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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府塘

蕉葉凍 作者:梁晴 著


八府塘

我每從長白街與白下路的交會處路過,都會留意八府塘還在不在,結(jié)果似乎是不在了。這一帶變化非常大,當(dāng)年趣味橫生的彎街陋巷,被時代的米達尺重新劃過,然后高樓聳立,所有的邊角料都被裁掉了。

20世紀五六十年代,我們家住很大一個院落,院里數(shù)百人家的日常生活,與三兩條街巷外的八府塘息息相關(guān)。八府塘之所以叫“塘”,肯定與舊時的一片水有關(guān),后來水被填平,不規(guī)則的民居應(yīng)運而生,輻射出曲里拐彎的小巷,中心地帶便成了菜場、店鋪密集的市井。

八府塘是我少年時寒暑假不可或缺的去處,至少是買買西瓜或早點,逛逛小人書攤或雜貨鋪。學(xué)會在八府塘菜場買菜,是在“文革”停課之后,當(dāng)時大串聯(lián)和斗走資派的熱潮已然消退,造反派忙于奪權(quán),由此衍生出一群未成年的逍遙派。大院里有個閨密,每天天不亮起床,臂彎掛著籃子,嘴里叼著發(fā)卡,邊攏頭發(fā)邊往菜場走,去得早了,可以在一個清秀小伙的肉攤前排個好位置,然后趁他磨刀和分解生豬的機會,跟他說話。

我后來也跟著她去買菜,那個菜場肉案的學(xué)徒工每次都很靦腆,紅著臉小心操刀,割一片三五毛錢的好肉給我們,有時還奉閨密之命,一刀刀替我們切成肉絲。

小伙子十六七歲的樣子,細挑挑的身體還沒長開,可能家境不好,早早做了菜場學(xué)徒。

我和閨密去八府塘買菜,起先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后來漸漸品嘗到了做巧婦的樂趣:買塊冬瓜,加上蝦米做湯,冬瓜皮還可以炒個辣椒;三五毛錢的肉絲加上蒜薹或者榨菜,可以炒好大一盤,閨密缺乏食欲的爸爸都能因它多吃半碗米飯。

閨密其實身世不俗,父親是昆曲方面具相當(dāng)權(quán)威的專家,“文革”初期被打倒前,他們家住一個豪宅,家里的一應(yīng)衣物都是交給正章洗染店去打理,連最簡單的手絹都熨得筆挺。搬進我們大院后,一家人住很小一間屋子,被褥鋪在摞起的樟木箱上,爬上去還得踩凳子。他們家沒有廚房,做飯的煤爐放在公共樓梯的樓梯肚里,一有人上下樓就往案板上掉灰。但閨密天性樂觀,把勉為其難做家務(wù)弄成了玩票性質(zhì)。

黎明時分的八府塘菜場,燈光昏暗,到處濕漉漉的。很多磚頭在空蕩蕩的水產(chǎn)品或豆制品柜臺前排著隊。顧客們睡眼惺忪,說話的聲音在菜場的頂棚上空回蕩。到處是菜場腐爛垃圾的氣味。

買完東西走出菜場,天色已經(jīng)大亮,石子路邊排開盛放龍蝦的木盆。我們間或也買上一回價格極其便宜的龍蝦,一只只捏肚子挑選,看龍蝦是否飽滿。大家都這樣捏,落市的時候,堆在路邊的死龍蝦就有了些規(guī)模,有襤褸老太在里面扒拉,找些不太差的回家,燒出來也算一道葷菜。

如果這天買了龍蝦,我們會在菜場外側(cè)的調(diào)味品柜臺買幾分錢辣椒、八角。這個柜臺散發(fā)的味道千奇百怪,到了梅雨季節(jié),裝醬油的大缸回潮,店里的地面踩上去粘鞋底。萵筍下市的季節(jié),柜臺上會出現(xiàn)一只碩大的陶盆,里面盛著暗綠色的時令下飯小菜“漂萵筍”?!捌n筍”咸中帶微甜,可以切碎了拌麻油,也可以直接拿一條在手上,嚼一截“漂萵筍”吃一口泡飯,非常爽口,過了季節(jié)再想吃,就要等來年了。

調(diào)味品柜臺的玻璃臺面裂了一道紋,貼上的醫(yī)用膠布變成了污灰色。但是這個柜臺上有一件令人景仰的東西,那是一部用于傳呼的電話機。

我從未想過這部電話機會與我產(chǎn)生聯(lián)系。一個冰天雪地的冬天,忽然調(diào)味品柜臺的大媽來家里敲門,遞過一張散發(fā)著紙煙和醬油味道的紙條,上面歪歪斜斜寫著我們家的地址和我的名字。我不明所以,慌里慌張跟著她往八府塘菜場趕,到了那里,拿起擱在柜臺上的電話聽筒,好不容易才聽明白是“文革”前的業(yè)余體校老師打來的,她說體校已經(jīng)奉命解散,以前發(fā)給我們的運動服需要收回上繳。

老師聽說我的運動服保存完好,非常高興,說別的同學(xué)把運動服當(dāng)家常服穿,幾乎都無從收拾了。她說哪怕有只田徑鞋的鞋底還給他們,他們也就能交代了。

老師說,通過114查了好久,才查到我們家附近有這臺傳呼電話。

從我們家走到八府塘,單程要走七八分鐘,傳呼一個電話往返十來分鐘,這就算是近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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