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段

二馬·牛天賜傳丁聰插圖本 作者:老舍 著


第三段

1

春天隨著落花走了,夏天披著一身的綠葉兒在暖風兒里跳動著來了。倫敦也居然有了響晴的藍天,戴著草帽的美國人一車一車的在街上跑,大概其的看看倫敦到底什么樣兒。街上高楊樹的葉子在陽光底下一動一動的放著一層綠光,樓上的藍天四圍掛著一層似霧非霧的白氣;這層綠光和白氣叫人覺著心里非常的痛快,可是有一點發(fā)燥。頂可憐的是大“牛狗”,把全身的力量似乎都放在舌頭上,喘吁吁的跟著姑娘們腿底下跑。街上的車更多了,旅行的人們都是四五十個坐著一輛大汽車,戴著各色的小紙帽子,狼嚎鬼叫的飛跑,簡直的要把倫敦擠破了似的。車站上,大街上,汽車上,全花紅柳綠的貼著避暑的廣告。街上的人除了左右前后的躲車馬,都好像心里盤算著怎樣到海岸或鄉(xiāng)下去歇幾天。姑娘們更顯著漂亮了,一個個的把白胳臂露在外面,頭上戴著壓肩的大草帽,帽沿上插著無奇不有的玩藝兒,什么老中國繡花荷包咧,什么日本的小磁娃娃咧,什么鴕鳥翎兒咧,什么大朵的鮮蜀菊花咧,……坐在公眾汽車的頂上往下看,街兩旁好像走著無數的大花蘑菇。

每逢馬威看到這種熱鬧的光景,他的大眼睛里總含著兩顆熱淚,他自言自語的說:“看看人家!掙錢,享受!快樂,希望!看看咱們,省吃儉用的苦耐——省下兩個銅子還叫兵大爺搶了去!哼!……”

溫都姑娘從五月里就盤算著到海岸上去歇夏,每天晚上和母親討論,可是始終沒有決定。母親打算到蘇格蘭去看親戚,女兒嫌車費太貴,不如到近處海岸多住幾天。母親改了主意要和女兒到海岸去,女兒又覺著上蘇格蘭去的鋒頭比上海岸去的高的多。母親剛要給在蘇格蘭的親戚寫信,女兒又想起來了:海岸上比蘇格蘭熱鬧的多。本來姑娘們的歇夏并不為是歇著,是為找個人多的地方歡蹦亂跳的鬧幾天:露露新衣裳,顯顯自己的白胳臂;自然是在海岸上還能露露白腿。于是母親一句,女兒一句,本著英國人的獨立精神,一人一個主意,誰也不肯讓誰,越商量雙方的意見越離的遠。

有一天溫都太太說了:

“瑪力!咱們不能一塊兒去;咱們都走了,誰給馬先生作飯呢!”(瑪力是溫都姑娘的名字。)

“叫他們也去歇夏呀!”溫都姑娘說,臉上的笑渦一動一動的像個小淘氣兒。

“我問過馬老先生了,他不歇工!”溫都太太把“不”字說得特別有力,小鼻子尖兒往上指著,好像要把棚頂上倒落著的那個蒼蠅哄跑似的——棚頂上恰巧有個蒼蠅。

“什么?什么?”瑪力把眼睛睜得連眼毛全一根一根的立起來了:“不歇夏?沒聽說過!”——英國人真是沒聽說過,世界上會有終年干活,不歇工的!待了一會兒,她噗哧一笑,說:“那個小馬對我說了,他要和我一塊兒上海岸去玩。我告訴了他,我不愿和中——國——人——一塊兒去!跟著他去,笑話!”

“瑪力!你不應當那么頂撞人家!說真的,他們父子也沒有什么多大不好的地方!”

溫都太太雖然不喜歡中國人,可是天生來的有點愿意和別人嚼爭理兒;別人要說玫瑰是紅的最香,她非說白的香得要命不可;至不濟也是粉玫瑰頂香;其實她早知道粉玫瑰不如紅的香。

“得啦,媽!”瑪力把腦袋一歪,撇著紅嘴唇說:“我知道,你愛上那個老馬先生啦!你看,他給你一筒茶葉,一把小茶壺!要是我呀,我就不收那些寶貝!看那個老東西的臉,老像叫人給打腫了似的!瞧他坐在那里半天不說一句話!那個小馬,更討厭!沒事兒就問我出去不出去,昨天又要跟我去看電影,我——”

“他跟你看電影去,他老給你買票,???”溫都太太板著臉給了瑪力一句!

