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段
萬事唯賞月最令人感到逸興盎然。有人言：“再無物比月更富深趣?！绷硪蝗藸庌q道：“最富深趣者，當(dāng)為晨露?！贝祟悹幷?，頗有況味。只須適時適地，則萬物無一不美。
月、花不必多言，即便是風(fēng)，亦足以拂動人心。而巖石清流激蕩飛濺，此景更是佳妙。吾曾見詩云：“沅湘日夜東流去，不為愁人住少時。”６９當(dāng)真是意味深長。嵇康亦言：“游山澤，觀魚鳥，心甚樂之?！?７０于人跡罕至、水草豐茂之地，逍遙徜徉，賞心悅事莫過于此。
６９ 出自唐戴叔倫詩《湘南即事》。
７０ 出自三國魏嵇康《與山巨源絕交書》。
納涼圖屏風(fēng) 久隅守景/繪 江戶時代 東京國立博物館/藏
萬事唯賞月最令人感到逸興盎然。古今中外的文人似乎都偏愛賞月，這幅圖是久隅守景的代表作。畫面中，農(nóng)夫及其家人沉浸于天色愈將昏暗的情境中，在朦朧的月光下，在葫蘆瓜棚下納涼。本圖被認(rèn)為描繪的是江戶時代前期和歌詩人木下長嘯子“在葫蘆瓜藤攀生的屋檐下，乘涼的男子身著輕薄底衣，女子則腰纏圍裙”的詩句。
第二十二段
萬事萬物，總以古時令人欣羨，現(xiàn)世均粗淺不值一提。觀古匠人所制木工之精美，即可知古時意趣，非同凡響。
文辭典章，昔時篇章即便只余殘簡，珠玉妙語亦令人心動。而當(dāng)世卻連口語都漸趨乏味。如古語之“車上轅”“撥油燈”，今人說作“套車”“撥火”；主殿寮有“列隊備燎”之說，而今卻變成“點(diǎn)亮火把”；最勝講７１時，天皇聽講之所，稱為“御講廬”，如今略稱為“講廬”。凡深諳古典之老者，聞此莫不長嘆。
７１ 最勝講：朝廷每年五月選擇吉日，召請東大寺、興福寺、延歷寺、園城寺僧侶，于宮中清涼殿講說《金光明最勝王經(jīng)》，以祈求國家安泰之法會。共五日，朝夕兩座，各講一卷。
徒然草畫帖（第二十二段） 住吉具慶/繪 江戶時代
萬事萬物，總以古時令人欣羨，現(xiàn)世均粗淺不值一提，兼好法師這句話體現(xiàn)了他崇古貶今的思想。畫面中兼好法師以油燈為例，指出現(xiàn)世用詞的乏味。
第二十三段
當(dāng)此衰微末世，唯九重７２氣象，未受俗習(xí)侵染，莊肅不失，實(shí)乃幸事。
露臺７３、朝餉７４、何殿、何門等，聞其名便覺優(yōu)雅。原卑下住處所用稱謂，如小蔀７５、小板敷７６、高遣戶７７等，若能用于大內(nèi)，亦頗堪玩味。于諸卿座位處言“陣上設(shè)夜燈”７８，極鄭重；于天皇寢殿處言“速掌夜燈”，極優(yōu)雅。上卿坐于“陣”上理事，其神情自不待言；諸司臣僚得心應(yīng)手之神采，觀來亦饒有趣致。寒夜清冷，眾僚席地眠臥，自得其趣。
“內(nèi)侍所７９鈴聲，實(shí)在美妙悅耳。”德大寺太政大臣曾如此感嘆道。
７２ 九重：皇宮大內(nèi)。
７３ 露臺：紫宸殿與仁壽殿間以木板所搭露臺。
７４ 朝餉：清涼殿中天皇日常進(jìn)膳的地方。
７５ 小蔀：清涼殿東南墻壁上的木格小窗。
７６ 小板敷：清涼殿南面小院鋪設(shè)木板處。
７７ 高遣戶：可左右開合的隔扇。
７８ 陣：公卿聚集時的座位。
７９ 內(nèi)侍所：即存放三神器之一八咫鏡的溫明殿，宮中三殿之首。
