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期建藏，邊疆為家

興致勃勃踏上邊防，一路過來不經(jīng)意間發(fā)覺一件特別有趣的事情，高原上所到之處鐵皮屋頂比比皆是。無論兵站、部隊營區(qū)，還是地方單位，只要不是帳篷，幾乎千篇一律為鐵皮屋頂。在太陽照耀之下，銀光閃閃，格外引人注目。由于當?shù)夭荒苌a(chǎn)預(yù)制板，只好用木板封屋頂，上面鑲著鐵皮，防腐防漏，保護房屋；鐵皮油桶隨地堆積。青藏高原沒有鋪設(shè)輸油管道，部隊、地方燃油皆裝在油桶里運到沿途兵站及部隊和地方單位，再加上食用油也靠內(nèi)地供應(yīng)，同樣裝在鐵桶里，天長日久，每到一地鐵皮油桶堆積如山。受熱脹冷縮自然現(xiàn)象的影響，每到晚上時不時聽到油桶“嘭嘭”巨響，不知情者冷不防會被嚇一跳；鐵皮罐頭盒隨處可見。駐藏部隊主副食幾乎百分之百靠內(nèi)地供應(yīng)，肉類、水果和部分蔬菜、副食為了防腐保鮮，在內(nèi)地加工成罐頭源源不斷運到邊防，隨吃隨扔，又無人回收，所以遍地都是罐頭盒。這“三種”現(xiàn)象構(gòu)成了青藏高原一道獨特的風景線。

邊防官兵廢物利用，在駐地哨所的大山上、營區(qū)里，在空罐頭盒里填上沙石，擺成各種健康向上、催人奮進的標語口號，或者用罐頭盒鐵皮剪成字釘在墻上，不怕風吹雨打，經(jīng)久耐用，格外醒目。第一感覺，雪域邊防盡管環(huán)境艱苦，但政治空氣濃，精神富有，真是“人在陣地在”。官兵良好的精神面貌無不讓我肅然起敬，開始覺得高原上還有很多有意義的東西值得我們?nèi)バ蕾p和追求。

這些標語口號里尤以“長期建藏，邊疆為家，以苦為榮，以苦為樂”四句話最為常見，且最能激起戰(zhàn)友們思想上的共鳴。這極有分量的十六個字，為當年背著背包進藏的“老西藏”向黨、向祖國和人民的莊嚴宣誓。后來知道這是十八軍黨委于1950年下半年正式提出的，作為共同的價值觀和精神追求，鼓舞、鞭策著一批又一批進藏軍人扎根邊疆，熱愛西藏，獻身國防，造福藏族同胞，成為激勵官兵衛(wèi)國戍邊的座右銘。這些過去陌生的字眼，現(xiàn)在離我們那么近，那么親切。每每看到這熠熠生輝的幾句話，不由得渾身熱血沸騰，強烈地感受到我軍長期培育出來的革命英雄主義精神觸手可及，威力無比。

從新兵連起，黨組織便不遺余力地進行長期建藏、邊疆為家的思想灌輸，使之扎根在每個人腦海里，滲透在血液中。

補到連隊，指導員給我們新兵班上的第一堂課，便是“牢固樹立長期建藏、邊疆為家思想”。

那天上午，我們?nèi)w新戰(zhàn)士齊聚飯?zhí)?，指導員聯(lián)系實際，深入淺出地向我們闡述長期建藏的極端重要性。指出，“長期建藏是黨組織對每一個官兵的第一要求，必備的”。旗幟鮮明地剖析了與長期建藏思想格格不入的離隊傾向和臨時觀念，諸如入伍動機不純，動力不足，不安心邊防工作，日思夜盼脫下軍裝回家過安逸生活，在工作中表現(xiàn)為精神萎靡不振，怕苦怕累。更有甚者小病大養(yǎng)，無病呻吟等。由于言之有物，講得入耳入腦，我們大家聽得很投入，不時可以聽到“沙沙沙”記筆記的聲音。

理想是豐滿的，現(xiàn)實是骨感的。年輕人都有自己的夢想，有夢想才有不竭的動力。當我們懷著夢想與老兵打成一片，融入士兵圈子后，方才發(fā)現(xiàn)像指導員所說的形形色色離隊思想、臨時觀念無處不在，面對眼前發(fā)生的一切，感到很茫然很無解。

多少年來，官兵們百無聊賴，搜腸刮肚地編撰了許多順口溜、打油詩，在軍營里廣為傳誦，許多人張口就來，以抒發(fā)內(nèi)心的困惑和郁悶，有形容仲巴殘酷自然條件的，如“山大不長草，風吹石頭跑，天上無飛鳥，四季穿棉襖，飯菜煮不熟，氧氣吃不飽”；有描述物質(zhì)生活匱乏，反映精神世界空虛孤獨的，什么“女人看不見，家信收不到，頓頓‘老梭鏢’，睡覺沒熱炕，問我為什么？人類要解放”“當兵來站崗，站到脫軍裝，白天兵看兵，晚上數(shù)星星”；等等。真真切切，聽來感同身受。

全班只有錢義財與班長是同年入伍超期服役的老兵，班長前程被看好，裝得一本正經(jīng)，事事緊跟，處處體現(xiàn)出正能量。而錢老兵則不同，雖然工作兢兢業(yè)業(yè)，為大伙心目中的老大哥，但只要背著班長在一起閑聊時，可以處處感覺到同許多老兵一樣，對枯燥、艱苦的邊防生活有種刻骨銘心的厭倦和排斥。上一批老兵剛剛脫下軍裝回到內(nèi)地，來年還很漫長，自以為下一批退伍鐵板釘釘該輪到自己，盼星星盼月亮總算有了盼頭，拿出退伍老戰(zhàn)友們從內(nèi)地寫來的信看了又看，閉著眼睛憧憬未來。每過些日子，掐指算計，念叨距離退伍還有多少多少天，自言自語地描繪回到內(nèi)地時的美好情景，仿佛回到內(nèi)地等于上了天堂。三句話不離“退伍回家”“娶媳婦”，“長期建藏”在老兵嘴里僅僅是人云亦云而已。

有的班長、老戰(zhàn)士一門心思想著服滿現(xiàn)役，盡完義務(wù)解甲歸田，過“三十畝地一頭牛，老婆娃娃熱炕頭”的小家庭生活。要是突然聽聞來年未必能退伍，頓時臉色煞白，好像離開邊防便是跳出虎口。

有的戰(zhàn)士德才都很優(yōu)秀，壓根不想在西藏邊防多服役一年，被列入預(yù)提干部名單，內(nèi)心惶恐不安。為了能夠退伍離開仲巴又不得罪領(lǐng)導，左右逢源，編織種種“合法”而美麗的謊言以達到個人目的。

尤其是一些城市兵功利思想比較重，如朱花豹同志入伍前是二級工，幼年喪父，與母親相依為命，一心想著服滿兩年義務(wù)回廠里上班，順理成章搞個三級工，成家立業(yè)，報答母親的鞠養(yǎng)之恩，可謂名利雙收，純粹把入伍當作跳板。要不是當兵，還不知道要在二級工崗位上熬多少年。所以，難免動力不足，情緒不穩(wěn)，工作標準打些折扣。

一貫追求完美的班長理所當然不能容忍其情緒化工作狀態(tài)，對其思想深處的詭異想法摸得一清二楚。為防其動搖“軍心”，影響班里建設(shè)，瞅準機會、逮住其尾巴，動用權(quán)力給點顏色瞧瞧，每次遇到不愉快，哪能在班長面前不折腰，憋著一肚子悶氣，還不得不裝孫子賠笑臉，時時小心，處處謹慎，為的都是兩年后能夠勝利大逃亡。

有干部休假回來，只見老兵們一擁而上，將其團團圍住，如饑似渴地詢問打聽內(nèi)地的千變?nèi)f化，仿佛“仲巴一日，世上百年”，抑或生活在另一個世界。偶爾遇到不順心的事，或者相互之間打鬧調(diào)侃，有一句習慣性的口頭禪：“怎么啦？看不慣叫你們連長把我拉回去?！苯铏C發(fā)泄內(nèi)心的郁悶。

回到哪兒去？當然指內(nèi)地的家鄉(xiāng)。

我們是新兵，腳下的路還很長，沒有資格胡思亂想。

回想這段日子的所見所聞，強烈地感受到老兵們的思想并非空穴來風，身處仲巴邊防距離內(nèi)地太遙遠，每日生活太單調(diào)，精神世界太孤獨，戰(zhàn)士服役雖說兩年義務(wù)期，一般要干四到五年，沒有探親假，其間個人問題沒法解決。干部兩年休一次假，結(jié)婚后兩三年才見一次面，困難重重。當下國家經(jīng)濟匱乏，官兵遇到的許多實際問題難以解決，沒有想法，只是嘴里不便說而已。

