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西部草域

曾是大廟的地方 作者:蘇文 著


西部草域

1

東勝,還是一座荒涼小城,并不是對外宣傳的樣子,完全沒有欣欣向榮的氣息。

1973年,我曾在這座小城修學師范文史專業(yè)。十一年后的東勝小城,幾乎沒有太大變化,滿城見不到幾座高樓,不見一幢極具現(xiàn)代化標志的建筑大廈。

唯有兩棟三層小樓,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刈?0多年了,看似不太起眼的兩棟小樓,卻是無比廣闊的伊克昭盟7旗1市的心臟,全盟各族人民的指揮中樞。

小城最東端,建于50年代初的一棟三層小樓,許多人稱之為東官府,便是伊克昭盟黨委辦公樓。東官府以西約1000米處,也有一棟建于60年代初的三層小樓,自然就是人們常說的西官府了,伊克昭盟行政公署辦公所在地。

1984年8月末,我告別了達拉特旗黨委,一步踏進東官府,走上新的工作崗位。

我非常吃驚,這個東官府,感覺上神神秘秘,平時三層小樓里響動不大,說不上某個時刻就有了動靜,突然就有一種聲音從這里傳出去,小到一個通知,大到一個決定,或者是指示,或者是命令,立刻就形成一種巨大的政治聲浪,傳向全盟四面八方,響遍全盟7旗1市87400平方公里的疆域,自然就會驚動140個鄉(xiāng)蘇木和120萬蒙漢人民。

有點驚嚇,寧夏回族自治區(qū)才66400平方公里,伊克昭盟的疆域居然大到87400平方公里。有點震撼,整個東勝小城,遠比樹林召小鎮(zhèn)動靜大,聲浪急。

手頭有一份資料顯示,歷史上的伊克昭盟,亦稱鄂爾多斯,漢譯為許多宮殿之意,“伊克昭”,漢譯為大廟。早在清朝年間,皇帝們?yōu)榱思訌妼γ晒鸥鞑柯涞慕y(tǒng)治,就開始用心推行盟旗統(tǒng)治制度,一直延續(xù)至共產(chǎn)黨統(tǒng)管天下,走向真正執(zhí)政于民,依然實施盟旗民族體制。

于是,伊克昭盟就有了一座名揚中外的成吉思汗陵園,有了一部厚厚的蒙漢人民革命斗爭史,有了一部驚天動地的黑白電影,那是蒙漢人民最值得驕傲的《鄂爾多斯風暴》。

再翻幾份歷史文件,我聽到一波又一波巨大的政治聲浪,都是源于東官府和西官府。兩棟小樓,曾經(jīng)肩負著革命和建設的歷史使命,忠實地傳遞著北京的指令,屢屢將毛澤東主席和共產(chǎn)黨中央的聲音,送去荒山禿嶺,千溝萬壑,送去漫漫北灘,西部草域。

歷史文獻永存,驚雷還在響動。我看到一部長久的歷史記載,文字平實而簡約,且驚心動魄:“三反”斗爭一結束,土改運動就來了,互助組跟進合作化,不久建立人民公社,艱難地度過三年困難時期,全國“社教”運動開始了,突然爆發(fā)一場“文化大革命”,直至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立即熄滅階級斗爭烈焰,走向新生的政治生態(tài),人民歡呼新時代已經(jīng)到來。

一堆文獻,壘于桌上,熟悉歷史沿革,掌握過往常識,這是一門必備功課,也是盟黨委秘書長的幾句提醒。秘書長借用偉人列寧的話,嚴肅地告誡我們,“忘記過去,就意味著背叛”。

我一聽告誡,沒有驚嚇,卻有點驚詫。

一天,資料員又送來一堆機打油印資料,多是實用性極強的小本子,小冊子。

兩張機打油印電話號碼單子,排列著東官府和西官府書記、副書記、盟長、副盟長、秘書長及各部委辦,各處局負責人的名單,眾多姓名密密麻麻,每個姓名后面跟著一個電話號碼。

仔細查找兩遍,不見前些年從達拉特旗黨委調來東官府任職的馬耀榮的姓名。我心里想,這人還是原地踏步,響動不大,職務上沒什么動靜,上不了電話號碼單子。

馬耀榮敲門,推門笑瞇瞇,進來就指著桌上一摞資料:“先熟悉盟情,熟悉幾天,就意味著開始挑大梁,我們一起從事文秘綜合。”

