,喊她們道:“大妹、二妹,別走,在我們這里吃飯??!”

敏華余怒未消,立刻回嘴道:“這飯吃不得,剛才還為了要大嫂請吃湯包,吵了一架?!?/p>

“那吵什么架?我請我請!是要蟹黃的還是全肉的?我喊人去買?!彼@么一攪混,才把兩位姑娘的口角攪平息了。大家去吃了飯。

晚上他們送走了客人回到房里,立華問起這件事,淑儀告訴了他。立華聽了,一皺眉說:“這個喜鵲嘴,回去報告了大伯爺,明天準叫人來干涉,非得叫你坐轎去不可?!笔鐑x坐在梳妝臺旁邊,嘴里“唔唔”,手里玩弄著一個繡花竹繃子,那是她替立華繡的枕頭面,一枝折枝紅梅花。

立華站在她身邊,撫著她的肩頭問:“如果他們一定要你坐轎去,你怎么辦?”

淑儀仰頭望著他,柔和地回答:“你說怎么辦我就怎么辦?!?/p>

立華搖頭道:“這就不對了,你自己怎么想呀?”

她還是說:“我完全聽你的?!?/p>

“哎!淑儀!”他失望地拖只凳子坐在她對面,拿開繡花繃子,兩手握住了她的雙手,有點焦急似的說:“那不行,你應(yīng)當(dāng)自立,不要什么都聽我的呀。不要三從四德,我不是都給你講過了嗎?”

“是的??墒恰墒恰笔鐑x窘得臉都紅了。她回答不出來,她從小是個柔順聽話的孩子,現(xiàn)在她想不出來對于這個自己很滿意的丈夫,為什么還不該完全聽他的。吶吶了一會,才小聲說道:“可是,我不聽你的,還能聽別的什么人的呀?你是……”她不好意思地把上身向梳妝臺上一伏。

立華把她的身子扳過來,讓她靠在自己肩膀上,溫和地說:“你沒有懂我的意思,我不是叫你去聽別人的,是叫你自己拿主意。你不光是我的妻子,你也是一個人,和我是一個人一樣?!彼ь^向上望著窗外已經(jīng)全黑的天空,嘴里說:“我就不愿意再全聽大伯爺?shù)牧?。我要掙扎,你……”他忽然又低頭用手撐起她的頭,問道:“你心疼我嗎?”

淑儀羞澀地嗯嗯答應(yīng),她以為年輕的丈夫要和她調(diào)情,不禁把身子鉆到他懷里,不好意思抬頭。

立華卻并不去摟抱她,而是繼續(xù)問道:“你能跟我一條心嗎?”

她又在他懷里答道:“嗯。”

立華把她柔軟的身體扶直,自己又坐下來和她面對面,嘴里鄭重而誠懇地說:“你跟我一條心,咱們就要一塊兒做人。你膽子大一點。我這個人毛病太多,太軟弱。以后你看見我犯毛病就馬上指出來,我才更疼你,愛你。我絕不會離開你。”他學(xué)那外國小說上寫的談戀愛青年的模樣,向他這包辦婚姻的妻子嘴唇上吻了一吻。

淑儀被他鬧得心頭好像有兩只小鹿似的直撞,她看不出他有什么毛病,無從指出。這時唯一的感覺是他真好,自己很幸福,很運氣,能許配給他。

他們夫妻倆原是由大伯爺包辦結(jié)的婚。大伯爺?shù)呐笥颜f的媒。淑儀父親原是個北洋軍閥系統(tǒng)里的小官,在立華才十歲淑儀七歲的時候就訂下親的。當(dāng)時崔甫廷認為門當(dāng)戶對很不錯。誰知后來北洋軍閥倒了,換上了國民黨,她父親的官丟了。原來的權(quán)勢只靠做官,家無恒產(chǎn),這一下變成了普通老百姓。崔甫廷就想悔親。淑儀父親官雖丟了卻還有幾個場面上朋友,也不相讓。聲稱打到公堂他也不怕。還說要告崔甫廷悔婚。最后崔甫廷沒了辦法,只好同意他們結(jié)婚。淑儀未過門就怕這個婆家要看不起她,沒有想到沈明貞卻因為大伯爺曾經(jīng)反對這頭親事,她倒格外贊成,一力主張把淑儀迎娶過門。立華本來是抱定做犧牲品的決心來娶親的,但是他在洞房里發(fā)現(xiàn)了一個顫抖膽怯的少女,他花了不少功夫去撫慰她,叫她別怕,然后問她的家庭情況,聽她慢慢說了一夜。最后他終于承認了這次婚姻并不是自己的犧牲。

