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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訪伊凡·克里瑪先生

何似在人間 作者:《散文海外版》編輯部 編


拜訪伊凡·克里瑪先生

◎蘇童

去伊凡·克里瑪家里拜訪,早到了半個小時。

正好抽支煙。我和徐暉站在路邊抽煙。路的一邊是安靜的居民區(qū),多為兩三層的獨立別墅。建筑的外觀小心翼翼的,似乎不想冒犯天空,或者路人的視線?;▓@多被規(guī)劃為正方形,從面積到裝飾,都很有節(jié)制。路的另一邊,卻不尋常,是一大片樹林,很幽深,很茂密,黃了,滿地落葉從林子里溢出來,爬到路上,粘在我們的鞋子上。

韓葵和李素兩位女士或許是在看我們抽煙,或許是在看樹林,我們四個人一定說了些什么,但我忘了。我朝克里瑪家的小花園瞥了一眼,看見一個穿著駝色毛衣的老頭出來倒垃圾,他與肖像照片上的克里瑪很像,但眼神不像,并非那么銳利,不像鷹,他的臉型也顯得方正一些,年輕一些,與我的想象稍有出入。所以我提醒他們注意花園里提著垃圾袋的老頭,那是不是克里瑪?

結果就是克里瑪。我們看著他把一袋垃圾放進了花園門口的垃圾箱。他也在打量我們,一種無動于衷的表情,帶著些許困倦,也像一個勞累的外科醫(yī)生,打量著新來的病人。李素上去跟他說話,他的表情在陽光的映襯下,活泛了一些。這樣,我們提前半小時,進入了克里瑪的家。

第一次進入捷克人的家。一個典型的知識分子的家居,除了墻上隨意掛了幾個捷克木偶,似乎無意過度裝飾,看不出主人喜歡什么,不喜歡什么。里屋有輕輕的腳步聲,估計應該是克里瑪太太。有一只吸塵器躺在地上,也許剛剛還在工作,也許是準備工作,我們的提前到來,不知道中斷的是克里瑪先生還是他太太的吸塵工作。

客廳里有一個茶幾幾把椅子,散落有序,對于中國人來說,怎么坐從來都是一個問題。我們幾個人都看著克里瑪,但他并沒有如此的安排,他用鼓勵的眼神看著我們,意思是怎么坐都可以,那我們就隨便坐了。坐下以后,一時無話,隱隱覺得氣氛古怪,窘迫,此時我才想起來,主人略去了必要的寒暄,克里瑪先生甚至沒有對我們說,你好,所以我也始終沒有機會完成那個必要的問候,你好,克里瑪先生。

但是他們都看著我,等我說話。是說話,不是寒暄。我必須像談生意的商人一樣,單刀直入地談文學了。

我對克里瑪先生并不是那么了解,這讓我在得知徐暉、韓葵夫婦的安排之后,始終有點不安。所幸他們在Jecna街的公寓里留下了克里瑪的好多中譯本作品,整整一個上午,我都在惡補,像一個臨考的中學生。長篇看不了,看了些中短篇。欣慰的是他的一個中篇小說《我的故土》,我很喜歡,又有疑問,很明顯,這是談話的資本。《我的故土》寫二戰(zhàn)結束后一個少年隨父母去一個農莊旅館度假,遇到形形色色的波西米亞資產階級的度假家庭,大人們每天在茫然中狂歡,少年獨自沉浸在一份貌似真切實則虛妄的愛情中。他受到了隔壁房間的醫(yī)生太太的挑逗與誘惑,身心處于燃燒狀態(tài)。少年在夜里苦候醫(yī)生太太來敲門,卻隔墻聽見了醫(yī)生夫婦床戲的聲音。少年也許是被忽略了,也許是被遺忘了,又或者,是被愚弄了。這樣的崩潰與幻滅施加于一個少年身上,令人印象深刻。小說里還有個細節(jié),特別有意思:少年追逐醫(yī)生太太去看戲的路上,看見田野里飄起一只熱氣球,一個女演員懸吊在熱氣球上,做出似真似幻的劈叉動作。如此寫法,很夸張,感覺是受到了當時某些潮流繪畫的影響,將超現實與夢幻元素植入了小說,但是這植入是妥帖的,恰好是這個故事的點睛之筆。我覺得這是一部極好的小說,有深入骨髓的浪漫和哀傷,疑問是:這篇本該行云流水的小說,橫空飛出一些經典作家的作品片段,計有高爾基、肖洛霍夫、莫泊桑、司湯達、巴爾扎克,與小說并無必要的關聯(lián),我一頭霧水,不知道那些片段的用途。這個疑問,與我對《我的故土》的喜歡一起,構成了我與克里瑪先生探討小說的一個假想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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