馬耀榮是伊克昭盟黨委綜合科長,我是他的新兵。綜合科還有一個新兵,早于我半年來到這里,大名郭貴亮,清華大學畢業(yè),學了一套核材料專業(yè)知識。

不一會兒,郭貴亮也敲門,推門進來了,他送給馬耀榮一份工作簡報,指指桌上兩張電話號碼單子,又笑又說:“馬座快了,馬科快上電話單子了?!?/p>

“小心門外耳朵,瞎開玩笑?!瘪R耀榮示意郭貴亮小聲一點,開玩笑:“清華學子,說不定哪天一步登天。我一個低學歷人,就是老馬搖晃,老牛爬坡,一步一個臺階?!?/p>

馬耀榮從旗下調回東官府,當了幾年綜合科長,夠上老資格了,辦公室的同事愛叫他“馬座”,或者“馬科”。這種叫法,既是尊重抬舉的意思,也是為了順口,簡單一點,才兩個字。

郭貴亮說的“馬座”快了,“馬科”快上電話號碼單子了,并不是隨意開玩笑,我聽到幾句風聲,馬耀榮極有可能升任盟黨委副秘書長,分管文秘書業(yè)務,一定是我的頂頭上司。不過,又有傳言,還得再忍一段日子,一個蘿卜一個坑,等到騰出空位子,才能補上去。

郭貴亮年輕一點,但身份不一般,凡是從他嘴里傳出的消息,一般都具有準確性。他清華大學畢業(yè)回原籍,核材料專業(yè)知識無用武之地,半年前盟黨委組織部選中他,推薦到盟黨委辦公室搞綜合,不幾天又為常務副書記楊志榮當秘書。楊志榮大權在握,除了運籌常務,還分管公檢法和組織人事,郭貴亮天天為楊志榮服務,不愁捕獲關于馬耀榮提拔升任的消息。

“馬座”做事沉穩(wěn),“馬科”文秘老道,做人做事老謀深算,滴水不漏。有人說,那個分管文秘的副秘書長,誰也不敵他,也有人說,即使有人先搶一步占了位子,遲早還得退出來,還給馬耀榮。那意思是說,不懂業(yè)務就是不懂,懂一點不精通也不行,那是硬差事。

那天,馬耀榮和我閑聊幾句,便開始說一件重要事情,讓我有個思想準備,大概交代:“適當時候,將舉辦一次全盟文秘書業(yè)務培訓班,準備準備,到時候講幾課?!?/p>

我說:“就怕不妥,難當重任,全盟培訓班等級很高,我剛從旗下回來,旗縣一級的經(jīng)驗淺薄,差異太大,小山難攀高山峻嶺?!?/p>

“小山大山,都是山,文秘業(yè)務大同小異,大機關小機關,套路差不多?!瘪R耀榮雙手一攤,笑說:“只是東官府居高臨下,一覽眾山小,對嗎?”

“好的,我考慮考慮?!?/p>

“不是考慮,而是立即準備,擇機講課?!?/p>

“有點突然,就怕不勝任,砸鍋?!?/p>

“砸鍋?你在白泥井公社兩進兩出,達拉特旗政府農(nóng)辦兩進兩出,兩個兩進兩出都當秘書,到了旗黨委再當秘書,又當過分管文秘的副主任,難道會砸鍋嗎?不會,只有別人砸鍋,你來補鍋?!?/p>

我說,行,遵命聽令,擇機講課。

2

那一年,剛過完春節(jié)。

盟黨委秘書長孫榮先找我談話,一連說了三件事。

首先交代,辦公室人手緊,讓我準備準備,走動十天半月,去一趟西部草域,了解牧區(qū)“畜草雙承包”的進展情況,為召開全盟畜牧業(yè)工作會議做準備。

第二件事,從西部草域回來,接替郭貴亮一職,郭貴亮去組織部做事,我當楊志榮副書記的秘書。這事,我感到突然,但心里不算亂,原本愿意搞綜合,一下說變就變了。

最后,孫秘書長三言兩語,給我一番溫暖,等西部草域回來,機關派一輛卡車回樹林召搬家,妻子聞英的調動正在落實之中,請楊志榮副書記一支筆,批一批。

行走西部草域,不必太多準備,我趕快與同行人聯(lián)系什么時候動身。帶隊人,盟畜牧處長何潤田,何處長說,他正在炮打將,內(nèi)蒙古畜牧廳領導來了,陪上級領導調研幾天再說。

