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長魚

蕉葉凍 作者:梁晴 著


長魚

鱔魚過了長江,它的名字就返璞歸真,叫作了長魚。我們家自從到蘇北落過戶之后,也就習(xí)慣稱鱔魚為長魚了。

蘇北的長魚生長在稻田里。記得早夏季節(jié),天不亮到秧田里起秧,兩只手冷不防就摸到了一個又涼又滑的活物,活物和人同時受驚嚇,它嗖地逃走,人一屁股跌坐在泥水里。一開始以為是蛇,后來就知道了那是長魚。長魚在秧田里的時候還是前程未卜的童年,到了稻田里就塵埃落定安居樂業(yè)。我弟弟在長長的暑假里,每天都能在稻田里收獲到他捕捉的長魚。他用的工具叫“椏子”,是一種用蘆篾編成的Y形筒兒,筒口有倒刺,放上蚯蚓置于稻田,便可以坐享其成。長魚進了筒兒大概不會轉(zhuǎn)身,就只好待在里面。我弟弟很多年都沒有想通一個道理,就是為什么他的椏子里捉到的都是小長魚?難道大長魚也欺負他是城里來的小孩?后來總算想明白,一定是黎明時分沿著稻田持鍬看水的農(nóng)民,先一步把他椏子里的大長魚挑走了。

想明白這個道理,我們?nèi)叶脊笮?,覺得往事真像一幅很溫馨的畫,我弟弟和魯迅筆下戴著銀項圈的閏土堪可一比,閏土胯下逃走的是“猹”,我弟弟椏子里“逃”走的是大長魚。

蘇北大平原實行的是自流灌溉,稻田里的長魚隨著渠水進來,據(jù)說源頭在洪澤湖,所以可以說是地地道道的野生長魚。

蘇北人用長魚做菜,風(fēng)格也不似蘇南以重油重料的“爆鱔”見長。他們做得最好的是“軟兜”,整片的長魚在沸水里汆過烹制,長魚自身的鮮美發(fā)揮到極致。

我母親在世的時候,非常喜歡下小館子。有次我乘公交車路過某廣場,發(fā)現(xiàn)廣場附近新開了一家“野生長魚面館”,回去稟告母親,她立刻著急過去一嘗究竟。過了幾天,趕上我哥哥有空,開上車接上二老和我,由我領(lǐng)路,果然找到了那家“野生長魚面館”。

開店的老漢是洪澤人,聲稱所有的長魚都是當(dāng)天凌晨收購于洪澤集鎮(zhèn),保證是用椏子捕捉的野生長魚。我們再跟他一聊椏子,他滿臉放光,仿佛是他鄉(xiāng)遇故知。

小店的長魚面分紅、白湯兩種,母親特意要了白湯的,說最能嘗出長魚的新鮮。片刻之后,老板親自從藍印花布的簾子后面端出大托盤,給我們每個人上了大碗的寬湯長魚面。紅湯的面里除了濃鹵的長魚段,還配有青紅椒和蒜苗段;白湯的則除了帶虎皮紋的軟兜,還漂著碧綠的香菜和玉色的胡椒粉。母親剛嘗了一口她的白湯,便朝老板豎起了大拇指。

這家店我們又去過幾次,直到母親生病住院。

母親去世后,父親急于去這家店懷舊,可是這家店不見了。有次同事葉兆言告訴我,離他們家不遠的地方開了一家叫“兩淮一絕”的面館,里面就有非常好的長魚面。我轉(zhuǎn)告父親,然后又是我哥哥開車帶上我父親,由我指路,找到那家古色古香顯然高檔許多的面館。

父親正在野生長魚面里渾然忘我之際,我哥哥的手機響,是在北京的弟弟打來的,說他正在某老伯處做客,老伯打電話找我父親聊天找不到,不知我們上了哪里在干什么。弟弟問父親能不能在手機里跟老伯聊幾句。父親埋頭饕餮,說:“你告訴老伯,我現(xiàn)在不方便跟他通話,等回家后我打給他。”

弟弟錯愕之余,反復(fù)勸說,父親這才拿起手機,在店堂的喧嘩聲里夸耀自己正在享受的美食。

老伯通話之后,饒有興味地告知我弟弟:“你曉得你爸爸此刻在干什么?他在一個叫兩淮一絕的面館里,吃一碗地地道道的野生長魚面!”

他說此話時的神往表情,完全可以想見。

地位非同小可的老伯,就是在蘇北水鄉(xiāng)長大的。不知跟他說一說椏子,他會不會也興奮到擊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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