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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緝兇手瑞福充眼線通姓氏總巡釋疑心

吳趼人全集.點評集 作者:[清] 吳趼人 著,劉敬圻 編


第七回緝兇手瑞福充眼線通姓氏總巡釋疑心

話說鐵瑞福跟著葛、高兩個,抬著那張?zhí)Т?,一徑投奔警察署來。到得署前,瑞福抬頭一看,恰好一個人帶著幾個警察兵剛剛進去。原來這個人是這個地段的一個總巡,方才出去向各處分巡地方,巡察了一周,方才回來的。那高利書、葛蘭德兩個進得署來,就叫把鐵瑞福這件案子的詳細情形告訴了他。此時瑞福卻站在火爐旁邊烤火取暖,毫不理會。【眉】被此無頭公案牽絆住了,他卻還有此閑情。這總巡就叫把那抬床抬了進來。此時旁邊那些警察兵們,雖然這種命案是他們司空見慣的,然而抬了進來之后,他們眼中的視線,沒有一條不是集在這個女尸身上的。就是瑞福也是瞪著雙眼,把他著實看個清楚。

看這婦人的年紀,大約總在四十內(nèi)外的了。他那相貌,當年輕的時候,一定是一張標致臉兒。但看到他那身材,卻是十分消瘦。想他要是活著,也是一個弱不勝衣的了。光景生前一定受過一番磨折;若不然,就是害過一場大病,然后被人勒死的。再看他身上時,只見蓋上一條粗布單被,身上的襖兒裙兒都是黑絨做的,卻已經(jīng)舊的在黑顏色里泛出了黃顏色出來了。最奇的是腳上穿著一雙極陋極陋路意第十五的高跟鞋子。脫下鞋子看時,卻還穿著一雙絲襪,只是四面八方都有了窟窿的了。那總巡細細致致的看了一番,不覺暗暗點頭嘆道:“早年奢侈晚年窮!這婦人從前是個甚么樣的人格,那就不難一望而知的了?!边€有一樁極奇怪的事:他渾身上下穿的都是破舊不堪的東西,只有縛在頸脖子上的一根繩兒卻是嶄新的。緊緊的扣在上面,還沒有動過,兩個死疙瘩深深的嵌在肉里面,兩根繩梢兒搭拉在胸前。所以勒死這句話是確切無疑的了。至于要知道他是自愿勒死的,還是被人家謀死的,那可是要請醫(yī)生來驗過,才得明白的了。

當下那總巡就叫人去請醫(yī)生。至于以前的種種情形,雖然據(jù)葛、高兩個述過一遍,但不過從瑞福初次招呼他們說起,再以前的事,雖然也據(jù)他們轉(zhuǎn)述過同瑞福對答的話,總覺得不大明白。所以他對瑞福問道:“你就是這樣說法么?”誰知瑞福此刻正在呆呆的看著那個死尸在那里出神,不曾理會得。耳朵里忽然聽得有人向他說話,方才定了神去聽。只聽見那總巡道:“依你這樣說來,你幫著他抬床的那個人,是你向來不相識的了?此刻叫你碰見了他,你還認得出來么?我覺得你這句話很詫異呢?!薄拔乙埠苤?,這件事說出來,好像叫人家難懂的。然而內(nèi)里的情形卻是實實在在的,我并不撒一點兒的謊??偠灾叶嗪攘艘稽c兒酒,所以才走岔了路,走到那一個不認識的地方。在那死胡同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正在沒法的時候,忽而劈面來了這么一個人。我單記得他身上穿一件稀寬的衣裳,頭上戴了一頂極粗的帽子。但是那個地方離路燈又遠,我卻沒有看清楚他的相貌,所以說不出他到底是甚么樣的一個人。我只記得他生的一嘴胡子,同我的差不多長短。當時我求他指點我的道兒,他說我如果肯幫他的忙,抬了病人到醫(yī)院里去,他再送我回去,或者指點我的道兒?!?/p>

