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細讀經典

細讀的樂趣 作者:[美國] 孫康宜 著


細讀經典

白先勇如何揭開曹雪芹的面具?

給他一個面具,他便會告訴你事實。

——奧斯卡·王爾德,《作為藝術家的批評家》

這幾天開始閱讀《白先勇細說紅樓夢》一書,讀到學者葉嘉瑩的“讀后小言”,令我十分振奮,遂生“心有戚戚焉”之感。她說:“《紅樓夢》是一大奇書,而此書之能得白先勇先生取而說之,則是一大奇遇。天下有奇才者不多,有奇才而能有所成就者更少,有所成就,而能在后世得到真正解人之知賞者,更是千百年難得一見之奇遇……”我以為白先勇的最大貢獻乃是,他不但成了曹雪芹的“真正解人”,而且揭開了將近三百年以來曹氏所戴的“面具”。

首先,曹雪芹一直是戴著“面具”來寫他那本小說《紅樓夢》的。從小說一開始,作者就故弄玄虛,讓人無法確定誰是該書的作者。有關該書的緣起,第一回寫道:

空空道人聽如此說,思忖半晌,將這《石頭記》再檢閱一遍……方從頭到尾抄寫回來……改《石頭記》為《情僧錄》。東魯孔梅溪題曰《風月寶鑒》。后因曹雪芹于悼紅軒批閱十載,增刪五次,纂成目錄,分出章回,又題曰《金陵十二釵》,并題一絕——即此便是《石頭記》的緣起。詩云:“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云作者癡,誰解其中味?”

根據(jù)這段簡短的敘述,讀者實在很難確定曹雪芹是否就是本書的作者。依其口氣,曹雪芹只是傳承有關《石頭記》的故事及“批閱”該手稿的人,并為其“增刪五次,纂成目錄,分出章回”??雌饋聿苎┣垌敹嘀皇窃摃木庉嫽蚴莻€“合著者”而已。

實際上,正如俞平伯在《紅樓夢八十回校本序言》中所言,作者曹雪芹“一生都在寫紅樓夢”。只因為他采用了“面具”的設計,整部小說將記憶的事實與虛構的框架融合起來,故“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連作者的身份也成為小說虛構設計的一部分了。

應當說,紅樓夢的作者之謎,早在曹雪芹死后(曹氏于一七六三年去世)的二三十年間所傳閱的多種八十回脂硯齋評本(手抄本)中,已獲得了公開揭曉。遺憾的是,當程偉元與高鶚于一七九一年首次刊印一百二十回本的《紅樓夢》(即程甲本)時,程偉元卻在其序中稱“作者相傳不一,究未知出自何人”。這樣一來,讀者就開始瘋狂地研究《紅樓夢》的作者問題。直到一百三十五年后的一九二七年,隨著一個重要的脂硯齋評本的發(fā)現(xiàn),前八十回的作者問題才算大體解決——因為該抄本明載脂硯齋的批語:“壬午除夕,書未成,芹為淚盡而逝?!?/p>

問題是,根據(jù)脂硯齋的評語,曹雪芹“書未成”就去世了,而且所有的脂評本最多也只有八十回,所以讀者們開始懷疑高鶚所編的“后四十回”是否就是他自己的偽作。即使程、高二人在程乙本(即一七九二年的修訂刻本)的引言中明明說他們“惟按其前后關照者,略為修輯,使其有應接而無矛盾,至其原文,未敢臆改”,長期以來以胡適為首的紅學家們大都認定后四十回乃為高鶚的續(xù)作,而非曹雪芹的原稿。雖然早在一九五八年,林語堂就已發(fā)表了一篇長達六萬字的文章《平心論高鶚》,主張紅樓夢的后四十回是曹雪芹作、高鶚“補”,并舉出數(shù)十個例證,但該文由于偏重考證,并沒引起廣泛讀者的反響。(在此我要特別感謝鐘漢清先生提供有關林語堂文章的信息。)一直到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才開始有較多的學者質疑“高鶚續(xù)書”的論點。例如,學者周策縱在《〈紅樓夢〉大觀》中極力主張程、高并未說謊,因為高鶚只是編者,“他實在沒有著作權”。然而目前發(fā)行的諸多《紅樓夢》版本(包括人民文學出版社和香港中華書局的本子)都還是以“曹雪芹、高鶚”為該書的共同作者,連大衛(wèi)·霍克斯和閔福德的英文翻譯本《紅樓夢》也注明曹雪芹和高鶚是后四十回的共同作者。

