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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虞山詩派

清詩流派史 作者:劉世南 著


第四章 虞山詩派

一 虞山詩派的興起

葉燮曾經(jīng)指出:“明之季,凡稱詩者咸尊盛唐,及國初而一變:詘唐而尊宋?!?sup>[1]對這一現(xiàn)象,紀昀說得更詳細:“……久而至于后七子,剿襲摹擬,漸成窠臼。其間橫逸而出者,公安變以纖巧,竟陵變以冷峭,云間變以繁縟,如涂涂附,無以相勝也,國初變而學(xué)北宋?!?sup>[2]這是清初的詩風(fēng):為了矯正明七子摹擬唐詩和公安、竟陵、云間走歧途之失而學(xué)習(xí)宋詩。

錢謙益在學(xué)習(xí)宋詩運動中是起了關(guān)鍵作用的。在他的倡導(dǎo)下形成了虞山詩派。此派主要作者,除謙益外,還有馮舒、馮班兩兄弟。他們反對明七子,實際也是與吳偉業(yè)為首的婁東詩派相對立,所謂“每稱宋、元人以矯王、李之失”,也是針對云間以至婁東詩派的。謙益特別推崇宋詩,曾說:“詩人如有悟解處,即看宋人亦好。”[3]對清初宗宋派和后來的浙派都起了積極的影響。而二馮則詩近晚唐,以唐詩為西施、,而以宋詩為里門之嫗、款段之駟;反對當時宗宋的人“專以里言俗語為能事”[4]

二 錢謙益

(一)生平

錢謙益(1582—1664),字受之,號牧齋,晚號蒙叟,亦自稱東澗老人。江蘇常熟人。明萬歷三十八年進士,官至禮部右侍郎。弘光帝即位南都,晉階宮保,兼禮部尚書。清兵南下,南明亡,謙益率先投降,且為清軍傳檄四方以勸降。清廷授以內(nèi)秘書院學(xué)士,兼禮部侍郎。任職約五月,即以老病乞歸。歸后暗與瞿式耜、鄭成功等聯(lián)系,從事抗清復(fù)明活動。卒年八十三歲。著有《初學(xué)集》、《有學(xué)集》、《投筆集》。

謙益迎降,喪失了民族氣節(jié),這在當時,已為遺民所不齒。邢昉直斥他:“白頭宗伯老,作事彌狡獪。捧獻出英皇,箋記稱再拜?!?sup>[5]顧炎武不點名地斥責(zé)他:“今有顛沛之馀,投身異姓,至擯斥不容,而后發(fā)為忠憤之論,與夫名污偽籍,而自托乃心,比于康樂、右丞之輩,吾見其愈下矣!”[6]謙益也自恨失節(jié),在《程嘉燧傳》中說:“孟陽卒于新安,……逾年而有甲申三月之事,銘旌大書曰明處士某,豈不幸哉!”[7]在《列朝詩集序》中更明顯地說:“恨余之不前死,從孟陽于九京,猥以殘魂馀氣應(yīng)野史亭之遺懺也!”[8]

他為什么要失節(jié)呢?前人議論,主要認為他茍求富貴,貪生怕死。表面看來,說得都對。他自己就承認:“我本愛官人”[9];也承認自己“有眼如針孔,有膽如芥子,……方當守要(腰)領(lǐng),何暇共鞭弭”[10];甚至概括自己一生:“榮進敗名,艱危茍免?!?sup>[11]可見前人的評價并沒有冤枉他。

但是,他降清后,只做了約五個月的官,就堅決不干了。后來一直從事秘密的反清復(fù)明工作,即使歷經(jīng)艱險,他也堅持到底。這又該如何解釋呢?他的門生瞿式耜,在明永歷四年(即清順治七年)桂林失守后,被清軍囚系期間,寫了《浩氣吟》。其中有一首七律,題為《自入囚中,頻夢牧師,周旋繾綣,倍于平時,詩以志感》,其詩云:“君言胡運不靈長,佇看中原我武揚。頗羨南荒留日月,寧知西土變冠裳!天心莫問何時轉(zhuǎn),臣節(jié)堅持詎改常?自分此生無見日,到頭期不負門墻。”[12]這首詩說明了謙益的反清復(fù)明是真誠的,才能使得這位民族英雄在犧牲前夕表示“不負門墻”?!锻豆P集》記錄了錢謙益和鄭成功等民族英雄的戰(zhàn)斗情誼:年近八旬的謙益只身赴白茆港秘密會見鄭成功水師;柳如是秘密資助抗清部隊。上述這些事實,證明謙益并非茍求富貴,貪生怕死。再看他寫給民族志士閻爾梅的兩封信。其一云:“……風(fēng)燭之年,死期已至。雖欲尋好死,不能得矣。辜負德音,不勝痛惜!惟待臺丈補浩功成,片語抆拭,令腐肉朽骨少知慶忭,則所竊望也。”其二云:“……此中都無可語,仆早知之。芒碭云氣,下邳流水,曷不往吊古悲歌,而刺促此地乎?”[13]其期望興復(fù)之情躍躍紙上。章太炎說他“不盡詭偽”,不同意顧炎武說的“特以文墨自刻飾,非其本懷”,[14]是符合歷史事實的。

我以為謙益迎降的動機,很可以從萬歷四十七年四月所作《重輯桑海遺錄序》一文窺其端倪。在此文中,謙益以文天祥、陸秀夫自比,指責(zé)“大臣猶用機械軋人,言官猶用畢牘抹殺人”,致使“一二勞臣志士有項不得信(伸),有唾不得吐,駢首縮舌,與社稷俱燼”。這表面上說文、陸,實際是說自己。但他認為文、陸的壯烈犧牲,是“精忠入地,殺身無補”。這一思想可能支配了他后來的行動,使他決定打入敵人內(nèi)部,然后有所作為,如趙高自腐以亡秦。只有這樣理解,才能解釋他失節(jié)后并未茍求富貴而是堅決反清復(fù)明的原因。懂得這點,也就明白他何以不但不刪改《初學(xué)集》中痛斥“奴”、“虜”的字句,而且在入清后所作《有學(xué)集》中,一直以明朝為“本朝”,詆毀清廷的詩文觸目皆是。

人們或許會懷疑:既然如此,謙益晚年何以又罵自己是“榮進敗名,艱危茍免”呢?我以為這是他的保護色。他的苦心孤詣,在瞿式耜、鄭成功等先后失敗后,處在清統(tǒng)治者強大的壓力下,是不愿也無法求得人們的理解的,于是干脆自污,以便保全殘生。

那么,許多流傳的他和柳如是的故事又該如何解釋呢?我以為許多謾罵嘲笑他的遺聞軼事,少數(shù)是有民族感情而不了解他的士大夫的傳說,多數(shù)則是清高宗幾次降旨痛斥謙益并禁毀其著作后,一些逢迎上意的士大夫編造(捕風(fēng)捉影,加以夸大)的,所以不免自相矛盾。例如同一個柳如是,《牧齋遺事》和《河?xùn)|君傳》都說“乙酉五月之變”,她勸謙益“取義全大節(jié)”,自己先奮身投水中。而《柳姬小傳》則說:“至北兵南下,民(指謙益為‘鮮民’,譏其生不如死)于金陵歸款,姬得蹀躞其間,聆觱篥之雄風(fēng),沐貔貅之壯烈,其于意氣多所發(fā)抒云。”你該信哪種說法呢?

清高宗所以深惡痛絕錢謙益,是因為《有學(xué)集》猛烈攻擊清王朝的統(tǒng)治。以散文論,如卷四十九《書廣宋遺民錄后》居然說:“撰序者李叔則氏,謂宋之存亡為中國之存亡,深得文中子《元經(jīng)》陳亡具五國之義,余為之泣下沾襟?!彼^“陳亡具五國”見于王通的《中說·述史篇第七》:“叔恬曰:‘敢問《元經(jīng)》書陳亡而具五國,何也?’子曰:‘江東,中國之舊也,衣冠禮樂之所就也。永嘉之后,江東貴焉,而卒不貴,無人也。齊、梁、陳于是乎不與其為國也。及其亡也,君子猶懷之,故書曰:晉、宋、齊、梁、陳亡。具五以歸其國,且言其國亡也。嗚呼!棄先王之禮樂以至是乎?!逄裨唬骸畷x、宋亡國久矣,今具之,何謂也?’子曰:‘衣冠文物之舊,君子不欲其先亡。宋嘗有樹晉之功,有復(fù)中國之志,亦不欲其先亡也,故具齊、梁、陳以歸其國也。其未亡,則君子奪其國焉,曰:中國之禮樂安在?其已亡,則君子與其國焉,曰:猶我中國之遺人也?!逄裨唬骸覇柶渲??!闹凶鱼欢d曰:‘銅川府君之志也,通不敢廢。書五國并時而亡,蓋傷先王之道盡墜,故君子大其言,極其敗,于是乎掃地而求更新也。期逝不至,而多為恤,汝知之乎?此《元經(jīng)》所以書也?!敝t益借王通這段話以嚴華夷(亦即漢滿)之辨,認為宋亡于元,不是漢族內(nèi)部新舊王朝興亡的問題,而是中國亡于夷狄的問題。這和顧炎武所說“亡國”與“亡天下”實際是一個意思。謙益以宋喻明,以元喻清,“掃地而求更新”,然而“期逝不至,而多為恤”,于是只好“泣下沾襟”了。后人只記到顧炎武的話(由梁啟超概括為“國家興亡,匹夫有責(zé)”),卻不曾注意錢謙益也有類似思想。正如人們贊美椎擊始皇的張良、揭竿亡秦的勝、廣,有誰稱嘆腐身亡秦的趙高呢?謙益不僅寫上述一文,另外如《有學(xué)集》補遺卷下《漢武帝論》上、下,《一匡辨》上、下,《書黃正義扇》、《書羅近溪記張賓事》、《贈王平格序》,其文字的尖銳,就是一般遺民文集也很少有。近人汪東就曾根據(jù)謙益的《漢武帝論》,認為“非惟易姓之痛,而有深得乎民族消長之由者”[15]。