想法歸想法，保衛(wèi)祖國，守好邊防，當一個好兵，年底把“五好戰(zhàn)士”的喜報寄回家，不可否認是絕大多數(shù)人的夢想和精神追求，誰都不甘落后。在是非問題上，大多數(shù)人的頭腦非常清醒，別看沒有多少文化。

“不戀家鄉(xiāng)景色美，扎根邊疆寫春秋?！边@是指導員經(jīng)常勉勵大伙獻身國防的一句習慣性用語，乍一聽有些文縐縐的。

6月末7月初，半年初評，開展“愛邊防、愛軍隊、緊握手中槍”的主題教育活動。指導員以史為鑒，痛斥當年英帝國主義侵略西藏的累累罪行，闡述今日西藏特殊的戰(zhàn)略地位，使大伙漸漸懂得“國不可以無防”的基本道理。

有一天上午，高大威猛的營長關(guān)華榮出現(xiàn)在大家面前，像一座鐵塔。首長為50年代初背著背包進藏的老兵，聽說連隊進行長期建藏教育，心系新戰(zhàn)友，特地從60公里開外的郡加營部騎馬趕過來，向大家追溯當年十八軍進軍西藏的坎坷歷程。指戰(zhàn)員們遵照黨中央、毛主席的指示，以鋼鐵般的意志一邊行軍，一邊筑路，一邊還要剿匪、野營野炊、開展群眾工作。長途跋涉，歷盡千辛萬苦，寒冷、缺氧，饑餓、死亡時時困擾著每一名官兵，其艱苦程度令人難以想象。他們嚴格遵守“三大紀律八項注意”和黨的民族政策，不拿群眾一針一線，到了藏區(qū)，人煙稀少，物資運輸主要依靠畜馱人背，趕不上趟，沒有糧食吃，只好挖野菜，吃田鼠。進軍西藏是非常艱苦的，這種困難、艱苦程度事先誰也預(yù)料不到。要翻越大雪山，跨過兩三百里都見不到人的大草地。而且氣候異常惡劣，沒有路，沒有避風躲雨的地方。但指戰(zhàn)員憑借著堅定的理想信念，與天斗，與地斗，與人斗，不斷戰(zhàn)勝自我，圓滿完成了進軍西藏的光榮歷史使命。

鄧連長和大家一樣全神貫注，被營長動人心弦的報告深深吸引，營長話音剛落，不等掌聲散去，便徑自站起身來，面向大伙，大發(fā)感慨：

“伙計們，太讓我感動了！大家想一想，當兵到底為了啥子。我們經(jīng)常說‘苦了我一人，幸福千萬家’，不是一句空洞的口號，有實實在在的內(nèi)容。當兵打仗，當兵吃苦、吃虧，該犧牲的時候就是要勇往直前，天經(jīng)地義。養(yǎng)兵千日用兵一時，否則國家養(yǎng)我們這些軍人做啥子，是擺著好看的嗎？享樂不屬于軍隊，怕苦、怕累、怕死就不要來當兵……‘升官發(fā)財請走別處，貪生怕死莫入此門’?！?/p>

最后這句話分明是從哪兒臨時撿來的，感覺出自某個秀才之口。從他嘴里講出來，好像不是那回事，讓大伙感覺周身癢酥酥的，很不自然。

鄧連長發(fā)自肺腑，越說越激動，對連隊出現(xiàn)的一些離隊思想苗頭給以針鋒相對的回擊，“總是有少數(shù)同志不是很安心，迷迷瞪瞪，整天拉起個嘴巴在背后東說西說，打個人小算盤，怕苦怕累，甚至動不動壓床鋪，耍老總，才當了幾天兵就這副?勁頭，要認認真真找差距。吃了一點苦，受了一點累，挨了一些凍，就像母雞下蛋盡叫喚。我們起碼沒有餓著肚子干革命，沒有背著背包走路進藏的嘛。啥子叫苦？以我的體會，沒有飯吃那才是真正的苦，不相信可以試一試，伙計啊！要你三天不吃飯，你行嗎？要你吃田鼠你吃嗎？整天大米干飯還好意思叫苦連天。與前輩們比較，我們?nèi)钡氖巧蹲?？是精神，是一股革命勁頭”。

接著，他環(huán)視兩邊，放慢語速，以身邊的典型為例，進行兩種服役觀的對比：

“在我們身邊還是有許許多多安心邊防，長期建藏，樂于吃苦的好同志。如一排長陳重順同志，1959年入伍，參加過自衛(wèi)反擊戰(zhàn)，立過戰(zhàn)功。當兵十幾年，至今還是排長，在全團為數(shù)不多。住在班里，與大伙睡在一個通鋪上，不哼不哈，不曾講過一句牢騷怪話，像個老黃牛勤勤懇懇，一心一意干好本職工作。還有四排季排長，與指導員是同一年兵，不比職務(wù)比貢獻，任勞任怨。榜樣就在身邊，我號召我們的共產(chǎn)黨員、共青團員行動起來，向這些同志看齊，安心服役，長期建藏，在邊疆貢獻青春，還要與形形色色離隊思想做斗爭?！?/p>

是的，長期建藏，邊疆為家，連隊干部為大家樹立了榜樣。從連長指導員做起，個個都是長期建藏的標兵，一級做給一級看，一級帶著一級干。盡管氣候惡劣，條件艱苦，每個人家里都有一本難念的經(jīng)，但是個個精神飽滿，臉上始終掛著樂觀的笑容，極少能聽到他們叫一聲苦，說一句家中的長長短短。干部與戰(zhàn)士晝夜二十四小時泡在一起，干部的喜怒哀樂、一舉一動大家一目了然。查蹤、設(shè)伏、行軍走在最前面的肯定是干部，哪里有危險，哪里就有干部的身影。軍事訓練，干部都是行家里手，教練、指導和督促檢查樣樣在行，不管氣候千變?nèi)f化，全部出現(xiàn)在訓練場，戰(zhàn)士訓練多長時間，干部便跟班多長時間，從來看不到哪個干部溜邊邊，當甩手掌柜。老指導員在內(nèi)地休假，獲悉轉(zhuǎn)業(yè)的通知，專程回來辦手續(xù)，與大家告辭。在連隊小住兩周，照樣給大家講課，到各班促膝交談，參加班里學習討論，好像沒有轉(zhuǎn)業(yè)似的，臨行前與戰(zhàn)士們難舍難分，抱頭痛哭，讓我們新兵目睹了在艱苦環(huán)境下結(jié)成的革命友誼真摯純潔，毫無雜質(zhì)。干部身先士卒，這是無聲的命令，無法估量的巨大能量。

然而，戰(zhàn)士們畢竟都是成年人，不是生活在真空里，理想與現(xiàn)實存在巨大落差，思想深處難免發(fā)生各種碰撞，產(chǎn)生各種糾結(jié)，并通過言語行動表現(xiàn)出來，發(fā)生一些思想反復(fù)也并不奇怪。

黨支部、連首長加強思想領(lǐng)導，時刻緊緊追蹤官兵的思想變化軌跡，大力發(fā)揮政治工作的威力，不斷強化軍魂意識，打牢長期建藏的思想基礎(chǔ)。

讀書活動強調(diào)帶著問題學，理輪聯(lián)系實際。批評與自我批評必然將離隊思想當作第一靶子，經(jīng)常照鏡子，使之沒有藏身之地。

大力開展談心活動，許多思想問題通過談心得到有效解決。根據(jù)戰(zhàn)士的思想狀況，各班發(fā)揮黨員骨干作用，結(jié)成幫學對子，互幫互學，開展“一幫一、一對紅”活動。重點人，連排干部親自出馬結(jié)對子，做重點幫助。我與錢義財結(jié)為一對，老兵像老大哥一樣滿腔熱忱，在思想上給予我巨大幫助。依連隊規(guī)定，每周至少談一次心，進行思想交流。所以，每到夜幕降臨，房前屋后談心的人影比比皆是。

每過一些時日，開展苦樂觀教育，“苦不苦想想紅軍兩萬五，累不累比比革命老前輩”，引導大家正確對待苦與樂、得與失、奉獻與索取，樹立正確的世界觀、人生價值觀。

黨團活動無話不可對黨言，每月一次思想?yún)R報，重溫入黨志愿書，首先查看“長期建藏思想牢不牢，臨時觀念有沒有”。努力解決思想上入黨的問題。

研究討論入團、入黨，是否確立長期建藏思想，作為加入黨團組織的必備條件和誓言。

評比五好戰(zhàn)士，是否具備長期建藏思想，實行一票否決。

總而言之，事事都與長期建藏思想掛鉤。

班長為能在連里大放異彩，對全班思想上的管理相當嚴格，誰也不敢輕易在他面前說句落后泄氣的話。

錢義財與班長在一個班風雨同舟四五年，有一天，鬼使神差，兩人矛盾突然爆發(fā)，讓我們這些新兵驚愕之余經(jīng)受了一次“長期建藏、邊防為家”的反面教育。

一個星期日的午飯后，考慮到辛辛苦苦一周難得休息一整天，讓大伙放松一下痛痛快快睡個夠。在邊防戰(zhàn)斗連隊，能睡個安然覺在指戰(zhàn)員眼里仿佛是最好的享受和福利。一覺睡到下午4點，班長感覺差不多了，吆喝大伙起床，將洗干凈的床單用針線連起來，整理好內(nèi)務(wù)，迎接新的一周開始。

