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大發(fā)議論

想北平 作者:老舍 原著


老舍-章題圖

大發(fā)議論

導(dǎo)讀:

這是老舍在1934年2月16日《論語》第35期上發(fā)表的一篇幽默文章,現(xiàn)收入《老舍全集》第15卷。題為“大發(fā)議論”,議論的是中國人的“民族之光”——“過年的藝術(shù)”。

文章先以飲食為例,展示中國人如何“做得藝術(shù),吃得藝術(shù)”,然后“書歸正傳”,議論元旦(“國歷新年”、“新新年”)和春節(jié)(“家歷新年”、“舊新年”)這“兩個新年”的過法。通過反駁一位“愛國志士”的議論,作者表明了自己對于“兩個新年”的意見:“二者的歷史不同,性質(zhì)不同,時間不同,種類不同,所以過法也得不同?!樦鞎r地利與人和,各有各的辦法,各有各的味道,才能算作生活的藝術(shù)?!碑?dāng)然,在“大發(fā)議論”的過程中,許多論證都是幽默文字、游戲筆墨,不可信以為真,例如“我說:過年是種藝術(shù),談不到科學(xué)”后面那一段話,拿腔作調(diào),牽強附會,笑料而已,難怪“鄰家二大媽”也聽得出“這一套是暗含譏諷”。

特別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對于“兩個新年”關(guān)系的議論:“二者之間隔著那么幾十天,恰好藕斷絲連,顧此而不失彼,是詩意的跌宕,是藝術(shù)的沉醉,是電影的廣告。”“一個是浪漫的,摩登的,香檳與裸體美人的;一個是寫實的,遺傳的,家長里短的。你身過二年,胃收百味,是溝通東西文化的活水,是香檳與陳紹的產(chǎn)兒,是一切的一切!”這一連串的妙喻,充分顯示了作者嫻熟的、高超的“藝術(shù)上的對照法”。此外,文中說的“害怕扭一耳”,即英語中的新年祝福語“Happy New Year!”



過年是一種藝術(shù)。咱們的先人就懂得貼春聯(lián),點紅燈,換灶王像,饅頭上印紅梅花點,都是為使一切藝術(shù)化。爆竹雖然是噪音,但“燈兒帶炮”便給聲音加上彩色,有如感覺派詩人所用的字眼兒。蓋自有史以來,中國人本是最藝術(shù)的,其過年比任何民族都更復(fù)雜,熱鬧,美好,自是民族之光,亦理所當(dāng)然。

以烹調(diào)而言,上自龍肝鳳肺,下至姜蒜大蔥,無所不吃,且都有奇妙的味道。拿板凳腿作冰激凌,只要是中國人做的,給歐西的化學(xué)家吃,他也得莫名其妙,而連聲夸好;即使稍有缺點,亦不過使肚子微痛一陣而已。吃了老鼠而再吃貓,既不辨其為鼠為貓,且不在肚中表演貓捕鼠的游戲,是之謂巧奪天工。烹調(diào)的方法既巧奪天工。新年便沒法兒不火熾,沒法兒不是藝術(shù)的。一碗清湯,兩片牛肉,而后來個硬涼蘋果,如西洋紅毛鬼子的辦法,只足引起傷心,哪里還有心腸去快活。反之,酒有茵陳玫瑰和佛手露,佐以蜜餞果兒——紅的是山楂糕,綠的是青梅,黃的是桔餅,紫的是金絲蜜棗,有如長虹吹落,碎在桌上,斑斑塊塊如燦艷群星,而到了口中都甜津津的,不亦樂乎!加以八碟八碗,或更倍之,各發(fā)異香,連冒出的氣兒都婉轉(zhuǎn)緩膩,不像饅頭揭鍋,熱氣立散;于是吃一看二,咽一塊不能不點點頭,喝一口不能不咂咂嘴;或湯與塊齊嘗,則順流而下,不知所之,豈不快哉!腦與口與肚一體舒暢,宜乎行令猜拳,吃個七八小時也。這是藝術(shù)。做得藝術(shù),吃得藝術(shù),于是一肚子藝術(shù),而后題詩壁上,剪燭梅前,入了象牙之塔,出了象牙之狗,美哉新年也!

