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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與人的記憶

朝內(nèi)166號記憶:插圖本 作者:屠岸 等 著


樓與人的記憶

李國文

三十年前,我第一次站在這幢建筑物前,手里拎著一個包,包里裝著我的第一部長篇小說《冬天里的春天》手稿,很冒昧地送到人民文學出版社,想請他們過目一下,是否有采用的可能。當時,這幢五層樓給我留下蠻高大、蠻氣派的印象,而且,作為全國首屈一指的文學書籍出版大社,那門面也相當匹配,顯得挺莊重,挺堂皇的。然而,三十年后,自從那座四腳八岔,形象丑陋的過街天橋建成以后,就把心目中的這座文學殿堂團團包圍住了。每次我到朝內(nèi)大街166號,經(jīng)過這座設(shè)計得不倫不類的過街天橋,就有一種缺氧的窒息之感。如今的這幢樓,蜇居于天橋之下,一副局局促促、窩窩囊囊、可憐兮兮、沒精打采的樣子。

我有時也詫異,人到老年,會比他年輕時,要矮上一截,難道建筑物與人相似,有了年頭以后,也會縮水嗎?后來,我明白了,不是這幢樓矮了,而是它的左鄰右舍都長高了。整個一條朝內(nèi)大街,連當年的菜市場,也玻璃幕墻地洋氣起來,發(fā)出灼眼的亮,顯得人民文學出版社灰禿禿的,矮趴趴的。按說是新中國首家文學書籍出版的老字號,卻益發(fā)地暗淡,益發(fā)地寒酸。

那時,我將一大堆足有數(shù)公斤重的手稿,送到這家出版社,因為它是全國范圍內(nèi)出版文學書籍單位之中的佼佼者?,F(xiàn)在,如同朝內(nèi)大街上出現(xiàn)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一樣,它已不是在文學出版領(lǐng)域獨領(lǐng)風騷的先行者了。也許,這就是時代的發(fā)展,歷史的進步。若是人民文學出版社,與它馬路對面的九爺府一樣,數(shù)百年如一日地紋絲不變,恐怕不僅僅意味著文學完了……

為進步高興,為發(fā)展高興,也應該為人民文學出版社的這棟樓,早早晚晚即將拆遷的明天高興。大家都說建筑物是要講究風水的,我雖不大相信,然而又不得不信,自從那座水母章魚式的過街天橋落成以后,就意味著這幢樓即將畫上句號,果然,拆遷和重建的話題開始甚囂塵上。

雖然,這幢五層樓的建筑物,基本上就是一部固體的中國當代文學史。所有當代中國作家,在我以前的前輩,在我以后的后輩,都與這幢建筑物,有著或多或少的聯(lián)系,論理,要比那些二三流的名人故居,更具有保留的價值。然而,依我之見,這幢樓的將要拆和最終拆的必然結(jié)果,也許并不是壞事。第一,無論如何,活著的人要比死去的人更重要,未來要比現(xiàn)實更值得關(guān)注;第二,將來更高層更亮堂的人民文學出版社大樓,或許更能代表中國文學大發(fā)展的形勢。

不過,我對這幢懷著深深敬意的建筑物,還是有著難舍的眷戀之情,我還記得1980年的春天,有點冷,有點風,有點沙塵暴的一個傍晚,我從社里的發(fā)行部拿到剛從印刷廠拉回的樣書,這是我平生的第一部鉛字印刷,而且是人文社出版的,是我自己寫出來的書,那份難以言表的激動之情,可以想象得知。管書庫的一位大姐,看我愣在那里發(fā)呆,關(guān)心地問,你沒有什么不舒服吧?接下來,我來到出版社拐彎的南小街一家小飯館,時值下午,客人尚未上座,我選了一個避人的角落,要了一小壺酒,一小碟花生米,捧著那本帶有油墨氣味的新書,盡管我努力壓制住自己,但眼淚還是情不自禁地流了下來。

朝內(nèi)166號大樓外水母章魚式的過街天橋

無論如何,那是我被流放二十二年以后,在蝸居里一字一筆寫出來六十萬字的大部頭,終于成為上下兩卷的印刷物,這點掛在臉上的淚水,也就不怕人見笑,隨它而去了。想到二十二年前,為在《人民文學》雜志上發(fā)表的短篇小說《改選》,而罹無妄之災,被扼殺的文學生命,又從手里拿著的這本長篇小說《冬天里的春天》復活,能不思緒萬千,淚水難忍么?所以,我對這幢樓,有著特殊的感情。曾經(jīng)寫過一篇短文,人民文學出版社對于我這樣第一次出書的作者來說,確實使我生出一種母校的歸屬感。正是三十年前從我走進這幢建筑物開始,所跨出的第一步,也就決定了我一生要走的路。

如果,有人對那堆手寫稿說不;如果,怎么拎去怎么拎回來,那么,現(xiàn)在的我,又是一個什么樣子呢?那也只有天知道了。

二十多年,長期流放于深山老嶺,勞動改造于鐵路三線,不但遠離社會,遠離城市,同時還遠離文學,遠離文人。所以,當年走進這幢建筑物時,心存忐忑的我,既不認識任何人,同樣,任何人也不可能認識我。然而,隔了不多久,我終于獲知冬天里會有春天,而且在春天里更有潤物無聲的春雨。兩位文學前輩對于我,對于我這部作品的特別關(guān)注,使我終生難忘。

一位是韋君宜,當時的人民文學出版社社長;一位是秦兆陽,當時的人民文學出版社總編,這兩位先生離開這個世界已經(jīng)很久了,但他們的音容笑貌,仍在我的心中。那時正是他們意氣風發(fā)的年代,也正是新時期文學發(fā)軔的年代,提攜新生力量,扶持新鮮作品,這兩位先生可謂不遺余力。韋君宜說:這個李國文,我50年代就注意到,你們一定要認真地,當回事地對待他的這部新作。秦兆陽說:我把我的辦公室騰出來,讓這個李國文就住在我們社里,來改他的這部作品。

于是,我與這幢建筑物,有了一段緣分,有了一點感情。

大多數(shù)建筑物,終究是有其壽命的限制,拆遷是肯定的。文學也是同樣,絕大部分作品,總有銷聲匿跡的一天。然而,記憶這東西,對于當事人來講,卻是輕易不會淡忘的,這也許就是人們?yōu)槭裁刺貏e看重歷史的原因。

2012年11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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