“那么,你就冒冒失失的答應(yīng)了他?”“這個呢,隨便那一個都是肯答應(yīng)的,就是你閣下如果碰了這么一回事,到了這個地位,你也一定要答應(yīng)的。而且這是要救一個將近要死的人,我想任是甚么人,只要力量做得到,他總不肯推辭說不干的?!薄霸捠遣诲e,然而也得要弄個明白,到底真的這個是病人不是?到底是這個人告訴你,說他的老婆得了甚么急病么?就算是這么著,這個婦人他一動也不動,一聲也不言語,咳嗽也不打一個,哼也不哼一聲,難道你就一點也不知,不會起一點疑心?”“知是知道的,但是那人說他的女人已經(jīng)不省人事的了;又說他這個是老毛病,往往發(fā)作起來,有好半天不省人事的。所以我也就不疑心他了。這個呢,我也知道,我自己也擔著一點兒不是。因為我千不該,萬不該,不該這么相信他。還有一說:當時我的心里,并不是認真的有甚么完全的仁義道德,只為我晚飯的時候痛飲了幾杯,雖不至于醉到十分十二分,【眉】還不認醉,寫酒人可笑。然而于那人情世故上頭,一時之間卻不能分辨出來了,所以糊里糊涂的就照常情猜度了他。而且也萬萬想不到,一個素昧生平的人請我?guī)兔?,卻幫出這種忙來的?!?/p>

“說也奇怪,這件事他何必一定找著你幫忙呢?而且他怎么預(yù)先就知道你今日晚上走過那里呢?”“我跑到那條路上去,也是可巧的事,他起先未必就知道要碰見我,也不見得一定要找我。你想我問他的話,他還停了好一會才答應(yīng)我呢。光景他后來看見我是個吃醉酒的,必定容易上鉤,所以他才作弄我呢。倘使他不碰見我,又不知是那一個的晦氣了?!薄叭欢搅撕髞?,在半路上無端的要撇開你走了,你心上總應(yīng)該想一想了?!薄拔依蠈嵳f,我實在一點兒也沒有想到這個。當時正在抬著走,聽見有腳步聲響,知道是警察兵來了。那時候我已經(jīng)是乏的了不得了,他告訴我說,他要去招呼他們來,給我做個替代,一面就可以送我回去。我聽了這話喜歡的了不得。你想,我還有甚么疑心去想到這個呢?”

“到了后來,你既然見他沒有招呼到他們,何以你自己又不去招呼他們呢?”“唉!那個時候,我還是以心為心的呀。那個時候,我何嘗知道這抬床里面是個死人呢?只知道是個病重的人。他既然走開了,不消說的,這病人是托付我看守的了,怎么走得開呢?后來我遠遠的望見了他們兩個,我馬上就叫的。還有一句話,要請你留心的:當時我要是有了絲毫虛心,遠遠的看見警察兵來了,那時我雖然是乏了,然而兩條腿還在身上,我不會學(xué)那個人的樣子,給他們一個溜之乎也么?那時候就讓你們查見了那張?zhí)Т?,在床上查見了死人,也不知道是從天上掉下來的,還是從地下生出來的,此刻還有我這個人在這里答話么?我非但不溜,并且看見他們沒有留意著我,我就特意的迎上叫住他們呢?!?/p>

原來瑞福說了半天的話,那總巡總還有點狐疑不決,不肯相信。及至聽了瑞福最后這幾句話,卻才恍然大悟起來。這個卻是他沒有殺人的真憑實據(jù),也可以表明他本來是沒有成見的。一面瑞福又接著說道:“依我的愚見看來,這些不相干、無關(guān)緊要的空議論,此刻也不必多談了,多談也無益。與其白費工夫,在這里閑磕牙,何如派些人,到那取出抬床的房子里去檢搜一番,或者可以得個眉目也未可定。這所房子的樣子,我還仿佛有點記得,要是到了那里,總還可以指認得出來?!边@一席話,卻又中了那總巡的心坎兒,連連點頭道:“是極,是極。你有了這好條陳,為甚么不早點說出來呢?”一面說,一面就傳出號令,點派一小隊警察兵,同去檢搜。又叫葛、高兩個也跟著同去,總巡親自率領(lǐng)著走,瑞福充做眼線。好笑他本來是好好的一個實任雕刻師,此刻卻在警察署行走,署理眼線事務(wù)起來?!久肌亢霉巽???砂l(fā)一笑。

當下排齊了隊伍,同時出發(fā)一路向那怪僻的所在而去。不多幾時,已經(jīng)到了那相離不遠的地方,瑞福就告訴了總巡??傃脖愀穆四_步,緩緩而進。瑞福在前,仔仔細細的看那兩旁的房子。爭奈那小戶人家的房子,家家都是差不多的;不比那高樓大廈,各家是各家的樣子,容易認識。后來從梧桐街過去,又走了三十多碼路光景,看見一條胡同。瑞福就停住了腳步,想了一會,說道:“不是,不是,我沒有到這里來過。不如再往前走罷?!闭f著又往前去。眾人也跟在他后頭。走到前面,忽然有一個可以轉(zhuǎn)彎的地方,瑞福又自言自語道:“奇怪!這堵墻好像就是我黑暗里把頭觸上去那堵墻呢。我們且再走過去幾步看。是呀,這一定就是那個地方了。但是這胡同的盡頭,怎么有起幾層臺階兒來了?我方才抬了抬床,來來去去,足足走了有二十分鐘光景,怎么總沒有看見呢?不是的,我一定沒有到這里來過?!?/p>