他愛她了。像愛一個完全屬于自己的小羔羊似的愛,像愛自己身上的一部分似的愛。他自己思想苦悶了,就得讓她也同樣苦悶。他自己快樂了,得讓她跟著快樂。他想什么,要她也想什么,他要做人,她當(dāng)然也得同樣做人。他教她讀書、寫字、寫文章,真的把妻子當(dāng)成手中的一塊璞玉似的,要把她雕琢成自己所希望那樣的玉器。為這,瓊?cè)A常常笑,說:“大嫂真聽大哥的話,他說往東,你不往西,干嘛要那樣聽他的話?”淑儀每到這時就笑著打趣:“等你結(jié)了婚就明白了?!彼⒉灰赃@樣依順丈夫為恥,反而覺得挺驕傲。

沈明貞對于這一對兒媳是挺滿意的。只有他倆是真正能和她同甘共苦的。遇事總和他們商量,遇見別人找麻煩時也幫他們搪塞。淑儀要步行回娘家的事,果然第二天崔甫廷就派了承華來向明貞傳話了,不許有失家風(fēng),必須坐轎回去。明貞也不說什么,點頭稱是,把他打發(fā)走了。然后把立華叫來談。

立華一聽這件事,就氣哼哼的。他撅著嘴說:“就是那喜鵲嘴!她自己愿意一輩子當(dāng)奴隸,還要把別人拉進去!下回不讓她再來!”

明貞道:“還不止是她。”她把嘴努一努。立華知道那是指李大娘,他就搖頭嘆口氣道:“簡直是天羅地網(wǎng)!”然后又念起《詩經(jīng)》來:“靜言思之,不能奮飛!”

明貞也嘆氣,她說:“我看算了吧,上回小俞勸我的話對。我們?yōu)檫@些小事老和大伯爺碰,不行。”

“我們什么都不碰,就由他騎在我們頭上???”他知道母親和自己一樣,恨不得反抗一下,但是又反抗不了。這忍氣吞聲的日子已經(jīng)過了二十來年,本來也都過來了。最近卻不知為什么,會感到這種日子一天也難以再忍受。外面寄來的書刊告訴他現(xiàn)在首先要抗日,還有呢,要民主。他也知道了樹華在外面參加了游行,他們已有學(xué)聯(lián)會的組織??墒牵约哼@算什么生活???連他出個主意讓淑儀步行到七八里外的娘家去,都不行!現(xiàn)在還要逼著他屈服,他心里恨不得長出牙齒來把這個可惡的環(huán)境嚼碎。但是面前是親愛的母親,處境比自己更為艱難的母親,他最后只得還是自己開解著說:“阿娘,我想,我們受他的欺,總有一天到頭的。”

“對,”沈明貞表示同意,“不是日本帝國主義都要占領(lǐng)華北了嗎?”她現(xiàn)在同立華,同小俞的說話內(nèi)容常常就離不開報紙上登的事情。她說:“將來日本也要占領(lǐng)我們這塊地方。國家都要亡了。他這種惡勢力,還能永遠不倒嗎?”

“會倒的?!绷⑷A也把自己生活的全部希望寄托在將來的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上。他并沒有能力看清楚抗日戰(zhàn)爭一爆發(fā)會對整個國家和這個家鄉(xiāng)發(fā)生什么影響,只模糊地認為反正那一來就會使一切舊的都被摧毀,一切不許婦女出門,不許讀書,不許演戲,不許這個那個的種種舊禁令都會失效?,F(xiàn)在忍受著一切就為等著那一天的到來。

母子倆抱著對未來的希望商量著眼前忍受委屈的做法。關(guān)于淑儀的事,兩個人都同意實行退讓。這個退讓是為了要堅持關(guān)于瓊?cè)A的婚姻問題,決不讓她落入虎口。沈明貞的主意要假做替她找到了婆家,立華說那樣拖不過去,他主張就叫小俞來頂這個名。