再次找到同行人胡連,盟草原站站長,也說正在節(jié)骨眼上,內(nèi)蒙古畜牧廳領導來了,關鍵時刻到了,準備匯報材料,爭取一筆草原建設補助經(jīng)費。

西行草域,還得等待。

馬耀榮找到我,過問文秘書培訓班授課講義怎么樣了?我回答,不誤事,快了。

孫秘書長見到我,問我,怎么還在機關?催一下何潤田和胡連,趕快走牧區(qū)。我回答,他們正炮打將,節(jié)骨眼上,內(nèi)蒙古畜牧廳領導來了。

不一會兒,郭貴亮找到我,說,楊志榮副書記家里來了外地客人,他陪客人上街買兩件“鄂爾多斯羊絨衫”,羊絨衫緊缺,找廠長,批條子。

郭貴亮說著,將一疊材料遞給我,交代我?guī)鸵幌旅?,替他看一遍,有毛病的地方修改幾筆,這是一份上報內(nèi)蒙古黨委的報告,很重要。

看一眼郭貴亮,再看一眼一疊材料,我說,行。

郭貴亮剛走,男廁所門口碰見一個小男孩,他是勤雜員,懷抱一抱大小信函袋,慌慌張張:“我急了,上廁所,幫我分送各領導?!?/p>

我怒了,高喊一聲:“誰都指揮我,忙來用?我替你上廁所急去,你還分送文件?!?/p>

勤雜員一驚,一抱信函袋撒了一地,慌忙撿,趕快拾。勤雜員看看我,他不急上廁所了,輕輕地敲兩下,敲響廁所旁邊領導辦公室的門。

幾天過去了,盟畜牧處長何潤田走進東官府,告知一聲,內(nèi)蒙古畜牧廳領導走了,他的司機有急事回老家去了,再等兩天到牧區(qū)。

何潤田說,此行西部牧區(qū),選擇鄂托克前旗,那里是他的家鄉(xiāng),那里他當過旗黨委組織部長,熟人熟地方好辦事,多了解情況,能聽到實話。

何潤田話多,正為我介紹鄂托克前旗有關情況,盟草原站長胡連走進我的辦公室,第一句就說,“逮了一顆大瓜”,草原站爭取了一大筆補助經(jīng)費,內(nèi)蒙畜牧廳領導不錯,偏照顧了窮地方。

何潤田馬上說:“你胡站長‘逮了個大瓜’,該給鄂托克前旗撒一把芝麻,那里是我的家鄉(xiāng)。”

胡連卻說:“全盟8個旗市,都是省級貧困旗市,其中還有4個國家級窮旗,你的家鄉(xiāng)不算太窮,夠不上一把芝麻?!?/p>

何潤田說,不行,就要一把芝麻。

胡連回答,行,處長管站長,小腿擰不過大腿,一把就一把,給一把芝麻。

何潤田面帶笑容,說,回家鄉(xiāng),帶一把芝麻,旗長高興,牧民高興,還愁喝不上兩頓燒酒,肯定吃幾頓手扒肉。

處長和站長說說笑笑,看似十分頑皮的玩笑,也不用開會研究,十有八九就這樣決定了。我敢肯定,鄂托克前旗一定會得到一把芝麻,多少為一把芝麻,是多是少,那就不得而知了,反正鐵板釘釘,一錘子定音。

兩天后,何潤田的司機從老家回到東勝,天氣不作美,降了一場雪,不大不小。

何潤田敲來電話,笑著對我說,土路打滑,太危險,路程又遠,一天一夜,再加半天的長途,等個好天氣,等到天晴雪融,再走吧。

胡連也敲來電話,晚走兩天,路太滑,又說,瑞雪兆豐年,春上一場雪,夏天長牧草,秋后牛羊膘肥體壯。胡連再補一句,草原站長不愁了,天助我也。

那就等吧,等到天晴雪融。

那么,繼續(xù)翻閱歷史文獻,大部分盟情資料看過一遍,有的情況進入腦子,有的歷史故事算是重溫一遍,翻紙頁翻得勤快,一目幾行,有點草率。

凡屬進入腦子的,多是未曾聽說過的歷史故事細節(jié),時而扣人心弦,時而跌宕起伏,這是歷史長河中不平凡的響動,恰似于無聲處聽驚雷。我靜靜地想一下,伊克昭盟某些歷史時期的烽煙滾滾,又像驚濤駭浪,怎么就不滅不熄?請問,哪些不平凡的故事,哪些不平凡的響動?