大伙聞風而動，一骨碌從鋪上爬起來，各盡其責，唯有錢義財睡在鋪上揉來揉去，就像沒有聽見一樣。班長壓低聲音喊：“錢老兵起床?！?/p>

班長的個性猶如錐子一般尖銳，只念其是全班入伍時間最長的老兵，同年入伍的戰(zhàn)友，多少也要給點面子，不便立馬翻臉。見錢老兵漫不經(jīng)心，一點兒不買賬，于是火氣頓生，突然提高嗓門，帶有命令式的口吻連喊兩聲。

豈料，錢老兵家在農(nóng)村，當兵四五年了，還沒有談上個對象，想媳婦想得抓狂，急吼吼地等待來年退伍。常言道，悶來愁腸瞌睡添。蒙頭大睡幾個小時，仍然睡眼蒙眬，一副意猶未盡的樣子。本來就有點心煩氣躁，被班長叫喊聲無端激怒，睡在被窩里裹著半邊臉，斜著眼睛看班長，陰陽怪氣地回答道：

“喊個啥？不得了嘞，當了個芝麻官，姓啥都忘記了，狗肉上不了臺秤?！弊屓烁杏X在故意寒磣。

私下，錢老兵就對班長不以為然，認為其本事不大脾氣大，官迷。

班長原本話語來得慢，被錢老兵幾句話嗆得結(jié)結(jié)巴巴半天說不出一句話，臉漲得通紅。

“你給我立即起床，我、我命令你。”班長尖著嗓子大喊。

錢老兵畢竟是老兵，不怕官，就怕管，軍隊的規(guī)矩都懂得，慢慢悠悠爬起來，嘴里還振振有詞：“有什么看不慣的？看不慣，叫你們連長把我現(xiàn)在就拉回去。”

第一次在正式場合聽到這句口頭禪，如同觸犯天條，暗暗為老兵擔憂。

班長越發(fā)氣得眼珠子簡直要蹦出來，嘴唇發(fā)紫，“床單不連了，開班務(wù)會，處理錢義財?shù)膯栴}”。

全班立即圍坐在鋪沿上，班長首先組織大家學習毛主席關(guān)于加強組織紀律性的論述，情緒異常激動，就錢老兵所犯錯誤事實、原因及危害性進行了牽強附會的陳述和分析，雖然語句有些不太連貫，但句句都是炮彈。尤其針對那句與離隊思想有關(guān)的話，反復(fù)痛批，上升到階級立場、政治覺悟，黨性觀念，什么逃跑主義、享樂主義、半截子革命的思想等，帽子大得嚇人。

緊接著大家?guī)椭?，人人都要上綱上線數(shù)落一通。

先是副班長，接著老同志，最后輪到我們新兵。我們才當幾天兵，有什么資格批評老同志，算老幾？抹不開面子，下不了手，借口上廁所心想躲一躲，被班長一眼看透，責令先發(fā)言再上廁所。于是不疼不癢說了不到兩分鐘便沒詞了，遭班長一頓白眼，“這叫批評？是撓癢癢，輕描淡寫，不講原則，一團和氣，喪失立場，必須和錯誤思想劃清界限，重來一遍。幫助不到位，別想上廁所”。

突然之間，指導員滿臉微笑推門而入，把班長緊張得不知如何是好。

“嗯哈，你們是在學習？”指導員沖口而出。

“是的，是的……”反應(yīng)靈敏的班長隨口應(yīng)答，顯得有些語無倫次。

“那我不打攪?！边呎f邊轉(zhuǎn)身退出門外，顯然沒有什么重要事情。指導員走后，班長愣了半天，驚出一身虛汗。

最后由錢義財同志做檢查，閃爍其詞，強調(diào)客觀，企圖蒙混過關(guān)，沒有那么便宜。第一次檢查沒有通過，連續(xù)檢查兩遍，方才勉勉強強達到班長要求，一臉疲憊。

好在班長向成熟靠近一步，沒有向連隊如實道來，讓老兵有幸躲過連首長的板子，不惟沒有降低自己的威信，反而無形之中贏得了尊重。

翌日，連隊在飯?zhí)猛睃c名，表揚一周以來的好人好事。不料歪打正著，指導員特別夸獎炮班犧牲休息時間抓政治學習，號召全連向炮班看齊，做到領(lǐng)導在與不在一個樣，周末與平時一個樣，會上和會下一個樣，利用一分一秒加強思想武裝，不僅埋頭拉車，而且要懂得抬頭看方向，令班里的戰(zhàn)友們掩鼻而笑。倒是班長受之有愧，臉上沒有一絲笑意。

錢老兵是個直性子人，心里不藏事，與班長朝夕相處幾年也是緣分，年輕人誰都有腦子發(fā)熱的時候，事后追悔莫及。時隔幾天，恢復(fù)原有狀態(tài)，主動找班長談心，承認自己的過失，倆人迅速弭除風波之后留在心中的疙疙瘩瘩。有一天晚上，心情沉重地與我拉開話匣子，對自己的所作所為深表懊悔，讓我越發(fā)感受到老兵寬廣的胸懷。

變關(guān)懷為力量

補充到連隊的第三天，司務(wù)長手提著小木箱來到新兵班，不待班長介紹身份，便笑呵呵地沖著全體新兵大聲喊：

“發(fā)津貼嘍，伙計們！”

大伙初來，顯得有些靦腆，半推半就走過去，從司務(wù)長手中接過事先用曲別針別好的一沓鈔票，全部是一元、兩元一張的，掩飾不住內(nèi)心的激動悉數(shù)清點，哇！21元，從來不曾見過這么多的錢。內(nèi)地部隊第一年每月僅發(fā)6元津貼費，而我們每月卻發(fā)11元，多出接近一倍，加上前兩個月的，一夜變成王老五，有點一時找不著北的興奮。

當兵離家之前，我和二哥都快到了男大當婚的年齡，盡管日子緊緊巴巴，迫于無奈父母硬著頭皮籌劃著蓋窯洞，并破土興建，一蓋就是三孔，這在當年的家鄉(xiāng)農(nóng)村簡直就是“三座大山”。

已經(jīng)懂得疼家的我深知父母囊中羞澀，財力不濟，急著用錢，也該到為家庭做貢獻的時候了，省吃儉用積攢到歲末年初，第一次就匯給家中90元現(xiàn)金，這是一個多么激動人心的時刻！父母收到匯款單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忍不住兩手發(fā)抖。消息很快傳開，在貧困的山村掀起軒然大波。這在當時可是一筆令人想都不敢想的可觀收入啊！90元寄回農(nóng)村是什么概念？可以至少買到1000斤小米。在當年的農(nóng)村，可是不得了的事。父母都是莊稼人，跌倒拾不到一分錢，哪里一次見到過這么多的錢？

后來，二哥來信稱，當初為了蓋幾孔窯洞，全家節(jié)衣縮食，無奈變賣口糧。加之二哥結(jié)婚花費，雪上加霜，春天青黃不接，生活陷入難以為繼的窘境，父母愁得常常夜半三更從夢中醒來，仰天長嘆。是我一紙匯款，雪中送炭，不僅付清了匠人的工錢，還買了日常需要的米面柴油，一掃淪為赤貧的陰霾，憂心忡忡的父母那張飽經(jīng)風霜的臉從此舒展開來，露出了久違的笑容。看完家信，止不住的淚水模糊了我的雙眼。我意識到，自己對于家庭而言，不再是一個純粹的消費者，更感謝黨對于駐藏部隊的特殊關(guān)懷。

令我們?yōu)橹d奮的事接踵而來。幾天里，連隊依照規(guī)定，同老兵一樣，向我們先后補發(fā)了每人每月應(yīng)發(fā)的兩筒1斤裝水果罐頭、兩瓶復(fù)合維生素和蜂王漿。之后，逐月按期發(fā)放。此舉為總部基于西藏邊防吃不上新鮮蔬菜，空氣中氧氣不足，易發(fā)指甲凹陷、口腔潰瘍、牙齦出血、頭發(fā)脫落等疾病，給以特殊調(diào)養(yǎng)，意在補充身體所需維生素，另外還有茶葉、肥皂等日用品等，可謂關(guān)懷備至。我們這些從土疙瘩中滾大的農(nóng)村兵乍一看竟然不知為何物，拿在手中激動地看過來，看過去，心情久久難以平靜。直至后來休假回到內(nèi)地與城市的親戚朋友攀談中才恍然大悟，原來都是高級滋補品，是特供給高級干部享用的，縱然有錢也難以買到。感嘆要是不穿這身軍裝，什么維生素、蜂王漿，可能與我終生無緣。