“小俞是開通人,他真愿意呢,把瓊?cè)A給他也好。不愿意呢,就先說明了這個婚約只是為搪塞大伯爺?shù)?,將來無效?!彼J為這樣萬無一失,明貞雖然對于大伯爺也是一肚子火,恨不得找點什么手段來反對他一下,但是她的生活經(jīng)驗究竟比立華多些,她說:“用小俞搪塞,恐怕搪塞不過去。他那么個窮小子,大伯爺準看不上。到時候又會找出別的理由來否定小俞這門親,然后硬把瓊?cè)A許給那個什么林四少爺?!?/p>

“可是,不找小俞,又上哪里找一個更開通、更可靠的人呢?”立華的這個問題使他母親也沒法回答,要是人實在找不到,老說空話,更搪塞不了。

想來想去,沈明貞忽發(fā)奇想:“就叫淑儀明天坐著轎子回娘家,到家就跑到小俞他們家去坐一會。他家不是也住那個鎮(zhèn)子嗎?我們就揚鈴打鼓,說淑儀是專為去他家辦退婚的,碰了俞老先生的釘子,說俞老先生要告狀。然后你跟著我再去找你大伯爺,我拼出去挨他一頓罵,料想他也沒有什么辦法硬做了?!?/p>

這個主意是母子兩個眼前能想出來的最好主意,是在既不讓瓊?cè)A落虎口,又不和大伯爺鬧翻的條件下想出的折衷辦法。商量既定,兩個人分頭進行。由立華去找小俞,由沈明貞自己去找瓊?cè)A先說清楚。

立華先跑到書房去找小俞,他站在房門口,看見小俞正在給三個學(xué)生作個別輔導(dǎo)。他在“因材施教”,哪個學(xué)生哪一門學(xué)科差些,他就輔導(dǎo)哪一門。瓊?cè)A的文科功課好,理科功課差。這時,小俞正在教瓊?cè)A做化學(xué)實驗。他把一塊硫磺用火柴點燃,立即冒出亮藍的美麗火苗來,瓊?cè)A亮閃閃的眼睛都看得發(fā)直了。她說:“俞哥!我來,我來!”說著就伸手去搶小俞手里的硫磺塊。小俞笑著說:“瓊?cè)A,你不是不喜歡化學(xué)嗎?其實化學(xué)變化是最有趣的,你喜歡背詩,我背一首化學(xué)詩給你聽?!闭f罷就仰著頭,拉著老先生們吟詩的調(diào)子吟哦道:“硫磺著火放藍光。水入硫酸分外狂。最是氫硫化合物,風(fēng)來長送木樨香……”

瓊?cè)A笑著。她的臉還沒有達到一個盛年婦女那樣的豐滿,雙頰薄滿的,粉紅和瑩白的膚色加上一個小巧的鼻子,像一朵初開的小花。“她一點也沒有想到她的不幸的命運。”立華想。他看見她在小俞面前笑得像個傻姑娘,毫無顧忌。心里不由得掂掇自己這個餿主意會不會弄假成真。他上前開口叫道:“小俞!”

“?。〈蟾?!”三個學(xué)生齊聲喚他。

他對小俞說:“我有件事,不,我阿娘,我們家有件事,要找你。”小俞看他說話忽然結(jié)結(jié)巴巴的,猜不出怎么回事。只得答應(yīng):“下了課就來?!?/p>

他們母子費盡功夫,想方設(shè)法張羅了一個夠,小俞和瓊?cè)A這兩位當(dāng)事人聽了這個主意表示猶疑,覺得那樣做以后,兩人見了面太別扭。經(jīng)過明貞和立華母子一致說服,才算把他們說得勉強點頭。但是,當(dāng)把這個消息向家里用人們散布開了,淑儀也按計劃走過了一趟娘家之后,明貞跑到大伯爺家去,卻碰了崔甫廷一個硬釘子。他說:“俞家那親事不作數(shù)!”而且說,他已經(jīng)和林家講妥了,馬上要擇吉合婚下定!