再談詩。例如《有學(xué)集》卷四《胥山草堂詩為徐次桓作》,有“書生口欲吞玄菟。蠅頭自寫犁庭策,牛背偏懸長白圖”;又有“自笑身亡克汗喜”,都是說徐次桓生前志在征服建州(滿族所居地區(qū))。還說徐氏死后,其子繼承父志,“每循伍員耕時野,自種要離墓畔田”,時刻作復(fù)仇的準備。詩人最后希望徐氏子“家祭無忘劍渭思”,這是肯定會有“王師北定中原日”。又如卷九《桂殤四十五首》之三,有“騎竹朝天習(xí)漢儀”句,還說:“臨穴正如哀奄息,傷心豈獨為家兒”,顯然是借悼念七歲孫兒的夭折,哀悼瞿式耜守桂林的犧牲。卷十《淮陰舟中憶龔圣予遺事,書贈張伯玉》,借宋亡于元的史實,希望闖、獻馀部能如宋江等的平遼。同卷《續(xù)得本期二事》,其一《威寧海》,歌頌景泰、天順間的威寧伯王越,為了抗擊蒙古瓦剌的入侵,重賞“偵虜事”的小校。詩人長歌此事,正是惋惜明末無此將材防御建州入侵,以至明朝覆滅。同卷《錫山云間徐叟八十勸酒歌》,末二句云:“大家掙扎雙眉眼,看取蓬萊水淺時”,這是說自己和徐叟都是八十老人,但一定還可看到滄海“復(fù)還為陵陸”即明朝的復(fù)興。卷十一《題畫四君子圖》之蘭:“懷哉眢井翁,畫蘭不畫地”,以宋遺民鄭所南在元朝統(tǒng)治下畫蘭不畫地的故事,表現(xiàn)自己深沉的亡國恨。卷十二《茸城吊許霞城》末二句:“苦憶放翁家祭語,暗彈老淚向春風(fēng)”,深恐不能生見九州同。卷十三《迎神曲十二首》寫“吳人喧傳”瞿式耜奉玉帝命來做蘇州城隍,謙益自稱聾道人,聞訊“驚喜嗚咽”。其二有“玉帝親頒赤伏符”句,用光武中興暗喻明朝必定恢復(fù)。其三云:“驅(qū)使八公閑草木,也應(yīng)談笑掃苻秦”,指出異族不能入主中國。

這些詩文在謙益生前即已遭到指責(zé),不過當時清廷統(tǒng)治尚未鞏固,不敢大興文字獄,所以,“或有以字句過求先生(指謙益)者,世祖嘗曰:‘明臣而不思明者,即非忠臣?!笤胀跹裕コ灰晕淖皱d人久矣。”(鄒式金《有學(xué)集序》)因而刊刻于康熙十三年的《有學(xué)集》可以公開流傳。但是,“迄三藩平后,威斧互施,文字獄遂如雷霆勃發(fā)矣”[16]。到乾隆時代,清高宗就破口大罵《初學(xué)集》和《有學(xué)集》“荒誕悖謬”,是“狂吠之語”,并且特題《初學(xué)集》云:“平生談節(jié)義,兩姓事君王。進退都無據(jù),文章那有光。真堪覆酒甕,屢見詠香囊。末路逃禪去,原為孟八郎?!?sup>[17]香囊,見《晉書·劉寔傳》,高宗用它嘲笑《初學(xué)集》中閑情之作。孟八郎,見《后漢書·宦者列傳·張讓傳》,但“八郎”本作“伯郎”。高宗用此典嘲笑謙益早年欲中狀元而與宮監(jiān)勾結(jié)。[18]可怪的是,這位十全老人何以只題《初學(xué)集》而不題《有學(xué)集》?何以不提他與瞿式耜、鄭成功聯(lián)絡(luò)的事?是否覺得《有學(xué)集》、《投筆集》以及秘密反清復(fù)明活動,對清廷統(tǒng)治的威脅太大,索性不提,免得產(chǎn)生副作用?跟著高宗起哄的,如“八十翁評《初學(xué)集》”,指責(zé)謙益“登第三十年,未聞片語單詞,上陳國恤,仰裨黼座?!瓏肄少囉腥羧耍瑬|林安用此翹楚?”[19]然而與謙益同時的程先貞,在《閱錢牧齋〈初學(xué)集〉卻寄》之一中卻說:“珍重虞山廣舌存,著書百卷道彌尊。感時獨抱憂千種,嘆世長流淚兩痕?!斈牮堄姓嬷\略,所惜無人聽《響言》?!?sup>[20]翻開《初學(xué)集》,第二十三卷是響言上十五首并序,第二十四卷是響言下十五首,全是針對時事,以史為鑒??梢娭赋庹弑犞劬φf瞎話。

全祖望《浩氣吟跋》說:“稼軒(瞿式耜別號)先生晚節(jié)如此,可謂偉人也已?!蛔员纾樦稳辏┮院螅笼S生平掃地矣,而先生《浩氣吟》中猶惓惓焉,至形之夢寐,其交情一至此乎?牧齋顏甲千重,猶敢為《浩氣吟》作序,可一笑也?!?sup>[21]如果全氏通讀了瞿氏的詩文集,看到了《報中興機會疏》中所引謙益手書之言,以及瞿式耜的評論,何至于把“不負門墻”一詩看成僅僅是師生“交情”呢?又何至于笑謙益作序是“顏甲千重”呢?

全氏還在《題〈哀江南賦〉后》說:“甚矣庾信之無恥也!失身宇文,而猶指鶉首賜秦為天醉,信則已先天而醉矣,何以怨天?后世有裂冠毀冕之馀,蒙面而談,不難于斥新朝、頌故國以自文者,皆本之天醉之說者也?!纛伿稀队^我生賦》,實勝于信,蓋深有愧恨之意,而非謬為支言以欺世者。予嘗謂近人如東澗(謙益別號),信之徒也;梅村則顏氏之徒也。同一失節(jié),而其中區(qū)以別矣。”[22]以有無“愧恨之意”來區(qū)別錢謙益和吳偉業(yè)的品格高下,這完全是跟著清高宗的指揮棒轉(zhuǎn)。其所以如此,除了政治因素外,還因為瞿、錢二家詩文盡成禁書,全氏大概沒有全部閱讀,否則謙益對失節(jié)的悔恨,處處情見乎辭,而且還有實際行動為證,怎么能說斥新朝、頌故國只是“自文”而非“愧恨”?難道只有像吳偉業(yè)那樣不斥新朝不頌故國,相反,頌新朝,斥故國,同時罵自己“更一錢不值何消說”,才算“深有愧恨之意”么?看了全氏對錢、吳的評價,再聯(lián)想到清高宗題《初學(xué)集》是這樣深惡痛絕,而題《梅村集》(見《吳詩集覽》卷首)卻是那樣嘆賞備至,那么,牧齋、梅村,孰優(yōu)孰劣,簡直無待蓍龜了。汪東曾引蔣士銓《題文信國遺像》詩云:“亂亡無補心可憐,天以臣節(jié)煩公肩。不然狗彘草間活,藉口順運謀身全?!?sup>[23]而斥謂“若人者,又謙益之罪人耶!”[24]這所謂“若人者”,是包括了吳偉業(yè)在內(nèi)的。

總之,謙益的失節(jié)是客觀事實,這一點他自己也不否認,否則他何必在寫給瞿式耜的信中說“惟忍死盼望鑾輿拜見孝陵之后,槃水加劍,席稿自裁”呢?不管動機如何,影響是極壞的,比起顧炎武、屈大均等志士的錚錚鐵骨來,他是只有自疚的。但是,如果允許他補過,那比起吳偉業(yè)來,還是此善于彼的。

(二)詩論

謙益的詩歌理論,概言之,有兩點:

(1)詩言真性情

他認為:“詩文之繆,……其受病,則皆不離乎偽也?!币虼?,他提出:有真性情,然后有真詩文。[25]這觀點自然正確,但“詩言志”、“詩緣情”,已是談藝常言,不自謙益始。謙益此論可貴之處,在于結(jié)合自己一生閱歷,深刻地指出:“必有深情畜積于內(nèi),奇遇薄射于外,輪囷結(jié),朦朧萌拆,如所謂驚瀾奔湍,郁蔽而不得流;長鯨蒼虬,偃蹇而不得伸;渾金璞玉,泥沙掩匿而不得用;明星皓月,云陰蒙蔽而不得出:于是乎不能不發(fā)之為詩,而其詩亦不得不工。其不然者,不樂而笑,不哀而哭,文飾雕繪,詞雖工,而行之不遠,美先盡也?!?sup>[26]可見他所謂“真詩”是“深情”和“奇遇”的產(chǎn)物。缺少其中任何一個,不管怎樣“文飾雕繪”,也不能有“真詩”。這個觀點是貫徹他一生的。如晚年所作《愛琴館評選詩慰序》說:“夫詩者,言其志之所之也。志之所之,盈于情,奮于氣,而擊發(fā)于境風(fēng)識浪奔昏交湊之時世?!?sup>[27]又在《周元亮〈賴古堂合刻〉序》中說:“古之為詩者有本焉。國風(fēng)之好色,小雅之怨悱,離騷之疾痛叫呼,結(jié)于君臣夫婦朋友之間,而發(fā)作于身世偪側(cè)、時命連蹇之會,夢而噩,病而吟,舂歌而溺笑,皆是物也。故曰有本。”[28]還在《題燕市酒人篇》中說:“詩言志,志足而情生焉,情萌而氣動焉。如土膏之發(fā),如候蟲之鳴,歡欣噍殺,紆緩促數(shù),窮于時,迫于境,旁薄曲折而不知其使然者,古今之真詩也。”[29]在《書瞿有仲詩卷》中,他仍然說:“所謂有詩者,惟其志意逼塞,才力僨盈,如風(fēng)之怒于土囊,如水之壅于息壤,傍魄結(jié),不能自喻,然后發(fā)作而為詩。凡天地之內(nèi),恢詭譎怪,身世之間,交互緯,千容萬狀,皆用以資為詩,夫然后謂之有詩?!?sup>[30]