說是有點草率,自不必多說,有些文字記載,在我很早很早的童年時代,早就親歷了那些可怕的故事,比如,饑餓與貧寒,刻骨銘心,我摩挲過農(nóng)村貧瘠的脊梁,貧瘠的脊梁十分可怕,幾乎失去血脈流淌,而貧窮的中國農(nóng)民為衣食溫飽而斗爭,寫就了一部可悲可泣的歷史。

繼續(xù)等著,等到土路不滑,雪化路通。

馬耀榮見我準備授課講義,笑一笑,樂一樂,便說,全盟文秘書培訓班,擇機舉辦,快了。

孫榮先不再催我快點西下牧區(qū),不急不躁,通情達理,慢慢道來,一條彎彎土路太滑,只能等到雪化路通再走,不接待內(nèi)蒙古畜牧廳領導萬萬不行,“逮了一顆大瓜”多么不容易,多好多棒,推遲西行都有理由,理由,理由,都是道理。

馬耀榮曾經(jīng)說過,“大山小山都是山……東官府居高臨下,一覽眾山小”。這話,對嗎?我,有點模糊了。

孫榮先說,“……推遲西行都有理由,理由,理由,都是道理”。他的話,超常邏輯,以后我于東官府做事,天天所見所聞,包括看得慣的,看不慣的人和事,大概都有理由,都是道理,一定將會成為常態(tài)。

我想一想,這一心得,沒錯兒。

3

春雖淺,意已濃。

“雨水”節(jié)令剛過,我們終于可以西行遠程,踏上春雪化凈的彎彎土道,前往鄂托克前旗大草域。

我長期生活和工作于黃河南岸灘上,第一次踏訪伊克昭盟最偏遠的西部大草原,自然就心弦驟起,好像就要踩踏異域之邦,急盼領略草域風情。何其熱切?

整整一天顛簸,已是夜色蒼茫,我們一行四人,口渴肚饑,十分困乏,渾身疲憊。

司機建議,就在烏蘭鎮(zhèn)夜宿,司機還多說一句,烏蘭鎮(zhèn)是鄂托克旗旗府所在地,距離鄂托克前旗敖勒召其鎮(zhèn),還有半天多的路程。

何潤田訓斥司機:“多嘴,少說,誰不知道烏蘭鎮(zhèn)是什么地方,誰不知道還有半天多的路程?!?/p>

司機低聲解釋:“我是給蘇秘書說說,他路生,地方生?!?/p>

何潤田無語,胡連立即凝聚共識,表揚司機:“你的建議,很好,夜宿烏蘭鎮(zhèn),填肚子,喝奶茶。”

何潤田上來激昂,趕緊說,我來操辦,吃一盆手扒肉,喝一瓶二鍋頭。

胡連告訴我,在這西部大草域,原本是一個特大特大的大旗,前些年才一分為二,才有了鄂托克旗和鄂托克前旗,何處長人脈大長,神通廣大,曾經(jīng)在兩個旗當過組織部長和副書記,打鬧一盆手扒肉,喝一瓶二鍋頭,一句話,手到擒來。

何潤田搖頭晃腦,閉上眼睛,司機使勁轉動方向盤,吉普小車蹦蹦跳跳,一聲嚎叫,爬上高高的坡頂硬梁。

烏蘭鎮(zhèn)到了,車停一處小客棧。此時,已是夜色昏暗,土街上十分清靜,不見人影走動。

何潤田說到做到,呼喊來兩個酒肉朋友,立即操辦晚飯,大家手快嘴快,一盆手扒肉下肚,一瓶二鍋頭酒見底。胡連不勝酒力,提前倒身睡去,何潤田摸一把胡連的光頭,笑一笑,玩笑一聲,“呼吸正?!?,他也倒頭呼呼大睡,說著夢話,都是蒙語。