從來不知道什么是憂愁的瓊?cè)A變了。她怎么也想不到這個可惡的大伯爺竟會壓迫到她的頭上來。她才十七歲,她是自由地在街上走來走去的女學(xué)生,在和男校聯(lián)合的講演比賽都上過臺;她本來以為自己和母親,和嫂嫂淑儀都是完全不同的?,F(xiàn)在她才知道她的這一切優(yōu)越性原來都像水泡一樣,只是寄托在大伯爺那被煙熏黑的手掌抬高起來的一點空隙里。只要他把手掌向下一壓,她就被壓扁了。原來自己是這樣的可憐,與受氣的母親和嫂嫂毫無區(qū)別!啊??!一個心高氣傲的姑娘簡直沒法忍受這種處境。她知道這個消息以后,只是躺在床上哭,天天哭。她原來住在母親的后套間里,這幾天幾乎沒起來,明澈的大眼睛又紅又腫,只要淑儀或張大娘說一句:“你也不要老哭了?!彼阌謺I如雨下,甚至伏到桌子上大哭起來。她們兩個沒有別的辦法,只得坐在她身邊陪著她,算是安慰。

李大娘總是當(dāng)她躺在帳子里哭的時候進來坐在旁邊反反復(fù)復(fù)說:“小姐,你要想開些啊。自古女人總是撞夫運,命好命苦全看碰到個什么男人。碰見什么男人得認命啊。聽見那邊你大伯爺說林四少爺長得很體面的……”

瓊?cè)A翻身向內(nèi)躺著,嘴里堵回一句道:“他體面不體面,我又不認識!”

“哪里能都認識呢?”李大娘接著說下去,用手撥瓊?cè)A的肩膀:“不要說呆話了。你嫂嫂以前也不認識你哥哥,這不是很好嗎?她命好。所以,總得認命?!?/p>

“我偏不認命!”瓊?cè)A又爆發(fā)似的喊了出來。李大娘還在那里嘮叨,她連理也不理了。

她母親沈明貞對這件事情的心煩意亂程度,幾乎比女兒還甚,她成天黑著臉,沒有閑空去勸說女兒,因為她心里一天到晚在打主意。這第一著不行,那么,怎么辦?寫信給樹華叫他想辦法吧。她猜得出他的辦法,一定是要瓊?cè)A到外面去念書。但是嬌滴滴的從未出過門的瓊?cè)A,能行嗎?能不能掩人耳目逃得掉,不被大伯爺捉回,又能不能在外面生活,不遇見歹人?她老在考慮這些問題,就沒有認真和瓊?cè)A談話。瓊?cè)A當(dāng)然知道母親是不贊成林家的親事的。但是,當(dāng)大伯爺?shù)拿钕聛碇?,她卻沒有聽到母親明確的態(tài)度,這使得毫無人生經(jīng)驗的小姑娘越來越?jīng)]有好主意了。

大哥立華也是一天到晚唉聲嘆氣。如果瓊?cè)A向他表示愿意學(xué)二哥一樣逃亡,他一定會立即支持,想辦法援助。然后,情愿領(lǐng)受大伯爺對他本人的一切責(zé)罵。但是她卻沒有這方面的表示。他去試探過幾次,沒有,一點兒也沒有。她光是哭,大聲哭,小聲抽泣,才只幾天,人樣兒都變了。幾天功夫,臉龐變得又瘦又黃,滿臉是淚,從一個活潑而富于反抗性的女學(xué)生,真變成了一個苦命的大戶人家小姐。這怎么辦?立華想:這女孩子太幼嫩,她平時的口角鋒芒是在母親和哥哥嬌養(yǎng)下慣成的。真遇見事情,她實在沒有什么決心擺脫這做犧牲品的命運。既然她本人沒決心,那叫這個本來就是犧牲品的哥哥還能有什么別的辦法?原來做犧牲品的不止是自己,下面的弟弟妹妹還要跟著被拖到獻祭臺上去受宰割!他的情緒從來沒有這么壞過,簡直覺得一切希望都從眼前消失掉了,看不見了,一片茫茫!他本來已經(jīng)好久不喝酒了,這時又忽然喝起酒來,而且不去找小俞喝了,自己坐在房里,一個人喝悶酒;下酒菜也不要,淑儀放一盤花生米在他面前,他只搖手表示不必,話也不說。