他這樣論詩,一方面由于平生閱歷,另一方面則由于矯正七子與竟陵之失。七子與竟陵都是他斥為“偽體”的。要“親風(fēng)雅”,就必須“別裁”這些“偽體”。

他這樣菲薄“文飾雕繪”,并非只重視思想內(nèi)容,而無視藝術(shù)形式。為了要“親風(fēng)雅”,寫出真詩來,一方面要“別裁偽體”,另一方面就要“轉(zhuǎn)益多師”,所以他論詩時又提出第二點:

(2)博學(xué)識變

博學(xué),首先是“六經(jīng)三史諸子別集之書,填塞腹笥,久之而有得焉。作為詩文,文從字順,宏肆貫穿,如雨之膏也,如風(fēng)之光也,如川之壅而決也”[31]。但是僅僅這樣,還不一定能寫出“真詩”。明代文人號稱空疏不學(xué),然而楊慎的博學(xué)是出名的,是否他的詩就好呢?謙益指出:“前代以詩鳴蜀者,無如楊用修。用修之取材博矣,用心苦矣,然而傭耳剽目,終身焉為古人之隸人而不知也?!睂W(xué)問固然重要,而更重要的還是“深情”與“奇遇”的結(jié)合。在“深情”與“奇遇”的基礎(chǔ)上,學(xué)問才能起點化作用。所以他說:“古之善為詩者,搜奇抉怪,刻腎擢腑,鏗鏘足以發(fā)金石,幽眇足以感鬼神。嘗試誦讀而歌詠之,平心而思其所懷來,皆發(fā)抒其中之所有,而遘會其境之所不能無,求其一字一句出于安排而成于補綴者無有也。”[32]

在博學(xué)方面,他強調(diào)“讀古人之詩”,而不要“求師于近代”。這是針對七子與竟陵。他要求學(xué)詩者“好學(xué)深思,精求古人之血脈,以追溯國風(fēng)、小雅之指要”[33]。質(zhì)言之,既不可像七子那樣優(yōu)孟衣冠,毫無自己的真性情;也不能像鍾、譚那樣以幽情孤緒為性情之真,而應(yīng)該如元人張子長所說:“其致未嘗不厚,而其辭未嘗不盛?!比绾巫龅健捌湮稄浐瘛?,“其氣彌盛”呢?他以李輔臣甲申詩為例,說他“以書生少年,當天崩地坼之時,自以受國恩,抱物恥,不勝枕戈躍馬之思。其志氣固已憤盈噴薄不可遏抑矣,發(fā)而為詩,其厚且盛,如子長之云宜也”[34]??梢娭t益痛斥鍾、譚為蠅聲,為蚓竅,為鬼趣,為兵象,甚至斥為亡國之妖,就是因為明末內(nèi)憂外患相逼而來,鍾、譚竟倡導(dǎo)天下之人遠離現(xiàn)實,這樣寫出來的詩,即使是真性情,也是不足取的。

所以,他要求作詩者“學(xué)殖以深其根,養(yǎng)氣以充其志,發(fā)皇乎忠孝惻怛之心,陶冶乎溫柔敦厚之教。其征兆在性情,在學(xué)問,而其根柢則在乎天地運世、陰陽剝復(fù)之幾微”[35]

由于他拈出“厚”、“盛”二字,因此,凡是歷代的詩作符合這二字的,他都加以肯定,而不同意以盛唐為惟一標準?!额}徐季白詩卷后》說:“嗟夫!天地之降才,與吾人之靈心妙智,生生不窮,新新相續(xù)。有三百篇,則必有楚騷;有漢魏建安,則必有六朝;有景隆開元,則必有中晚及宋元。而世皆遵守嚴羽卿、劉辰翁、高廷禮之瞽說,限隔時代,支離格律,如癡蠅穴紙,不見世界,斯則良可憐憫者。”他這一觀點主要來自摯友程嘉燧(字孟陽,號松圓)。程氏論詩,固然也“以唐人為宗,熟精李、杜二家”,但“七言今體約而之隨州(劉長卿),七言古詩放而之眉山(蘇軾),而且盡覽《中州》(金代詩總集,元好問編)、遺山(元好問)、道園(虞集)及國朝青丘(高啟)、海叟(袁凱)、西涯(李東陽)之詩”。[36]也因程嘉燧而受啟發(fā)于李東陽:“(西涯)詩則原本少陵、隨州、香山以迨宋之眉山,元之道園,兼綜而互出之。”[37]他特別指出:博學(xué)多師是學(xué)古而非仿古。程嘉燧固然“深悟剽賊比擬之繆”[38],李東陽也早已指出:“豈必模某家,效某代,然后謂之詩哉!”[39]所以,“西涯之詩,有少陵,有隨州,有香山,有眉山、道園,要其自為西涯者宛然在也”。而不像前七子的領(lǐng)袖李夢陽“臨摹老杜,為槎牙兀傲之詞”,[40]“試取《空同》之集,汰去其吞剝尋扯、吽牙齟齒者,而空同之面目,猶有存焉者乎?”[41]

難能可貴的是,他這些論斷,都不是來自耳食,而是深入虎穴才得到的虎子。他那樣堅決反對七子,但是他“年十七時”,“《空同》、《弇山》二集,瀾翻背誦,暗中摸索,能了知某紙”。[42]又自稱“少壯失學(xué),熟爛《空同》、《弇山》之書”[43];“弱冠時,熟爛《空同》、《弇山》諸集,至能暗數(shù)行墨”[44]。正由于這緣故,所以他也吸取了他們詩論中有益的成份。例如李夢陽說:“情者,動乎遇者也。幽巖寂濱,深野曠林,百卉既痱,乃有縞焉之英,媚枯綴疏,橫斜嵚崎清淺之區(qū),則何遇之不動矣?……故遇者物也,動者情也。情動則會,心會則契,神契則音,所謂隨遇而發(fā)者也。……故天下無不根之萌,君子無不根之情,憂樂潛之中,而后感觸應(yīng)之外。故遇者因乎情,詩者形乎遇?!?sup>[45]他還說:“真者,音之發(fā)而情之原也?!边@對謙益的詩論強調(diào)“真情”、“奇遇”,都有明顯的關(guān)系。他那樣深惡痛絕竟陵派,而凌樹屏《偶作》云:“辛苦為詩兩竟陵,縱然別派也澄清。阿誰爛把《詩歸》讀,入室操戈汝太能!”自注:“錢牧齋少時頗亦取徑《詩歸》?!?sup>[46]《詩歸》指鍾、譚共編的《古詩歸》和《唐詩歸》。由此可見,他的結(jié)論不是人云亦云的。正因為他提出了這些真知灼見,所以,才在晚明詩壇上產(chǎn)生巨大的影響,掃除掉七子和竟陵的陰霾。

另外,他雖倡導(dǎo)宋詩,卻對黃庭堅深致不滿:“予嘗妄謂自宋以來,學(xué)杜詩者莫不善于黃魯直?!斨敝畬W(xué)杜也,不知杜之真脈絡(luò),所謂‘前輩飛騰’、‘馀波綺麗’者,而擬議其橫空排奡,奇句硬語,以為得杜衣缽,此所謂旁門小徑也?!辈⒅赋觯骸昂耄ㄖ危⒄ǖ拢┲畬W(xué)杜者,生吞活剝,以尋扯為家當,此魯直之隔日瘧也,其黠者又反唇于西江矣?!?sup>[47]這段話是針對前七子李夢陽諸人的。謙益雖稱博學(xué)多師,主要當然也是學(xué)杜。但他卻不同意黃庭堅和李夢陽他們那樣學(xué)法,而主張“學(xué)杜有所以學(xué)杜者矣,所謂‘別裁偽體’、‘轉(zhuǎn)益多師’者是也”。特別強調(diào):即使學(xué)杜,也應(yīng)該“無不學(xué)無不舍焉”[48]。就是說,學(xué)杜又要跳出杜,學(xué)是為了不學(xué)。應(yīng)該說,謙益這種主張是正確的,只有這樣,才能學(xué)到杜詩的本質(zhì)。

桐城詩派是推尊黃庭堅的,因此,方東樹批評謙益:“錢牧翁譏山谷為不善學(xué)杜,以為未能得杜真氣脈,其言似也。但杜之真氣脈,錢亦未能讀耳。觀于空同之生吞活剝,方知山谷真為善學(xué),錢不足以知之?!叫亩摚焦戎畬W(xué)杜、韓,所得甚深,非空同、牧翁之取聲音笑貌者所及知也?!?sup>[49]認為謙益學(xué)杜也和李夢陽一樣只是“取聲音笑貌”,從乾、嘉迄今,學(xué)術(shù)界誰也沒有接受這個說法。

謙益的詩論,掃蕩了七子的仿古風(fēng)氣和竟陵派的脫離現(xiàn)實的傾向,為清初詩壇“除榛莽,塞徑竇,然后詩家始知趨于正道,還之大雅”。這一歷史功績是不容抹煞的。同時,他的博學(xué)多師的論點,也開導(dǎo)了以后清人學(xué)宋詩的門徑。