當年，國民經(jīng)濟困難重重，社會上物資供應(yīng)嚴重匱乏，城鎮(zhèn)居民副食品需求普遍采取票證制定量供應(yīng)，遠遠達不到溫飽標準，為保證駐藏部隊指戰(zhàn)員身體健康，精神飽滿地守衛(wèi)疆土，把雞、魚、豬羊肉加工成肉罐頭，雞蛋加工成蛋粉，不易壓縮的蔬菜如黃瓜、豆角、西紅柿做成蔬菜罐頭，還有成片的凍豬肉、火腿，成筐的臘肉，從遙遠的內(nèi)地源源不斷運往邊防連隊。許多物品在內(nèi)地非常緊缺，在商店的貨架上幾乎看不到，有的作為內(nèi)供，一般干部、職工根本吃不到，也吃不起。有的憑借“后門”僥幸弄到點兒只夠滿足眼前一時之快。可是，在西藏邊防連隊并不稀罕，我們食堂倉庫里屯有整箱整箱的肉、蔬菜、水果罐頭和蛋粉等，林林總總，琳瑯滿目。

每當吃到這些東西的時候，我暗暗告誡自己，眼前國家經(jīng)濟乏力，老百姓的日子拮據(jù)，而對我們?nèi)绱撕駩郏鼞?yīng)該緊握手中槍，站好邊防崗！

我們這些農(nóng)村兵對有的副食品知之甚少，甚至聞所未聞，經(jīng)常被一些老兵尤其是城市兵乘機取笑，拿我們當喜劇看。

有一天晚上熄燈前，我下崗路過發(fā)電房，雜務(wù)班衛(wèi)生員、理發(fā)員、發(fā)電員幾人正在發(fā)電房撅著屁股鬼鬼祟祟煮香腸吃，雖然還沒有甩掉新兵身份，因為宿舍一前一后，低頭不見抬頭見，彼此已經(jīng)熟悉了?？吹轿?，熱情地招呼進來。我平生第一次吃到香腸，圓圓的，用刀切成薄片，肉瘦且香，不知道為何物，只管埋著頭吃。發(fā)電員朱國強一臉壞笑，問我：

“好不好吃？小伙子?！?/p>

我如實相告。豈料，這廝一肚子花花腸子，料我這個來自窮山溝的土包子沒有見過這玩意兒，便問：

“那你說說吃的是啥子東西？”

我想來想去猜不著，這廝窮追不舍，執(zhí)意要我猜了再走。我執(zhí)拗不過，從形狀、味道分析判斷，估計是豬尾巴。

幾個人忘情地開懷大笑，笑得前俯后仰，眼淚都流出來了。

第二天起，幾個人幸災(zāi)樂禍，儼然發(fā)現(xiàn)什么重大新聞，個個變成小廣播，逢人便講，并很快在全連傳開。之后每當過節(jié)炊事班炒香腸吃，喜歡搞點噱頭的老兵便會沖著我喊：“吃豬尾巴了。”我十分尷尬。

干部的待遇更不要說了，僅工資一項比同級的內(nèi)地干部多百分之四十至百分之五十，另外每天還有0.6元的伙食補助費，回內(nèi)地休假，照樣發(fā)給本人，與內(nèi)地干部比較，高出一大截。聽休假回來的干部議論，副連職以上干部進藏一般都在成都等飛機，一等便是一個多月，無所事事在商場、攤鋪轉(zhuǎn)悠，當?shù)厝罕娨姸嗔耍瑢ξ鞑剀娙说幕驹u價是：“臉黑脾氣大，買東西不問價?！彪m然有些夸張，但不可否認在西藏工作經(jīng)濟上相對要寬裕一些，這是不爭的事實。

不久，總后勤部首長冒著嚴寒來西藏邊防視察工作，特意提出要到幾個最艱苦的邊防點走走，瞧瞧邊防官兵戰(zhàn)備執(zhí)勤、精神物質(zhì)生活究竟是什么狀況。首長一行沿國境由東至西過來，輾轉(zhuǎn)上千公里，最后來到仲巴。

首長一路心情沉重，目睹鄰國抓緊軍事變革和邊防建設(shè)，迅速擴充軍備。而我們孤芳自賞，閉關(guān)鎖國，還悶著頭搞“文化革命”，搞內(nèi)斗，諸多方面與鄰國拉開了差距。

在大禮堂聆聽首長做報告，萬分興奮，第一次看到從北京來的大首長，心想派頭一定很大，相見時第一印象是其人和藹可親，精神矍鑠。講到邊防建設(shè)欠賬太多時，首長感慨萬分，用其渾厚的嗓音，不無擔憂地向在座的官兵暢所欲言，直抒己見。我側(cè)耳聆聽，心潮起伏，在腦海里留下永不磨滅的深深記憶。

首長說，雙方軍隊觀察哨近在咫尺之間，我方觀察哨的玻璃結(jié)著厚厚一層冰霜，無法觀察。而對方觀察哨的玻璃上干干凈凈，一目了然。回北京后，要請科研院所研制這種不結(jié)霜的玻璃。還有，對方的柏油路直通哨所，而我方的哨所還是石子路，多數(shù)為羊腸小道，不通公路，柏油路則是奢望，遠沒有列入規(guī)劃。

聽到這里，作為具有民族氣節(jié)的中國軍人，備感焦慮，又不免心里難過。

到了仲巴邊防哨卡，首長驚愕地發(fā)現(xiàn)，官兵們一年四季有10個多月棉衣不離身，大頭皮鞋不離腳，頭上捂著皮帽子。終年一件棉衣裹身，不到兩年里面的棉花露了出來，脫掉外罩既破又臟，活像叫花子，慘兮兮的，沒有一點軍人的威嚴，毛皮鞋里面的羊毛脫得沒有幾根了。

指戰(zhàn)員肩負著繁重的反回竄任務(wù)，不僅從早到晚在沙石冰雪地上訓練執(zhí)勤，多數(shù)連隊還要到野外打刺柴做飯、燒水，自己背著回來，一般都脫掉外罩，幾次下來，棉衣面子就開了花。當年，服裝一律為純棉質(zhì)地，穿在身上感覺倒很舒服，幾個月后好端端的衣服膝蓋、肘子磨出了洞，袖子邊、衣領(lǐng)開了線。每逢星期天，戰(zhàn)士們兩腿一圈，盤坐在鋪上聚精會神干起了婆娘們縫衣補襪的活兒。

補丁沒有統(tǒng)一發(fā)的，完全靠自己想辦法，找到什么樣的綴什么樣的，反正比脫皮露肉好。從連長到普通戰(zhàn)士都穿著補丁衣服，甚至補丁綴補丁。由于縫補技術(shù)有高有低，補丁色差有大有小，隊伍集合起來后，五花八門，要不是領(lǐng)章帽徽的點綴，真不好說是什么部隊，與整齊劃一的要求格格不入。幸虧仲巴地廣人稀，幾乎見不到老百姓的影子，否則絕對有損我軍光輝形象。

直面此種狀況，首長百感交集，在大會上當即表示要增加服裝發(fā)放，讓邊防干部、戰(zhàn)士生活得舒服而體面。并說，換下來的舊軍裝別上繳，全部送給藏族群眾御寒。在國家困難時期，時刻心系邊防官兵，心系人民群眾。

首長戎馬倥傯，雖然人過中年，仍然癡心不改。徒步來到哨卡，執(zhí)意登上觀察所看望站崗的戰(zhàn)士，親身體味守卡官兵的辛酸苦辣。途中，頭上的帽子被大風吹跑，多虧隨行人員跑得快追了回來。興沖沖爬上觀察哨，突然發(fā)現(xiàn)鼻孔出血，隨從考慮到首長的健康，沒有讓其久留。

回到團部扎東，首長深有感觸，心疼地對著團長、政委講，不要過多苛求戰(zhàn)士，在這里生存是第一位的，能生存下來就是勝利。你們這些當干部的，能把戰(zhàn)士們平平安安交給人家父母就算立大功了。

講話傳達下來之后，像一股暖流，在官兵心間涓涓流淌，戰(zhàn)友們激動不已，想不到這么大的首長知兵愛兵，能深入到偏僻艱苦的邊防哨所，親身體會我們邊防軍人的生活，了解士兵的疾苦，把黨的溫暖送到戍邊戰(zhàn)士心坎里，我們有什么理由不安心服役，守好邊防？

