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沉默無語的知覺

感覺的自然史 作者:(美)戴安娜·阿克曼 著


沉默無語的知覺

世上沒有比氣味更令人難忘的事物了。一陣突如其來的香氣,雖然稍縱即逝,卻喚起了波戈諾山區(qū)(the Poconos,位于美國賓夕法尼亞州)湖畔的童年夏日的回憶,彼時彼地野漿果叢結(jié)實累累,而異性還神秘如太空之旅;另一種香氣勾起了對于佛羅里達月光海灘熱情時光的回憶,那夜綻放的仙人掌花以陣陣芳香浸潤空氣,巨大的飛蛾撲動著翅膀,在仙人掌花間駐足;第三種香氣讓人憶起全家團聚時的豐盛晚餐,燉肉、面條、布丁和甜薯,8月的中西部小鎮(zhèn)上,桃金娘花處處盛開,而當時雙親都還健在。氣味就像威力強大的地雷,隱藏在歲月和經(jīng)驗之下,在我們的記憶中安靜地爆炸。只要觸及氣味的引線,回憶就同時爆發(fā),而復雜的幻影也由深處浮現(xiàn)。

各種文化背景的人都對氣味著迷,他們有時以尼亞加拉瀑布式的奢侈方式涂抹香水。絲綢之路開啟了西方世界通向東方的大門,而馨香之路則開啟了自然的心靈。我們遠古的祖先漫步在大地上,穿梭于各種水果之間,以敏銳的嗅覺,跟隨四季氣味的轉(zhuǎn)換,填充家里滿溢的貯藏室。我們可以辨別一萬種以上的氣味,其數(shù)量如此之多,令人難以一一記錄。在《巴斯克維爾獵犬》(The Hound of the Baskervilles)中,名偵探福爾摩斯由一名婦女使用過的信紙的氣味辨認出她來,他說:“共有75種香味,刑事專家應能一一區(qū)分?!边@個數(shù)目當然太少了,能夠“嗅出”犯罪氣息的人應該能由罪犯的蘇格蘭呢、墨汁、爽身粉、意大利皮鞋和其他數(shù)不清的充滿氣味的隨身用品辨別他們的蹤跡,更不用說種種強烈散發(fā)或悄然無聲的香氣。我們的大腦是個稱職的舞臺總指揮,在我們忙著發(fā)揮五官知覺時,仍繼續(xù)執(zhí)行它的功能。雖然大部分人可能會對天發(fā)誓他們無此能力,但已有許多研究顯示,不論大人或小孩,只用聞一聞就能知道某件衣服是男人還是女人穿過。

雖然我們的嗅覺可以達到非常精確的地步,但要向未曾嗅過某種氣味的人描述一種氣味,卻幾乎不可能。例如新書光滑的書頁,油印機上沾滿溶劑的紙張,死去的軀體,或是綠薄荷、山茱萸、紫丁香等花朵散發(fā)的不同香氣。嗅覺是沉默的知覺,無言的官能,我們形容它時感到詞窮,只能張口結(jié)舌,在難以言喻的歡樂與狂喜的汪洋中,摸索著合適的詞語。只有在光線足夠亮時,我們才能看見;只有在嘴里有食物時,我們才能品嘗;只有在與人或事物接觸時,我們才能觸摸;只有在聲音足夠響時,我們才能聽到;但我們卻隨著每一次呼吸,時時在嗅聞。蒙上眼睛,你就看不見;捂上耳朵,你就聽不到;但若捂住鼻子想停止嗅聞,你就會死去。由詞源學上來看,英文的“呼吸”(breath)并非呆板無趣的靜態(tài),它表示炊煮中的空氣;我們永遠生活在小火熬煮中,我們的細胞里有個火爐,在呼吸時,我們讓整個世界穿過身體,輕輕地醞釀,再將之釋放,而世界也因此認識了我們,從而略微有所改變。

氣味地圖

呼吸總是成雙成對,只有兩次例外——起頭和最后的這兩次。出生時,我們第一次吸氣;死亡時,我們最后一次呼氣。這期間,經(jīng)歷人生所有的起伏,每一次呼吸都會把空氣送到我們的嗅覺器官里。每天我們約呼吸23040次,移動438立方英尺左右的空氣。呼吸一次大約要5秒鐘——兩秒鐘吸氣,三秒鐘呼氣。與此同時,氣味的分子在我們體內(nèi)流溢。一呼一吸間,我們聞到了氣味。種種氣息包圍著我們,在四周旋轉(zhuǎn),進入體內(nèi),又從我們身上散發(fā)。我們生活在它們不斷的沖擊中。然而當我們試著描述某種氣味時,言辭卻像贗品般使人失望。語言在浩瀚的宇宙當中,是渺小的形體,但它們畢竟是形體,能找出世界的焦點,能捕捉靈感、磨礪思想,它們繪出知覺的彩圖。杜魯門·卡波特(Truman Capote)在《冷血》(In Cold Blood)中,記載了兩名殺人犯合伙干下一件慘案的故事。一位犯罪心理學家在解釋該案時說,兩名罪犯分開來任意一個都不可能犯此重罪,但合在一起卻成了另一個人——有能力殺人的人。對這種化學家所謂“自燃”(hypergolic)的事例,還有其他用詞較和緩而效果一樣強烈的比喻,譬如你把兩種物質(zhì)混合在一起,就能得到另一種完全不同的產(chǎn)物(如食鹽),這產(chǎn)物甚至具有爆炸性(硝化甘油)。言辭的迷人之處就在于,它雖屬人為,卻能在特殊的場合下捕捉到非人為的情感與觸動。然而氣味與人腦中語言中樞的生理聯(lián)結(jié),卻微弱得可憐;但氣味與記憶中樞的聯(lián)結(jié)就不致如此微弱,而是一條路徑,靈巧地帶領(lǐng)我們穿越時空;其他知覺與語言之間的聯(lián)結(jié)也并非如此微弱,當我們看事物時,可以滔滔不絕地描述細節(jié),運用成串的意象。我們可以像螞蟻般爬過其表面,指出它的特色,感受其細節(jié),以各種視覺的形容詞如紅、藍、明亮、大等描述,但誰能畫出氣味的圖像呢?在我們用煙味、硫黃味、花香味、水果味、甜味等詞語描述氣味時,是用其他的事物做比喻(煙、硫黃、花、水果、糖)。氣味是我們最親的親人,但我們卻記不住它們的名字,只簡單描述它們使我們產(chǎn)生的感受,例如某物聞起來“令人惡心”“醉人”“使人作嘔”“使人愉快”“好聞”“教人血脈賁張”“昏昏欲睡”或“令人厭惡”。