淑儀說:“你不要為妹妹的事這么急,自己身體也要緊?!?/p>

他忽然跳起來叫道:“我的身體有什么要緊?你不要再操心我,我一點也不值得你操心,我是個世上最可憐最沒用的廢物!”說時連眼珠都紅了。

淑儀溫存地用手摸他的額頭,怕他發(fā)了燒。摸摸卻是涼沁沁的,她微微地一笑,說一句:“你是廢物,我揀回來當(dāng)寶貝?!卑丫撇颂嫠才藕茫约簳簳r躲出去了。她盼著小俞快點來,能幫這一家拿拿主意。

俞嘉和在這里教書,因為明貞母子出了那個“李代桃僵”的冒名主意,他勉強答應(yīng)了,自己就覺得起碼這幾天里不大好意思再來崔家,不如躲一躲。過一陣再來和瓊?cè)A一起把假話當(dāng)眾揭開,大家不要介意。所以他向東家太太沈明貞請了一個星期假。

這一陣全家愁云密布。只有個小建華,照舊跳出跳進。他也聽說了大伯爺把瓊?cè)A許給人的事,他就站在院子中心嚷嚷:“什么封建包辦婚姻!現(xiàn)在還包辦!姐姐真是窩囊廢!草包!”有時他也沖進堂屋里套間去,指著平時和他玩鬧的姐姐叫,“你怎么這么沒用?哭什么?反抗他嘛!”

“我不是……反……反抗了?”瓊?cè)A抽抽答答地說。

“不自由毋寧死嘛!”小建華又來一句。母親沈明貞走了過來,說:“夠亂的了!你別搗亂了?!卑阉Z出去。

他還一邊往外走一邊念叨:“亂?自己沒主意的人才亂!”

這第二天早晨,明貞才起床,立華就拿著樹華的電報進來了。電文是:“信收到,妹速來,我有辦法,余函詳?!彼蠹s是怕寄信來慢,家里著急,所以用電報。明貞拿著電報說:“好,回頭我們細細地和小瓊談,錢準備一些,給她帶兩件金器防身吧?!闭f著,便忙著盥洗。

一家人都收拾完了,來到堂屋吃早點,因為瓊?cè)A這兩天心緒壞吃不下東西,明貞特為吩咐陳永興給她下的小餛飩,煎的荷包蛋,放在桌上快涼了,還不見瓊?cè)A出來,明貞就吩咐張大娘:“去喊一喊她,光睡在床上哭,會睡出病來,說我有好事情對她說,一聽,包她高興。”

張大娘答應(yīng)一聲進去了,過了一會兒,卻見她張著兩手神色驚慌地跑了出來,嘴里喊:“新太太!快去!快去!小姐不好!”

“怎么的?”桌上吃飯的明貞、立華、淑儀、建華同時站起來,建華連下句也不聽,就連忙奔進里屋套間,明貞一面往里走,一面聽張大娘接著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我叫她,不答應(yīng),推幾下動都不動,嘴邊上有白沫……”說著已經(jīng)嗚嚕嗚??蘖似饋怼?/p>

明貞這些人走進里套間,小建華已經(jīng)搶先從桌上拿起一張紙條來,喊道:“姐姐自殺了!”

明貞且不顧看條子,忙去看床上的瓊?cè)A,只見她眼睛緊閉,仰面臥著,用手去試她的鼻孔,且喜還有呼吸氣??醋郎蠒r,還有一塊包東西的白紙,紙里有點殘余的黑粒子,顯然是自己家柜上賣的耗子藥。這時用人們也都擠進來了。李大娘說:“趕快掐她的人中,用人糞尿灌!”張大娘說:“我到廁所打去?!闭f罷邁出房門就叫她的兒子孝明。立華把從弟弟手里接過的那張字條塞給母親,自己動手就去卸這間屋的門板,嘴里喊著:“張孝明!老陳!快來幫我找繩子,杠子,送她到仁慈醫(yī)院!”這仁慈醫(yī)院是本城唯一的新式醫(yī)院,外國傳教士辦的。他臉上氣色鐵青,話說得很決斷,跟平時不同,倒真有些一家之主的威嚴,使別人再不敢多嘴。前邊院里的伙計們也聞風(fēng)而至,大家匆匆忙忙用門板綁成了一副臨時擔(dān)架,立華等不及女眷們再去擔(dān)架上鋪被褥,他自己一伸手一把連褥子帶瓊?cè)A一起抱起來往擔(dān)架上一放。李大娘還跟在后面喊:“枕頭!”他也顧不得了。四個人兩前兩后抬起瓊?cè)A。立華在前面跑著,建華在旁邊跟著,大家邁開大步跑向了仁慈醫(yī)院。