第二十四段
齋王８０居野宮８１之情形，極有雅趣。為避忌“經(jīng)”“佛”等語８２，遂改稱“中子”８３“染紙”８４。
諸神社盡皆清雅，令人印象深刻。古樹森森，俗世難覓；玉垣８５圍繞，木棉８６懸于榊８７枝上，美不勝收。神社中最富情趣者：伊勢、賀茂、春日、平野、住吉、三輪、貴布禰、吉田、大原野、松尾、梅宮。
８０ 齋王：指在伊勢神宮和賀茂神社出任巫女的未婚內(nèi)親王，她們代表日本皇室侍奉天照大神。
８１ 野宮：齋王動身前往伊勢神宮前，暫住一年的齋戒之所。位于京都嵯峨野。
８２ 因信奉神道教，故對佛教用語有所避忌。
８３ 中子：意為供奉在佛堂正中的佛像。
８４ 染紙：佛經(jīng)所用紙多為黃紙，又稱染黃紙、黃麻紙，所以用“染紙”指代佛經(jīng)。
８５ 玉垣：對神社石質(zhì)墻垣的敬稱。
８６ 木綿：楮樹纖維所織的布。
８７ 榊：日造漢字，意指神社中的常青樹。
生駒宮曼荼羅 絹本著色 鐮倉時代 奈良國立博物館/藏
生駒神社坐落于奈良市西的生駒山山麓。此曼荼羅清晰描繪出神社的景致，展現(xiàn)了本體佛和祭神飛來的情景。圖中將神社周圍的垣墻和土壕環(huán)抱的七座社殿放在中央，接著是講壇、拜殿和樓門，下方的御旅所、神樂殿等，與櫻樹林等形成錯落有致的景觀。
第二十五段
飛鳥川激流變化不定，恰如人世之無常。時移事易，悲歡離合，昔年華屋美棟而今俱成無人荒野。即便府宅依舊，也已物是人非。桃李無言，與誰共話往昔？尚有未知主人之遺跡，更似浮云消散。
吾觀京極殿、法成寺８８，徒留建者心志，而氣象全非。眾人竭力營造的御堂殿，捐莊園以充規(guī)模，原意自是本族貴為御門攝政、世代權(quán)豪，屋宇府宅定當(dāng)永存不朽。孰料時過境遷，后世竟荒頹至這般凄景？大門、金堂雖存續(xù)至近世，但正和（1312—1316）時南門已焚于火劫。此后金堂亦塌，再未重建，僅無量壽院８９殘存昔時景況。丈六佛像九尊，巍然并立；行成大納言９０所題堂額、兼行９１扉上題字，仍鮮明可見。法華堂雖貌似尚存，幾時湮廢卻是未知。其余基石殘址，均難辨識是何殿何堂。
有鑒于此，可知為身后事謀慮，實(shí)在虛妄不智。
８８ “京極殿”是關(guān)白藤原道長的宅邸。道長1019年因病出家，1022年建成法成寺，晚年居住于此，故有“法成寺攝政”“御堂關(guān)白”之稱。下文的“御堂殿”即指道長。
８９ 無量壽院：法成寺的阿彌陀堂。
９０ 行成大納言：指平安中期朝臣藤原行成（972—1028）。他是日本著名書法家。
９１ 兼行：指平安中期書法家源兼行（生卒年不詳），官至正四位下大和守。
御苑曉色 山田直三郎/編 《雍府畫帖》
時移事易，悲歡離合，京都山間四季井然，春種秋收，夏播冬藏。山中建筑幾經(jīng)變換，昔年華屋美棟而今俱成無人荒野。
第二十六段
人心之花，未待風(fēng)吹已自落。往昔歲月，佳人依依、情意綿綿之語，至今猶難忘懷?？蓢@別離經(jīng)年，已形同陌路。生離苦，更甚于死別悲。
是故，有人哀白絲可染諸色；有人逢逵路而悲泣９２?！盾ズ釉喊偈住?span >９３中有歌云：
昔會伊人墻垣下，今時荒廢蒿草生，唯見堇花落寞開。
歌中凄寂之景，想來確實(shí)有過。