母親曾告訴我有一次她和父親驅(qū)車經(jīng)過佛羅里達州印第安河畔的橘樹林時,樹上花朵怒放,空氣里彌漫著香氣,這使母親心中充滿了快樂?!奥勂饋硐袷裁??”我問道?!鞍?,它令人愉快,教人心醉神迷?!薄暗俏兜缆勂饋硐袷裁??”我又問,“像柑橘嗎?”如果是,我也許會為她買些橙花油提煉的古龍水。自18世紀開始,人們就會用橙花油、佛手柑和其他微量成分制造古龍水,它也是杜巴麗夫人(Madame du Barry)的最愛。[雖然薩賓人(Sabines)生活的年代就已把橙花油當作香水使用。]“不,”她斷然地說,“一點也不像柑橘,它是非常好聞的味道,美妙的味道?!薄罢f說看?!蔽覒┣蟮?,但她卻絕望地攤開雙手。

現(xiàn)在試試看,描述一下你情人、子女、父母的氣味。多數(shù)人在蒙上雙眼的情況下,可以僅憑氣味辨別所處地點:鞋店、面包店、教堂、肉店、圖書館??墒悄隳苄稳蓍w樓上或車上你最喜愛的座椅的氣味嗎?在《花粉棲息的花叢中》(The Place in Flowers Where Pollen Rests),小說家保羅·韋斯特(Paul West)寫的“血的氣息如塵土”是個動人的比喻,其動人之處在于迂回,幾乎所有描述氣息的比喻都是如此。另外一位有趣的觀察者是小說家維托尓德·貢布羅維奇(Witold Gombrowicz),他在第一冊日記中,提到在庵室中“與A及其妻共進早餐……食物聞起來,對不起,像豪華廁所”。我想這是因為早點中有他不喜歡的炒腰子之故——雖然這些腰子價格昂貴,又是高級貨。在為氣味繪圖時,我們需要感性的繪圖員,創(chuàng)造新詞語,每個詞語像地形或方位一般明確。應該有詞語能形容嬰兒頭頂?shù)臍馕?,撲上了爽身粉,又生氣蓬勃,還未受人生和飲食的污染。企鵝聞起來就是企鵝(penguin),相當獨特,應該用一個簡單明了的詞涵蓋其意義,pinguid意思是肥膩的,不適合描述企鵝;penguinine聽起來像山嶺,最常見的還是penguinlike(如企鵝般),但這也只是混淆了語言和稱謂,并未盡描述之責。如果同一色調(diào)中,所有的色彩都有詞語可形容——淡紫、粉紫、紫紅、深紫和紫丁香的紫,誰又能為氣味定下用色調(diào)和色度特征組成的名字呢?我們仿佛被集體催眠,而遺忘了其中的某些部分。也可能是因為氣味感動我們至深,因此我們無法喚出它們的名字。在辭藻豐富的世界里,幾乎所有的奇跡都能用語言來解讀,唯獨氣味常常就在我們的舌尖——卻僅此而已,它和語言有一段神奇的距離,神秘不可測,是一股無名的力量,神圣不可侵犯。

紫羅蘭與神經(jīng)元

紫羅蘭聞起來仿佛浸泡了檸檬的方糖和天鵝絨燃燒的味道。我這么說,重復了我們一貫的做法:以另一種氣味或感覺來定義某種氣味。拿破侖曾在一封聞名于世的信中告訴約瑟芬,在他們見面前的兩周“不要沐浴”,好讓他到時盡情享受她天然的氣味,但拿破侖和約瑟芬也極喜愛紫羅蘭,約瑟芬常抹紫羅蘭味的香水,這成了她的標記。當她于1814年去世時,拿破侖在她墓前種了紫羅蘭。就在他被放逐到圣赫勒拿島之前,他還造訪此處,摘下一些紫羅蘭,珍藏在紀念盒中,戴在脖子上,一直到生命的盡頭。19世紀的倫敦街頭處處有窮人家的女孩叫賣紫羅蘭和薰衣草花束,拉爾夫·沃恩·威廉斯(Ralph Vaughan Williams)的倫敦交響曲中就有一段以管弦來詮釋賣花女叫賣聲的樂句。紫羅蘭一向抗拒調(diào)香師的技術(shù),雖然用紫羅蘭可以調(diào)制出高品質(zhì)的香水,但卻極其困難和昂貴,只有最富有的人才負擔得起,而也總有女皇、紈绔子弟、時髦人士和豪奢成癖的人,讓調(diào)香師忙得不可開交。許多人覺得紫羅蘭甜膩到使人生厭的地步,但關(guān)鍵是所有人對它的反應都維持不久。莎士比亞說得好:

這片刻的芳香和懇求

搶眼,卻非永久;甜美,卻不能持續(xù)。

紫羅蘭含有紫羅蘭酮,使我們的嗅覺短路。這種花不斷地滲出芳香,但我們卻失去了嗅聞它的能力,過一兩分鐘,它的氣味又撲鼻而來,然后又消失,如此循環(huán)不已。像約瑟芬那樣愛好感官之愉的女人,選擇這種香味作為標記,是因為它在前一秒還爆發(fā)出濃郁的氣味,下一秒?yún)s讓鼻翼保持清凈,只是為了要再度發(fā)作,沒有比它更富挑逗性的香氣了:出現(xiàn),消失,出現(xiàn),消失。它和我們的感官玩捉迷藏,你卻無從對它厭煩。紫羅蘭迷惑了古希臘人,使他們選它作為市花,它同時也是雅典的象征。維多利亞時期的女性喜歡用口香片、紫羅蘭糖果使口氣芳香,尤其是在酒后。我一邊寫,一邊也品嘗著一卷“周氏紫羅蘭”(Choward’s violet)錠,“美味的糖果/清新的香氣”,而它甜美、刺激、陳腐的紫羅蘭氣息,幾乎淹沒了我。另一方面,我在亞馬孫河邊泡了一壺亞馬孫安尼樟(casca preciosa),是類似黃樟的芳香,它粗糙的樹皮散發(fā)出的細膩而敏感的熱紫羅蘭香氣迅速地熏香了我的臉、我的發(fā)、我的衣服、房間和心靈。如果紫羅蘭數(shù)世紀以來曾使我們震撼、迷惑、拒斥或混亂,為什么除了間接的方式之外,我們難于描述它?難道我們“間接地”嗅聞嗎?當然不是。