(三)詩作

錢謙益的詩,從內(nèi)容說,可以分為前后兩期,分別編在寫于明末的《初學(xué)集》和寫于清初的《有學(xué)集》(包括《投筆集》)中。從藝術(shù)特色來說,卻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緣情綺靡,軒翥風(fēng)雅;不沿浮聲,不墮鬼窟”[50]。前兩句是從正面說:詩應(yīng)該抒發(fā)真性情,表現(xiàn)在形式上應(yīng)該富于文采,但它不是齊梁那樣柔靡,而是像李商隱學(xué)杜那樣骨力堅勁,繼承《詩經(jīng)》中風(fēng)雅的現(xiàn)實主義傳統(tǒng)。后兩句從反面說:詩不應(yīng)該像前后七子那樣只從聲律上去摹仿盛唐(尤其是杜詩)的空腔,也不應(yīng)該像鍾、譚那樣只寫幽情孤緒。

他把“緣情綺靡”放在首位,所以全部錢詩中抒情多而敘事少。這也是受了李東陽的影響?!稇崖刺迷娫挕吩f:“詩有三義,賦止居一,而比興居其二。所謂比與興者,皆托物寓情而為之者也。……此詩之所以貴情思而輕事實也?!彼谠妱?chuàng)作上主要是學(xué)杜,卻沒有寫過“三吏”、“三別”式的敘事詩。原因在于他所處的時代。明末是閹宦政權(quán),偵事人動入人罪;加上朝廷上的門戶之爭,相互羅織罪名。清初在異族政權(quán)統(tǒng)治下,自己又從事反清復(fù)明斗爭。這些現(xiàn)實迫使謙益在寫詩時無法采用賦體直陳其事,只能出以比興手法,“紆曲其指,誕謾其辭,婉孌托寄,隱謎連比”[51]。所以,嚴格地說,錢詩的“緣情綺靡”是玉谿體的新變種。他實在是新形勢下的義山學(xué)杜。這種學(xué)習(xí),既是形式,更是內(nèi)容。有一則小故事很能說明這問題:汪琬和謙益論詩多不合。有一次,和常熟人嚴白云論詩,汪問嚴:“公在虞山(指謙益)門下久,亦知何語為諦論?”嚴轉(zhuǎn)述謙益的話說:“詩文一道,故事中須再加故事,意思中須再加意思?!蓖翮挥X爽然自失。[52]謙益這兩句話,其實是說通過“獺祭”式的用典,使詩意格外深婉而已。但錢詩決不晦澀,也不朦朧。盡管他“于聲句之外,頗寓比物托興之旨,廋辭語,往往有之”,卻“一一為足下(指錢曾)拈出”,“發(fā)皇心曲,以俟百世”。[53]清末的謝章鋌說謙益:“讀書萬卷得精神,醞釀英華不患貧。肯學(xué)后來搜隱僻,一生狐穴作詩人?!?sup>[54]完全正確,他完全不像后來的浙派及樊增祥等專搜僻典以自炫。這是由于他寫詩是為了“軒翥風(fēng)雅”,自然不需要晦澀、朦朧。

他的詩論,是他的詩創(chuàng)作的經(jīng)驗總結(jié),又是他后此詩創(chuàng)作的指導(dǎo)。他的詩論強調(diào):“真詩”是“奇遇”和“深情”的產(chǎn)物。他的全部詩作完全印證了這一點。在明末,面對內(nèi)憂外患,他本來都提出了自以為行之有效的對策,渴望見之事功。不料從萬歷經(jīng)天啟到崇禎,所如皆不合。尤其是崇禎,他本來寄以很大希望,結(jié)果卻失望得更大。這種失望,就是“奇遇”,所謂“身世偪側(cè)時命連蹇之會”,和他憂國憂民的“深情”撞擊,自會產(chǎn)生出“真詩”來。特別可貴的是,這種“真”,不但指詩的感情真摯,而且反映出詩人的認識正確。這種正確認識正是真摯感情的堅實基礎(chǔ)。

以內(nèi)憂說,他對闖、獻義軍公然表示同情。他認為農(nóng)民起義的原因是:“割剝緣肌盡,誅求到骨齊”,所以“相將持棓梃,只似把鋤犁”。明明“潢池皆赤子”,官軍卻“還與僇鯨鯢”,結(jié)果是“塹溝填老弱,竿槊貫嬰兒。血并流為谷,尸分踏作溪。殘膏腥灶井,枯馘掛棠梨。處處懸人臘,家家占鬼妻”。詩人痛心地指出:“穴頸同蒿艾,刲腸見草稊”,就是說,被屠殺的都是吃草根樹皮的饑民!然而官軍竟還炫耀自己的武功,卻不想“京觀即黔黎”。[55]正因為他對官逼民反的道理有清醒的認識,所以為民請命之作屢見不一。他嘆息:“民勞思小康,財盡歌《大東》?!?sup>[56]對“天啟甲子六月,河決彭城,居民漂溺者數(shù)萬”,更不勝感慨。[57]崇禎十年,他被朝命囚系,渡淮而北,“赤地千里,身雖罪人,不忘吁嗟閔雨之思”[58]。過宿遷時,慨嘆“野集煙稀知罄盡,春田兆坼見龜焦”[59]。登泰山時,他聽說“金錢佐軍儲,羨馀潤私室”,自己這“煢煢蟣虱臣,獨為蒼生泣”[60]。江蘇巡撫張國維調(diào)任進京,他贈詩勸張“少陳南服瘡痍狀”[61]

從他對勞動人民的同情,特別是“割剝緣肌盡”兩句,可以看出他對杜詩實質(zhì)的繼承。我們不要以為這種清醒認識是容易獲得的。曾罵謙益之文“其穢在骨”的方苞公然宣稱:自戰(zhàn)國至元、明,“薄人紀,悖禮義,安之若固然。人之道既無以自別于禽獸,而為天所絕,故不復(fù)以人道待之,草薙禽狝,而莫之憫痛也?!髞y之興,必在政法與禮俗盡失之后。蓋人之道幾無以自立,非芟夷蕩滌,不可以更新”[62]。這就是說,農(nóng)民起義是違反封建政法與禮俗的禽獸行為,統(tǒng)治者的大屠殺不過是“草薙禽狝”,不但不必“憫痛”,而且應(yīng)該歡呼,因為這種“芟夷蕩滌”,“更新”了世道,換來了太平。把這兩種認識一加對比,我們可以領(lǐng)悟到一條真理:以杜甫為代表的詩歌傳統(tǒng),確實具有鮮明的人民性。缺少這種人民性,所謂學(xué)杜,只是皮毛而已。

以外患說,他對建州(滿清貴族)的入侵,始終洋溢著愛國主義的義憤與激情。這種真摯的感情,同樣植根于他的正確認識:堅決主張抗戰(zhàn),反對和議。因此,對于力主抗清的孫承宗,他稱嘆:“心因憂國渾如醉,鬢為論兵半有霜?!?sup>[63]特別歌頌他的反對和議:“聞道邊庭饒魏絳,早懸金石賞和戎。”自注:“時武陵(指楊嗣昌)及遼撫方議講款奴,公酒間拍案嘆息?!?sup>[64]最能反映他這一正確認識和強烈的愛憎感情的,是《雪中楊伯祥館丈廷麟過訪山堂,即事贈別》。這首七古是一篇詩史,它歌頌了盧象升的壯烈犧牲、楊廷麟的英勇剛直,也揭露了崇禎帝和楊嗣昌等的卑怯無恥。[65]其他如“殺盡羯奴如殺草”的老僧[66]、堅決抗清而赍志以歿的茅止生[67],他都高度贊美。

對于同樣主張抗清卻靠幻想謀取勝利的人,他予以正確引導(dǎo)。如友人王司馬“欲購解飛人殺虜”,他就舉《漢書·王莽傳》為答。[68]《王莽傳》載:“匈奴寇邊甚”,莽“博募有奇技術(shù)可以攻匈奴者”,“或言能飛,一日千里,可窺匈奴。莽輒試之,取大鳥翮為兩翼,頭與身皆著毛,通引環(huán)紐,飛數(shù)百步,墮”。謙益舉此,說明要解除邊患,重在政治清明,將帥得人,士卒用命,決不能靠幻想。因而他特別重視將才。友人夏生在拂水山莊為他建造了一座高臺,他激賞其將才,希望他能帶兵去抗擊入侵之敵:“君不見東方羯奴躪畿輔,去年血濺蘆溝橋,今年塵暗平灤土。朝廷將吏盡賈豎,天子拊髀思文武。夏生夏生吾惜汝,投石馭眾氣如虎,何不置之遵(遵化)永(永平)間,付以長繩縛驕虜?”[69]

至于他自己,簡直隨事興感。由于清河失守,人參沒有來源,于是“憂心自煎熬,服食轉(zhuǎn)憔悴”[70]。身陷刑部獄,看見洮河石硯,便想起“白山小奴游魂久,傳烽漸近登津口”[71]。想起“逆虜吞并高麗,奪我屬國,中朝置之不問”,他即使身陷囹圄,仍然無限憂憤。[72]雖然在野,仍為外患而不能眠:“野老心終恨虜驕,扶藜咄咄步中宵?!?sup>[73]盡管身遭廢棄,仍然一心憂國:“誰使犬羊蟠漢地?忍同戎羯戴唐天!”[74]最痛苦的是殺敵無門。就在他五十九歲和柳如是結(jié)合時,還寫出這樣的詩篇:“東虜游魂三十年,老夫雙鬢更皤然。追思貰酒論兵日,恰是涼風(fēng)細雨前。埋沒英雄芳草地,耗磨歲序夕陽天。洞房清夜秋燈里,共檢莊周《說劍》篇?!?sup>[75]這正反映了無路請纓的痛苦。另外,由此詩也可看出錢、柳都有強烈的愛國思想,入清后,他們共同從事反清復(fù)明的秘密活動,并非偶然。他認為自己主持軍務(wù),必能平定遼左。這是否書生的大言無實呢?不,他確實有其謀略。僅就詩中所說,可以看出兩點。一為伐交:“自古論兵貴伐交,出奇左掖搗奴巢。”[76]二為樓船策:“東征儻用樓船策,先與東風(fēng)醉一卮?!?sup>[77]這“樓船策”具體見于《初學(xué)集》卷二十《元日雜題長句八首》之四:“東略舟師島嶼紆,中朝可許握兵符?樓船搗穴真奇事,擊楫中流亦壯夫。弓渡綠江驅(qū)濊貊,鞭投黑水駕天吳。劇憐韋相無才思,省壁愁看厓海圖?!弊宰ⅲ骸吧蛑泻采鲜?,請余開府登萊,以肄水師。疏甫入而奴至,事亦中格。”盡管自己不得朝廷任用,而一聽到前線捷報,仍然不禁狂喜:“老熊當?shù)谰峤蜷T,一旅師如萬騎屯。矢貫貐成死狗,檻收牛鹿比孤豚。懸頭少吐中華氣,剺面全褫羯虜魂。歲酒盈觴清不飲,為君狂喜重開尊。”自注:“吳中流聞大馮君鎮(zhèn)天津,殪酋子,擒一牛鹿,喜而志之?!?sup>[78]牛鹿,即牛錄章京,滿清兵制中統(tǒng)率三百人之長。