明貞這才展開手里那張字條,只見上面寫道:

不自由毋寧死。我不允許別人來侵犯我的人格,愿用生命堅決反抗這種不自由的婚姻。親愛的母親、大哥、二哥、嫂嫂、小弟,我和你們永別了。

明貞嘆了一口氣,癱坐在這屋的小圈椅里,還不知道瓊?cè)A的性命究竟怎么樣。她沒有料想到這個小瓊,這小女兒,竟然有這么大的決心,不惜用自己的生命來換取自由。這事怪誰呢?小瓊不了解她的母親,不知道母親其實和她是一條心,正在天天為她籌劃。把母親也當(dāng)做對立的方面,竟然不惜一死來反抗??墒牵秊槭裁磿涣私饽赣H呢?這不也怪做母親的自己嗎?自己也不了解女兒,不信任女兒啊。只把她當(dāng)做等待自己保護的小雛鳥、小娃娃,沒想到十七歲的她也是個有心胸有人格的人。從來就沒有把這件事好好和她商量分析過,光是自己在那里操心,晾著她,或者光是空口安慰她,這和李大娘張大娘她們的安慰有什么兩樣?自己光怕她到外面去找樹華,會沒有生活的本事,為什么不跟她說?為什么研究關(guān)于她自己的事,卻把她蒙在鼓里?這和那崔甫廷有什么根本區(qū)別?……她想來想去,覺得一切后果都應(yīng)由自己負責(zé)。女兒的嫩翅膀已經(jīng)開始硬了,她今天采取的這一意外行動就是證明,早該放她飛出去了。卻把她關(guān)在籠里七打算八打算,沈明貞呀沈明貞,你讀了這些新書,學(xué)了這些抗日道理,原來一遇到真事兒就證明全是空的!不行啊不行!把女兒弄成這樣,還說學(xué)高爾基寫的母親哩,人家那母親是這樣的嗎?

她坐在圈椅里發(fā)呆,淑儀和李大娘張大娘替瓊?cè)A收拾住醫(yī)院的東西,一面收拾,張大娘一面說:“怎么這小姑娘這么烈性!真想不到,真犟!”李大娘說:“小女孩子這樣不聽上人的話,犟性子,往后恐怕還要吃虧?。 笔鐑x卻一面把瓊?cè)A的洗漱化妝用品收拾到一起,一面嘴里好像不是對別人講,而是喃喃自語地說:“她常說的自由解放,不是光說說的??!”她自語的時候眼里汪著眼淚,心里難過得說不出來。不僅是為了怕瓊?cè)A死掉,而且因為這個平時看來幼稚得和建華差不多的小姑娘,在她平靜的心湖里攪起了波浪,第一次奔騰洶涌的波浪,她怎么也安靜不下來。

東西收拾好了,明貞帶著李大娘一起去醫(yī)院送東西。事情緊急,再顧不得太太奶奶們出門的規(guī)矩,明貞連裙子也沒穿,衣服也沒換,穿著一身藍布罩衫就走出門去,但是這時候不論是誰都不好再挑剔了。

仁慈醫(yī)院作為這里首屈一指的西式醫(yī)院,院門前卻并不顯得車水馬龍的樣子。既沒有轎子,也沒有太多的人力車,出來進去都是些穿布衣服的和穿短打的人。原來,城里的大戶人家生病都是請醫(yī)生坐轎到家里來出診。而且多半信中醫(yī)。到醫(yī)院來門診的只有少數(shù)新派人物加上些小戶人家、平民。到后來醫(yī)院里沒法想,為了招攬生意,也增加了“出診”一項,派出醫(yī)生跑到人家家里去診病,診價加三倍。就這樣,也還搶不了中醫(yī)的買賣。所以醫(yī)院門口看來不大起眼。