何潤田借酒入睡,說著蒙語夢話,一拳搗在胡連的光頭上,胡連“吱哇”一聲,扭頭翻身,呼嚕呼嚕。

這一夜,我和兩個陌生陪酒人同宿一舍,緊擠一個棋盤小炕。一個說,他想睡右邊,中間太擠,一個說,他從來不愛中間睡,就睡左邊。

當然,我別無選擇,該睡中間了,只能平躺而臥。那兩個人,都面向我吹氣,你一下,他一下,輪流朝我吹酒氣。

一個罵罵咧咧,罵一伙浙江人鬼精,開個裁縫鋪子,釘個破爛鞋,不到一年就拿走烏蘭鎮(zhèn)人18萬。

一個也罵,浙江人哄騙老實蒙古人,鬼精人不止撈了18萬,那只是郵電局匯出的現(xiàn)金。

兩個人吹著酒氣,罵完浙江人,轉變了話題。

一個人,踹我一腳,估計是燒酒的勁氣,他盛贊黨的十二大精神,擁護中央一號文件,贊稱農(nóng)村土地承包15年不變。他再踹我一腳,這一腳有點重,又說話了,再往牧區(qū)推理一下,牧區(qū)的“畜草雙承包”,也該15年不變。

另一個人,將一條腿搭來我的胯上,估計也是燒酒的勁氣,我努力忍住了,酒氣吹來臉上,我也忍住了,只聽到這人連說兩遍,一個15年不變,很好,兩個15年不變,最好。

兩個人都不醉,有點酒意,說著說著,一齊倒頭睡覺,一齊打呼嚕,節(jié)奏均勻。

這一夜,難以入睡,我滴酒未沾,頭腦極其清醒,越睡不著,越亂猜亂想。

兩張嘴亂吹,怎么就兩個人一齊吹著酒氣?亂吹酒氣,怎么就沒完沒了?

浙江人,撈了18萬,浙江人,鬼精。是嗎,浙江人,怎么就如此大本事?

中央一號文件,一個15年不變,很好,兩個15年不變,最好。我明白了,酒醉心里明,酒不醉心明眼亮,兩個陪酒人,心里亮堂堂。

想著想著,一只公雞,一聲長鳴,天色已亮。

早春暖陽,大地回春,萬物即將復蘇。

向著目的地,我們繼續(xù)前行。司機喜歡荒無人煙之地,小伙子很棒,玩活方向盤,吉普車狂奔猛跑,鉆入彎彎曲曲的自然草叢荒道,奔馳在一望無際的草域大地上。

隔窗望去,滿眼黃草枯葉,野茫茫,黃汪汪。

“停車”,突然,何潤田命令司機,說:“春天,從這里開始,下去看看?!?/p>

何潤田快步疾走,走向一處向陽坡地,雙手拋開一叢枯葉毛草,驚叫:“綠苗嫩芽,芽尖尖?!?/p>

胡連貓腰彎下去,照例拋開一叢枯葉毛草,也說:“春的氣息,撲面而來,綠苗苗,芽尖尖。”

這一地段,靠近陜北北端,暖陽小氣候來得早,足見即將萬物復蘇,生機勃勃,奮力向上,時令來得快,早于東勝小城半個月。

何潤田興奮,說,一場春雪兆豐年,雖說我們一行晚來草原幾天,值得值得,雪水融草原,很快就要綠染草原。

綠苗苗,尖芽芽,破土而出。溫暖的陽光照射過來,一叢叢荒草間,涌動著生機,表面土層間,冒著絲絲濕潤。

驀忽間,一只不知名的野蟲,長叫一聲,瞬間,眼前靈光閃爍,撲閃而飄忽。

簡直不可思議,野蟲長叫,有點熟悉。我記憶中,黃河南岸灘地上,這種野蟲長叫,只有在長長的秋夜才能聽得到,只要一只野蟲起調,無數(shù)只野蟲合唱,一齊攪動了萬籟俱寂的秋天長夜。

草原乍暖還寒,聽不到布谷鳥的叫聲,卻聽到野蟲一聲長叫,春天真的來了,春風拂拂地,拂面而來。

胡連催促何潤田起身,快快上車趕路。何潤田搖頭擺手,說不,不急,要給蘇文同志講一講牧區(qū)調研的注意事項。

我洗耳恭聽。何潤田說,到了老牧區(qū),聽不懂蒙語,你小蘇同志就是聾人的耳朵,他可以既當翻譯,又當調研提問的主角,胡站長多少懂幾句蒙語,視情況可以插話,但不許亂彈琴,問一句,頂一句,問一句,頂兩句,那叫水平。