嗅覺是所有感官中最直接的。當我把紫羅蘭湊到鼻下吸氣時,香氣的分子飄到鼻梁后的鼻腔,由含有感覺細胞的黏膜吸收。細胞上有許多微小的毛發(fā),稱作纖毛,一個人共有500萬個這種細胞,它們牽動了腦中嗅覺區(qū)的知覺。這些細胞相當獨特。如果你摧毀了大腦中的一個神經(jīng)元,它就完了,無法再生;如果你破壞了眼或耳中的神經(jīng)元,兩種器官也會遭到破壞,不能復原。但鼻子里的神經(jīng)元約每隔30天就更新一次,而且和人體其他的神經(jīng)元不同,它們是凸出生長的,在氣流中搖擺,像珊瑚礁上的海葵。

嗅覺區(qū)是黃色的,在每個鼻孔的上端,十分潮濕,且充滿脂肪。我們認為遺傳決定了人的身高、臉形和發(fā)色,其實遺傳同樣也決定了嗅覺區(qū)域的黃色色調(diào),色調(diào)越深,嗅覺越敏銳。皮膚色素缺乏癥患者的嗅覺甚差。動物天生就長于嗅聞,其嗅覺區(qū)域是深黃色,而我們?nèi)祟悇t是淡黃色。狐是紅褐色,貓是深芥末黃。曾有科學報告指出,黑皮膚的人嗅覺區(qū)域顏色較深,應該有比較靈敏的鼻子。當嗅覺細胞察覺到某物在吃東西、發(fā)生性行為、情緒激動,或在公園漫步時,它就將訊息送到大腦皮質(zhì),并發(fā)出信號直達邊緣系統(tǒng),這是我們大腦中的一個神秘、古老而強烈情緒化的區(qū)域,我們因它而感覺,產(chǎn)生欲望,也因它而興創(chuàng)作之意。嗅覺不像其他知覺,它不需要譯者,它的效果直接,不因語言、思想或翻譯而減弱。某種氣味可能使人極端懷舊,因為在我們還未及剪輯之前,它已勾起強烈的形象和情感。你的所見所聞也許很快會消失在短期回憶的混合物之中,但正如埃德溫·T·莫里斯(Edwin T. Morris)在《香味》(Fragrance)中所指出的:“氣味幾乎沒有短期的記憶”,全都是長期的。更有甚者,氣味刺激學習和記憶力?!敖o孩子單詞表記誦時,如果外加嗅覺的資料,要他們回憶單詞時,就比不給嗅覺資料容易得多,也記得更好?!蹦锼拐f。如果我們把香水給某人,就給了他們液體的記憶。吉卜林(Kipling)說得好:“氣味比起景物和聲音來,更易使你的心弦斷裂?!?/p>

氣味的形態(tài)

就像主色調(diào)一樣,所有的氣味均不脫離幾種基本范疇:薄荷(薄荷油)、花香(玫瑰)、幽香(梨)、麝香(麝香鹿)、樹脂味(樟腦)、惡臭(腐壞的蛋)和辣苦味(醋),這也是香水廠商在混合各種花香,或是開啟心扉的麝香或果香時如此成功的原因。天然的物質(zhì)不再必要,香水可以在實驗室中以分子形態(tài)制造。完全由化學合成的氣味(一種乙醛)最早有香奈兒五號,創(chuàng)于1922年,一直是女性官能的經(jīng)典之作,也得到了一流的評價。當記者問瑪麗蓮·夢露穿什么上床時,她靦腆地答道:“香奈兒五號?!彼母咭舨俊闶紫嚷劦降南恪且胰?;然后你的鼻子察覺出茉莉、玫瑰、鈴蘭、鳶尾草和香油樹香的中音部;最后是低音部,香氣繚繞,久久不散:香根草、檀香、西洋杉、香草、琥珀、麝貓和麝香鹿。低音幾乎總是源自動物,它們是氣味的古老使者,伴我們越過林地與草原。

幾個世紀以來,人類殘害甚至屠殺動物,以取得四種腺體的分泌物:龍涎香(抹香鯨的油脂液體,用來保護胃部,防止食用墨魚時碰到的尖銳脊椎,或是烏賊尖利的嘴)、海貍香(在加拿大和俄羅斯海貍的腹袋中發(fā)現(xiàn),用來標記領(lǐng)土)、麝貓香(夜行肉食性埃塞俄比亞貓生殖區(qū)似蜜般的分泌物)和麝香(一種東亞麝香鹿腺囊內(nèi)產(chǎn)生的紅色果凍狀分泌物)。人起初發(fā)現(xiàn)某些動物的肛囊有香味的一個原因可能是上述這些地區(qū)的牧人常有獸交的行為。由于動物麝香與人類男性荷爾蒙相當接近,只需要0.00000000000032盎司[1]的微量,即能讓我們嗅出。幸而化學家現(xiàn)已研制出20種合成麝香,一方面由于部分動物瀕臨絕種,另一方面也是為了保證難以用天然物質(zhì)提煉出的香味能源源不斷地供應。一個顯而易見的問題是,為什么由鹿、野豬、貓和其他動物氣味腺體中得來的分泌物,竟會引起人類的性欲?答案似乎是因為它們都是類固醇,有相同的化學形態(tài),當我們嗅聞時,就會做出像對待人類體味一樣的反應。實際上,國際香料香味協(xié)會(International Flavors and Fragrances)做過一項實驗,實驗中,按計劃嗅聞麝香的女性經(jīng)期會縮短,排卵增加,且較容易受孕。那么香水的作用舉足輕重了——難道它不全是裝飾嗎?那倒未必。嗅覺會影響我們的生理嗎?當然。麝香使聞到它的女性體內(nèi)荷爾蒙產(chǎn)生改變。至于為什么花香會使我們激動,那是因為花有健全而有活力的性生活:花的香味向全世界宣告了它是能生育的、正期待著受孕、令人向往的,它的性器官滲出了花蜜,其氣味提醒了我們生產(chǎn)力、精神、生命力、所有的樂觀、期待和怒放青春的痕跡。我們吸入它奔放的芳香,便忘卻了年齡,在欲望熾烈的世界中,又感到年輕而期待伴侶。