“我沒叫他給我買票呀!我給他錢,他不要!說起來了,媽!你還該我六個銅子呢,對不對,媽?”

“明天還你,一定!”溫都太太摸了摸小兜兒,真是沒有六個銅子:“據我看,中國人比咱們還寬宏,你看馬老先生給馬威錢的時候,老是往手里一塞,沒數過數兒。馬威給他父親買東西的時候,也不逼著命要錢。再說,”溫都太太把腦袋搖了兩搖,趕緊用手指肚兒輕輕的按了按腦袋后邊掛著的小髻兒:“老馬先生每禮拜給房錢的時候,一手把賬條往兜兒里一塞,一手交錢,永遠沒問過一個字。你說——”

“那不新新!”瑪力笑著說。

“怎么?”她母親問。

“倫理是隨著經濟狀況變動的?!爆斄Π咽持覆逶谛厍暗男〈?,腆著胸脯兒,頗有點大學教授的派頭:“咱們的祖先也是一家老少住在一塊,大家花大家的錢,和中國人一樣;現在經濟制度改變了,人人掙自己的錢,吃自己的飯,咱們的道德觀念也就隨著改了:人人拿獨立為榮,誰的錢是誰的,不能有一點兒含忽的地方!中國人,他們又何嘗比咱們寬宏呢!他們的經濟的制度還沒有發(fā)展得——”

“這又是打那里聽來的,跟我顯排?”溫都太太問。

“不用管我那兒聽來的!”瑪力姑娘的藍眼珠一轉,歪棱著腦袋噗哧一笑:“反正這些話有理!有理沒有?有理沒有?媽?”看著她媽媽點了點頭,瑪力才接著說:“媽,不用護著中國人,他們要是不討人嫌為什么電影上,戲里,小說上的中國人老是些殺人放火搶女人的呢?”

(瑪力姑娘的經濟和倫理的關系是由報紙上看來的,她的討厭中國人也全是由報紙上,電影上看來的,其實她對于經濟與中國人的知識,全不是她自己揣摸出來的。也難怪她,設若中國不是一團亂糟,外國報紙又何從得到這些壞新聞呢!)

“電影上都不是真事!”溫都太太心里也并不十分愛中國人,不過為和女兒辯駁,不得不這么說:“我看,拿弱國的人打哈哈,開玩笑,是頂下賤的事!”

“啊哈,媽媽!不是真事?篇篇電影是那樣,出出戲是那樣,本本小說是那樣,就算有五成謊吧,不是還有五成真的嗎?”瑪力非要把母親說服了不可,往前探著頭問:“對不對,媽?對不對?”

溫都太太干嗽了一聲,沒有言語。心里正預備別的理由去攻擊女兒。

客廳的門響了兩聲,好像一根麻繩碰在門上一樣。

“拿破侖來了,”溫都太太對瑪力說:“把它放進來?!?/p>

瑪力把門開開,拿破侖搖著尾巴跳進來了。

“拿破侖,寶貝兒,來!幫助我跟她抬杠!”溫都太太拍著手叫拿破侖:“她沒事兒去聽些臭議論,回家來跟咱們露精細!是不是?寶貝兒?”

溫都姑娘沒等拿破侖往里跑,早并著腿跪在地毯上和它頂起牛兒來。她爬著往后退,小狗兒就前腿伸平了預備往前撲。她撅著嘴忽然說:“忽!”小狗兒往后一蹋腰,然后往前一伸脖,說:“吧!”她斜著眼看它,它橫著身往前湊,輕輕的叼住她的胖手腕。……鬧了半天,瑪力的頭發(fā)也叫小狗給頂亂了,鼻子上的粉也抹沒了;然后拿破侖轉回她的身后,咬住她的鞋跟兒。

“媽!瞧你的狗,咬我的新鞋!”

“快來,拿破侖不用跟她玩!”

瑪力站起來,一邊喘,一邊理頭發(fā),又握著小白拳頭向拿破侖比畫著。小狗兒藏在溫都太太的腳底下,用小眼睛一眨巴一眨巴的瞅著瑪力。

瑪力喘過氣兒來,又繼續(xù)和母親商議旅行的事。溫都太太還是主張母女分著去歇夏,瑪力不干,她不肯給馬家父子作飯。

“再說,我也不會作飯呀!是不是?媽!”