當年年底，總部機關(guān)毅然決定給西藏邊防官兵每人每月再增加一斤肉罐頭、一斤水果罐頭和一瓶維生素。夏裝由原來兩年一換改為一年一換。棉衣、外罩由原來三年兩套改為一年一套，稱得上歷史性變化。為彌補先天不足，當年每人增發(fā)一套，并在全軍提前兩至三年率先換成耐磨的滌卡冬裝和的確良夏裝，“補丁”部隊從此今非昔比，舊貌換新顏。

借此機會，全團上下開展了一場“化關(guān)懷為力量，缺氧不缺精神”的大討論。

事實最有說服力，指導員不失時機用事實教育大家，組織全連官兵靜下心來如數(shù)家珍地逐條梳理黨和人民對駐藏官兵無微不至的關(guān)懷，一樁樁一件件，看得見摸得著，感人肺腑，催人奮進。

反思自己為祖國做了哪些貢獻？通過擺事實，講奉獻，人人受教育，查找思想上、行動上的不足，從而看到了自己身上沉甸甸的責任，有些牢騷怪話的同志不再好意思昧著良心口若懸河，說長道短。

官兵們潛意識達成一種共識：邊疆再艱苦也是祖國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作為共和國的同齡人，我們不保衛(wèi)讓誰來保衛(wèi)，我們不吃苦讓誰來吃苦？保家衛(wèi)國，是每個當代青年應(yīng)盡的職責和義務(wù)，當兵光榮，當一名邊防戰(zhàn)士更光榮??！

布置環(huán)境

60年代末，受“文革”極左思潮影響，一個時期流行布置環(huán)境，搞什么“紅色海洋”，在當時的政治氣候下推波助瀾，升華為全國軍民的共同行為。

正是在此種尷尬的背景下，我們走進了軍營這所大學校。

連隊正在創(chuàng)建“四好連隊”，打翻身仗，理所當然要有點不同凡響的新花樣、新氣象。標新立異，首先不能沒有面子工程，這些活要有合適的人來干，最心急火燎當數(shù)王指導員啦，摳著腦門在全連逐個摸排一遍，最后把目光聚焦在新戰(zhàn)士身上。但是新戰(zhàn)士剛剛補充到連隊，屁股還沒有坐熱，誰能挑起這副擔子？指導員像霧里看花，一片茫然。

一天晚上，夜幕剛剛降臨，全班在宿舍自由活動，門“吱”的一聲開了，大伙還未回過神，王指導員閃身進入我班宿舍。

大伙不約而同慌忙站起身來，班長沒來得及報告，指導員已經(jīng)在鋪邊落座。不善言辭的班長被指導員突如其來的舉動弄得手足無措，兩眼直勾勾望著指導員半天沒有吐出一個字來。

在指導員示意后，大家紛紛各找各的位置坐下。

始料未及的班長摸不清指導員的來意，百無聊賴地沒話找話說，指導員心不在焉地搭訕，顯然沒有切入正題。

一會兒，指導員發(fā)話了，“炮班長，環(huán)境布置你們炮班有什么想法？你們班可要帶個頭?！?/p>

“馬上行動，馬上行動，我們正在商量，正在商量?！卑嚅L有點受寵若驚，眨巴眨巴眼睛，支支吾吾地說。同時把臉轉(zhuǎn)向副班長張學明，看得出底氣不足，胸中無數(shù)。

指導員苦著臉喃喃自語：“在團里開會，別的連隊動作很快，都行動起來了。我們連不能拖后腿，要立即找?guī)讉€人搞，誰能行呢？”

這當然不在我們考慮范圍，大家默不作聲。片刻，指導員轉(zhuǎn)過頭對著我：

“小劉，你是初中生嗎？”

“是的?！蔽疫B忙答道。

“哪一屆的？”

“六六屆?！?/p>

“唉，六六屆算是正兒八經(jīng)的初中生，‘文化大革命’開始前基本學完了所學課程，對嗎？”指導員問。

“哦，是的?！蔽液唵翁氯?，沒想到指導員對學校的情況了如指掌，不愧為高中畢業(yè)生，名不虛傳哪。

“有什么特長啊？譬如吹拉彈唱，打球照相什么的，寫寫畫畫怎么樣？”說到這里，指導員突然開懷大笑。

這一笑，令我不知所措。自己能干什么心里清楚，純屬什么都知道，什么都不精通的那一類。俗話說，一瓶子不滿，半瓶子晃蕩。一剎那心里忽然涌出一股莫名的自卑，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南?，是“文革”斷了求學路，一個農(nóng)村出身的孩子，只念了幾年初中，能有什么特長？于是，紅著臉不無遺憾地向著指導員搖了搖頭。

指導員下意識挪動了一下身體，澀澀地笑了笑，將目光轉(zhuǎn)向班長：“炮班長！”

“到！”班長大聲緊急應(yīng)答。

“張學明同志出席團里學習毛主席著作積極分子代表大會，事跡材料讓小劉整理?！?/p>

“是。”班長連連點頭，面對我粲然一笑。

指導員站起來轉(zhuǎn)身而去，我一臉的茫然，神思一陣恍惚，不為人察覺地深看了指導員的背影。心想官大壓死人，也不問我會不會寫，就王八的屁股——（龜腚）規(guī)定了。上學時寫的是作文，與寫事跡材料是兩碼事，素來沒有涉獵此類文章，從何處涉筆？

班長臉色凝重，沉思半晌，好像嗅到點什么，用詭異的眼神望著張學明和我：

“咱們班做主席像怎樣？”“小劉，你行不行？”看穿了，班長想來個不顯山不露水，一鳴驚人。

說實在的，我對這玩意是搟面杖吹火一竅不通，哪敢貿(mào)然允諾，說不定費力不討好，落個豬八戒照鏡子——里外不是人。但是礙于班長的權(quán)威和面子，不便斷然拒絕，誠惶誠恐地說：“我從來沒有做過，毫無把握，恐怕做不好?！?/p>

班長以為我是故作謙虛，一拍桌子說：

“就這樣干，小劉負責，大伙配合，木工活什么的找朱花豹，說干就干?！?/p>

說干就干！本以為隨便說說，沒想到班長來真格的，有點追悔莫及。班長說得輕巧，怎么個干法？他自己也沒個譜，把一切希望寄托在我的身上，自責不該信口開河，打腫臉充胖子，有種闖亂子的不祥預(yù)感，內(nèi)心猶如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第二天起，部隊外出訓練，將我一人留在班里獨守空屋，可見班長決心之大。待在屋子里倒是挺舒服，少吃許多風沙，免了摸爬滾打，屋子里生著火爐，暖烘烘的，抽抽煙，喝喝茶，像活神仙。但是留下來干嗎？心里徹底明白：不是讓你休閑養(yǎng)生，全班戰(zhàn)友焦慮的目光看著你呢，肩膀上有擔子?。?/p>

事到如今，華山一條路。沒有退路，只有思路。經(jīng)常說，有條件要上，沒有條件創(chuàng)造條件也要上。于是，托著腦袋愁眉苦臉一上午，經(jīng)過反復(fù)思慮，雛形出來了。決定因地制宜，土法上馬：用木板和罐頭皮兩種材料制作。木板鋸成15cm×25cm的長方形木牌，用油漆涂成桃紅色。罐頭皮采用水果罐頭內(nèi)皮，且必須為金黃色。然后把罐頭皮剪成領(lǐng)袖頭像，固定在木牌上，大小、空間距離要求恰到好處。木牌四周邊緣用罐頭皮鑲嵌，須美觀、得體。

虛擬的主席像牌朦朦朧朧中橫空出世，要付諸實踐，變成現(xiàn)實，最困難的莫過于領(lǐng)袖像如何做得像領(lǐng)袖。若是做得不好，說小了是水平問題，說大了是政治問題，這個玩笑可是開不起呀。在“文革”時期流行揪辮子，打棍子，扣帽子，如果厄運纏身遇到有人較真，給你上綱上線，跳到黃河也洗不清。這是關(guān)鍵的關(guān)鍵，務(wù)必慎之又慎。自己的政治前途事小，株連九族事大。寧可顆粒無收，也不能褻瀆偉大領(lǐng)袖的光輝形象??！

從小在學校里很少學習美術(shù)，缺乏興趣和天賦，做夢都不敢想象憑自己的本事能畫出什么領(lǐng)袖像。但是，天無絕人之路，不怕有困難，就怕沒辦法，堅信辦法總比困難多。只要有信心就有解決困難的辦法。