且說那位總巡,本來有意遠遠的跟在后面,以便瑞福仔細查探,此時已走近了瑞福身邊。隔不多時,那葛、高兩個也走了上來。瑞福嘆口氣道:“我可實在懂不得了。這個地方,好像我方才沒遇見那人之前,在這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的;又好像他后來把我從這里引到了那邊一條街上,就是我們方才經(jīng)過的那個地方。”又道:“列位可知道,上了這幾層臺階兒,到底可以通到那里?”高利書道:“通到縣署前那塊方場。我們后面這條街,可以通到雕匠街?!比鸶5溃骸澳敲凑f,我弄錯了。我記得從沒有上過臺階兒,也沒有下過臺階兒。”高利書道:“再走也是不中用的,這里沒有旁處可通的。除非上了這臺階兒,可以通到縣署那邊,還有一面可以通美術(shù)街的。要是只管往前走,那就是一個死胡同了?!?/p>

瑞福聽了這話,在那里抓耳撓腮的想不出主意。又想了一會兒,說道:“我總得要去查探一回,而且我想我一個人去更好。要是可以放我一個人自去的話,就請列位在這里等我一等,待我一家一家的細看過去。你們不必怕我逃走,我頂多也不過三分鐘就回來的?!蹦俏豢傃猜犃?,很以為然。連稱:“好法子,好法子。必得要這么個辦法,才得妥當;不然,哄了這一大堆人去,倒反怕他嚇跑了呢?!边@位總巡嘴里是這么說,心里卻想道:“放是本來可以放他去,看他也不像要逃走的人。然而也得要防備他一著,問明白了他是個甚么人,萬一有個差錯,也好容易找他?!薄久肌靠傃泊艘?,也是一廂情愿。如果他想逃走,豈難捏報假名耶?

想過了一會,他便客客氣氣的對著瑞福問道:“我們鬧了半夜工夫,冒昧得很,還沒有請教先生的貴姓臺甫呀?!比鸶5溃骸拔倚砧F,草字瑞福,做的是雕刻工藝,住在白帝諾街九十九號門牌屋里?!笨傃猜犃?,不覺詫異道:“哦!原來是瑞福先生,那是一位極有名的雕刻師呀!久仰久仰,幸會幸會?!比鸶4鸬溃骸拔易约阂膊恢烙忻麤]有名,但是我敢說我不是那犯人的同黨。你也很可以去查一查,到底我說的話是真的不是真的。我住的那所房子,是我自己的,已經(jīng)住了十幾年了,左右鄰居都知道我的?!蹦强傃布泵ε阒δ樀溃骸澳鞘呛芸梢孕诺眠^的,方才錯疑了,實在是冒昧得很。”【眉】西禮偶遇生人,須待其自出名片,以通姓氏;不得如中國之請教貴姓臺甫。此瑞福之所以發(fā)牢騷,總巡之所以陪小心也。瑞福道:“我是一個技師,又是家長,又是地主,不是喝醉了酒,何至于這時候還在街上走呢?你看我穿的禮服,就可以知道我是個赴席的了?!笨傃驳溃骸笆茄?,你醉了才走錯路呢。這里是舊城子左近,若從這邊波心街過去,不遠就是大客店了?!比鸶5溃骸拔也砺肥亲叩貌簧倭耍仪覍δ阏f這緣故。我在大客店散席出來,本來同一個老朋友的兒子同車的,我伴送他回去,到了一條甚么臘八路,【眉】此時忽又記得臘八路的,是酒人神情。我就下車步行,想繞近道兒回去才走了岔路,鬧出這件事來。是呀,我還有一件事情要奉懇你?!笨傃脖愕溃骸吧趺词履??”瑞福便不慌不忙的說出那奉懇的事來。要知他到底懇的是甚么事,且待下回分說。

瑞福只存了一念與人方便,自己方便之心,遂致入人圈套,受累無窮。世路崄人心叵測,如是如是。瑞福自云:當時并非具有完全仁義道德心,不過酒后忽略世情,僅以常情度之,致入圈套。足見非十二分清醒,不足以立于社會中,與一切人周旋也??蓢@!

將死婦人之尸,細細鋪敘,有匣劍帷燈之妙。

(趼廛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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