“也該學著點兒啦!”溫都太太借機會給女兒一句俏皮的!

“這么辦:咱們一塊去,寫信把多瑞姑姑找來,替他們作飯,好不好?她在鄉(xiāng)下住,一定喜歡到城里來住幾天;可是咱們得替她出火車費!”

“好吧,你給她寫信,我出火車費。”

溫都姑娘先去洗了手,又照著鏡子,歪著臉,用粉撲兒撢了粉。左照照,右照照,直到把臉上的粉勻得一星星缺點沒有了,才去把信封信紙鋼筆墨水都拿來。把小茶幾推到緊靠窗戶;坐下;先把衣裳的褶兒拉好;然后把鋼筆插在墨水瓶兒里。窗外賣蘋果的吆喝了一聲,擱下筆,掀開窗簾看了看。又拿起筆來,歪著脖,先在吃墨紙上畫了幾個小蘋果,然后又用中指輕輕的彈筆管兒,一滴一滴的墨水慢慢的把畫的小蘋果都陰過去;又把筆插在墨水瓶兒里;低著頭看自己的胖手;掏出小刀修了修指甲;把小刀兒放在吃墨紙上;又覺得不好,把刀子拿起來,吹了吹,放在信封旁邊。又拿起筆來,又在吃墨紙上彈了幾個墨點兒;有幾個墨點彈得不十分圓,都慢慢的用筆尖描好。描完了圓點,站起來了:

“媽,你寫吧!我去給拿破侖洗個澡,好不好?”

“我還要上街買東西呢!”溫都太太抱著小狗走過來:“你怎么給男朋友寫信的時候,一寫就是五六篇呢?怪!”

“誰愛給姑姑寫信呢!”瑪力把筆交給母親,接過拿破侖就跑:

“跟我洗澡去,你個小臟東西子!”

2

馬老先生在倫敦三四個月所得的經驗,并不算很多:找著了三四個小中國飯鋪,天天去吃頓午飯。自己能不用馬威領著,由鋪子走回家去。英文長進了不少,可是把文法忘了好些,因為許多下等英國人說話是不管文法的。

他的生活是沒有一定規(guī)律的:有時候早晨九點鐘便跑到鋪子去,一個人慢條廝理的把窗戶上擺著的古玩都從新擺列一回;因為他老看李子榮擺的俗氣,不對!李子榮跟他說了好幾回,東西該怎擺,顏色應當怎么配,怎么才能惹行人的注意……。他微微的一搖頭,作為沒聽見。

頭一回擺的時候,他把東西像抱靈牌似的雙手捧定,舌頭伸著一點,閉住氣,直到把東西擺好才敢呼吸。擺過兩回,膽子漸漸的大了。有時候故意耍俏:端著東西,兩眼特意的不瞧著手,頗像飯館里跑堂的端菜那么飄灑。遇著李子榮在鋪子的時候,他的飄灑勁兒更耍得出神;不但手里端著東西,小胡子嘴還叼著一把小茶壺,小胡子撅撅著,斜著眼看李子榮,心里說:

“咱是看不起買賣人,要真講作買賣,咱不比誰不懂行,啛!”

正在得意,嘴里一干,要咳嗽;茶壺被地心吸力吸下去,——粉碎!兩手急于要救茶壺,手里的一個小瓶,兩個盤子,也都分外的滑溜:李子榮跑過來接住了盤子;小瓶兒的脖子細嫩,掉在地上就碎了!

把東西擺好,馬老先生出去,偷偷的看一看隔壁那家古玩鋪的窗戶。他捻著小胡子向自己剛擺好的東西點了點頭,覺得那家古玩鋪的東西和擺列的方法都俗氣!可是隔壁那家的買賣確是比自己的強,他猜不透,是什么原因,只好罵英國人全俗氣!隔壁那家的掌柜的是個又肥又大,有腦袋,沒頭發(fā)的老家伙;還有個又肥又大,有腦袋,也有頭發(fā)的(而且頭發(fā)不少)老婦人。他們好幾次趕著馬老先生套親熱說話,馬老先生把頭一扭,給他們個小釘子碰。然后坐在小椅子上自己想著碴兒笑:“你們的買賣好哇,架不住咱不理你!俗氣!”