陽光可以漂曬某些氣味,任何曾在陽光下用晾衣繩曝曬過發(fā)霉床單的人,都知道這點,然而,遺留下來的氣味可能依然陳腐而令人厭惡。要引發(fā)神經(jīng)末梢的沖動,只需要8個刺激物的分子,然而若要嗅聞到任何味道,卻需要喚醒40個神經(jīng)末梢細胞。并不是任何事物都有氣味的,只有具有揮發(fā)性,能把微小分子散布到空氣中的物體,才有氣味。我們?nèi)粘R姷降脑S多物體——包括石頭、玻璃、銅鐵和象牙,在室溫下并不會蒸發(fā),因此嗅不到其氣味。如果把卷心菜加熱,它會較有揮發(fā)性(部分分子揮發(fā)至空氣中),氣味突然變強。失重的情況會使太空人在太空中失去味覺和嗅覺,由于失去重力,分子無法揮發(fā),因此罕有分子能進入鼻子的深處,留下氣味。這是設(shè)計太空食品的營養(yǎng)學家面臨的難題。食物的味道多半來自其氣味,有些化學家甚至宣稱酒也不過是一種無味道的液體,只是香氣濃郁罷了。他們說,如果你喝酒時頭腦冷靜,就會嘗出酒不過是水。任何東西若想嘗出味道,首先得在液體中溶解(例如硬的糖果要先在唾液中溶解);而任何東西若要嗅出氣味,必須經(jīng)空氣傳播。我們只能嘗出四種味道:甜、酸、咸和苦,也就是說我們感覺到的其他“味道”其實都是“氣味”,而我們自以為聞到的許多食物,其實只能品嘗。糖不易揮發(fā),因此我們聞不到,雖然可以嘗到它濃濃的味道。如果我們有滿嘴好吃的食物,想要慢慢品味欣賞,就得深深吐氣,使口中的空氣散布至嗅覺細胞,讓我們更容易聞到它的氣味。

但是大腦怎能辨別、記錄這么多種氣味?由艾默爾(J. E. Amoore)提出的“立體化學”(stereochemical)理論認為,分子的幾何形狀與其產(chǎn)生之氣味有關(guān)聯(lián),當固定形狀的分子出現(xiàn)時,能夠嵌入神經(jīng)細胞的空格內(nèi),引發(fā)神經(jīng)沖動,向大腦發(fā)出訊號。麝香氣味的分子是圓盤形的,能嵌入神經(jīng)細胞中橢圓如碗的空格內(nèi);薄荷氣味中有楔形分子,能嵌入V形空格內(nèi);樟腦的氣味有球形分子,能嵌入較容納麝香分子者更小的橢圓格內(nèi);醚類的氣味有桿狀分子,可吻合槽狀的空格;花香味則有圓盤附尾狀的分子,配合碗及槽狀的空格;腐敗的臭味有負電,會被吸引至帶正電的位置;而刺激性的氣味則帶有正電,會被吸引至帶負電之處。有些分子能同時匹配數(shù)個缺口,因此有多種氣味,或是呈現(xiàn)其混合味道。艾默爾在1949年提出上述理論,其實早在公元前60年,狂放不羈的羅馬詩人盧克萊修(Lucretius)就在他呈現(xiàn)知識與思想的作品《事物的本質(zhì)》(On the Nature of Things)中,提到了同樣的看法。鎖與鑰的比喻似乎越來越能解釋自然的許多層面,仿佛世界就是許多扇關(guān)著的門。鎖與鑰是相當熟悉的意象,是少數(shù)幾個人類能解釋身外世界的方式之一(語言和數(shù)字是另外兩個)。如馬斯洛(Abram Maslow)所說的:“如果一個人唯一的工具是一把鑰匙,那么他會以為每個問題都是一把鎖?!?/p>

有些氣味稀釋之后相當好聞,但未經(jīng)稀釋之前,卻叫人退避三舍。純麝貓香的氣味如排泄物般令人作嘔,但如果分成小的分量,卻能轉(zhuǎn)為愛情的靈藥。有些氣味只要一點點——例如樟腦、醚類、丁香油,就已嫌多,使鼻子遲鈍,想再嗅聞其他味道幾乎不可能。有些物質(zhì)的氣味聞起來似乎與不相干的物質(zhì)氣味相似(苦杏仁聞起來像氰化物,腐臭的蛋聞起來像硫黃)。許多正常人嗅覺上有“盲點”,尤其是對某些麝香;有些人則能察覺微弱、飄忽的氣味。在我們思索人類正常的感覺時,想象力時常過于貧乏。在嗅覺上,我們會驚奇地發(fā)現(xiàn),在我們稱之為正常的曲線上,竟然有如此多樣的變化。