后期詩編在《有學(xué)集》和《投筆集》中,內(nèi)容可以概括為四個方面:悼念亡明,力圖恢復(fù),兩遭囚系,指斥新朝。

整個這段時間,更如其詩論所說的:“深情蓄積于內(nèi),奇遇薄射于外?!苯登宥槐恍湃?,未受重用,干脆稱疾馳歸;瞿式耜、鄭成功,都以師生關(guān)系,潛與交通;又參與黃毓祺的反清密謀以致下獄;還策反清朝的金華總兵(管轄金、衢、嚴、處四府軍事)。所有這一切,使他的遭遇和激情互為因果:遭遇越奇,激情越重;激情越重,遭遇越奇。他就是這樣“擊發(fā)于境風(fēng)識浪奔昏交湊之時世”而寫出他后期的全部詩作。他有過多次勝利的喜悅,但也感受到無限失敗的哀痛。哀痛的頂點曾促使他走向空門,歸心禪悅。然而他始終沒有失望,因而他強烈反對宋遺民詩。晚年他還表示:“獨不喜觀西臺、眢井諸公之詩,如幽獨,若鬼語,無生人之氣,使人意盡不歡?!彼麌勒刂赋觯骸敖袢諡樵娢恼?,尚當激昂蹈厲,與天寶、元和相上下。”[79]為什么提出天寶、元和?原來他早年說過:“天寶有戎羯之禍,而少陵之詩出;元和有淮蔡之亂,而昌黎之詩出。說者謂宣孝、章武中興之盛,杜、韓之詩,實為鼓吹?!?sup>[80]謙益認為宋終亡于元,明則決不會亡于清,因而他反對像謝翱、鄭思肖那樣寫詩,而號召大家像杜甫、韓愈那樣寫出“天地之元氣”,“挽回運數(shù)”。他以劉秀、劉備為喻,正是寄望于南明政權(quán)能完成光復(fù)舊物的歷史任務(wù)。

這樣的創(chuàng)作思想,使他在寫詩時,“不沿浮聲,不墮鬼窟”。他的詩洋溢著真情實感,當然不像明七子那樣只從格調(diào)上摹仿盛唐;他的詩所表現(xiàn)的情感都是有關(guān)天下大計的,當然不是竟陵派那樣用詩抒發(fā)個人的幽情孤緒。他的詩以學(xué)杜為主,但又不僅僅范圍在杜詩內(nèi)。即如他最擅長的七律,既有少陵的沉郁蒼涼,又有義山的典麗蘊藉。如《有學(xué)集》卷五《路易公安卿置酒包山官舍,即席有作,二首》之一:“綠酒紅燈簇紙屏,臨觴三嘆話晨星??乱焕镶蓬^白,抗疏千秋托汗青。龍起蒼梧懷羽翼,鶴歸華表貯儀型。撐腸塊壘須申寫,放箸捫胸拉汝聽?!鳖}中“易公”應(yīng)為“長公”,形近致訛。路澤溥,字安卿,是路振飛的長子。唐王即位福州后,振飛任吏部尚書,兼兵部尚書,文淵閣大學(xué)士。明亡后,澤溥移家太湖東山(即題中“包山”)。此詩首句寫“置酒”。次句寫懷舊:故人寥落,已若晨星。三、四句寫崇禎八年,振飛巡按蘇、松,常熟人張漢儒告訐鄉(xiāng)官錢謙益、瞿式耜貪狀,振飛上奏,言錢、瞿無罪。帝怒,謫振飛為河南按察司檢校?!翱乱焕稀?,謙益自指,因瞿早已犧牲?!扳蓬^白”,言己雖獨存,今亦已老。然振飛之“抗疏”則可千秋不朽,永為信史。第五句寫唐王即位后招致振飛。第六句言振飛雖歿,儀型永在。最后兩句回應(yīng)一、二句,而包括反清復(fù)明的籌劃,以求完成其先人(振飛)未竟之志。此詩所體現(xiàn)的感慨,格外深沉。謙益對路振飛的懷念,不僅出于私恩,而且由于國難,特別是要完成振飛未竟之志,所以“撐腸塊壘”四字極有份量,決非泛寫。這種地方最可以看出“沉郁”和“蘊藉”。

至于學(xué)義山的“隱謎連比”,則《有學(xué)集》中如《觀棋六絕句》、《后觀棋六絕句》(卷一);《京口觀棋六絕句》(卷四);《武林觀棋六絕句》(卷五);《后觀棋六絕句》(卷十二)皆是。謙益在寄瞿式耜手書中,曾說:“人之當局,如弈棋然。楸枰小技,可以喻大。在今日有全著,有要著,有急著。善弈者視勢之所急而善救之。今之急著,即要著也。今之要著,即全著也。”[81]詩中他自稱“渭津老子解論兵”[82],說是“四句乘除老僧在,看他門外水西流”[83],聽從他的建議,就可挽回頹勢。對這一點,他非常自信:“傳語八公閑草木,謝公無事但圍棋”,一定可像謝安那樣使“小兒輩”“破賊”。[84]所有觀棋詩,都用下棋的典故,而又聯(lián)系戰(zhàn)事,特別是華夷之事與恢復(fù)之事,把詩寫得若即若離,如“紗帽褒衣揖漢官”,“也如司隸舊衣冠”,[85]“金山戰(zhàn)罷鼓桴停,傳酒爭夸金鳳瓶”[86]。

謙益學(xué)韓,主要在胸次高朗;學(xué)盧仝,重在一“奇”字,而尤重其窮居能憂天下。謙益是從這種精神實質(zhì)上學(xué)兩人的雄放奡兀的。如卷十二《寒夜記夢,題昆銅土音詩稿》:“爛熳一束紙,墨淡字半刓。摩挲不辨文與字,脂肺腎互郁盤。無乃是萇弘之血、弘演之肝?行間悉窣手牽掣,口哦不斷百怪攢。陰火吹風(fēng)撲燈燭,鬼車載鬼嚎檐端。須臾神鬼怒交斗,朱旗閃爍朱輪殷。相柳食山腥未慭,刑天爭神舞不閑。天吳罔兩助聲勢,海水矗立地軸掀。孤燈明滅胸撞擊,撫枕忽漫升天關(guān)。天門蕩帝肅穆,寥陽侍晨仍舊班。有夫披發(fā)叫無辜,撼閽搖動倉瑯镮。帝心殊憫惻,慰勞涕淚潸。趣令浴堂具湯沐,被以霞帔加星冠。湔祓頸上血,澆沃徑寸丹。日宮天子命收取,化為日中陽烏赤色鸞。綽約彼三姬,參差淚汍瀾?;ǔ钣昶蝗潭?,冰心玉節(jié)誰犯干?蕊珠宮中傳冊命,云衣霧縠非綺紈。命從湘君夫人享秩祀,錫以湘竹之節(jié)聲珊珊。俄聞六丁召神官,四王八部齊登壇。日矛前驅(qū),天駟后奔。電光射目睫,霹靂穿耳根。迷離眩暈揩睡眼,雷車猶掉云旗翻。掀簾惝恍已亭午,白日正照紅欄桿?!边@是他讀了瞿式耜的詩文集《虞山集》以后寫的。所謂“昆銅”,喻指瞿為西南的擎天柱?!巴烈簟保P(guān)合虞山(桂林和常熟都有虞山,見卷四《哭稼軒留守相公一百十韻》“故垅虞山似”句下自注)。他以“西臺”指謝翱,以“眢井”指鄭思肖,與此正同。從內(nèi)容看,此詩顯然是寫對《浩氣吟》的讀后感?!逗茪庖鳌肥泅氖今暝诠鹆质乇磺灞艉?,和同囚的張同敞在獄中唱和之作。這部分詩表現(xiàn)了雙忠的勁節(jié),其中《自入囚中,頻夢牧師,周旋繾綣,倍于平時,詩以志感》一詩,尤其和他“胸撞擊”,因而他運用了韓、盧的雄放奡兀風(fēng)格,放縱自己奇幻的浪漫主義的想象力,創(chuàng)作出這么一首七古,來抒發(fā)內(nèi)心的悲憤感情。

在宋人方面,他主要學(xué)蘇軾和陸游的踔厲頓挫、沉郁蒼老,而又風(fēng)神散朗,意度蕭閑,時或鮮妍清切。如《有客》:“有客雄譚抵夕曛,又看銀燭刻三分。君才如海真難敵,我病如喑了不聞。有口未緘只可飲,此身已隱更何云?山堂近有三章約:邸報除書罵鬼文?!?sup>[87]