李子榮勸他好幾回,怎么應當添貨物,怎么應當印些貨物的目錄和說明書,怎么應當不專賣中國貨。馬老先生酸酸的給了他幾句:

“添貨物!這些東西還不夠擺半天的呀!還不夠眼花的呀!”

有時候馬老先生一高興,整天的不到鋪子去,在家里給溫都太太種花草什么的。她房后的那塊一間屋子大的空地,當馬家父子剛到倫敦的時候,只長著一片青草,和兩棵快死的月季花。溫都太太最喜歡花草,可是沒有工夫去種,也舍不得花錢買花秧兒。她的女兒是永遠在街上買現成的花,也不大注意養(yǎng)花這回事。有一天,馬老先生并沒告訴溫都太太,在街上買來一捆花秧兒:五六棵玫瑰,十幾棵桂竹香,還有一堆剛出芽的西番蓮根子,幾棵沒有很大希望的菊花,梗子很高,葉兒不多,而且不見得一定是綠顏色。

他把花兒堆在墻角兒,澆上了兩罐子水,然后到廚房把鐵鍬花鏟全搬運出來。把草地中間用土圍成一個圓崗兒,把幾棵玫瑰順著圓圈種上。圓圈的外邊用桂竹香種成一個十字。西番蓮全埋在墻根底下。那些沒什么希望的菊秧子都插在一進園門的小路兩旁。種完了花,他把鐵鍬什么的都送回原地方去,就手兒拿了一筒水,澆了一個過兒?!戳讼词郑宦暃]言語回到書房抽了一袋煙?!艿戒佔尤?,找了些小木條和麻繩兒,連哈帶喘的又跑回來,把剛種的花兒全扶上一根木條,用麻繩松松的捆好。正好捆完了,來了一陣小雨,他站在那里呆呆的看著那些花兒,在雨水下一點頭一點頭的微動;直到頭發(fā)都淋得往下流水啦,才想起往屋里跑。

溫都太太下午到小院里放狗,慌著忙著跑上樓去,眼睛和嘴都張著:

“馬先生!后面的花是你種的呀?!”

馬老先生把煙袋往嘴角上挪了挪,微微的一笑。

“嘔!馬先生!你是又好又淘氣!怎么一聲兒不言語!多少錢買的花?”

“沒花多少錢!有些花草看著痛快!”馬先生笑著說。

“中國人也愛花兒吧?”溫都寡婦問?!藳Q想不到:除了英國人,天下還會有懂得愛花的。

“可不是!”馬老先生聽出她的話味來,可是不好意思頂撞她,只把這三個字說得重一些,并且從嘴里擠出個似笑非笑的笑。楞了一會兒,他又說:“自從我妻子去世以后,我沒事就種花兒玩?!毕氲剿钠拮?,馬老先生的眼睛稍微濕潤了一些。

溫都太太點了點頭,也想起她的丈夫;他在世的時候,那個小院是一年四季不短花兒的。

馬老先生讓她坐下,兩個談了一點多鐘。她問馬太太愛穿什么衣服,愛戴什么帽子。他問她丈夫愛吃什么煙,作過什么官。兩個越說越彼此不了解;可是越談越親熱。他告訴她:馬太太愛穿紫寧綢坎肩,她沒瞧見過。她說:溫都先生沒作過官,他簡直的想不透為什么一個人不作官。……

晚上溫都姑娘回來,她母親沒等她摘了帽子就扯著她往后院兒跑。

“快來,瑪力!給你點新東西看?!?/p>

“嘔!媽媽!你怎么花錢買這么些個花兒?”瑪力說著,哈著腰在花上聞了一鼻子。

“我?馬老先生買的,種的!你老說中國人不好,你看——”

“種些花兒也算不了怎么出奇了不得呀!”瑪力聽說花兒是馬先生種的,趕緊的直起腰來,不聞了。

“我是要證明中國人也和文明人一樣的懂得愛花——”

“愛花兒不見得就不愛殺人放火呀!媽,說真的,我今天在報紙又看見三張像片,都是在上海照來的。好難看啦,媽!媽!他們把人頭殺下來,掛在電線桿子上。不但是掛著,底下還有一群人,男女老少都有,在那塊看電影似的看著!”瑪力說著,臉上都白了一些,嘴唇不住的顫,忙著跑回屋里去了。