于是，從連部找來《解放軍畫報》和《解放軍報》，漫無邊際翻閱，從中尋找靈感。色彩斑斕的《解放軍畫報》異常吸引眼球，尤其主席在天安門檢閱部隊和民兵的照片令我注目多時。觸景生情，勾起當初有幸在北京親眼見到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時的美好情景。不知不覺一天昏昏悠悠過去了，毫無進展，簡直急得要發(fā)瘋。班長看到我眉毛緊鎖，一改往日動輒橫眉豎眼的惡劣情緒，輕聲輕氣地說：

“不著急，看把你愁成啥樣，宰相肚里能撐船。朱昌去幫小劉把飯菜打回來，這幾天值日、站崗和公差勤務(wù)大伙代替，專心致志給咱做布置環(huán)境?！?/p>

我初次覺察到班長在職權(quán)范圍內(nèi)敢作敢為，比較靠譜，顯露出些許領(lǐng)導能力，日后說不定能成大器。

一夜之間享受老兵的待遇，越發(fā)讓我如坐針氈。再無收獲，何以面對班長與戰(zhàn)友們一片誠心？

功夫不負有心人。翌日上午軍報頭版左上方領(lǐng)袖頭像映入眼簾，類似版畫，輪廓清楚。端詳片刻，突然之間靈光一現(xiàn)，篤定以所需尺寸大小，用數(shù)學函數(shù)比例進行臨摹絕對事半功倍。

辦法來了，立即動手，用鉛筆嚴格按照比例關(guān)系一絲不茍地在空白紙上畫出小方格，然后精心臨摹。一個多小時全身心投入，領(lǐng)袖像躍然紙上。審視良久，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隨后叫來朱花豹，貼在罐頭皮上用剪刀小心翼翼地剪裁，一會兒工夫金光閃閃的領(lǐng)袖像展現(xiàn)眼前。反復(fù)比照讓我驚嘆不已，啊！簡直如出一轍。一種巨大的成就感，令我倆興奮得不能自已，抑制不住大喊一聲，就地跳將起來。

院子里，部隊訓練殺聲震起，絲毫沒能影響我和花豹心智，經(jīng)過整整一下午的悉心搗鼓，首個主席像牌終于如愿以償出籠了。

班長人在訓練場，心卻在宿舍里。每隔一陣子局促不安跑回來看看究竟。當目睹成功在即時，渾身莫名地亢奮，說話面如春風，一看心頭準有按捺不住的喜悅。要是果真萬綠叢中一點紅，他在連隊首長的天平上的分量無疑又添加一個可貴砝碼。

樣板有了，全班忙得不亦樂乎。副班長張學明指揮大伙分工協(xié)作，有的尋找、精選罐頭皮，有的剪字。朱花豹任務(wù)最重，剪像、鋸木板、固定一肩挑，不知疲倦奮戰(zhàn)三天，終于大功告成。人手一個領(lǐng)袖像，整整齊齊一溜掛在枕頭上方的墻壁上，中間窗戶兩邊是用罐頭皮制作的語錄牌。班長、副班長左看右看，怎么看怎么舒服，興奮得樂不可支。你瞧，大伙笑得臉上開了花。

“叮叮咣咣”的聲音驚動了相鄰的七班、機三班，兩位班長無事不登三寶殿，相約溜進來一看蒙了，同在一片藍天下，為什么別人能辦到自己卻辦不到？不怕慢就怕站，兩人用艷羨的目光默默地左顧右看，笑盈盈走過來拽住我的臂膀，示意幫幫忙。

到這份上應(yīng)該是舉手之勞，但是問題沒有那么簡單。我們班長一向爭強好勝，一言九鼎，這時候刻意瞅準機會，要在全連凸顯自己，大放異彩，哪能容得別人與他并駕齊驅(qū)。同行是冤家，好像天底下都是這么說的，容易產(chǎn)生芥蒂。沒有班長點頭，我本人一介新兵蛋子，奢想越雷池半步，漠視自家的田，耕種別人家的地，讓班長發(fā)現(xiàn)那不死定啦？我壓低聲音倒出苦衷。

不出所料，當他們直面求助時，班長態(tài)度曖昧，背過他們卻反復(fù)叮嚀我不許胳膊肘往外擰，我輩哪敢違拗，令兩位班長十分失望。

但是，就這么大點天地，大聲咳嗽一聲全連都可以聽到。消息不脛而走，晚飯后王指導員笑呵呵不請自來，目不轉(zhuǎn)睛地仔細端詳，捂著嘴“哧哧”笑起來，連聲稱贊道：“不錯、不錯?！?/p>

班長喜形于色，緊緊陪伴在左右，一邊聆聽指導員的點評，一邊細說原委，字里行間少不了歸功于黨支部的“正確領(lǐng)導”。

“你們班領(lǐng)導有方，行動迅速，要立即推廣你們的做法，在全連依照你們的布置進行統(tǒng)一，要讓環(huán)境布置在你們炮班開花，在咱們?nèi)B結(jié)果?！敝笇T果然如班長所愿，毫不吝嗇溢美之詞。

“好，還有好多不盡如人意，指導員多多批評指正。”班長激動不已，瞬間臉上泛出桃花般暈澤，以從未有過的謙虛，詮釋了一回王者的風范。

王指導員深邃的眼神盯著班長說：“朱花豹、小劉這一個月內(nèi)不要安排太多的事情，集中精力協(xié)助各班排盡快打造環(huán)境，這是大局，你們班要繼續(xù)做貢獻?！?/p>

“沒問題，應(yīng)該，指導員盡管吩咐，首長指向哪里，我們打到哪里。”此時此刻班長陶醉得五體投地，完全換了一副諂媚的神態(tài)。

朱花豹和我由名不見經(jīng)傳的丑小鴨，瞬間變成座上賓，頻繁徘徊于各班排和連部之間，經(jīng)過全連官兵齊心協(xié)力，環(huán)境布置得有條不紊：山頭上用罐頭盒擺放巨大的長期建藏“四句話”，圍墻、飯?zhí)脙?nèi)外用罐頭盒鐵皮釘上鼓舞士氣標語口號，格外耀眼。室內(nèi)，領(lǐng)袖像躍然墻上，全連沉浸在濃濃的政治氛圍之中。

目睹此情此景，王指導員春風得意，自我感覺很有面子，經(jīng)常獨自欣賞，滿臉微笑。

在軍人大會上他慎重宣布：環(huán)境布置僅是形式，要持之以恒抓好長期建藏，邊防為家活動，緊握手中槍，誓死保衛(wèi)祖國邊疆，讓黨中央和毛主席他老人家放心。

“烏煙瘴氣”新說

參軍伊始，斗私批修像一股風吹到新兵連。起初，絕大多數(shù)戰(zhàn)友對此頗感困惑，從“四清”和“文革”過來，對斗和批都很敏感，一個“斗”字不解恨，再加上一個“批”字，簡直等于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腳，思想上很緊張。私下嘀嘀咕咕犯自由主義，一個新兵剛?cè)胛椋I(lǐng)章帽徽還未佩戴，僅一只腳跨入部隊，就斗什么私批什么修，哪有那么多的事情，純粹沒事找事。

指導員是一位具有豐富政治工作經(jīng)驗、十分敬業(yè)的老政工，像我們中學班主任老師一樣誨人不倦，循循善誘，仰著一張慈祥的臉。他語重心長地告訴我們，“私”字是產(chǎn)生修正主義的溫床，修正主義則是對社會主義、共產(chǎn)主義的叛逆，無產(chǎn)階級要解放全人類必須首先解放自己，鏟除“私”字這個萬惡之源，改造非無產(chǎn)階級世界觀，在靈魂深處爆發(fā)革命，狠斗“私”字一閃念。我們是新兵，沒有什么理論水平，第一次聽到這么多的新名詞，雖然有點抽象，聽得朦朦朧朧，但是感覺很新奇，句句都在字眼上?？磥韱栴}很嚴重！

指導員見我們兩眼迷離，毫無反應(yīng)，索性電線桿子穿胡同，用直白的語言告訴我們：“私心雜念人人有，深藏不露是毒瘤。”比如訓練時暴露出怕苦怕累的情緒啦，有時想家，多多少少有不安心服役的思想苗頭啦，工作中拈輕怕重啦，以及鋪張浪費、貪圖享樂啦，等等，都是“私”字在作祟，斗私批修是痛苦的，同時也是治病救人。

聽后，茅塞頓開，噢！不說不知道，一說還真嚇一跳，原來私心雜念與生俱來，不斗不得了。套用當時流行的熱詞，叫作“只有改造紅，沒有自來紅”“出身好，不等于覺悟高”。至于批修，則專指業(yè)已公開的所謂赫魯曉夫代理人的“黑謬論”，這比斗私來得省力些，因為批判的對象不是自己，革命最怕革自己的命嘛！