成桶的光線

大部分的生活都會褪為背景,但藝術(shù)卻在陰暗的背景上投下了一桶一桶的光線,使生命再度更新。許多作家都曾寫過關(guān)于氣味的精彩文章:普魯斯特的萊姆花茶和瑪?shù)铝盏案猓环▏骷铱氯R特(Colette)的花香,使她回到童年的花園和母親塞朵的身邊;弗吉尼亞·伍爾芙對城市氣息的描述;喬伊斯(Joyce)對嬰兒尿液和油布、神圣與罪惡的記憶;吉卜林(Kipling)筆下的滴雨刺槐,使他想起了家和軍旅生活中復雜的軍營氣息(“一噴……就全是阿拉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彼得堡惡臭”;柯勒律治在其筆記中憶及“遠處的堆肥聞起來像麝香,死狗則像接骨木的花”;福樓拜狂想式地報告了情人拖鞋和手套的氣味,他把它們藏在書桌的抽屜里;梭羅在月下的田野間漫步,當時玉蜀黍的長穗須有干燥的氣味,越橘叢散發(fā)出霉臭,山桃的漿果聞起來“像小蛋糕”;波特萊爾縱情氣味,直到他的“靈魂翱翔在香水之上,正如其他人的靈魂翱翔于音樂之上一般”;彌爾頓描述上帝神圣的鼻孔覺得好聞的氣味,以及撒旦——一流的腐尸嗅聞好手(“尸體、不可勝數(shù)的獵物……行尸走肉的氣味……”)所愛的味道;羅伯特·赫里克(Robert Herrick)崇拜偶像似的親密地嗅聞其甜心,她的“胸部、雙唇、玉手、大腿、腳部……全都滿溢著芳香”,的確是“東方所有的香料皆散布于此”;惠特曼贊賞汗液說“香氣比祈禱還美好”;莫里亞克(Francois Mauriac)的《禮服的借口》(La Robe Prétexte),通過氣味想起了豆蔻年華;喬叟的《磨坊主的故事》(The Miller’s Tale),首次在文學中提到口氣清新劑;莎士比亞對花朵也有精美至極的譬喻:對紫羅蘭,他說:“甜蜜的竊賊,若不是從我的所愛的呼吸,你又能從哪里偷來這份甜蜜?”;米沃什(Czeslaw Milosz)的亞麻櫥柜,“充滿了回憶沉默的喧囂”;奚斯曼斯(Joris-Karl Huysmans)對各種嗅覺幻想十分沉迷,酒的氣味和女性的汗味充斥在他奢華、頹廢,且充滿享樂主義的小說——《倒轉(zhuǎn)》(A Rebours)中。他提及其中一個角色時,說她是“失衡、緊張的女人,喜歡把乳頭浸泡在香氣中,但只有在梳子搔觸其頭皮時,才真正使她體驗到純粹的征服的狂喜,而且她也能在情人愛撫之時,呼吸到煙囪煤煙的氣味、雨天房屋建筑的濕氣,或是夏日暴風雨激起的塵埃”。

有史以來最香氣洋溢的詩篇——《舊約》中的“雅歌”,雖然避免談及身體或自然的氣味,卻圍繞著香水和香膏,編織出濃郁的愛情故事。故事發(fā)生的背景地氣候干燥,水分稀少,人們常大量地噴灑香水。已有嫁娶之約的男女,隨著大喜之日的迫近,在詩句中互相傾吐愛意,以大方而真誠的稱贊甜蜜地爭執(zhí)。當他們在一處用餐時,他是“懷中的樹脂囊”,是“隱基底葡萄園中的一株鳳仙花”,如“羚羊”般肌肉發(fā)達,充滿光澤。在他看來,她圣潔的貞操是個私有的“園子……一口緊鎖的井,是個只屬于我的泉源”。她的唇“滴蜜,在你舌頭底下有蜜有奶,你衣服散發(fā)的幽香,活像黎巴嫩山清新的氣息和芬芳怡人的香柏樹”。他告訴她在新婚之夜將進入她的花園,并列舉了所有他知道他將在園中找到的水果和香料:乳香、甘松香和番紅花、菖蒲和肉桂、樹脂和沉香,以及一切上好的香料。她將為他織就愛的織品,充滿他的五官直到洋洋滿溢,她受到愛的禮贊莫名感動,充滿了欲望,因此答應為他打開她花園的大門:“北風啊,醒來吧!南風啊,你來吧!吹向我的園子,使它的清香四溢吧。愿我的良人走進自己的園子,享受那里的美果。”

在帕特里克·聚斯金德(Patrick Süskind)駭人的當代小說《香水》中,主人公住在18世紀的巴黎,他是生來便絲毫無體味的人,雖然他有非凡的嗅覺:“不久他不再只聞出木材的味道,而且可以嗅出它們的種類:楓木、橡木、松木、榆木、梨木,老的、新的,正在腐壞的、已經(jīng)腐朽的、長出苔蘚的,甚至單一的圓木、木片和木屑——他能清楚地區(qū)分其差異,而其他人甚至連用眼睛看,也還未能分辨出差別?!彼刻旌纫槐D?,可以嗅出母牛在分泌乳汁時的情緒;外出散步時,他也能輕而易舉地辨識出任何煙味的來源。他沒有體味這件事嚇壞了其他人,他們對他的態(tài)度非常惡劣,而這也扭曲了他的個性。最后他為自己制造了個人的氣味,其他人雖不察覺,卻能使他顯得更正常,甚至包括如下的細微氣味:“毫不顯眼的氣味,似老鼠般平凡無奇的氣味,帶有人類仍然有的酸臭、干酪似的味道?!庇谑撬闪藲⑷朔浮闼畮?,就像提煉花朵般從某些人身上提煉香味。

許多作家都曾描寫氣味如何誘發(fā)豐富的回憶。在《史旺之路》(Swann’s Way)中,普魯斯特這位氣味的偉大宣揚者遍及奢華與回憶深處追尋氣味的蹤跡,他如此描述當年一陣突如其來的情感:

我會在祈禱桌與壓花天鵝絨座椅之間來回旋轉(zhuǎn),這兩者總罩著綴褶的罩布,而爐火像烤派一樣烤著這兩者,發(fā)出令人垂涎的香氣,室內(nèi)的空氣因此濃重地凝結(jié),早晨露濕而晴朗的清新已“升起”,開始“凝固”。爐火向祈禱桌和天鵝絨座椅噴氣,磨礪它們,向它們吹氣,使它們發(fā)起成看不見卻非觸摸不到的鄉(xiāng)村蛋糕,一個巨大的海綿蛋糕,而身在其中的我,等不及欣賞更堅硬、更細微、更文雅,也更干燥的食櫥、五斗柜和花紋壁紙的氣味,總帶著未曾告白的貪婪,把自己深深埋入繡花被難以描述、飽含樹脂、單調(diào)、不能消化、水果般的氣息中。

狄更斯在長大成人之后,常說只要一陣粘貼瓶身標簽的火糨糊氣味,就會帶回他早年生活中難以承受的痛苦;當年他的父親因為破產(chǎn),不得不讓他到煉獄似的工廠制造這種瓶子。公元10世紀時,日本才華橫溢的宮女紫式部寫下了日本第一部真正的小說《源氏物語》,講的是編織在寬廣的歷史與社會繡帷中的愛情故事,其中的角色包括調(diào)香師——煉金師,他們根據(jù)每個人的氣味和命運調(diào)制香味。作家,尤其是詩人的真正試煉在于他們對氣味的描寫,如果他們描述不出教堂圣壇的香氣,你又怎能相信他們能描述心靈的境界?