９２ “逵路”是四通八達(dá)的大道。這句話典出《淮南子·說林訓(xùn)》：“楊子見逵路而哭之，為其可以南可以北；墨子見練絲而泣之，為其可以黃可以黑?！?/p>
９３ 《堀河院百首》全名《堀河院御時百首》，是日本第七十三代堀河天皇命十六名臣僚、歌人各獻(xiàn)和歌百首所匯編成的和歌集。
第二十七段
舉行御國讓節(jié)會９４時，須移奉劍、璽、內(nèi)侍所９５于新皇。思之此事實(shí)令人悲涼無限。
新院９６退位之春，曾詠歌云：
主殿寮役朝新皇，此庭花落無人掃。
新朝政務(wù)繁忙，群臣埋首其間；上皇院所無人再詣，不免凄清寂寥。此時最能顯露人心。
９４ 御國讓節(jié)會：天皇傳位太子所舉行的大典。
９５ 劍、璽、內(nèi)侍所：指天叢云劍、八尺瓊勾玉、八咫鏡。這三神器是日本創(chuàng)世神話中的天照大神，傳給天孫的三件傳國之寶，是正統(tǒng)天皇的象征，其性質(zhì)就如中國古代的傳國玉璽。
９６ 新院：剛退位的上皇，此處指花園上皇。他于文保二年（1318年）春退位。
徒然草畫帖（第二十七段） 住吉具慶/繪 江戶時代
主殿寮是日本戰(zhàn)國時期負(fù)責(zé)內(nèi)里（天皇日常生活之所）的掃除、天皇入浴的準(zhǔn)備、管理坐輿的部門。畫面中天皇孤寂地站在屋內(nèi)，看著飄落的櫻花。雖然看不到天皇的臉，但凄清寂寥的場面讓人感到悲涼無限。
第二十八段
再無比諒暗９７之年更哀戚的時候了。
外觀倚廬御所９８，地板低下，以葦作簾，以粗布制帽額９９。屋中常用器具，一律質(zhì)樸素簡。侍奉諸臣，裝束、太刀、平緒１００等，均與平素不同，觀之肅穆莊重。
９７ 諒暗：亦作“諒陰”，借指居喪，多用于皇帝。
９８ 倚廬御所：天皇為父母服喪時暫住的房子。
９９ 帽額：簾上端的橫布。
１００ 平緒：細(xì)長腰帶。
第二十九段
寂寂靜思，萬事皆已成故往時光，心中眷戀難舍。
人定１０１后，漫漫長夜無以度，遂順手清理舊物。竟在欲丟棄的故紙中，見亡友手書，并有隨興所繪丹青，即憶起彼時情形。而健在者之信函，亦已年久日深，回想何年、何月收到，感慨良多。故人往昔所用器具，雖未刻意保護(hù)，卻也不曾毀損，此刻目視，心間頓生悲涼。
１０１ 人定：又名定昏、人靜等，相當(dāng)于夜晚的亥時，人們已安歇入眠。
徒然草畫帖（第二十九段） 住吉具慶/繪 江戶時代
畫面中，法師在清理舊物，看到故人的手書，感慨良多。同時，這幅畫也反映出日本文化的“崇物”。即使是沒有生命的“物件”，也會有人將之好好收藏，表現(xiàn)出人與物之間的親近之情。
第三十段
世間至悲事，無過于人歿。
中陰１０２期內(nèi)，遺體奉于山寺，場所狹小，不便親朋故友群集，擁擠紛雜；營辦法事，人人心懷戚戚。時光飛逝，轉(zhuǎn)眼到尾日，眾人皆悶悶不樂，彼此默然無語。遂各自收拾行囊，四散離去。但歸家后，惹人哀傷之事只怕更多。人言：“凡喪事，為尚存者計，切勿妄自議論，當(dāng)慎之又慎?！庇诎У恐芯褂羞@等言論，可見人情寡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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