他還學(xué)元好問的頓挫鉤鎖,纏綿惻愴,極其哀怨。如《送林枋孝廉歸閩葬親,絕句四首》之一:“寢苫揮戈十六年,麻衣如雪向閩天。松楸禾黍千行淚,并灑西風(fēng)哭杜鵑?!?sup>[88]“寢苫”,寫喪親,“揮戈”,寫救國?!奥橐氯缪?、“松楸”承“寢苫”;“向閩天”、“禾黍”承“揮戈”?!扒袦I”、“并灑”總承上兩層意思,而“西風(fēng)哭杜鵑”又總中分含“喪親”和“救國”兩層意思。這就是“頓挫鉤鎖”。這種嚴密的結(jié)構(gòu)和感情上的“纏綿惻愴”是交相為用的。

總之,錢詩以學(xué)杜為主,而出入于中晚及宋元,以求詩作的渾融流麗。“渾融流麗”,這正是錢詩的獨創(chuàng)風(fēng)格。徐緘答復(fù)謙益論文書說得好:“真能為大家者莫如先生,然先生之文不類大家。此無他,真者內(nèi)有馀故不求類,贗者內(nèi)不足故求類也?!?sup>[89]品評謙益之詩亦當作如是觀。他強調(diào)“真情”,并不需要只從字面上、音節(jié)上去模仿古人。

還應(yīng)注意的是,他的詩中,宋調(diào)頗多,以《初學(xué)集》為例,如:“誰人解唱公無渡,對此真令我欲愁?!?sup>[90]“萬事未曾惟有死,此生自斷豈由天?”[91]“無多酌我終須醉,時一中之頗近真。”[92]“紛紛豈止容卿輩,碌碌何須笑乃公?!?sup>[93]“吾道非歟何至此?臣今老矣不如人?!?sup>[94]“將子能來如暮雪,與君俱到有春風(fēng)?!?sup>[95]“謝客且為無事飲,過江聊作有情癡?!?sup>[96]以上都是頷聯(lián)和頸聯(lián)。也有首聯(lián)為宋調(diào)者,如:“江東渭北相望處,一雁南來見汝情?!?sup>[97]至于句式全似放翁者,如“心如乳燕初辭社,身似飛蓬乍轉(zhuǎn)科?!?sup>[98]“心如抱杵頻舂碓,身似投驍未入壺?!?sup>[99]另外還喜作如下句式:“憔悴移時枯樹賦,凄涼繞屋北風(fēng)圖?!?sup>[100]“初日芙蓉謝康樂,月中楊柳孟襄陽?!?sup>[101]都是蘇、陸句式。由此可以看出謙益學(xué)宋,是學(xué)蘇軾和陸游,而不是黃庭堅、陳師道,更不是“尚理而病于意興”[102]的《擊壤集》之類。特別值得注意的是,他學(xué)蘇的豪邁秀逸,而去其生硬空泛?!皷|坡長于行氣,短于煉韻,故七律每走而不守?!?sup>[103]謙益學(xué)其“行氣”之豪邁,加意煉韻,融合陸游七律的清新圓潤,加之以沉郁深婉,形成自己的“情真而體婉,力厚而思雄,音雅而節(jié)和,味隆而色麗”[104]的特色。

后代論者都極推重謙益的七律,即使王蘭修指責(zé)他“古詩多不入格,近體亦少完篇”,也不能不承認“惟律句典麗悲涼,一空作者,自足成家”[105]。今人錢仲聯(lián)更認為“有清一代詩人,工七律者,殆無過牧齋”[106]。

(四)影響

清人鄭則厚曾說:“虞山學(xué)問淵博,浩無涯涘。其詩博大閎肆,鯨鏗春麗,一以少陵為宗,而出入于昌黎、香山、眉山、劍南以博其趣,于北地、信陽、王、李、鍾、譚諸作者,尤排擊不遺馀力。萍浮草靡之徒,始稍稍旋其面目。本朝詩人輩出,要無能出其范圍。”[107]

為什么有清一代詩人都“無能出其范圍”?我們從宏觀角度看,唐詩主言情,宋詩主說理,元、明反宋宗唐,卻失之于纖弱與模仿。清人懲元、明之失,而取唐、宋之長,形成自己的詩風(fēng)。其特點是:堅持“詩緣情”的原則,即使說理,亦帶情韻以行。而在這點上,謙益恰好起了承先啟后的作用。和顧炎武相比較,顧偏于學(xué)人之詩,錢則總學(xué)人之詩與詩人之詩而為一。清代二百六十八年中,詩人輩出,流派紛繁,即使宗唐派,也不僅表現(xiàn)為詩人之詩,而是同時表現(xiàn)出深厚的學(xué)力;即使宗宋派,也不僅表現(xiàn)為學(xué)人之詩,而是同時表現(xiàn)出悠長的情韻。這一詩風(fēng)實在由謙益開其端。所以說,“詩人輩出,要無能出其范圍”。

至于他的抗清之作如《投筆集》,那更是給辛亥革命的爆發(fā),事先起了強大的宣傳鼓動作用。柳亞子說得好:“及去秋武昌發(fā)難,滬上亦義軍特起。余為寓公斯土,方閉戶吟虞山《秋興》諸詩,以當鐃吹。”[108]

三 馮舒與馮班

謙益一生里居時多,又習(xí)染明末結(jié)社集會風(fēng)氣,加之性喜獎掖后進,因而常熟一帶青年文人以他為中心,在詩法方面受其影響者頗多。據(jù)說他“晚歲里居,每集邑中少俊于半野堂,授簡賦詩,次其甲乙”[109]。這種方式自然更易擴大其詩法的影響,為虞山派造就更多的后起之秀。如瞿元憲就是“為詩宗法東澗”[110]的。

但由于謙益“于古人詩極推元裕之,于今人詩極推程孟陽”[111],因而就在當時,就在虞山派中,也引起了不同的反響。沈德潛曾指出:乾隆年間,反對謙益的人,說他“澌滅唐風(fēng)”[112]。其實就在清初,晚年的謙益也已看到這種態(tài)勢,并已深致不滿:“今稱詩之病有二,曰好奇,曰好艷?!彼^“好艷”,就是指二馮(馮舒和馮班),尤其是馮班這一派而言。他指責(zé)這一派詩人“獵《玉臺》、香奩以為艷”。又說他們學(xué)義山,卻并不知義山之艷如“古之美人,肌肉皆香”。他嘲笑說:“劉季和有香癖,熏身遍體。張?zhí)钩庵唬骸?!’今之學(xué)義山者,其不為季和之熏身者鮮矣,而況不能如季和者乎?”[113]但是,謙益并不能挽回這種風(fēng)尚。虞山派詩人,謙益以下,分為兩支:一支是錢陸燦,一支是馮班。錢陸燦“生平多客金陵、毗陵間,且時文古文兼工,不專以詩名也,故邑中學(xué)詩者,宗定遠為多”[114]。

現(xiàn)在介紹二馮。

馮舒,字己蒼,號默庵,常熟人。“平生抗直,遇事敢為,不避權(quán)勢,小人嫉之如仇”。崇禎十年,錢謙益、瞿式耜被“奸民張漢儒誣訐,舒委曲營救。漢儒黨陳履謙竄舒名于捕檄中,遂并逮舒下錦衣獄,移刑部。訟系經(jīng)冬,誦讀不輟。會漢儒等敗,舒乃得釋歸里”[115]?!澳晁氖?,謝去諸生,與弟班并自為馮氏一家之學(xué),吳中稱二馮。尤專力于詩,賓筵客座,持論輒龂龂不休。凡當世所推尚若前后七子,悉受掊擊。嘉定程嘉燧,時目為詩老(謙益尊為松圓詩老),而舒涂抹其集幾盡”[116]。“邑中漕糧諸弊,惟舒洞悉其詳,思舒民困。順治初,屢上書爭之邑令。時邑令瞿四達性貪酷,憾甚”[117]?!皶荷n集邑中亡友數(shù)十人詩為《懷舊集》,自序書太歲丁亥,不列本朝國號年號。又壓卷載顧云鴻《昭君怨》詩,有‘胡兒盡向琵琶醉,不識弦中是漢音’之句;卷末載徐鳳《自題小像》詩,有‘作得衣裳誰是主,空將歌舞受人憐’之句:語涉譏謗。瞿用此下己蒼于獄,未幾死,蓋囑獄吏殺之也”[118]。死時約為順治五年,卒年五十有七。[119]著有《默庵遺稿》。

馮班,字定遠,號鈍吟居士。舒弟。少為諸生,不遇,遂棄去,發(fā)憤讀書,專攻詩學(xué)?!捌湓姵梁?,出入溫、李、小杜之間。其論詩,謂王(世貞)、李(攀龍)死擬盛唐,戒不讀唐以后書,詩道由是大壞。爰窮流溯源,自三百篇以下,一一考其根柢,明其變化。又嘗與兄舒評點《才調(diào)集》,以國初風(fēng)氧矯太倉(王世貞)、歷城(李攀龍)之習(xí),競尚宋詩,遂藉以排斥江西,尊崇崑體。又著《嚴氏糾謬》,辨《滄浪詩話》之非”[120]?!捌錇槿寺渫刈韵?,意所不可,掉臂去之。胸有所得,曼聲長吟,經(jīng)行市中,履陷于淖,衣裂其幅,如無見一人者。當其被酒無聊,郁郁憤懣,輒就座中慟哭,人亦不知其何以。班行第二,時稱為二癡,班亦即以自號”[121]??滴跏曜?,年六十八。著有《馮氏小集》、《鈍吟詩文稿》、《鈍吟雜錄》?!摆w執(zhí)信于近代文家少許可者,見班所著,獨折服,至具衣冠拜之。嘗謁其墓,寫‘私淑門人’刺焚冢前。其為名流所傾仰類此”[122]

