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溫柔的風(fēng)吹過

一朵野花

一朵野花在荒原里開了又落了，

不想到這小生命，向著太陽發(fā)笑，

上帝給他的聰明他自己知道，

他的歡喜，他的詩(shī)，在風(fēng)前輕搖。

一朵野花在荒原里開了又落了，

他看見青天，看不見自己的渺小，

聽?wèi)T風(fēng)的溫柔，聽?wèi)T風(fēng)的怒號(hào)，

就連他自己的夢(mèng)也容易忘掉。

十八年⁽¹⁾一月大悲樓閣

露之晨

我悄悄地繞過那條小路，

不敢碰落一顆光亮的露；

　是一陣溫柔的風(fēng)吹過，

　　　不是我，不是我！

我暗暗地藏起那串心跳，

不敢放出一只希望的鳥；

　是一陣溫柔的風(fēng)吹過，

　　　不是我，不是我！

我不該獨(dú)自在這里徘徊，

花藤上昨夜是誰扎了彩；

　　這該是為別人安排。

我穿過冬青樹輕輕走開，

讓楊柳絲把我身子遮蓋；

　　這該是為別人安排。

三月

最溫柔那三月的風(fēng)，

扯響了催眠的金鐘，

一杯濃郁的酒，你喝——

這睡不醒三月的夢(mèng)。

最溫柔那三月的夢(mèng)，

掛住了懶人的天弓，

一天神怪的箭，你瞧——

飛滿小星點(diǎn)的碧空。

星

夜夜你只瞅著我，

像是有一句話要講——

你不說，怕人聽錯(cuò)，

只容人自己去想。

果然日子快過馬，

一生該只學(xué)一個(gè)乖：

不用去提，那句話

該給他自己去猜。

十九年八月上海

只是輕煙

像十一月的秋深，

荒村，只一縷煙

又輕又柔，朝天升，

淡——淡到不見。

昨晚看一顆流星

沉下，我祈禱天——

輕風(fēng)蕩過我的心，

亮——又化成煙。

十月之夜

十月的夜晚，天像一只眼睛，

　　　　孤雁，是她的眉毛；

從天掉下一顆眼淚，是流星

沉在大海里——一息翻花的泡。

那一瞬間的消失，我只覺得

　　　　一閃，還給了深藍(lán)；

生命給我的贊美受著驚駭，

像有著聲息摸索我的窗檻。

雁子

我愛秋天的雁子

　　終夜不知疲倦；

　　（像是囑咐，像是答應(yīng)，）

一邊叫，一邊飛遠(yuǎn)。

從來不問他的歌

　　留在哪片云上？

　只管唱過，只管飛揚(yáng)，

黑的天，輕的翅膀。

我情愿是只雁子，

　　一切都使忘記——

　當(dāng)我提起，當(dāng)我想到：

不是恨，不是歡喜。

十九年十月南京

(1)　指民國(guó)十八年，即1929年。為保留作品原味，本書對(duì)原紀(jì)年方式不做修改。

紅果

我看見一個(gè)紅果

結(jié)在這棵樹上；許多夜

我和我的愛在這里站過。

我嘆一口氣，說：

“你長(zhǎng)著，還想什么，——

　　 還想什么？”

我聽見他回答我：

“我沒有別的奢望，我只

讓自己長(zhǎng)起，到時(shí)候成熟；”

他指著西風(fēng)，說：

“我等著，等著吹落，——

　　 等著吹落?！?/p>

白馬湖

白馬湖告訴我：

老人星的憂傷，

飛過的水活鸰，

　月亮的圓光。

我悄悄的走了，

沿著湖邊的路，

留下一個(gè)心愿：

　再來，白馬湖！

二十年一月上虞百官故里

城上的星

你指著西天藍(lán)云底

一點(diǎn)小小的光明；

你喊，帶著輕的驚異

“一顆星，一顆小星！”

我們跑上舊的城垛，

“看，一盞淡淡的燈！”

