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尉的一生

董寄舟

我爺爺叫董銓，他1932年9月出生在湖南省桃江縣。

1932年是一個久遠的時代，它的含義是魯迅、愛因斯坦、西貝柳斯、德國皇帝威廉等等都還在世，而列儂、比爾·蓋茨、胡錦濤等人都還沒有出生。那時候天上還沒有衛(wèi)星，人類還沒有撬開原子獲得里面的能量。我們已經(jīng)難以想象那個時代了，雖然時間僅僅過了80年。電影里對舊時代的還原都是不對的，因為太簡單、太干凈、太像現(xiàn)在。我們難以想象久遠的年代，就像是難以想象我們的祖父曾經(jīng)也是柔軟的嬰孩一樣。

我爺爺?shù)募亦l(xiāng)在他口中是個美妙絕倫的地方，風調(diào)雨順，水草豐美，清澈見底的枝江穿流而過，甚至“連日本鬼子都沒有打到過”，而可以做對比的是幾十公里之外的常德卻是因為像斯大林格勒一樣慘烈的會戰(zhàn)而聞名的。他直到現(xiàn)在都非常關(guān)心他的家鄉(xiāng)，以至希望我在湖南上學時可以順便去看一看。我并沒有去過。

他的家庭并不貧窮，有幾十畝地，還有雇工。他在家里排行在二，上面還有一個大哥，至今仍然在世。據(jù)說那老頭身體倍兒好，精力充足，滿頭黑發(fā)，仍然能夠天天轉(zhuǎn)戰(zhàn)于麻將桌之間。他哥哥和他小時候都是受的新式教育，很早就學過英語。20世紀90年代初我爺爺?shù)拇蟾鐏磉^我家，據(jù)我媽回憶，他寫的英文相當好看，比我這個學英語專業(yè)的寫得還要好。他們的英文老師是在美國生活過的，也許是因為抗戰(zhàn)期間的混亂才流落到那地方的吧?？梢姰敃r的教育含金量是不低的。我爺爺?shù)耐晟钤诋敃r來說應(yīng)該算是富足而幸福的。

我爺爺15歲那年離開家，去參加革命。當時的情況是這樣的：他的初中老師是個到過延安的老共產(chǎn)黨員，我爺爺算是他比較偏愛的一個學生。他走了三十多里的山路，到我爺爺住的村子里鼓動他和另一個學生跟他一起投奔共產(chǎn)黨。另一個學生恐怕是因為戀家而拒絕了，而我爺爺從此就離開了家鄉(xiāng)，在此后的60年間也只回去過兩次。對于這次離家，我爺爺感到他很是幸運，因為他之所以能夠有機會到北京來生活，能夠獲得離休待遇，而不是終老家鄉(xiāng)，全都仰仗于此。因此他不無語重心長地跟我說：“人哪，就是這個機會非常重要，一定要抓住?！?/p>

他1948年參軍。大隊人馬先到了長沙住了幾天，而后有一定文化基礎(chǔ)的又到衡陽軍政大學繼續(xù)學習。讓他印象比較深刻的是，從長沙到衡陽這段現(xiàn)在無非需要兩三個小時的道路，他們居然坐了一整天的火車。我爺爺在“軍大”主要學習通訊兵那一套，接發(fā)電報、莫爾斯電碼。他此前向來沒出過什么遠門，因此說的也都是家鄉(xiāng)話，以至很多同是湖南人的戰(zhàn)友們聽不懂，當眾向上級提意見，說他說話我們聽不懂。上級也很爽快：你們說話他也聽不懂。當時發(fā)送莫爾斯電碼很多還要使用英文，比如覺得對方水平不佳，就發(fā)一個“change hand”，讓他們換人。他說到這些，還頗有點驕傲。記得我很小的時候他就教過我怎么用電碼發(fā)數(shù)字，比如一長四短就是1，二長三短就是2，諸如此類。他在1948年的照片也是我看到過的他最早的照片。發(fā)黃的照片里，我爺爺穿著當時的土布軍裝，胸前掛著“中國人民解放軍”的牌子，面相上仍然是個孩子。

我爺爺雖然當過兵，但是卻沒有真打過仗。正式入伍沒多久，就迎來了全國解放。因此他們成了最幸運的一批人。當然這主要是就退休待遇而言的。新中國成立前參加革命且以干部身份退休的享有離休待遇，醫(yī)療等等全都免費，還總是有各種補貼，拿的錢比一般上班的人都不少。我爺爺說，這個“解放前”是有標準的，好像是一直算到1949年10月1號早上9點以前。如果差了一個小時，狀況就不一樣了。所以這就再次驗證了機遇的重要性。爺爺在部隊里一直就干通訊兵，后來是排里的文書，一個排有四個軍官，排長、排副、指導(dǎo)員跟文書，我爺爺就是這一個排里的四號人物。據(jù)我爺爺說，他當兵的時候還配一支五四式手槍。1955年授軍銜的時候，得的是一杠一星的少尉軍銜。我見過一張爺爺穿軍裝配少尉軍銜的照片，確實英武，而且不知道是照相館所為還是自己所為，照片還上了色——衣服綠色，臉還是黑白的，估計是沒有合適的顏色涂臉吧。爺爺?shù)故遣铧c上了抗美援朝的戰(zhàn)場，部隊都駐扎到了鴨綠江邊，突然電報來到，說是停戰(zhàn)了，其時是1953年。我不得不說，我爺爺他老人家的運氣可是真夠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