沈明貞帶著李大娘走進醫(yī)院大門,打聽到了新來病人在急診室,便向那座全城少有的西式灰色小樓走去,剛到門口,卻碰見立華已經(jīng)從里面出來了,老遠就招著手。他見到母親就幾步跑過來,那一群跟著抬人的人也都出來了,立華開口就說:“洗了胃,人醒過來了,不要緊?!苯ㄈA搶著說:“幸好她的毒藥吃得少了?!?/p>

沈明貞這才覺得心里一塊大石頭落了地,臉上綻開笑容,李大娘在后面雙手一拍,叫道:“這個姑娘啊!莫把人嚇?biāo)懒?!?/p>

她們急忙找到病室,這病室的規(guī)矩是分頭等房、二等房、三等房,頭等房一個人一間,價錢貴,沒多少人住。瓊?cè)A住院已經(jīng)是大戶人家的稀罕事了,自然只能住頭等房。沈明貞和李大娘一腳踏進去,只覺眼前一亮,李大娘沖口叫道:“好白啊!”原來室內(nèi)一片雪白。墻、床、床單、窗簾全是白的,往來奔走的護士也穿著白衣,這種陳設(shè)是全城別的地方所從來沒見過的。除非家里死了人戴孝。就是死了人出紅杠,還得用紅緞子繡花棺罩,沒見過這樣不講點吉利的。沈明貞上前幾步去看瓊?cè)A,只見她兩眼微開,臉還很黃,還沒有精神說話。見母親來了,她的嘴唇動著,明貞連忙搖手制止她說話,自己伸手摸著她的額頭,道:“小瓊!你把阿娘嚇壞了!……別講話,聽我講。你這孩子怎么這么渾???你把我看成了什么人?”

“真是!”李大娘在旁插言:“你阿娘為你們心都操碎了,你怎么就不懂得順著你阿娘一點?這可不是孝順的姑娘干的事啊。”說著把東西放下。明貞向女兒的床頭一坐,作出要認真勸導(dǎo)的架勢,對李大娘講:“我得說她幾句,你先出去看看大少爺他們在干什么?”

李大娘說了一句:“才救過來,也不要說狠了?!本统鲩T去了。明貞卻坐在床頭握住女兒的手,半天沒有講話。最后才說:“小瓊,阿娘的意思其實跟你一樣,是怪我沒有先對你講清楚。你怎么就這么冒失呢?還好,救過來了。要是救不過來,我不要后悔一輩子嗎?”說著,眼淚就成對兒掉了下來。

病床上的瓊?cè)A那灰黃的臉上有點泛紅。嘴里喃喃地吐出幾個字:“我糊——糊涂?!泵髫懹檬謸崦畠旱淖齑?,不讓她再說話,自己接著一口氣講下去:“你還要養(yǎng)病,我不能跟你說話太多,現(xiàn)在我就告訴你。哪怕你大伯爺用家法治我,讓我罰跪挨打,把我趕出崔家大門,我也決不會把你送給他們糟蹋。我死也不能葬送我的孩子!你就放心吧!”她說這兩句的時候滿臉紅漲,好像聽她講話的不是她自己親生的女兒,而是另外的什么比她高明的人物,在聽她內(nèi)心的誠懇剖白似的。她激動得身子都在微微發(fā)抖,但是自己知道決不可以引逗瓊?cè)A感情激動,便把床頭的鈴按了一下,叫護士進來。

女護士進來了問:“崔太太,什么事?”

沈明貞問一問病情,女護士笑著,說:“不要緊的,抬進來馬上就洗了胃,洗出來的毒藥不多,大概她對自殺沒有經(jīng)驗,不知道要吃多少才能死人。這一小包,吃不死的?!弊o士說得很輕松,大約也是想逗病人心情愉快些,故意開著玩笑,使激動已極的沈明貞也不由得笑了,說:“小瓊,聽見沒有?要自殺也得先學(xué)習(xí)哩。你太小沒經(jīng)驗,要自殺也還早了點?!?/p>

女護士說:“小小年紀的女學(xué)生,自什么殺?是不是和姐妹們吵嘴了?別理她們嘛!舒舒服服躺在這里吃幾天水果,那些吵架的姑娘都會來找你賠禮。多美氣!”