二馮和謙益最大的分歧,是宗法晚唐而鄙薄宋人;其同處則是一致反對明七子的仿古之風(fēng)。王士禛曾說:“馮班著《鈍吟雜錄》,訾謷王、李,不過拾某宗伯(指錢謙益)牙后慧耳!”[123]另外,一致反對江西詩派。“方虛谷《律髓》一書,頗推江西派,馮己蒼極駁之,于黃(庭堅)、陳(師道)之作,涂抹幾盡。其說謂西江之體,大略如農(nóng)夫之指掌,驢夫之腳跟,本臭硬可憎也,而曰強健”[124]。

在二馮中,也是同中有異。其同處是“皆以晚唐為宗,由溫、李以上溯齊、梁,故《才調(diào)集》外,又有《玉臺新詠》評本,蓋其淵源在二書也”[125]。其異處則“馮己蒼批《才調(diào)集》,頗斤斤于起承轉(zhuǎn)合之法”[126],“而班之論詩,則欲化去起承轉(zhuǎn)合定法”[127]。另外,二馮近體皆宗晚唐,古風(fēng)則己蒼才氣視定遠差縱逸。[128]馮班近體,鄧之誠盛稱其“字字錘煉,無一淺率語,置之中晚人集中,幾無可辨。功候深純,一時無二,蓋矯七子、鍾、譚之窮,而不墮宋之直率者也”[129]。這一點,其實和謙益詩法相同。其所以如此,就因為馮班詩法是受自謙益的。

但后人對二馮的詩論和創(chuàng)作,也有表示異議的。如同時錢陸燦就很不滿意二馮以《玉臺新詠》和《才調(diào)集》教人作詩,他序王露湑詩說:“徐陵、韋縠守一先生之言,虞山之詩季世矣!”又序錢玉友詩說:“學(xué)于宗伯(指謙益)之門者,以妖冶為溫柔,以堆砌為敦厚”,都是指馮班這一派的。[130]王應(yīng)奎也說:“《才調(diào)集》一書,系韋縠所選。韋官于蜀,而蜀僻在一隅,典籍未備,此必就蜀中所有之詩為之詮次者。自馮己蒼兄弟加以批點,后人取而刻之,而此書盛行于世。后學(xué)作詩,以為始基,汩沒靈臺,蔽錮識藏,近俗近腐,大率由此。”[131]朱炎說:“從二馮所批《才調(diào)集》入手者,多學(xué)晚唐纖麗一派,或失之浮?!?sup>[132]王應(yīng)奎對二馮完全否定《滄浪詩話》也不贊成,他說:“嚴滄浪詩話一書,有馮氏為之糾繆而疵病盡見,即起滄浪于九原,恐亦無以自解也。然拈‘妙悟’二字,實為千古獨辟之論,馮氏并此而詆之,過矣!……詩不到此(指妙悟),雖博極群書,終非自得之境,其能有句皆活乎?其能無機不靈乎?”[133]何焯也不同意馮舒斤斤于起承轉(zhuǎn)合,認為“若著四字在胸中,便看不得大歷以前詩”[134]。杭世駿更指責(zé):“固哉馮叟之言詩也!承轉(zhuǎn)開合,提唱不已,乃村夫子長技,緣情綺靡,寧或在斯?”他還不滿二馮右西昆而黜西江,認為“夫西崑沿于晚唐,西江盛于南宋。今將禁晉魏之不為齊梁,禁齊梁之不為開元、大歷,此必不得之數(shù)。風(fēng)會流轉(zhuǎn),人聲因之。合三千年之人為一朝之詩,有是乎?二馮可謂能持詩之正,未可謂遂盡其變者也?!辈⒅赋鲴T班的詩:“《鈍吟小集》諸刻,庶幾冬郎語乎,李、杜之光焰,韓、孟之崛奇,概乎未有聞焉?!?sup>[135]

杭世駿指責(zé)二馮不能盡詩之變,這正是二馮和謙益的最大不同。謙益曾說:“古人詩,暮年必大進?!薄坝筮M,必自能變始,不變則不能進。”[136]謙益所謂“變”,既指學(xué)古而能變其面貌,也指兼取眾長而不暖姝于一家或一代。所以王應(yīng)奎說:“某宗伯(指謙益)詩法受之于程孟陽,而授之于馮定遠。兩家(指程、馮)才氣頗小,筆亦未甚爽健,纖佻之處,亦間有之,未能如宗伯之雄厚博大也?!?sup>[137]這里的關(guān)鍵就在于謙益能博取唐、宋、元諸家之長,而馮班僅以晚唐為主,盡管他也曾說:“錢宗伯教人作詩,惟要識變。余得此論,自是讀古人詩,更無所疑。讀破萬卷,則知變矣。”[138]但是,他卻只在崑體圈子里轉(zhuǎn)。

但是二馮這樣持論也不是偶然的,這正是詩歌發(fā)展規(guī)律的體現(xiàn)。晚唐詩主要是由中唐詩的功利主義傾向,轉(zhuǎn)向詩人的內(nèi)心世界,追求纖美幽婉的情韻。其所以如此,則由于詩人對社會現(xiàn)實已經(jīng)絕望,只能轉(zhuǎn)向自己狹小的感情生活里,仔細咀嚼人生的苦味。因此,晚唐詩的總體特色是悲劇美。南宋后期出現(xiàn)“四靈”,他們學(xué)晚唐的賈島、姚合,反對江西派的艱澀生硬,而“以清虛便利之調(diào)行之”[139],原因也是感到當時社會政治的黑暗,感情備受壓抑,卻又無力反抗,于是縮回內(nèi)心,用清寒幽深的小詩來安撫深受創(chuàng)傷的靈魂。不過他們或為布衣,或為下吏,窮苦終身,所以耽愛賈、姚。二馮以至虞山派詩人,則主要學(xué)晚唐的溫、李,主要是李商隱,“時復(fù)溯源六代,胎息齊梁”[140],其原因也正是明末社會政治的黑暗,使這群詩人感到前途渺茫;滿族統(tǒng)治者入關(guān)后,這群詩人對漢族政權(quán)的淪喪,更感到無力挽回,于是只有向內(nèi)轉(zhuǎn),力求以含蓄的筆調(diào)寫自己的哀傷。尤其在馮舒橫死后,馮班更不得不學(xué)李商隱的“紆曲其指,誕謾其辭”[141]。吳喬曾指出:“唐人詩妙處,在于不著議論,而含蓄無窮,近日惟常熟馮定遠詩有之。其詩云:‘禾黍離離天闕高,空城寂寞見回潮。當時最憶姚斯道,曾對青山詠六朝?!鹆辍⒈逼绞卤M在其中。又有云:‘隔岸吹唇日沸天,羽書惟道欲投鞭。八公山色還蒼翠,虛對圍棋憶謝玄。’馬、阮、四鎮(zhèn)事盡在其中。又有云:‘席卷中原更向吳,小朝廷又作降俘。不為宰相真閑事,留得丹青夜宴圖。’以韓熙載寓刺時相也。又有云:‘王氣消沉三百年,難將人事盡憑天。石頭形勢分明在,不遇英雄自枉然?!詫O仲謀寓亡國之戚也。所謂不著議論聲色而含蓄無窮者也?!?sup>[142]

一般說,二馮原是血性男子,尤其是馮舒,“古風(fēng)才氣視定遠差縱逸”,如其《過堯山》,前極寫人言山峰突兀,魑魅強梁之可畏,后卻寫親身經(jīng)歷,險阻無多,憂危冰釋。從而得出結(jié)論:“始信人言不足憑,直道自應(yīng)無險厄。丈夫但保坦蕩心,地闊天空未憂窄。”這反映了他的開朗性格和廣闊胸懷。明亡入清后,他敢于寫出故國之思:“眼暗怕看新?lián)Q歷,鏡清慚負舊時巾?!保ā侗绯梗窍α⒋骸罚┍缡琼樦稳??!皦衾锷酱ù婀蕠?,劫馀門巷失比鄰?!保ā侗鐨q朝》)甚至在《雪夜歸村中即事》中直斥“北兵”是“殺人不啻屠犧牲”,又說:“吾聞北人耐寒冷,旃裘慣與冰霜爭。天公意或驕此虜,故借深雪添猙獰?!边@樣寫詩,簡直和《有學(xué)集》、《投筆集》一樣大膽。特別可貴的是《吳儂嘆》,非常形象地寫出官吏對農(nóng)民的殘酷壓榨,最后指出:“民以食為天,君足民所與。民窮至于斯,托國將何所?莫恃弓矢威,須憂天意去。天意亦昭昭,斯民忍終苦?”這指出了官逼民反的真理。他也曾企圖避世:“高摘白云供笑傲,倒騎青牯恣顛狂?!钡瞧鋵嵤菍M族統(tǒng)治者的不合作。像這種人,他終于為民請命而犧牲,也就不足怪了。馮班起初也作過《猛虎行》,直斥“天胡恩此物而俾之食肉,不見泰山之下婦人哭?”也充滿亡國之痛,如《感事》:“誰致倒戈攻鐵甕,更聞降孽掠蕪城?!薄督锨方枇呐d亡喻弘光政權(quán)的覆滅?!杜R桂伯墓下》云:“馬鬣悠悠宿草新,賢人聞道作明神。昭君恨氣萇弘血,帶露和煙又一春。”張維屏盛贊其“蒼涼之意,出以綿麗之詞,是謂才人之筆”[143]。其實此詩后二句是說瞿式耜的壯烈犧牲,必將喚起更多的民族志士去進行抗清復(fù)明的斗爭,不僅僅是蒼涼之意而已。趙執(zhí)信稱其詩“原本《詩》、《騷》,務(wù)裨風(fēng)教”[144];王應(yīng)奎亦稱其“為詩律細旨深,務(wù)裨風(fēng)教”[145],這些“風(fēng)教”都指民族大義而言。