這不過略提了提“吃”,已足使弱小民族垂涎三尺,而萬國來朝。至若吃飽喝足,面色微紫,或看牌,或擲骰,或頂牛,勾心斗角,各運心思,贏了微笑,輸急才罵“媽的”;至若穿新衣,逛花燈,看親戚,接姑奶奶與小外甥……只好從略,只好從略,以免六國聯(lián)軍又打天津。因羨生妒,至蠻不講理,往往有之。

到了現(xiàn)在,過年的藝術(shù)不但在質(zhì)上,就是在量上,也正在邁進。以次數(shù)說,新年起碼有兩個,增多了一倍?;顐€七老八十,而能過一百好幾十次新年,正是:


五風(fēng)十雨皆為瑞,

一歲雙年總是春。


人生七十古來稀,到而今,活五十歲而過一百次年,活不到七十也沒多大關(guān)系了。這順手兒就解決了人口過剩問題,因為活到四五十歲,已經(jīng)過了一百來回年,在價值上總算過得去了;那么,五十多而仍不死,就滿可以立下遺囑,而后把自己活埋了。不過,這是附帶的話;如不愿活埋呢,也無須一定這么辦,活著也好。書歸正傳:

兩個新年,先過國歷新年,然后再過“家歷”新年。二者之間隔著那么幾十天,恰好藕斷絲連,顧此而不失彼,是詩意的跌宕,是藝術(shù)的沉醉,是電影的廣告!前前后后三個來月,甚至于可以把冬至的餛飩接上端陽的粽子,而后緊跟著去到青島避暑。天哪,感謝你使我們生活在中國!

可是,人心不同,也有不這樣看的。記得去年在我們鎮(zhèn)上,鋪戶都在“家歷”新年關(guān)上了門。小徒弟們在鋪內(nèi)敲鑼打鼓,掌柜們把臉喝得怪紅。鄰家二大媽一向失于修飾,也戴上了朵小紅絹石榴花。私塾中的學(xué)童們把《三字經(jīng)》等放在神龕后面,暫由財神奶奶妥為照管。洋學(xué)堂的秀才們也回來湊熱鬧,過了燈節(jié)還舍不得走。這本是為藝術(shù)而藝術(shù),并沒有什么說不過去的地方。哪知道,鎮(zhèn)上有位愛國志士發(fā)了議論:愛國的人應(yīng)當(dāng)遵守國歷;再說,國歷是最科學(xué)的。

我也說了話。我既也是鎮(zhèn)上的圣人之一,自然不能增他人的銳氣而減自己的威風(fēng)。你看,大家聽了志士的議論,雖然過年如故,可是心中有點不自在。我們鎮(zhèn)上的人向來不提倡仇貨;也不贊成婦女放腳,因為纏腳是更含有國貨的意味。他們不甘于作不愛國的人,但是,他們沒話反攻,而愛國志士就鼻孔朝天的得意起來。我不能不開口了!我說:過年是種藝術(shù),談不到科學(xué);誰能在除夕吃地質(zhì)學(xué),喝王水,外加安米尼亞?再說,國歷是科學(xué)的,連洋鬼子都知道,難道堂堂的天朝選民就不曉得?二月是二十八天,正合二十八宿,中西正是一理,不過,科學(xué)是日新月異的,將來一高興,也許二月剩八天,巧合八卦圖,而十二月來上五六十來天!再說,家歷月月十五有圓月,而國歷月月十五有圓太陽,陽勝于陰,理當(dāng)乾綱大振,大家不怕老婆??上?,圓月之外還有新月半月等等,而太陽沒有出過太陽牙。

連鄰家二大媽也聽出我這一套是暗含譏諷,馬上給我送過來一大盤年糕;雖然我看出糕的一角似被老鼠啃去,也還很感激她。她的話比年糕的價值還大。她說:八月十五云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燈。假如十五沒月亮,這兩句古語從何應(yīng)驗?還有,臘月三十要是出了圓月,咱們是過年好呢,還是拜月好呢?二大媽的話實在有理。于是設(shè)法傳到愛國志士耳中,省得叫他目空一切。二大媽至少比他多吃過二三十年的年糕,這不是瞎說的。

他似乎也看出八月十五云遮月的重要,可是仍然不服氣。他帶著諷刺的味兒說:為什么不可以把吃喝玩樂都放在國歷新年;莫非是天氣不夠冷的?