后院種上花之后,馬老先生又得了個義務差事:遇到溫都太太忙的時候,他得領著拿破侖上街去散逛。小后院兒本來是拿破侖游戲的地方,現在種上花兒,它最好管閑事,看見小蜜蜂兒,它蹦起多高想把蜂兒捉?。凰@一跳,蟲兒是飛了,花兒可是倒啦;所以天天非把它拉出去溜溜不可;老馬先生因而得著這份美差?,斄媚飫袼赣H好幾回,不叫老馬帶狗出去。她聽說中國人吃狗肉,萬一老馬一犯饞,半道兒上用小刀把拿破侖宰了,開開齋,可怎么好!

“我問過馬老先生,他說中國人不吃狗?!睖囟继逯樥f。

“我明白你了,媽!”瑪力成心戲弄她的母親:“他愛花兒,愛狗,就差愛小孩子啦!”

(英國普通人以為一個人愛花愛狗愛兒女便是好丈夫。瑪力的意思是:溫都太太愛上老馬啦。)

溫都寡婦沒言語,半惱半笑的瞪了她女兒一眼。

馬威也勸過他父親不用帶小狗兒出去,因為他看見好幾次:他父親拉著狗在街上或是空地上轉,一群孩子在后面跟著起哄:

“瞧這個老黃臉!瞧他的臉!又黃又腫!……”

一個沒有門牙的黃毛孩子還過去揪馬老先生的衣裳。一個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瘦孩子,抱起拿破侖就跑,成心叫老馬先生追他。他一追,別的孩子全扯著脖子嚷:

“看他的腿呀!看他的腿呀!和哈吧狗一樣呀!”……“陶馬!”——大概那個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瘦孩子叫陶馬——“快呀!別叫他追上!”……“陶馬!”一個尖嗓兒的小姑娘,頭發(fā)差不多和臉一樣紅,喊:“好好抱著狗,別摔了它!”

英國的普通學校里教歷史是不教中國事的。知道中國事的人只是到過中國做買賣的,傳教的;這兩種人對中國人自然沒有好感,回國來說中國事兒,自然不會往好里說。又搭著中國不強,海軍不成海軍,陸軍不成陸軍,怎么不叫專以海陸軍的好壞定文明程度高低的歐洲人看低了!再說,中國還沒出一個驚動世界的科學家,文學家,探險家——甚至連在萬國運動會下場的人材都沒有,你想想,人家怎能看得起咱們!

馬威勸了父親,父親不聽。他(馬老先生)積攢了好些洋煙畫兒,想去賄賂那群小淘氣兒;這么一來,小孩子們更鬧得歡了。

“叫他Chink!叫他Chink!一叫他,他就給煙卷畫兒!”……“陶馬!搶他的狗哇!”……

3

在藍加司特街的一所小紅房子里,伊太太下了命令:請馬家父子,溫都母女,和她自己的哥哥吃飯。第一個說“得令”的,自然是伊牧師。伊夫人在家庭里的勢力對于伊牧師是絕對的。她的兒女,(現在都長成人了)有時候還不能完全服從她。兒女是越大越難管,丈夫是越老越好管教;要不怎么西洋女子多數挑著老家伙嫁呢。

伊太太不但嘴里出命令,干脆的說,她一身全是命令。她一睜眼,——兩只大黃眼睛,比她丈夫的至少大三倍,而且眼皮老腫著一點兒——丈夫,女兒,兒子全鴉雀無聲,屋子里比法庭還嚴肅一些。

她長著一部小黑胡子,挺軟挺黑還挺長;要不然伊牧師怎不敢留胡子呢,他要是也有胡子,那不是有意和她競爭嗎!她的身量比伊牧師高出一頭來,高,大,外帶著真結實。臉上沒什么肉,可是所有的那些,全好像洋灰和麻刀作成的,真叫有筋骨!鼻子兩旁有兩條不淺的小溝,一直通到嘴犄角上;哭的時候,(連伊太太有時候也哭一回!)眼淚很容易流到嘴里去,而且是隨流隨干,不占什么時間。她的頭發(fā)已經半白了,歇歇松松的在腦后挽著個髻兒,不留神看,好像一團絮鞋底子的破干棉花。