在馮班的影響下,常熟一帶涌現(xiàn)了許多詩人,形成名傳遐邇的虞山詩派。

但是這一派也和晚唐與四靈一樣存在著缺點:取徑狹,才力小。錢良擇曾說:“吾虞從事斯道者,奉定遠為金科玉律,此固詩家正法眼、學(xué)者指南車也。然舍而弗由,則入魔境;守而不化,又成毒藥?!?sup>[146]王應(yīng)奎指出:“輕俊之徒,巧而近纖,此又學(xué)馮而失之?!?sup>[147]今人錢仲聯(lián)還談到這一派的變化:“虞山詩派,自牧齋、二馮以來,宗法西崑,摘要熏香。末流之弊,太尚涂澤,文勝于質(zhì)。近時如張丈璚隱、徐少逵、黃摩西、孫希孟諸家,皆學(xué)玉谿,無恙與予亦未能免此?!?sup>[148]


[1] 《已畦文集》卷九《三徑草序》

[2] 謝章鋌《賭棋山莊筆記·稗販雜錄一·紀張論文語》

[3] 馮武《二馮先生評閱〈才調(diào)集〉凡例》

[4] 馮武《二馮先生評閱〈才調(diào)集〉凡例》

[5] 《讀祖心〈再變紀〉漫述五十韻》

[6] 《日知錄》卷十九《文辭欺人》

[7] 王士禛選《新安二布衣詩》卷首

[8] 《有學(xué)集》卷十四

[9] 《初學(xué)集》卷七《飲酒七首》之五

[10] 《有學(xué)集》卷十二《贈歸元恭八十二韻,戲效元恭體》

[11] 《有學(xué)集》卷三九《與族弟君鴻論求免慶壽詩文書》

[12] 《瞿式耜集》卷二

[13] 《白耷山人年譜》附《寅賓錄“錢牧齋帖”》

[14] 《太炎文錄·訄書·別錄甲》

[15] 《窗雞話》,見《汪旭初先生遺集》三

[16] 張繼良《蘭思讀詞偶識》

[17] 《清史列傳·貳臣傳乙·錢謙益?zhèn)鳌?/p>

[18] 虞山丁氏鈔藏《牧齋遺事》

[19] 《牧齋遺事》附

[20] 《海右陳人集》卷下

[21] 《鮚埼亭集》外編卷三一

[22] 《鮚埼亭集》卷三三

[23] 《忠雅堂詩集》卷十八

[24] 《窗雞話》,見《汪旭初先生遺集》三

[25] 《初學(xué)集》卷三一《劉咸仲雪庵初稿序》

[26] 《初學(xué)集》卷三十二《虞山詩約序》

[27] 《有學(xué)集》卷十五

[28] 《有學(xué)集》卷十七

[29] 《有學(xué)集》卷四十七

[30] 《有學(xué)集》卷四十七

[31] 《初學(xué)集》卷三二《黃孝翼蟫窠集序》

[32] 《初學(xué)集》卷三三《瑞芝山房初集序》

[33] 《有學(xué)集》卷十七《季滄葦詩序》

[34] 《有學(xué)集》卷十八《李輔臣甲申詩序》

[35] 《有學(xué)集》卷十八《胡致果詩序》

[36] 《列朝詩集小傳·松圓詩老程嘉燧》

[37] 《初學(xué)集》卷八三《書李文正公手書東祀錄略卷后》

[38] 《列朝詩集小傳·松圓詩老程嘉燧》

[39] 《鏡川先生詩集序》

[40] 《初學(xué)集》卷八三《題懷麓堂詩鈔》

[41] 《初學(xué)集》卷八三《書李文正公手書東祀錄略卷后》

[42] 《有學(xué)集》卷三九《答山陰徐伯調(diào)書》

[43] 《有學(xué)集》卷三九《復(fù)遵王書》

[44] 《有學(xué)集》卷四九《讀宋玉叔文集題辭》

[45] 《空同集》卷五一《梅月先生詩序》

[46] 計發(fā)《魚計軒詩話》

[47] 《初學(xué)集》卷一○六《讀杜小箋》上

[48] 《初學(xué)集》卷三二《曾房仲詩序》

[49] 《昭昧詹言》卷八第四條

[50] 《有學(xué)集》卷三八《答徐巨源書》

[51] 《有學(xué)集》卷十五《注李義山詩集序》

[52] 《柳南續(xù)筆》卷一

[53] 《有學(xué)集》卷三九《復(fù)遵王書》

[54] 《賭棋山莊集·詩八·書杜詩箋注后》之二

[55] 《初學(xué)集》卷二《王師》

[56] 《初學(xué)集》卷一《發(fā)茌平過高唐州》

[57] 卷二《河決彭城,方議改筑,賦詩一章》

[58] 卷十一《桑林詩集·前言》

[59] 卷十一《宿遷》

[60] 卷十一《四月十一日登岱,五十韻》

[61] 卷十六《張玉笥中丞枉別山堂,賦長句送之》

[62] 《望溪先生文集》卷三《原人》下

[63] 《初學(xué)集》卷十四《戊寅九月初三日奉謁少師高陽公于里第……》之二

[64] 同上之三

[65] 卷十六

[66] 卷十五《羽林老僧》

[67] 卷十七《茅止生挽詞十首》

[68] 卷十二《贈路安孫道人詩》

[69] 卷九《戲為拂水筑臺歌贈嘉定夏生華甫》

[70] 卷三《次韻答徐大于王謝餉參之作》

[71] 卷十二《洮河石硯歌……》

[72] 卷十二《獄中雜詩三十首》之十一自注

[73] 卷九《野老》

[74] 卷十五《歲暮雜懷八首》之八

[75] 卷二十《秋夕燕譽堂話舊事有感》

[76] 卷二《送劉編修鴻訓(xùn)頒詔朝鮮十首》之十

[77] 卷二十《送程九屏領(lǐng)兵入衛(wèi)二首。時有郎官欲上書,請余開府東海任搗剿之事,故次首及之》之二

[78] 卷二十《元日雜題長句八首》之五

[79] 《有學(xué)集》卷三八《答彭達生書》

[80] 《初學(xué)集》卷三十《徐司寇畫溪詩集序》

[81] 《瞿式耜集》卷一《報中興機會疏》

[82] 卷一《觀棋絕句六首》之四

[83] 同上之六

[84] 卷一《后觀棋絕句六首》之六

[85] 卷四《京口觀棋六絕句》之四

[86] 同上之六

[87] 《初學(xué)集》卷十六

[88] 《有學(xué)集》卷十一

[89] 毛奇齡《西河合集·二友銘》

[90] 《初學(xué)集》卷三《天啟乙丑五月奉詔削籍南歸……》之九

[91] 《初學(xué)集》卷三《贈星士》

[92] 卷四《顧炳秀才遺書索飲……》

[93] 卷六《戊辰七月應(yīng)詔赴闕,車中言懷十首》之三

[94] 卷六《十一月初六月召對文華殿……》之六

[95] 卷十五《立春日喜蕭季公卻回……》

[96] 卷十五《歲暮雜懷八首》之二

[97] 卷十五《九日寄華州郭胤伯》

[98] 卷六《戊辰七月應(yīng)詔赴闕……》之八

[99] 卷十二《次韻劉敬仲〈寒夜〉六首》之一

[100] 卷十二《次韻劉敬仲〈寒夜〉六首》之一

[101] 卷二十《答嘉善夏雪子枉寄,兼訂再過二首》之一

[102] 《滄浪詩話·詩評》

[103] 施補華《峴傭說詩》

[104] 金俊明《牧齋詩鈔》題辭,見王士禛《感舊集》

[105] 《國朝詩品》

[106] 《夢苕庵詩話》

[107] 《晚晴簃詩匯》卷十九引

[108] 《南社叢選·文選》卷九柳亞子《潘節(jié)士力田先生遺詩序》

[109] 《海虞詩苑》

[110] 《虞山文人小傳》

[111] 《柳南隨筆》卷四

[112] 《清詩別裁集》卷一

[113] 《有學(xué)集》卷四八《題馮子永日草》

[114] 《柳南隨筆》卷五

[115] 《清史列傳·文苑傳》附弟馮班傳后

[116] 《常昭合志》卷二十

[117] 《清史列傳·文苑傳》附弟馮班傳后

[118] 《柳南隨筆》卷一

[119] 《清詩紀事初編》卷一

[120] 《清史列傳·文苑傳》本傳

[121] 《常昭合志》卷二十

[122] 《清史稿》本傳

[123] 《古夫于亭雜錄》

[124] 《柳南隨筆》卷三

[125] 《四庫全書總目》卷一八一《馮定遠集》條下

[126] 《柳南續(xù)筆》卷一

[127] 《四庫全書總目》卷一八一《馮定遠集》條下

[128] 《晚晴簃詩話》

[129] 《清詩紀事初編》卷一

[130] 《柳南隨筆》卷五

[131] 《柳南續(xù)筆》卷二

[132] 陸以湉《冷廬雜識》卷三《朱笠亭先生論詩》

[133] 《柳南續(xù)筆》卷三

[134] 《柳南續(xù)筆》卷一

[135] 《榕城詩話》卷上

[136] 《有學(xué)集》卷三九《與方爾止》

[137] 《柳南隨筆》卷一

[138] 《鈍吟雜錄》

[139] 全祖望《宋詩紀事序》

[140] 《晚晴簃詩話》

[141] 《有學(xué)集》卷十五《注李義山詩集序》

[142] 《圍爐詩話》卷二

[143] 《國朝詩人徵略》卷三

[144] 《飴山文集》卷二《鈍吟集序》

[145] 《海虞詩苑》

[146] 《柳南續(xù)筆》卷三

[147] 《柳南隨筆》卷一

[148] 《夢苕庵詩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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