我先回答了他這末一句。對于此點我更有話說。過去的經(jīng)驗不定在什么時候就會大有用處;你看,我恰巧在南洋過過一次年。在那里,元旦依然是風(fēng)扇與冰激凌的天氣。大家赤著腳,穿著單衫,可是拼命地放爆竹,吃年糕,貼對子,買牡丹,祭財神。天氣和六月里一樣,而過年還是過年。這不是冷不冷的問題。冷也得過年,熱也得過年,過年是種藝術(shù),與寒暑表的升降無關(guān)。

至于為什么不把吃喝玩樂都放在國歷新年,他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為表示愛國,為表示科學(xué)化,我們都應(yīng)當(dāng)遵守國歷;國歷國科國學(xué)國民等等本來自成一系統(tǒng)。嚴(yán)格地說,一個國民而不歡歡喜喜地過下兒國歷新年,理當(dāng)斬首,號令國門??墒怯幸粚?,人當(dāng)愛國,也當(dāng)愛家。齊家而后能治國;試看古今多少英雄豪杰,哪個不是先把錢摟到家中,使家族風(fēng)光起來,而后再談國事?因此,國歷與家歷應(yīng)當(dāng)兩存;到愛國的時候就愛國,到愛家的時候便愛家,這才稱得起是圣之時者。你真要在家歷新年之際,三過其門而不入,留神尊夫人罰你跪下頂燈三小時;大冷的天,不是玩的!這不是要哪個與不要哪個的問題,也不是哪個好與哪個壞的問題,而是應(yīng)當(dāng)下一番工夫去研究怎樣過新新年,與怎樣過舊新年。二者的歷史不同,性質(zhì)不同,時間不同, 種類不同,所以過法也得不同。把舊藝術(shù)都搬到新節(jié)令上來,不但是顯著驢唇不對馬嘴,而且是自己剝奪了生命的享受。反之,順著天時地利與人和,各有各的辦法,各有各的味道,才能算作生活的藝術(shù)。

以國歷新年說吧。過這個年得帶洋味,因為它是洋欽天監(jiān)給規(guī)定的。在這個新年,見面不應(yīng)說“多多發(fā)財”,而須說“害怕扭一耳”。非這么辦不可,你必須帶出洋味,以便別于家歷新年。該新則新,該舊則舊,這一向是我們的長處。你自己穿洋服去跳舞,而叫小腳夫人在家中啃窩窩頭,理當(dāng)如此。過年也是這樣。那么,過國歷新年,應(yīng)在大街上高搭彩牌,以示普天同慶。大家到大飯店去喝香檳。然后,去跳舞一番,或湊幾個同志打打微高爾夫。約女朋友看看電影,或去聽聽西洋音樂,吃些塊奶油巧古力,也不失體統(tǒng)。若能湊幾個人演一出三幕戲,偏請女客為自己來鼓掌,那更有意思。不必去給父親拜年,你父親自然會看到你在報紙上登的賀年小廣告。可是見著父親的時候別忘了說“害怕扭一耳”。你應(yīng)當(dāng)作一身新洋服??傊?,你要在這個時節(jié)充分地表現(xiàn)出來,你是愛國,你懂得新事,你會跳舞,你會溜冰。這個年要過得似乎是洋鬼子,又不十分像;不像吧,又像。這也是一種藝術(shù)。若以酒類作喻,這是啤酒。雖然是酒,可又像汽水。拿準(zhǔn)這個尺寸,這個新年正大有滋味,你要是不過它一下,你便永遠摸不清個人與世界的關(guān)系。說到這兒,你頂好給美國總統(tǒng)寫個賀年片,貼足郵票寄去。他要是不回拜的話,那是他的錯兒,你居心無愧。

這么過了一個年,然后再等過那一個,藝術(shù)上的對照法。一個是浪漫的,摩登的,香檳與裸體美人的;一個是寫實的,遺傳的,家長里短的。你身過二年,胃收百味,是溝通東西文化的活水,是香檳與陳紹的產(chǎn)兒,是一切的一切!

應(yīng)當(dāng)再說怎過舊新年。不過,你早就知道。只須告訴你一句:無論是在哪個新年,總不應(yīng)該還債。還有一句——只是一句了——在舊新年元旦出門,必先看好喜神是在哪一方;國歷新年則不受此限制,你拿著頂出來也好。

愛國志士聽了這一番高論,茅塞一頓一頓地都開了,托二大媽來約我去打幾圈小麻雀,遂單刀赴會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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