到了連隊，斗私批修已經(jīng)成為思想政治建設(shè)綱領(lǐng)性口號和經(jīng)常性工作，早讀、黨團日、政治學習，只要聯(lián)系實際討論，勢必斗私批修，自己對照檢查，大家互相幫助，沒有什么新花樣，其內(nèi)涵與新兵連指導員說的大差不差，所不同的是，長期建藏成為斗私批修的標志性內(nèi)容，私下戰(zhàn)友們交頭接耳：“斗私批修是個筐，什么都往里面裝?！彬嚾挥X得其實就是主席一貫倡導的批評與自我批評的作風，“文革”前在學校里，班主任老師也組織我們學習《反對自由主義》，相互開展批評與自我批評，不是今天才有，故意搞得神乎其神，玩文字游戲，編些新名詞。

“文化大革命”特別興個轟轟烈烈。正值所謂斗批改席卷全國，各行各業(yè)都醉心于跟風，搞什么大批判開路，似乎大批判能夠包醫(yī)百病，包辦一切。團支部利用宣傳欄、廣播稿批判所謂赫魯曉夫代表人物的“黑謬論”，每過幾天派人到各班、排收集批判稿件。班長文化程度不高，嗅覺卻相當敏銳，把這些光榮任務(wù)交給我啦，今天給班里寫，明天給班長、排長寫，忙得不亦樂乎。一個新兵能有多高點水平，想方設(shè)法找些報紙東抄抄，西抄抄，七拼八湊，反正天下文章一大抄。

有一天下午，連隊在飯?zhí)谜匍_批判大會，據(jù)說已經(jīng)醞釀了些日子。會前做了精心準備，每個排舉薦兩名同志發(fā)言，并在全連范圍海選兩名嗓門洪亮的戰(zhàn)士，專門帶著大家呼口號。恰巧王指導員因事去營里開會，鄧連長主持會議。

批判大會開始了。全連坐在背包上把飯?zhí)脭D得滿滿當當，會場莊嚴隆重，依照編制序列挨個發(fā)言，個個口誅筆伐，上掛下聯(lián)，聲情并茂，中間摻雜呼口號，喊聲雷動，一波高過一波，貌似怒火中燒，罄竹難書。

批判大會持續(xù)了兩個小時，大家始終精神飽滿。連長主持會議深受感染，最后也帶頭進行總結(jié)性發(fā)言。只見他不慌不忙從兜里掏出發(fā)言稿一字一句地念，神態(tài)嚴峻有余卻順暢不足，明擺著是文書代寫的。對于他而言，很多字是生僻字。雖然結(jié)結(jié)巴巴，但是自我感覺良好，正當全身心投入，念得有聲有色時，突然坐在第一排的一班李副班長“撲哧”一聲笑打斷了他的發(fā)言。情緒正在高漲的鄧連長臉色瞬間沉下來，濃黑的眉毛下一雙圓睜的眼睛像熊熊燃燒的火焰，勢不可當，令人感到窒息。原來連長把烏煙瘴氣讀成“鳥煙瘴氣”。

半晌，氣急敗壞的鄧連長操著滿口的四川話質(zhì)問：“你個龜兒子笑啥子？”

此時，老實巴交的李副班長一下子蒙了，嚇得臉色蒼白，張口結(jié)舌，話到嘴邊又咽下，顯然有些欲說不能。

“今天是啥子時候？啊……大家批判資產(chǎn)階級，這么大的罪狀，你給我恨不起來反而笑，我要查你們祖宗三代，查你的階級立場?！闭f到這里越想越氣，便厲聲大喊：

“給我站起來?！?/p>

李副班長畏畏縮縮地站將起來，意識到闖下大亂子，觸犯了連長的尊嚴不說，把好端端的批判大會攪渾了，耷拉著腦袋兩眼怯生生地望著連長，像做賊似的，盡量避免與連長對光，聽任連長數(shù)落。

“說呀，笑個啥子？我要抹掉你這個副班長，不信杠一下（注：四川方言試一下的意思）?！边B長繼續(xù)窮追猛打。

李副班長被連長一頓狂風暴雨式的猛批，嚇得渾身如篩糠，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自知依連長的火暴脾氣不說清楚不會罷休，與其被冤不如捅破，于是略帶點委屈囁嚅地說：

“連長，您念錯了，您把‘烏’念成‘鳥’，不是鳥煙瘴氣應(yīng)該是烏煙瘴氣?！闭f完，眼皮惶惶然耷拉下來。

鄧連長聽其一番解釋不但怒氣未消，反而火冒三丈。心想，我好歹也是個連長，素來說一不二，沒有人敢于當面說長道短，即使錯了亦將錯就錯，恁地也不該在眾目睽睽之下，受一個小小副班長揶揄，太沒尊嚴。氣得兩眼直冒金花，扯開公雞嗓子暴跳如雷：

“你讀了幾天書，識了幾個字，孔夫子雞兒——文吊吊的。你知道啥子，烏煙瘴氣能和鳥煙瘴氣一樣嗎？鳥飛到空中又拉屎又打屁，不叫鳥煙瘴氣叫啥子？見過嗎？難道不比烏煙瘴氣更厲害些？老實告訴你，我過的橋比你走過的路多，信不信？”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副班長哭喪著臉，無奈地點點頭，默不作聲。

“秀才不識字，只認半邊字。”現(xiàn)場噤若寒蟬，大伙個個瞠目結(jié)舌，心中暗暗好笑，說得和真的似的，瞬間紛紛偷偷弓下腰，兩手捂著嘴巴，生怕笑出聲來，招致更嚴厲的怒斥。

鄧連長氣得兩眼直瞪，瘦骨嶙峋、胡子拉碴的臉頰上肌肉不停搐動，嘴角兩邊冒著白沫。

“我的肚子都讓你氣爆了?！边B長稍微消消氣，繼續(xù)一如既往堅持把批判稿子念完，余氣仍然未消。又不緊不慢地把稿子裝進口袋里，不依不饒地面對李副班長憤憤地說：

“今天很好的會讓你給攪了，完了后一班開班務(wù)會，給我做深刻檢查，從階級立場、思想根源上深挖細找，大家要好好幫助。檢查不深刻，要嚴肅處理?！?/p>

時隔不久，“鳥煙瘴氣”一詞作為歪理正說在全營迅速傳開，成為茶余飯后令人捧腹的笑料。

憶苦思甜教育

60年代以來，全國先后涌現(xiàn)出雷鋒、歐陽海、王杰、焦裕祿等一大批英雄人物，綜觀他們漫漫成長過程，無不有著斑斑血淚史，是黨和毛主席把他們從苦海里解救出來，獲得了新生。走上工作崗位后，懷有一顆感恩的心，把滿腔的熱血傾注在黨的事業(yè)上，創(chuàng)造出驚天動地的不朽業(yè)績。從中詮釋了一個共同的結(jié)論：要時刻牢記階級苦民族恨。因此，憶苦思甜普遍被視為防止蛻變，永葆革命青春的良藥，被當作寶貴經(jīng)驗在全國各行各業(yè)推而廣之。每年，連里都要開展一兩次憶苦思甜活動。

然而，絕大部分官兵生在新社會，長在紅旗下。舊社會啥模樣，只是從電影、報章和父母閑聊時懵懵懂懂略知一二，沒有經(jīng)歷過的東西就不會有深切的感悟，因之始終處在朦朦朧朧的狀態(tài)之中。

第一次參加以班為單位的憶苦思甜會，心里虛虛的。曾記得上中學時，適逢講求家庭出身、階級成分的年代，當兵、考學、招工、提干等，事事都要與出身、成分掛鉤。語文老師給我們班出過一道作文題，叫作“我和爸爸比童年”。全班四五十名學生，階級成分不盡相同，出身貧下中農(nóng)者能比出幸福，比出新舊社會冰火兩重天。非貧下中農(nóng)出身者怎么比呢？于是別出心裁地說假話，編故事。回想起來，令人啼笑皆非。翻開作文幾乎千篇一律講的是同一個故事：

除夕晚上，全家人濟濟一堂吃年夜飯，忽然“吧嗒”一聲，是爺爺磕煙灰的聲音，并若有所思地仰天長嘆，我問爺爺怎么啦。爺爺兩眼凝視窗外，用沉重的語氣痛心疾首地告訴我，在舊社會某一年的今天晚上，外面爆竹聲聲，萬家燈火。我?guī)е惆职衷诘刂骷议T口要飯，地主家小兔崽子放出惡狗，照著你爸爸的小腿上叼了一口，鮮血直流，你爸爸抱著腿失聲痛哭，惡毒成性的地主家兔崽子自鳴得意，在一邊咧著嘴狂笑。你年幼的小姑被活活餓死在逃荒的路上，說到這里爺爺泣不成聲，語重心長地告訴我：孩子，千萬不要忘記萬惡的舊社會，忘記過去就等于背叛呀！

