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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言 我們的每一種感官

感覺的自然史 作者:(美)戴安娜·阿克曼 著


引言 我們的每一種感官

這個世界帶來的感覺何其豐富。夏天,我們會被吹入臥房的甜香空氣引誘而睜開惺忪的睡眼,陽光穿過薄紗窗簾婆娑起舞,窗簾如浪般隨之起伏,光灑在上面,看起來波光粼粼。冬天,也許有人會聽見晨曦中紅雀在撞擊臥室窗框上自己的影子,她即使是在睡夢中,也能明了那聲音的意義。她若有所失地搖頭,起床到書房畫一張貓頭鷹或其他食肉動物的輪廓,貼在窗上,再去廚房煮一壺芳香微苦的咖啡。

我們有可能會暫時失卻一種或數(shù)種感覺——例如漂浮在和體溫一樣溫度的水中時,這會加強其余的知覺。除非通過我們知覺的雷達網(wǎng),否則沒有方法了解世界。我們可以借助顯微鏡、聽診器、機器人、衛(wèi)星、聽覺輔助器、眼鏡等工具延伸我們的知覺,但我們知覺之外的,我們無從得知。我們的知覺界定了意識的邊界,又因為我們生來是追尋未知領(lǐng)域的探險家和尋覓者,所以我們花費許多時間走過那被風(fēng)吹過的邊界:我們吃迷幻藥,上馬戲團,穿過叢林,聆聽吵吵嚷嚷的音樂;我們購買異國香水,花高價買新奇的烹調(diào)器皿,甚至愿意冒著生命危險品嘗新口味。日本大廚推出河豚佳肴,除非細心烹煮,否則含有劇毒,而最有名的廚師會在河豚肉中留下適量的毒素,使品嘗的老饕們嘴唇刺痛,好讓他們知道自己是如何九死一生的。當(dāng)然也有人因吞入過多的毒素而越過生死界限,每年都有一些河豚老饕因口腹之欲死亡。

我們?nèi)偢泄俚姆绞?,依文化而有不同(東非馬塞族婦女用糞便裝飾頭發(fā),她們看美國婦女以薄荷使口氣清香的行為,就如同我們看她們的行為一樣怪異),然而我們運用這些感官的方式是完全相同的。最使人訝異的不是我們的感官知覺越過多少文化,而是它們跨過多少時間。我們的知覺使我們與過去緊密結(jié)合,例如,古羅馬詩人普羅佩提烏斯(Propertius)寫了許多關(guān)于情婦賀絲夏(Hostia)性反應(yīng)的詩,他喜歡與她在亞諾河畔做愛。當(dāng)我讀到這些詩時,不禁訝異自公元前20年迄今,調(diào)情的方式實在沒多少改變,愛情也一樣沒多少改變。普羅佩提烏斯許下諾言,表達愛慕,就像戀人們長久以來的行為。更驚人的是對方的身體就和現(xiàn)在住在圣路易斯的女人的身體一樣,幾千年也沒有改變;她所有雅致、精巧的小“地方”,就像任何一個現(xiàn)代女性一樣的吸引人,且反應(yīng)靈敏。賀絲夏對感官知覺的解釋或許與現(xiàn)代女性不同,但傳送至她感官的訊息,及由其感官傳達出來的訊息,卻是同樣的。

在非洲,人類嬌小的女性遠祖露西的尸骨就埋在她幾百萬年前跌落的峽谷里。我們放眼望去,即可辨識出遠處她也認識的山。的確,這可能就是露西死前所見的最后風(fēng)景。與她身處的世界相比,如今已有了許多變化:星座微偏,風(fēng)景與天氣略有改變,但山岳的輪廓仍如當(dāng)年那樣矗立在那里,她當(dāng)年一定也像我們現(xiàn)在這樣看到山岳。讓我們將鏡頭切換到1940年的里約熱內(nèi)盧,走進巴西作曲家海特爾·維拉·羅伯斯(Heitor Villa-Lobos)優(yōu)雅的家。羅伯斯的音樂既嚴謹又熱情,以歐洲傳統(tǒng)的整潔形式起始,然后變幻成亞馬孫雨林的叫囂、喘息、不安和叮當(dāng)?shù)穆曧憽A_伯斯常在其客廳中的鋼琴上作曲——他會把窗戶打開,迎向環(huán)繞著里約的山岳,選擇當(dāng)天的景色,在樂譜上畫出山岳的輪廓,以此為其旋律。在坦桑尼亞和巴西的這兩位觀山者之間相距著200萬年,但他們的眼睛都能夠辨識山的外貌,其過程如出一轍。