我以為后四十回的作者之謎之所以難以解開,還有一層重要的考慮——若按所有八十回脂評本有關原書結局的說法,那么后四十回的情節(jié)的確嚴重地偏離了“原書”的構想。所以許多熟悉脂評本的讀者們自然要問:如果后四十回確是曹雪芹的原稿,為何有如此嚴重的結局分歧?

我不是紅學家,但自年輕時代就喜歡讀《紅樓夢》。多年來我一直相信后四十回是曹雪芹的作品。據(jù)我猜測,或許基于某種難言的苦衷,曹雪芹在寫完后四十回的初稿后,就私自將之隱藏起來,甚至不愿與他關系密切的脂硯齋和另一位評點者畸笏叟分享。尤其因為八十一回以后該書開始涉及賈府之衰,恐怕那些評點者(他們最可能是他的親戚,其中一位甚至可能是他的父親)又要“逼”他改東改西,或是刪去大半的稿本。誠然,從各種八十回脂本的評點中可知,由于脂硯齋和畸笏叟的屢次要求,曹雪芹經常必須改動情節(jié)——例如有一回(有關秦可卿之死),作者終于“被迫”刪去八九頁的手稿,只為了寬慰評點者。我看這就是八十回的《石頭記》原稿不止存有一個稿本的原因之一。為了應付評點者的要求,曹雪芹一共把前八十回增刪了五次之多,而后四十回卻一直隱藏未現(xiàn),實在有其個人的顧慮。有關這一點,其實并不完全是我個人的臆想,英譯者霍克斯早就說過有這么一種“躲避評點者”的可能(雖然霍克斯并沒明顯指出曹雪芹乃為后四十回的作者)。

還有另一種可能就是曹雪芹的政治恐懼,他或許害怕后四十回的情節(jié)會觸犯到政治。據(jù)有關曹家的記載,一七二八年(即曹雪芹十三歲那年)曹家遭遇到抄家的悲劇,那就是全家北返、轉入蕭條貧窮的那一年。而八十回以后的《紅樓夢》寫的也正是有關這個敏感的話題?;蛘哒腔谶@個原因,曹雪芹一直不敢把后四十回拿出來傳觀。此外,曹雪芹去世后不久,尤其是十八世紀七十年代及八十年代,正巧是乾隆朝文字獄最盛的時代,當時即使某位親戚(例如畸笏叟)找到了后四十回的原稿,他也自然不敢拿出來傳閱或刊印。這可能就是一直要等到后來程偉元才有機會買到《紅樓夢》后幾回殘卷的原因。

其實作為一個作者,曹雪芹雖然一直戴著“面具”,但他確實是希望有一天終究能和讀者“面對面”的。這是因為曹雪芹雖然在生前只傳閱了前八十回,但他卻處心積慮地設置了一個有關后四十回的線索,期待后來的編者或讀者可以找到他的后四十回,那就是他的書目中早已列有一百二十回的目錄。有關這一點,在程甲本的序里,程偉元已經說得很清楚:“然原目一百二十卷,今所傳只八十卷,殊非全本。即間稱有全部者,及檢閱仍只八十卷,讀者頗以為憾。不佞以是書既有百廿卷之目,豈無全璧?”難怪程偉元要“竭力搜羅”,以重價購買殘卷,并請高鶚細心編輯,終于“得后四十回合成完璧”。