然后歷數(shù)今天的幸福生活。大體上大同小異，顯然從某家書報上抄襲的。許多人包括我自己爺爺奶奶早逝，壓根就沒見過面，陰陽兩隔。為了故事的需要，把子虛烏有的事情編成美麗的謊言，拿逝者說事，自欺欺人卻不以為然，不能不說是教育的悲哀。

可是我家偏偏出身中農(nóng)，舊社會勉強能吃飽飯，餓不死，撐不死，既不屬“紅五類”，也不是“黑五類”，如何憶苦，心里很矛盾，不編些美麗的謊言看來過不了這道關(guān)。

憶苦那天，王指導員要求每個人帶著階級感情，痛陳舊社會遭受“三座大山”殘酷剝削和壓迫的血淚家史，老兵帶頭憶苦思甜，個個聲淚俱下。我側(cè)耳恭聽，恁地這么熟悉呢？難道天下的爺爺、爸爸不干點別的，都靠逃荒要飯維持生計，養(yǎng)家糊口，都被地主家的惡狗咬了？不由得想起上初中時的那篇作文，嗯！原來軍內(nèi)外皆然。

輪到我發(fā)言了，想躲是躲不過去的。也順著此思路繼續(xù)編故事，但是不能沒有眼淚呀，我是有淚不輕彈的那一類，哪怕是假惺惺的也要擠一點。要不然與主題不符不說，扣你一個沒有階級感情的帽子受用不起。此時我迅速特地用余光瞟了一眼左右，大伙都心情沉重地耷拉著頭，弄不明白到底是發(fā)自肺腑還是逢場作戲。我趁機一瞬間用手把嘴角上的唾沫抹到眼眶上，假裝擦拭眼淚并哽咽著，成功結(jié)束了自己的憶苦思甜，圓滿了不易蒙混過關(guān)的發(fā)言。事后，讓我如釋重負，渾身沁出一身冷汗。

在各班憶苦的基礎(chǔ)之上，連隊隆重召開憶苦思甜大會，精心挑選了一部分同志，進行充分準備。

當天中午特意安排全連吃頓憶苦思甜飯配合教育活動。此時，入伍離開家鄉(xiāng)前的那頓憶苦思甜飯的情景在腦際浮現(xiàn)，憶苦飯是用家鄉(xiāng)的大鍋煮的，原料由高粱渣子和爛白菜葉子混合而成。高粱的顆粒碾碎后連同外殼一起倒在鍋里煮。接兵干部吩咐我們當作政治任務(wù)，畢竟只是一頓早飯而已，吃后所剩大半。

部隊吃罷早飯碗都沒有洗完，驚人的一幕發(fā)生了。原來早已靜候在四周飽受饑餓之苦的市民自帶碗筷蜂擁而至，爭吃鍋里的剩菜剩飯，大家面面相覷，目瞪口呆，臉上熱辣辣的，老革命根據(jù)地的天晴朗了幾十年，人民仍然生活在貧困狀態(tài)下，心里很不是滋味。

連隊的憶苦飯卻截然不同，當時，炊事班壓根找不到吃糠咽菜的原料，沒有青菜哪來爛菜葉子，于是煮了一大鍋稀飯，清湯利水，能照見人的影子。不料，因為頓頓大米干飯大家早就吃厭了，戰(zhàn)士們看到稀飯個個笑逐顏開，簡直像風卷殘云一般，一掃而光，戰(zhàn)斗力超乎想象，顯然無以達到吃憶苦思甜飯的初衷，令連首長很失望。

憶苦思甜大會同樣在飯?zhí)谜匍_，最感人肺腑，催人淚下要數(shù)鄧連長那番訴苦場景。鄧連長才真正是地地道道從舊社會過來的苦孩子，小時候家里貧困潦倒，整日衣不遮體，食不果腹，逃過荒，要過飯，真的被地主家的惡狗咬傷了腿，苦大仇深，是共產(chǎn)黨、毛主席把他們?nèi)覐目嗪＠锢鰜?。解放后翻了身，參了軍，提了干，對黨的感情歷久彌堅。連長仍然是最后一個登臺，此前的發(fā)言多少都帶有編的成分，盡管口號聲聲，也不能催人下淚。鄧連長的訴苦則不然，當他訴到跟隨老母親到地主家門口要飯時，低頭彎腰兩手用力把褲腿拉起來，露出被惡狗咬傷的累累疤痕，抑制不住內(nèi)心的悲憤，放聲大哭。哭聲如一把利刃刺痛了每個官兵的心窩，在場所有人的嘴唇、鼻尖不由自主地翕動，瞬間飯?zhí)靡黄奁?，隨即“打倒萬惡的舊社會”和“共產(chǎn)黨、毛主席萬歲”之類的口號聲震耳欲聾。

此次憶苦思甜鄧連長以自己的親身經(jīng)歷現(xiàn)身說法，真實感人，很有沖擊力，使全連官兵思想上受到很大震動：不曉得舊社會之苦，就不懂得今日之甜。特別對于我們這些生在新社會的“50后”，意義深遠，能知道幸福生活來之不易，便是成長進步的開始。

然而，也有適得其反的時候，團直屬隊一位名叫張六斤的戰(zhàn)士因憶苦思甜聲名鵲起。

據(jù)稱，出生于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夕，正所謂黎明前的黑暗，因家境貧寒，在逃荒要飯的路上降生，長到一歲體重僅有六斤，父母沒有什么文化，隨口給其起了個名字叫“張六斤”。

50年代末60年代初，家鄉(xiāng)又經(jīng)歷了三年嚴重自然災(zāi)害，家庭生活拮據(jù)，年少遭遇諸多不幸。入伍前，不曾讀過一天書，雙手畫不成一個八字。參軍來到邊防部隊，換了一番天地，倍加珍惜，拼命工作，任勞任怨，在他看來只要能吃飽飯再苦再累也心甘，渾身有股使不完的勁。

恰逢部隊組織憶苦思甜，雖然沒有文化，卻口齒伶俐，以自己的親身經(jīng)歷，痛訴萬惡的舊社會，講到動情處，發(fā)自肺腑淚水漣漣，讓現(xiàn)場的官兵無不動容，對部隊的教育效果非同一般。起初在連里講，后來到團機關(guān)講，再后來前往各個連隊巡講。加上其工作表現(xiàn)突出，被評為全團學習毛主席著作標兵，很快成為全團人人皆知的風云人物。提起張六斤，誰不豎起大拇指刮目相看，理所當然列入提干對象。

有一天，張六斤同志扛著背包在邊防一線學習交流后，夜宿我們連隊，住在連部副職宿舍。此時我正當通信員，負責為其料理吃住，戰(zhàn)友們聞訊，爭先恐后要目睹標兵的風采，七班長與其是同鄉(xiāng)，趁連長不在連部，一部分老同志相約七班長推門而入。張六斤同志正襟危坐，兩眼一瞬不離地看著手中的毛主席著作。見大家進來，連忙起立，笑臉相迎，十分謙虛隨和。見其看書學習的認真態(tài)度和手中那本厚厚的書，真不該打攪，估摸入伍來到軍隊這所大學校認真看書學習認識了不少字，誰還能相信其是文盲大老粗呢？

由于部隊分駐兩地，老死不相往來，不經(jīng)意間一年又過去了，突然想起來張六斤其人，有人稱退伍了。真不敢相信是真的，這么一位名噪一時的標兵怎么能說走就走呢？

后來偶遇團機關(guān)一位干部，由其細說原委：在一次有上級領(lǐng)導參加的憶苦思甜大會上，已經(jīng)提拔為副排長的六斤同志被推選走上講臺，不料在訴苦過程中，其文化低的缺憾暴露無遺，加上缺少幫助指點，在沒有事先示講和不識字的情況下，既控訴了黑暗的舊社會，也順帶訴說了家中在三年自然災(zāi)害期間遭遇的暫時困難，把兩種截然不同時期的事情混為一談，犯了概念上的錯誤，讓在場的團首長緊張得頭上冒汗，不等會議結(jié)束，上級首長便借故離開。

從此之后，但凡召開憶苦大會，再也見不到他的身影，第二年便讓其脫下軍裝，出現(xiàn)在退伍回鄉(xiāng)的路上。

一位以喜劇登場，以悲劇畫上句號的積極分子就此曇花一現(xiàn)，并悄然消失，誰能不為之感到深深遺憾。

學以致用

讀毛主席書，做毛主席的好戰(zhàn)士。這在當年可謂深入人心，滲透到部隊建設(shè)的角角落落。

與全國、全軍一樣，全團掀起學習毛主席“三篇”著作的新高潮，即《為人民服務(wù)》《愚公移山》《紀念白求恩》，匯成合訂本，人手一冊。要求不分干部還是戰(zhàn)士，人人熟背，自覺應(yīng)用，搞好思想革命化。突然之間軍營仿佛變成了學校，書聲瑯瑯，聲聲入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