感官知覺不止借各種大大小小行為使人的生命有了意義,而且還把現(xiàn)實分割成充滿生命力的碎片,將之重組為有意義的樣式。他們以偶然的事例代表大批的事物,他們談判、妥協(xié),決定出合理的版本,再做小而細微的調(diào)整。生命遍布在每一件事物之上,明亮燦爛、熱情洋溢,而感官則把種種數(shù)據(jù)傳送到腦中,就如拼圖玩具的那些碎片。當(dāng)足夠多的碎片結(jié)合在一起時,大腦中就浮現(xiàn)出“牛,我看到牛”的訊息。在還沒見到整只牛之前,這個過程就已發(fā)生,以感官“描繪”一只牛也許只要有個輪廓,或半只牛,或兩只眼睛、耳朵和鼻子即已足夠。在美國西南部的大地上,當(dāng)你看到一個小黑點逐漸顯露頂上的一條細線時,你的腦海中便浮現(xiàn):牛仔,然后,一個人轉(zhuǎn)過頭來,果然露出帽檐的輪廓。有時幫助我們的是一些間接的信息。遠處煙塵滾滾:原來是貨車全速前進,這就是我們所謂的“推理”。

船員站在甲板上,手持兩面信號旗,突然他舉起旗幟,把它們雙雙甩向右方,再轉(zhuǎn)身蹲下,將旗幟上舉至頭頂。這名船員相當(dāng)于一個感覺傳送器,看到他且讀到他信號的人就是接收器。旗幟雖然保持不變,但他揮動旗幟的方式卻因要傳遞的訊息而有所不同,而他的姿勢就包括了許多偶然性。再想想這樣一個情景:一名女性坐在電報機按鍵前發(fā)出莫爾斯電碼,電碼上的點與橫就是神經(jīng)脈沖,可以用復(fù)雜的方式組合起來,形成清晰的訊息。

我們自稱是有知覺的動物,意即我們有意識。更清楚完整的意思是,我們有感官知覺。有人會氣急敗壞地沖自己大喊:“你是不是神志不清了?”人若想脫離形體,在世間漫游,這是不可能的事,只有鬼神能夠脫離其感官,也就是我們所說的從感官中“解放”——進入亞洲宗教中超自然的平靜。人生終有一死,活著時充滿知覺;這既是我們所懼,亦是我們的特權(quán)。我們受知覺所控制,雖然它擴大了我們的世界,卻也限制、束縛了我們,可這種方式是多么的美,正如愛也是一種美麗的束縛。

我們必須要回過頭來感受生命的質(zhì)地。在20世紀的美國,有許多經(jīng)驗都是試圖擺脫這種質(zhì)地,退隱為僵硬、簡單、嚴肅、清教徒式正經(jīng)八百的狀態(tài),讓感官舒展顯得很不得體。歷代最偉大的感官享受者并不是克莉奧帕特拉、瑪麗蓮·夢露、普魯斯特或其他人,而是缺乏數(shù)種感官的殘障女性——海倫·凱勒。海倫·凱勒剩余的感官相當(dāng)敏銳。當(dāng)她把手放在收音機上欣賞音樂時,可以分出小喇叭與弦樂器的不同;她可以傾聽到色彩繽紛的生命故事沿著密西西比河傾瀉而下,從她的朋友馬克·吐溫的唇邊絮絮傾吐。她長篇大論地寫下生活中的香氣、味道、觸感、感受,不斷地探索追求,雖然殘障,卻比她同時代的許多人都生活得更加深刻。

我們自認為是高度進化的生物,穿著西裝打著領(lǐng)帶,或是穿著緊身衣和絲襪,遠離穴居生活數(shù)萬年,在心靈上也遠非原始人那般,然而我們的身體并不如此認為。我們也許可以占據(jù)食物鏈最頂端的位置,但當(dāng)我們遇到真正或想象的敵人時,腎上腺素依然急遽分泌。我們甚至去看怪獸驚悚片,以重新體驗?zāi)窃嫉目謶?。我們依然圍起我們的領(lǐng)土,或在上面做記號;雖然現(xiàn)在用無線電波做工具,我們依然為地位和權(quán)力而爭奪不已。我們依然創(chuàng)造藝術(shù)作品,以加強我們的感官,或為這豐富的世界添加更多的感受,以便更加細膩地品味華美人生。我們?nèi)匀粸閻?、欲、忠誠和熱情而痛苦難當(dāng);我們也以自己的脈動,體會世界不斷涌現(xiàn)的美和恐懼。沒有其他的方法。要了解這樣的狂熱,也就是知覺,必須先了解感官——它們?nèi)绾伟l(fā)源,如何滋生,有哪些局限,又有哪些引發(fā)了禁忌,它們又在這我們享有特權(quán)的人世間教會了我們什么。

要了解這些,我們得“用自己的頭腦”,也就是用我們的心智。一般人都以為心智必定位于腦部,但生理學(xué)上最新的發(fā)現(xiàn)顯示,心智并不真的存在于大腦中,而是跟著大批的荷爾蒙與酵素旅行全身,忙著理解那些我們稱之為觸覺、味覺、嗅覺、聽覺和視覺的神奇復(fù)雜現(xiàn)象。我想在此書中探索的是:五官知覺的起源與發(fā)展,它們在不同文化間的差異,它們的范疇和聲譽,它們的傳說及科學(xué)根據(jù),我們談?wù)撌澜鐣r所用的感官語言,以及一些特別的議題——我希望對那些放任感官知覺的人來說,這些議題可以使他們產(chǎn)生和我將心比心的興高采烈;對那些相對沒那么放得開的人來說,至少可以駐足贊嘆一下。所以,這樣的書一定是一場歡樂的心靈饗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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