伊牧師是在天津遇見她的,那時候她鼻子旁邊的溝兒已經不淺,可是腦后的髻兒還不完全像干棉花。伊牧師是急于成家,她是不反對有個丈夫,于是他們三七二十一的就結了婚。她的哥哥,亞力山大,不大喜歡作這門子親;他是個買賣人,自然看不起講道德說仁義,而掙不了多少錢的一個小牧師;可是他并沒說什么;看著她臉上的兩條溝兒,和頭上那團有名無實的頭發(fā),他心里說:“嫁個人也好,管他是牧師不是呢!再擱幾年,她臉上的溝兒變成河道,還許連個牧師也弄不到手呢!”這么一想,亞力山大自己笑了一陣,沒對他妹妹說什么。到了結婚的那天,他還給他們買了一對福建漆瓶。到如今伊太太看見這對瓶子就說:“哥哥多么有審美的能力!這對瓶子至少還不值六七鎊錢!”除了這對瓶子,亞力山大還給了妹妹四十鎊錢的一張支票。

他們的兒女(正好一兒一女,不多不少,不偏不向。)都是在中國生的,可是都不很會說中國話。伊太太的教育原理是:小孩子們一開口就學下等語言——如中國話,印度話等等?!院蠼^對不能有高尚的思想。比如一個中國小孩兒在懷抱里便說英國話,成啦,這個孩子長大成人不會像普通中國人那么討厭。反之,假如一個英國孩子一學話的時候就說中國話,無論怎樣,這孩子也不會有起色!英國的茄子用中國水澆,還能長得薄皮大肚一兜兒水嗎!她不許她的兒女和中國小孩子們一塊兒玩,只許他們對中國人說必不可少的那幾句話,像是:“拿茶來!”“去!”“一只小雞!”……每句話后面帶著個“!”。

伊牧師不很贊成這個辦法,本著他的英國世傳實利主義,他很愿意叫他的兒女學點中國話,將來回國或者也是掙錢的一條道兒??墒撬桓夜缓退姆蛉颂魬?zhàn);再說伊太太也不是不明白實利主義的人,她不是不許他們說中國話嗎,可是她不反對他們學法文呢。其實伊太太又何嘗看得起法文呢;天下還有比英國話再好的!英國貴族,有學問的人,都要學學法文,所以她也不情愿甘落人后;要不然,學法文?啛!……

她的兒子叫保羅,女兒叫凱薩林。保羅在十二歲的時候就到英國來念書,到了英國把所知道的那些中國話全忘了,只剩下最得意的那幾句罵街的話。凱薩林是在中國的外國學校念書的,而且背著母親學了不少中國話,拿著字典也能念淺近的中國書。

…………

“凱!”伊太太在廚房下了命令:“預備個甜米布??!中國人愛吃米!”

“可是中國人不愛吃擱了牛奶和糖的米,媽!”凱薩林姑娘說。

“你知道多少中國事?你知道的比我多?”伊太太梗著脖子說。她向來是不許世界上再有第二個人知道中國事像她自己知道的那么多。什么駐華公使咧,中國文學教授咧,她全沒看在眼里。她常對伊牧師說:(跟別人說總得多費幾句話。)“馬公使懂得什么?白拉西博士懂得什么?也許他們懂得一點半點的中國事,可是咱們才真明白中國人,中國人的靈魂!”

凱薩林知道母親的脾氣,沒說什么,低著頭預備甜米布丁去了。

伊太太的哥哥來了。

“倆中國人還沒來?”亞力山大在他妹妹的亂頭發(fā)底下鼻子上邊找了塊空地親了一親。

“沒哪,進去坐著吧?!币撂f,說完又到廚房去預備飯。

亞力山大來的目的是在吃飯,并不要和伊牧師談天,跟個傳教師有什么可說的。

伊牧師把煙荷包遞給亞力山大。

“不,謝謝,我有——”亞力山大隨手把半尺長的一個金盒子掏出來,挑了支呂宋煙遞給伊牧師。自己又挑了一支插在嘴里。噌的一聲劃著一枝火柴,腮梆子一凹,吸了一口;然后一凸,噗!把煙噴出老遠。看了看煙,微微笑了一笑,順手把火柴往煙碟兒里一扔。

亞力山大跟他的妹妹一樣高,寬肩膀,粗脖子,禿腦袋,一嘴假牙。兩腮非常的紅,老像剛挨過兩個很激烈的嘴巴似的。衣裳穿得講究,從頭至腳沒有一點含忽的地方。

他一手夾著呂宋煙,一手在腦門上按著,好像想什么事,想了半天:

“我說,那個中國人叫什么來著?天津美利公司跑外的,楞頭磕腦的那小子。你明白我的意思?”