帝王蝶的冬宮

我們各自有屬于自己的芳香的回憶,我最鮮明的回憶與一種如霧的香氣有關(guān)。有一年的圣誕節(jié),我隨洛杉磯博物館為帝王蝶計劃訪遍加利福尼亞州海岸,找出大量的帝王蝶,并為其貼上標簽。帝王蝶喜愛躲在尤加利樹林中過冬,林內(nèi)芳香滿溢。我第一次以及后來每次走入尤加利樹林,都會突然勾起兒時感冒時用薄荷腦按摩的溫柔回憶。我們先爬上高枝,用伸縮網(wǎng)捕捉一群蝴蝶,蝴蝶懸在高枝上擺動的金色花環(huán)中。然后,我們坐在肉質(zhì)豐富的南非植物冰葉日中花密布的地面上,這種植物也是極少數(shù)能容忍尤加利樹上落下的濃重油脂的植物。這些油脂驅(qū)走爬蟲,除了偶爾鳴叫的太平洋樹蛙,它們的聲音像有人在轉(zhuǎn)動保險箱的鎖一般;或是有傻乎乎的藍檻鳥想吃掉帝王蝶(蝶翼上含有如洋地黃一般的毒素),陽光遍灑的林中一片靜謐,超凡脫俗,唯有寂靜。由于尤加利樹的水氣,我不只聞到香氣,而且也感覺到它在我的鼻腔和咽喉里。最吵的聲響是偶爾開門時的嘎吱聲,及尤加利樹皮剝落,落到地面上的聲音;不久其樹皮就會像紙草一般卷起。我每次注視,都覺得那上面有古代書記員留下的文告,但在我鼻中,卻只是20世紀50年代的伊利諾伊州,在一個該上學的日子,我卻在床上暖暖地窩在被子里,安全而備受寵愛,感受到媽媽正用維氏按摩膏按摩我的胸部。那種香味和回憶,為我靜靜地坐在樹林中處理精美蝴蝶的時光,增添了一層安寧。多么溫和、充滿了生氣與美的蝴蝶,它們不傷害任何生物,只吮吸花蜜為食,就如古時候的神祇一般。這樣的追憶在我的感官中層層交疊,帶給我雙重的甜美。雖然剛開始為帝王蝶貼標簽引發(fā)了兒時的回憶,但其后為蝴蝶貼簽條本身,卻成了可誘發(fā)香味的回憶,更重要的是,它還取代了原先的回憶:一天在曼哈頓,如外出旅游時常做的一般,我駐足于街旁的花鋪,正要選幾朵花來布置旅館房間。其中有兩個盆子種著如銀元般的尤加利樹枝,樹葉還是新鮮的藍綠色,表面還有層粉質(zhì),有些葉子已破裂,釋出濃烈的氣味,溶入空氣中。雖然我身邊是第三街川流不息的交通工具發(fā)出的極大的噪聲,市政工程部門的鉆探以及天空凝結(jié)的烏云,我卻立刻心蕩神馳,恍惚間仿佛回到圣塔芭芭拉絕美的尤加利樹林中。一群蝴蝶結(jié)伴沿著干涸的河床飛舞,我安靜地坐在地上,由網(wǎng)中取出另一只金黑相間的帝王蝶,小心地為它貼上標簽,再將之擲回空中,注視它一會兒,目送它安全地飛走;新標簽貼在翅膀上,仿佛小肩章似的。那一刻的平和感就像波浪般在我心中涌起,浸潤著我的感官。旁邊一個整理花木的越南青年注視著我,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淚水已奪眶而出。整個過程可能只有數(shù)秒,但這些混合的香氣回憶,卻賦予尤加利一種近乎野蠻的力量來感動我。當天下午,我前往格林尼治村一家我很喜愛的小店,店員會用甜杏仁油為你調(diào)配浴油,或用其他芳香成分為你調(diào)制洗發(fā)精或潤膚乳。我浴缸邊浴架上掛有一個法國婦女每天買菜用的藍色網(wǎng)袋,我在其中放了各式各樣的沐浴用品,尤加利是最能使人鎮(zhèn)靜的一種。狄更斯偶然碰上的幾個膠水分子,或是我偶然碰上的幾個尤加利分子,怎么就使我們飄蕩回用其他方式都不可及的世界呢?

體內(nèi)的海洋

驅(qū)車經(jīng)過夏日日落時的村莊,可以嗅到一系列味道:肥料、割過的青草、忍冬、薄荷、麥粒、青蔥、菊苣和碎石路的焦油味道。旅游的喜悅之一就是偶遇新的氣味。在我們進化的初期,旅游的目的并非游樂,而是為了覓食,氣味是必要的。多種海洋生物必須等待食物沖刷至它們身邊,或是漂到它們的觸須范圍內(nèi);而人類卻因有了嗅覺的指引,成了游牧的人,能夠出外尋覓食物、追捕獵物,選擇我們所渴望的。我們更早期的和魚類相似的祖先也用嗅覺覓偶,或是感受梭魚的來臨。嗅覺是珍貴的試驗裝置,能防止我們食用有毒的食物,以免它們進入我們脆弱而封閉的身體。嗅覺是人類各種感官之首,由于其效果顯著,所以嗅覺組織突起在神經(jīng)組織上的小節(jié)及時地長入大腦,腦半球原先只是嗅覺神經(jīng)的胚芽。我們能思考是因為我們能嗅聞。