清朗的從心上沉落

一個(gè)滅亡的回聲。

太湖之夜

老天怎樣會(huì)蒼白成這樣的光景！

憑什么要忍心撒下這些鉛白的灰，

不教浪頭馱了閃光在堤岸上撞碎，

留著焦黃的巖石顯露它的饑饉？

這氣色夠使我想起自己的傷心，

可是黯淡里誰能說陰晦不就是美？

無限的意義寫滿太湖萬頃的青水，

盡是單純：白的雪，灰天，心的透明！

　看不見落日，黑夜帶來死的寂寞，

尖銳的旋風(fēng)卷走了最后的聲響；

　燈火也不能安慰我無邊際的驚懼，

我擔(dān)心著孤島真就會(huì)頃刻間沉沒——

要不是清晨看見你，雪天的太陽，

萬頃的燦爛，你一雙烏光的眼珠！

二月八日無錫太湖別墅

搖船夜歌

今夜風(fēng)靜不掀起微波，

小星點(diǎn)亮我的桅桿，

我要撐進(jìn)銀流的天河，

新月張開一片風(fēng)帆；

讓我合上了我的眼睛，

聽，我搖起兩支輕槳——

那水聲，分明是我的心，

在黑暗里輕輕的響；

吩咐你天亮飛的烏鴉，

別打我的船頭掠過；

藍(lán)的星，騰起了又落下，

等我唱搖船的夜歌。

二月底小營(yíng)

沙漠的歌

那時(shí)候我原是好好的，

我說，不要來，我愛寂寞；

可是你來了，那樣快的

一陣大風(fēng)吹狂了沙漠。

我也得感謝你，你總是

我的沙漠里最后一聲

強(qiáng)蠻的瘋狂；你又拋下

這死的平靜，啊，我的神！

現(xiàn)在你說，你得是一支

頂小的風(fēng)撫摩一朵花；

你是這樣去了，輕輕的

安下我每粒蒼黃的沙。

我只得歌頌?zāi)悖业娘L(fēng)，

大能的力，強(qiáng)蠻的美麗；

你的降臨，縱使我駭怕，

你去了，我卻又愛了你。

橋

橋，我常常睜開傷心的眼睛

向你望，你真是一只骷髏上

雕出的傷心的白眼，沒有光

沒有神采，一道嚴(yán)肅的沉靜。

就給滿天煤煙迷了你的眼，

大聲的震蕩麻醉你的神經(jīng)，

電火在黑的網(wǎng)上布滿飛磷。

鋼鐵的磨擦總不許你睡眠。

日夜你流，流不完蒼老的淚，

你潛默的意識(shí)許是一團(tuán)火

將要燒起，宣告那宗大災(zāi)禍，

在旦夕間降臨到這群人類！

你的眼色盡是憤怒是失望，

不消說你還是想望流一回

歡喜的清淚，但河水再不會(huì)

有一天變干凈，永遠(yuǎn)的沙黃！

你的淚，滾流著這個(gè)大都會(huì)

剩余的文化的遺產(chǎn)，數(shù)不盡

那些被棄的骯臟，和一大群

從罪惡上洗抹下來的污穢。

如今你老張著骷髏的白眼，

在迷霧中啟示那一句駭怕

驚人的信息：你可怖的眼白

起始游織一層紅絲的火焰。……

二十年七月上海天通庵

焦山

我愛一圈圈旋渦

吐出晚霞的紅笑，

白帆悄悄的飄過，

小灰鳥宛轉(zhuǎn)的叫。

我愿是一支小草，

攀上孤島的石巖，

有一天我會(huì)枯掉，

江潮載了我過海。

八月二十九日枕江園

海

當(dāng)我掩上一半眼，

從睫毛上偷看：

　一點(diǎn)綠，一抹青，

　淡黃和天藍(lán)，

并一片大海。

我聽見：小鳥的叫，

　沙路上的腳步，

　八只馬蹄蹴踏

在林間，和終日

開山打石的粗聲。

但是當(dāng)顏色和聲音

沉滅的夜間：

我的思想中還是

　一片天藍(lán)的大海，

　白帆向天邊

無窮止的飛！

六月十三晨，青島。

西山

多少白皮松的蕭蕭，

　多少云紗掛住松梢？

多少山泉流的幽悄，

　山下的駝鈴，有多少？

誰信云紗還送羊群

　踩著松梢下山？誰信

今夜遠(yuǎn)遠(yuǎn)的駱駝鈴

　在十七的月下，像星？

中秋后，香山朗風(fēng)亭。

西山夜游片斷

這一條蔭松下的山路，靜

靜得像一條長(zhǎng)蛇的入定；

又像是蘇醒了它在蘇醒，

你不聽見山巖上的小鈴；

許是泉水從綠藤上丁丁

淋下來那樣綣綿，那樣清！

九月二十五夜香山客店

塞上雜詩(shī)