“張元?!币聊翈熌弥歉鶇嗡螣煟冀K沒點,又不好意思放下,叫人家看出沒有吃呂宋的本事。

“對!張元!我愛那小子;你看,我告訴你,”亞力山大跟著吸了一口煙,又噗的一下把煙噴了個滿堂紅:“別看他傻頭傻腦的,他,更聰明。你看我的中國話有限,他又不會英文,可是我們辦事非??飚敗D憧?,他進來說‘二千塊!’我一點頭;他把貨單子遞給我。我說:‘寫名字?’他點點頭;我把貨單簽了字。你看,完事!”說到這里,亞力山大捧著肚子,哈哈的樂開了,呂宋煙的灰一層一層的全落在地毯上,直樂得腦皮和臉蛋一樣紅了,才怪不高興的止住。

伊牧師覺不出有什么可笑來,推了推眼鏡,咧著嘴看著地毯上的煙灰。

馬家父子和溫都太太來了。她穿著件黃色的衫子,戴著寬沿的草帽。一進門被呂宋煙嗆的咳嗽了兩聲。馬老先生手里捧著黑呢帽,不知道放在那里好。馬威把帽子接過去,掛在衣架上,馬老先生才覺得舒坦一點。

“嘿嘍!溫都太太!”亞力山大沒等別人說話,站起來,舉著呂宋煙,甕聲甕氣的說:“有幾年沒看見你了!溫都先生好?他作什么買賣呢?”

伊太太和凱薩林正進來,伊太太忙著把哥哥的話接過來:

“亞力!溫都先生已經不在了!溫都太太!謝謝你來!溫都姑娘呢?”

“嘿嘍!馬先生!”亞力山大沒管他妹妹,撲過馬老先生來握手:“常聽我妹妹說道你們!你從上海來的?上海的買賣怎么樣?近來鬧很多的亂子,是不是?北京還是老張管著吧?那老家伙成!我告訴你,他管東三省這么些年啦,沒鬧過一回排外的風潮!你明白我的意思?在天津的時候我告訴他,不用管——”

“亞力!飯好了,請到飯廳坐吧!”伊太太用全身之力氣喊;不然,簡直的壓不過去他哥哥的聲音。

“怎么著?飯得了?有什么喝的沒有?”亞力山大把呂宋煙扔下,跟著大家走出客廳來。

“姜汁啤酒!”伊太太梗著脖子說?!龕鬯母绺纾钟悬c怕他,不然,她連啤酒也不預備。

大家都坐好了,亞力山大又嚷起來了:“至不濟還不來瓶香檳!”

英國人本來是最講規(guī)矩的,亞力山大少年的時候也是規(guī)矩禮道一點不差;自從到中國作買賣,他覺得對中國人不屑于講禮貌,對他手下的中國人永遠是吹胡子瞪眼睛,所以現在要改也改不了啦。因為他這么亂嚷不客氣,許多的老朋友現在全不理他了;這是他肯上伊牧師家來吃飯的原因;要是他朋友多,到處受歡迎,他那肯到這里來受罪,喝姜汁啤酒!

“伊太太,保羅呢?”溫都太太問。

“他到鄉(xiāng)下去啦,還沒回來。”伊太太說,跟著用鼻子一指伊牧師:“伊牧師,禱告謝飯!”

伊牧師從心里膩煩亞力山大,始終沒什么說話,現在他得著機會,沒結沒完的禱告;他準知道亞力山大不愿意,成心叫他多餓一會兒。亞力山大睜開好幾回眼看桌上的啤酒,心里一個勁兒罵伊牧師。伊牧師剛說“阿門!”他就把瓶子抓起來,替大家斟起來,一邊斟酒一邊問馬老先生:

“看英國怎樣?”

“美極了!”馬老先生近來跟溫都太太學的,什么問題全答以:好極了!美極了!對極了!……

“什么意思?美?”亞力山大透著有點糊涂,他心里想不到什么叫做美,除非告訴他“美”值多少錢一斤。他知道古玩鋪的大彩瓶美,展覽會的畫兒美,因為都號著價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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