我們的嗅覺,就像身體的許多其他功能一般,是回歸到進化之初我們優(yōu)游于海洋時期的返祖現(xiàn)象。任何氣味必須先溶化在水溶液中,使我們的黏膜吸收,我們才能聞到。幾年前我到巴哈馬群島潛水,才明白兩件事:一是我們體內(nèi)有海洋,二是我們的血管反映了潮汐。身為女人,卵巢中卵子如魚卵般進入平滑、波動起伏的海洋子宮,我們的祖先數(shù)千年前即由此發(fā)源。一思及此,我便深受感動,眼睛在水中流出淚水,使我的鹽分與海洋的鹽分合而為一。這一想法使我分了心,當我轉(zhuǎn)身找自己的船時一無所獲。不過沒有關(guān)系,處處為家。

當時的神秘感使得我的通氣管塞住了,越來越不舒服,直到我摘除面罩,以很奇怪的兩段式動作擤了鼻子,穩(wěn)定了情緒之后才變好。但我一直未曾忘記那種歸屬感。我們血液的主要成分是鹽水,洗眼睛或戴隱形眼鏡時,仍需要生理鹽水;多年來女性的陰道氣味也一直被描述為“魚腥味”。事實上,弗洛伊德(Freud)的弟子費倫齊(Sandor Ferenczi)甚至在《海:生殖理論》(Thalassa: A Theory of Genitality)中宣稱,正因為女性的子宮氣味如浸泡沙丁魚的鹽水,才使男性想與女性做愛,男性想要回歸原始的海洋——這顯然是關(guān)于這個主題較值得注意的理論。費倫齊并未解釋女性為什么想與男性結(jié)合。一名研究人員表示,這種“魚腥味”與陰道本身毫無關(guān)聯(lián),而是肇因于性交后衛(wèi)生狀況不良,可能是陰道炎,也可能是陳腐的精子造成的。他說:“如果把精液存入陰道而不去管它,就會產(chǎn)生魚腥味?!边@在語源學上頗有說服力,因為許多歐洲語言中,妓女的俚語都是印歐詞根pu的變體,代表腐敗或腐爛,如法文中的putain,愛爾蘭人所用的old put,意大利文的putta,西班牙和葡萄牙語均是puta。同性質(zhì)的詞還包括putrid(腐朽的)、pus(膿)、suppurate(化膿)和putorius[指臭鼬(skunk)],Skunk這個詞源自印第安Algonquin族的臭鼬字,在16、17世紀的英國,臭鼬是妓女的鄙稱。我們的嗅覺和味覺不但源自海洋,而且我們也嗅聞、品嘗海洋。

汗的國界

一般說來,人類的體味很強烈。人類學者李奇博士(Dr. Louis S. B. Leakey)認為我們的祖先氣味更強烈,以至于肉食動物會因此覺得惡臭而避開。不久以前,我在得克薩斯州花了點時間研究蝙蝠。為了了解蝙蝠是否會如傳說般纏在人的頭發(fā)中,我把一只大型的印尼飛狐放在發(fā)中,結(jié)果它不但不會糾纏,而且還因為我身上肥皂、古龍水、鹽分、油脂及其他氣味而輕微地咳嗽起來,當我把它放回籠中之后,它像貓一般花了幾分鐘清洗自己,顯然是覺得人的接觸弄臟了自己。許多植物——如迷迭香、山艾,都散發(fā)出刺激的氣味,為什么動物不能?大自然很少會放著能制勝的策略不用。當然,有些人的氣味比其他人濃烈得多,智者說,褐發(fā)者“聞起來與紅發(fā)者不同”,而紅發(fā)者又與金發(fā)者不同。有許多有趣的證據(jù)表明,不同的種族各有不同的氣味,原因在于飲食、習慣、毛發(fā)多寡。雖然這個主題使大多數(shù)科學家心生畏懼,擔心自己被稱為種族主義者,但這種看法卻不容漠視。目前對于各國及各種族的氣味,并沒有多少研究,不過不論如何,一種文化“聞起來”并不會比另一種好或壞,兩者只是有差異,但這種差異或許就是在種族間互相辱罵時,常用到“臭”這個形容詞的原因。亞洲人的毛囊底不像西方人有那么多汗腺,因此他們常覺得歐洲人氣味濃烈。日本男性有強烈體味者為數(shù)甚少,這一度還使他們不能服兵役。這也是亞洲人生活中,在房間和空氣里用許多香氣,而在身體上則少灑香水的原因。刺激的氣味會被脂肪吸收:如果你在冰箱中放個洋蔥或香瓜,再放置一盒打開的奶油,奶油就會吸收洋蔥或香瓜的氣味。頭發(fā)也含有脂肪,因此會在枕上和椅罩上留下油跡,它也能吸收氣味,如煙或古龍水的氣味。與亞洲人相比,高加索人(白種人)和黑人似乎特別多汗,古龍水在他們的油脂和體溫中慢慢沸滾,就像獻祭時用的蠟燭一般。

體味來自汗腺,在我們剛出生時,汗腺很小,而在青春期會迅速成長。汗腺遍布在我們的腋窩、臉、胸、生殖器和肛門。有研究人員推斷,我們親吻時所感到的大部分歡愉,其實是嗅聞和撫愛對方臉龐的歡愉,因為人的氣味在臉上發(fā)散。在許多國家和地區(qū)的偏遠部落中——婆羅洲、西非的岡比亞河、緬甸、西伯利亞和印度,代表“吻”的字意即“嗅聞”,親吻實際上就是持續(xù)地嗅聞愛人、親戚或朋友的氣味。在新幾內(nèi)亞的一個部落中,族人說再會的方式是把手放入對方的腋窩再抽回撫摩自己的身體,從而沾染上朋友的氣味;其他的文化則有互嗅或摩擦鼻子作為招呼之禮的習俗。