憑良心說,程、高二人為《紅樓夢》“合成完璧”的貢獻可謂功德無量,但可惜他們不但沒有為作者曹雪芹揭開“面具”,反而又為他加了一層“面具”。問題是,有關該小說的作者,程偉元卻說“究未知何人”,所以當時又把讀者帶到了問題的起點。更遺憾的是,由于讀者一直以為后四十回是高鶚的偽作,所以他們開頭就不喜歡后四十回的情節(jié)和風格,而高鶚也一直受到后人不公平的譴責。就如白先勇在他的《細說紅樓夢》書中所說:“……后四十回遭到各種攻擊,有的言論走向極端,把后四十回數(shù)落得一無是處,高鶚續(xù)書變成了千古罪人?!?/p>

有趣的是,最后能真正為曹雪芹揭開面具的人正是那個為高鶚平反的小說家兼評論家白先勇。首先,白先勇以小說創(chuàng)作、小說藝術的觀點來評論后四十回。他說:“……我一直認為后四十回不可能是另一位作者的續(xù)作……《紅樓夢》人物情節(jié)發(fā)展千頭萬緒,后四十回如果換一個作者,怎么可能把這些無數(shù)根長長短短的線索一一理清接榫,前后成為一體……后四十回本來就是曹雪芹的原稿,只是經過高鶚與程偉元整理過罷了?!睋Q言之,白先勇相信高鶚并沒說謊。事實上,白先勇認為“后四十回的文字風采,藝術價值絕對不輸前八十回,有幾處還有過之”。這樣的觀點正好與張愛玲的看法相反,所以白先勇說道:“張愛玲極不喜歡后四十回,她曾說一生最遺憾的事就是曹雪芹寫《紅樓夢》只寫到八十回沒有寫完。而我感到一生中最幸運的事情之一就是能夠讀到程偉元和高鶚整理出來的一百二十回本《紅樓夢》,這部震古爍今的文學經典巨作?!?/p>

重要的是,除了將后四十回的著作權歸屬于曹雪芹以外,白先勇還有另一個巨大的貢獻——那就是將脂硯齋評本的庚辰本與程、高的“程乙本”之間作了十分細致的、一回接一回的“細說”比較。首先,自從一九二七年胡適用新式標點標注的程乙本《紅樓夢》出版以來,程乙本已經成了該小說的定本。但紅學家們仍十分看重庚辰本抄本,因為它在諸脂本中還是比較完整的抄本,共存有七十八回,而且它早在曹雪芹生前(即一七六〇年,曹氏離世前三年)就已經流行于世。所以不少學者認為一七六〇年的庚辰本抄本應當比一七九二年刊刻的程乙本更接近曹雪芹的原作。這就是為什么白先勇說,近年來以庚辰本為主的《紅樓夢》版本“漸漸大行其道”,“甚至有壓倒程乙本之趨勢”。

然而白先勇的“版本比較”終于推翻了紅學家們對于庚辰本的迷信。首先,白先勇發(fā)現(xiàn)庚辰本(因為是手抄本)經常出現(xiàn)一些不合情理的描寫和對話,疑似抄書人自己加上去的,或是“手抄本脂硯齋等人的評語,被抄書的人把這些眉批、夾批抄入正文中去了”。相較之下,程乙本要來得順暢得多,且人物描寫和敘事觀點都較為合情合理。這也就證明高鶚和程偉元乃是一流的編輯。就如程、高二人在程乙本的引言中鄭重寫道:“書中前八十回抄本,各家互異;今廣集核勘,準情酌理,補遺訂訛……書中后四十回……惟按其前后觀照者,略為修輯,使其有應接而無矛盾,至其原文,未敢臆改……”所以白先勇說:“在其他鐵證還沒有出現(xiàn)以前,我們姑且相信程偉元、高鶚說的話是真話吧?!?/p>

至少在目前,白先勇揭開了紅樓夢的作者之謎。既然程、高二人盡力保留了原作者的“原文”,而“未敢臆改”,一百二十回的程乙本總算是最接近曹雪芹原意的定本了。當然,這樣的假設并非來自所謂的“鐵證”,但我相信只有像白先勇那樣的“真正解人”才能體會到曹雪芹的原意,即曹氏所謂“都云作者癡,誰解其中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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