這個外縣籍的護士顯然是在開通的城市里受過教育的,很能說,她和明貞一會兒就把瓊?cè)A哄得面露笑容,明貞這才走了。

她才回到家里,大房里的媛華和她的大阿娘已經(jīng)聽到消息一起趕來了。媛華是一向和瓊?cè)A好的,跑進堂屋的時候已經(jīng)嚇得面無人色,嘴里結(jié)結(jié)巴巴:“新嬸娘!怎么了?小瓊怎么會出這樣的事?現(xiàn)在危險期脫了沒有?”

沈明貞見她們進來,一轉(zhuǎn)念忽然有了主意。就故意摔摔打打地喪謗著說:“怎么了?問你爹去!逼出人命了!她死了,我寡婦人家沒有別的辦法,只有上縣衙門擊鼓鳴冤去!”

大姨娘也急得握住明貞的手,問:“新妹,怎么一個小姑娘出這種事?你也不要急壞了,反正總是我們這種人苦命??!”她說著這話,眼淚都快要掉下來了。她是明白的。如果瓊?cè)A一死,崔甫廷非得要了沈明貞的命不可。雖然是個女孩子,也到底是崔氏門中的人啊。

明貞和她們母女說著話,再想了想,主意已經(jīng)完全打好。明知道瓊?cè)A已經(jīng)沒有事,她卻臉露悲容,悲悲切切地說:“哪里知道會怎么樣呢?我急死也是沒用。唉!新姐(她這樣稱呼大姨娘),女兒死了,我這條不值錢的命還要它作什么?不過,”她轉(zhuǎn)頭向著媛華,咬咬牙齒說:“我別的辦法沒有,她死了,我就要拋頭露面上公堂。我拼了性命不要,逼死人命總還是有王法的。為什么,問你爹!”

這時立華向淑儀把情況交代清楚了,叫她下午去醫(yī)院,自己也就到母親房里來。一走進門正聽見母親向媛華說那要擊鼓鳴冤的話,他心里也立刻會意了。這位大伯爺一方面在家里是個專制魔王,另一方面在社會上是最想結(jié)交官府,官府放個屁也是香的??墒撬⒖桃猜冻鲆桓笔謫蕷獾谋砬椋炖锇β晣@氣地說:

“不得了??!我們家里告不告還在其次,最說不過去的還是已經(jīng)許了俞家做媳婦,人家一追問起來,為什么要自殺,不得了?。∪思乙桓妗Α?!”他裝得活像,“俞老伯同縣政府的人還是認得的。怎么辦?”

母子倆這一來把媛華也弄毛了。她以為瓊?cè)A真的要死。嗚嗚地哭了起來,直說:“爹根本不對!俞哥人多好,為什么要許那個林四少爺!”大姨娘也是唉聲嘆氣,說女孩子的命就是這樣,哪里由得自己。沈明貞倒又說瓊?cè)A也說不定還能救,醫(yī)生在搶救,就這么著把媛華送走了。

果然,媛華才回去不到一個鐘頭,大房那邊的大哥承華就親自來了,在客座里見了立華,什么多話也不說,只是說:“一定要那個醫(yī)院把瓊?cè)A救過來。多給些錢,完全可以,不要舍不得花錢?!焙孟皴X一多就能把死人治活過來。立華只是嗯嗯答應(yīng),表示盡力而為,不打包票。

立華幾乎天天上午往醫(yī)院跑,知道已經(jīng)沒有危險了,他還老去叮囑護士,還到妹妹的病室里坐一會。后來瓊?cè)A已經(jīng)沒事了,他卻又不多坐,只在室外反復(fù)叮問醫(yī)生和護士,以致那個開通的護士有一次忽然對他說:“我看你妹妹大概是個嬌小姐。”

他有點生氣了,問:“你怎么知道?”

那護士囅然一笑:“有這么好的媽媽,這么好的哥哥,家庭環(huán)境這么好,還要自殺,不是嬌小姐是什么?”

立華的嘴也給堵住了。他看得出這位笑容滿面的女護士,大概是比他妹妹和他自己見過世面多得多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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