我呢?何潤田交代,通過他的翻譯做好記錄,以備回去寫調查報告,為盟黨委召開全盟畜牧業(yè)工作會議提供決策依據(jù)。

何潤田介紹,牧區(qū)和農(nóng)區(qū)各旗市同步進行,社改鄉(xiāng)剛換完牌子,這里的鄉(xiāng)叫蘇木,這里的鄉(xiāng)長叫蘇木長,這里的村叫嘎查,這里的村長叫嘎查長。各蘇木除了黨委和政府兩塊牌子,多出一個經(jīng)濟委員會的牌子,他認為,多一個牌子用處不大,一切事情都由書記和蘇木長說了算,那個牌子是空牌子,一定是個累贅,一斧子砍掉,算了吧。

他特別提醒,記住空牌子無用,寫報告一定寫上,不得疏漏。

我想,還沒有進入調研階段,何潤田就敢說,經(jīng)濟委員會的牌子是空的,就想一斧子砍掉。為什么?他大智大勇嗎?

胡連插話,廣大農(nóng)牧民擁護黨的十二大精神,最擁護中央農(nóng)村一號文件,最看重土地承包15年不變,最希望多幾個“畜草雙承包”15年不變。

“胡站長講的,就是我們要了解的重點問題,那是牧民的呼聲。”何潤田肯定胡連有政治頭腦,接著指示我:“小蘇同志,這一點是本次調研的主題,到了牧區(qū)注意聽我翻譯,原原本本地記錄老牧民的原話,一是一,二是二?!?/p>

我頻頻點頭,用心傾聽。此時,我想起1980年的大春荒,西部廣闊草域枯草殘苗,遭遇特大旱災,全盟大舉實施“西畜東調,東草西送”。那是一段難忘的經(jīng)歷,幾乎伊克昭盟東部所有干部們都養(yǎng)過“政治羊”,我認養(yǎng)過一只瘦瘦的乏綿羊,毛片白里透黃,腰披一朵紫毛。我問胡連,當年那年月,你養(yǎng)過“政治羊”嗎?胡連回答,站長當然帶頭,認養(yǎng)過一只乏綿羊,一只瘦山羊。

何潤田有感而說,那是草荒地禿的過去,現(xiàn)在牧區(qū)實在不可想象,牧民男人騎馬甩鞭,還手提一瓶二鍋頭,牧民女人一邊趕羊,一邊唱著《嘎達梅林》,歌聲嘹亮,回蕩草原。

何潤田揮揮手,命令,上車趕路。他興奮了,情不自禁地哼唱起《嘎達梅林》——

南方飛來的小鴻雁啊,不落長江不呀不起飛,要說起義的嘎達梅林,是為了蒙古人民的土地……

哼罷《嘎達梅林》,何潤田不忘此行使命,向我解釋“畜草雙承包”的基本概念,以及牧民的希望。

何謂“畜草雙承包”?農(nóng)村包產(chǎn)到戶時期,牧區(qū)叫牲畜到戶,以后又將集體牲畜干脆作價賣給牧民,同時劃分草牧場,讓牧民自主經(jīng)營,這就叫“畜草雙承包”。

何謂牧民的希望?何潤田解釋,那叫自主經(jīng)營的力量,草茂畜肥,牛羊成群,才是。

吉普小車,蹦蹦跳跳,胡連搖頭晃腦,睡著了。何潤田又來了情趣,輕聲起調,哼唱一首古老的草地民歌,《六十棵榆樹》——

遠望著郁郁蔥蔥的六十棵榆樹喲,雖然年年大旱,還是那樣繁茂翠綠,望見青煙繚繞的吉仁希布爾(溪水)喲,東面西面的風水都讓它獨占了呀……

《六十棵榆樹》,唱的是一處天然歷史名勝,唱的是一塊風水寶地,那就是千姿百態(tài),蒼勁古樸的榆樹壕,就在鄂托克前旗的珠和蘇木巴彥希里方向,那里依然是一抹廣闊,茫茫的西部大草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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