氣味的個性

肉食者聞起來與素食者不同,兒童的氣味與成人互異,吸煙者聞起來和非吸煙者不同;每個人的氣味各不相同,因為遺傳、健康、職業(yè)、飲食、醫(yī)藥、情感狀態(tài),甚或情緒。正如班狄奇克(Roy Bedichek)在《嗅覺》(The Sense of Smell)一書中所說:“獵物的體味刺激獵食者,使獵食者口中生津,身體的每根神經(jīng)緊繃,各種知覺均呈警戒狀態(tài)。而在獵物的鼻孔中,恐懼和憤怒則與獵食者的體味有關(guān)。因此在低階生物的生活中,每一特殊氣味都隨某一特定的情緒衍生,而且合而為一?!泵總€人都有如指紋般獨特的氣味。狗可以很輕易地辨識主人的味道,縱使其主人是雙胞胎之一。海倫·凱勒發(fā)誓說,只憑嗅聞他人的氣味,她就可判別“他們所涉的行業(yè)。木頭、鐵、漆和藥的氣味依附在工作者的衣物上……當有人快步從一處走到另一處時,我可以由其氣味得知他剛?cè)ミ^的處所——廚房、花園,還是病房”。

對于感官極度靈敏的人來說,沒有比所愛的人渾身汗?jié)窀匀说牧恕2贿^對大部分人而言,天然的體味并不特別誘人。在伊麗莎白時期,情人們會互換“愛情蘋果”——女性把削了皮的蘋果置于腋窩下,直到它浸滿了香汗為止,然后再把它交給情人去嗅聞。當前有許多行業(yè)致力于除去我們天然的氣味,代之以人造氣味。為什么我們喜歡自己的氣息聞起來如薄荷,而非“天然”的氣味——腐敗細菌的味道?的確,腐臭的味道可能意味著疾?。何覀儾惶赡軙簧l(fā)出不健康氣息的人吸引,而過多的腐敗細菌也使我們相信和我們交談的對象是個會傳染疾病給自己的人,例如他可能是霍亂患者。不過我們之所以會喜愛某一氣味甚于另一氣味,主要還是拜麥迪遜大道的廣告商人的夸大之辭,以及我們易受欺騙的個性之賜。對香氣的偏執(zhí)亦貢獻良多。廣告商利用有創(chuàng)意的貪婪嚇唬我們,讓我們自慚形穢,認為非得用洗潔精和香液來遮掩天然的氣味不可。

究竟難聞的氣味是什么意思?世上最糟的氣味又是什么?答案依文化、年齡和個人愛好而有不同。西方人覺得排泄物臭不可當,而馬塞族(Masai,東非民族)卻喜愛以牛糞裝飾頭發(fā),使頭發(fā)呈橙褐色并伴有強烈的氣味。兒童天生喜愛大部分的氣味,直到長大后受到不同的教導為止。自然學家兼動物園管理員達雷(Gerald Durrell)曾想為他位于澤西島的動物園捉些蝙蝠,他到馬達加斯加東部的羅德里格斯島上,在網(wǎng)中放置他稱作“面包果”的誘餌,這是一種像榴梿一樣長相如刺猬的水果,其白色果肉“就像開啟的墳墓與陰溝般”,散發(fā)出濃烈的臭味,是個典型的“停尸間”。這聽起來真夠糟糕的了。為了證明他所言非虛,我已把“面包果盛產(chǎn)地的羅德里格斯島”列在未來我將要去拜訪的感官之旅目的地的長串名單之上。

放屁雖然古已有之,且屬自然的無法控制的事情,但通常仍令人憎惡、被視為不禮貌的行為,甚至還被當作魔鬼的氣味。在《默克手冊》(The Merck Manual)中,有一章“功能性腸疾”特別有趣,這章副標題為“屁”,描述了屁可能的起源、治療方法,以及各種癥狀與跡象,最后還加上這段評論:

腸胃脹氣的人之中,屁通過的數(shù)量與頻率可以達到相當驚人的地步。曾有一項嚴謹?shù)难芯刻岬揭幻∪嗣刻旆牌ǖ拇螖?shù)高達141次,其中包括在連續(xù)4小時中,放了70次屁。這種現(xiàn)象可能造成極大的心理與社會焦慮,而根據(jù)其顯著的特性,也曾非正式且幽默地被描述如下:(一)“滑音式”(如擁擠電梯的形式),放氣時慢而無聲,有時具有毀滅性的效果;(二)括約肌舒張式,或是“噗”式,據(jù)說溫度更高,味道更重;(三)斷奏或打鼓式的,在私底下愉快地通過。

雖然有人提及空氣污染及空氣品質(zhì)惡化的問題,但還沒有經(jīng)過充分的研究。不過在火焰附近工作的人并沒有受到危害,年輕人還玩一種對著火柴的火焰放屁的游戲。這個一般說來使人困擾的癥狀偶爾反而會成為優(yōu)點,如一名有“Le Pétomane”之稱的法國人,就在紅磨坊舞臺上做放屁表演,因而致富。

卡賓(Alain Corbin)在他關(guān)于法國臭味、香水和社會的歷史書《臭者與香者》(The Foul and the Fragrant)中,描述了大革命時代巴黎的下水道,指出在歷史上,香味在煙熏消毒中扮演了多么重要的角色。煙熏有各種形式——為衛(wèi)生的理由(尤其在瘟疫流行時期)、為消滅昆蟲熏香,甚至還有宗教和道德理由。中世紀古堡的地板上散發(fā)出據(jù)說可以預防斑疹傷寒的燈芯草、薰衣草、迷迭香的氣味。香水也常用作魔術(shù)或煉金之用,因為它意味著一種魔法。如果今天的香水廣告看來夸張,那么不妨看看16世紀的例子。在一本關(guān)于化妝品的書《亞歷克斯大師的秘密》(Les Secrets de Maistre Alexys Le Piedmontois)中,作者承諾他的化妝水不只讓女性迷人一整晚,而且“永遠”美麗?!坝肋h”是非常嚴肅的廣告詞,應該能吸引消費者閱讀廣告大標題下面的小字。以下就是它恐怖的配方:“把小烏鴉從巢中取出,用白煮蛋喂40天,宰殺后以桃金娘葉、爽身粉和杏仁油蒸餾?!碧^了,除了惡臭,以及引述愛倫·坡作品的強烈欲望之外,你還必然會是個如烏鴉般的美人,棲息在永恒的屋檐上。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hotzeplotz.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