一　古北口道中

過一片平陽的懷柔，

過密云，密云似的山巒；

虎縱，龍飛，又像三峽間

無數(shù)支湍流的奔竄；

白日是渾渾的死黃，

大月下萬重山的冷淡，

山澗，溪流，停住了嗚咽，

倒掛著絲巾一千丈；

山坳間兩三株古樹，

叫來茅店中一聲雞唱，

有時(shí)遠(yuǎn)處隔多少山峰，

飄起駱駝鈴的叮當(dāng)。

二　承德道中

過一線巉巖的鳥道，

青石梁，紅石梁的嵯峨，

雄偉險(xiǎn)峭，就好似李白

與李賀的長(zhǎng)歌短歌；

上，下，三千仞的懸崖，

過灤平，晚照中的灤河，

短笛山謠，送牛羊下山，

平林后有幾家炊火；

暮色披下山，看巒頭

又似昂首奔騰的瘦馬，

跨著山腳下一帶云氣，

蹴開了滿天的黃沙。

二十二年三月十二日夜北京途間

秋江

有無數(shù)張緩緩西行的帆片，

薄刀似的順著江流在分割

兩岸的平蕪，淺山，山后的天，

也切碎了江上向晚的淡泊。

也有片小小秋江上的帆篷，

載滿暮色的渺遠(yuǎn)，風(fēng)的無言，

它割裂了又輕輕給它彌縫，

那云堆，重山，平蕪似的思念。

九月二十四日江干

雨中過二十里鋪

水車上停著的烏鴉，

什么事不飛呀？飛呀！

葫蘆爬上茅頂不走了，

雨落在葫蘆背上流。

靜靜的老牛不回家，

在田塍上聽雨下。

草屯后走來了一群

白鵝在菱塘里下碇。

小村姑荷葉做蓑衣，

釆釆紅菱吧，云在飛呢！

雨，洗凈了紅菱，洗凈

那一雙藕白的雪脛。

二十二年十月十日夜獅子山

秋風(fēng)歌

風(fēng)啊，領(lǐng)我去北極，冰雪的北極，

　或是去赤道上永遠(yuǎn)看不見冰雪；

我就怕度這溫涼循回的變更，

　北風(fēng)吹不去我的余溫，春天我冷。

風(fēng)啊，快告訴我是不是熱望，

　升絕頂就有絕命的危岡？

是不是熱情的長(zhǎng)河流到海，

　它的懷抱就是冰涼，掩埋？

風(fēng)啊，你可敢說萬物的劫數(shù)

　都像那枝成熟的驕傲：那野樹

在蔥郁后要凋謝不許躊躇！

風(fēng)啊，你敢說洗劫后的天地，

　從此不再現(xiàn)春天——豈不也是你

傳示這消息說春天再要起！

風(fēng)啊，吹吧，吹吧，吹去一切敗葉，

　吹去你自己在落葉上的嘆息，

吹去一切，給世界完全的清潔。

風(fēng)啊，吹吧，吹吧，也吹去我四邊

　可憐的掛牽，吹它們向空亂旋，

吹去它們離開我記憶的恩緣。

風(fēng)啊，借給我你行飛的翅膀，

　無色希微的羽翼，容我開張

在萬里的穹蒼，靜靜與寂寥

　呼吸——還是你這刻間就斷掉

我呼吸的自由，即使是你

　風(fēng)，我也想不起你在哪里？

但是風(fēng)啊，憑什么你能吹動(dòng)

　我靈魂間的無理，它也是風(fēng)！

中秋前一天就下雨，整整五晝夜不停。今早開晴，風(fēng)又起了。在山上住有一個(gè)多月，聽?wèi)T了藏在葉間的秋風(fēng)。（我的北窗臨著山坡，三四株楊柳和榆莢）颼颼的疑心是雨，又疑心隕星落下的細(xì)屑。雜在這細(xì)屑又纏綿的風(fēng)葉聲中的，更有山下夜半的更鼓，和前后兩小山女修道院和圣母院的夜禱的鐘。常常有些無告的落葉，依附在我的北窗上，像有羞羞不敢說說不清的憂思，我的燈光也瞅著它們難受。這旬日間，小樓的住客自己也在這掛單的生涯上小苦，此地陌生得無可告訴的，不是寂寥就是風(fēng)。風(fēng)是長(zhǎng)長(zhǎng)的，還是告訴了它吧。也許帶我的告訴到遠(yuǎn)處去，也許托付遠(yuǎn)遠(yuǎn)一片葉子，落在遠(yuǎn)遠(yuǎn)的一扇看山云的小窗上，它會(huì)訴說我的訴說的，我如此盼望。

十月十日并記于獅子山青陽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