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雀爺爺

每次病危，總是被急救床推著去病房，病床推到走廊上，七八個人，醫(yī)生、護(hù)士和病友摻雜，看著我花上半個多小時表演龜爬換床。

在中山醫(yī)院，從ICU轉(zhuǎn)出來的時候，晚上八點多，病房里已經(jīng)一片安靜了。我的到來打破了這片安靜，護(hù)士醫(yī)生忙是分內(nèi)之事，可是，比她們還忙的，是一對父女家屬。一個老頭，精瘦但是矍鑠，用極為難懂的口音憋足了勁兒對著痛苦爬行移動的我喊“加油”，簡直像故意添亂。老頭的女兒，也是個沒有眼力見兒的主兒，一張包子臉，配一個橄欖身材。看在阿彌陀佛教導(dǎo)的分兒上，我不再形容她的身材容貌，這女兒約莫也有四十歲，但還是很沒有分寸地對著萬分痛心焦急的我爸媽問：“這小姑娘那么年輕，啥病?。窟@么重??？”

我一邊爬一邊吐血一邊無語，后來我實在忍不住看她為難我媽媽，因為我知道每次人家問這問題，就像刀戳我娘的心，于是我勉強抬起半個身子對著包子臉毫不客氣地說：“這是癌癥病房，我當(dāng)然是癌癥啦。你們不是家里人得癌癥？還是來玩的？”

于是，瘦老頭和包子臉立馬噤聲，回到了病房。

安排妥當(dāng)我才知道，他們是我對床那個精神煥發(fā)、面容干凈的老太太的家屬。老太太不太說話，我禮節(jié)性地朝她笑，她也回復(fù)我笑。

老頭陪夜，包子臉去賓館休息。我們也安排妥當(dāng)，大家睡覺，一夜無話。

次日起床，我和我媽發(fā)現(xiàn)，老太太居然不能說話不會動，她的“話”只有老頭聽得懂。但老太太是個非?；顫姷睦咸谷粚ξ曳浅Ｓ信d趣，不停對我問東問西，多大了、有沒有結(jié)婚什么的，老頭就開始翻譯，但是口音太重。于是包子臉?biāo)驮琰c來的時候，開始二傳手翻譯，那個累啊。包子臉翻著翻著對老太說：“媽啊，你消停一點好不？我爸還沒吃飯呢。”不等老太太反應(yīng)，老頭生氣了：“你不愛說話一邊去，我替你媽說話?！?/p>

“你就護(hù)著她吧，累死你咋辦？”包子臉喋喋不休，然后朝著我們演說，然后我們對老頭肅然起敬。

那個容光煥發(fā)的老太太居然是個癱瘓了十五年的病人！老頭就一路服侍她十五年不動搖：早上五點多做早飯，八九點帶老太太去買菜，中午回來做飯；老太太吃飽喝足午睡，他洗衣服，洗好衣服老太太醒了要逛街找小吃，他就要一路推輪椅鍛煉兩小時腿筋，老太太心滿意足地吃小吃，他開始做晚飯；晚飯吃好，冬天老太太要看電視看到十一點多才擦身，夏天老太太又要出門納涼，回來洗澡；夜里老太太起夜，但凡一聲哼哼，老頭就要彈簧一般跳起來，服侍如廁。

后面幾日，我們發(fā)現(xiàn)，老太太從來不會在床上解決問題，每次都要下床坐在一個特殊的椅子上小便。嗚呼哀哉，可憐的老頭。這個服侍如廁可是個巨大工程，一百一十多斤的老頭，要把一百五十多斤的老太太扛下床，扛著半蹲著給她脫褲子，扶放到椅子上，然后給她擦屁股，再扛回去。

老太太一直不知道自己得了癌癥，所以一直樂呵呵的，東要求西要求，一會兒要吃烤羊肉串，一會兒要吃鹽津梅子。老頭不知道聽醫(yī)生的還是聽老伴的。因為老伴癱瘓多年，智商像個小孩子，不給吃就會一直哼哼唧唧哼哼唧唧，可以為一塊糖尿病不能吃的奶糖哼唧半個上午，搞得一個病房的人都不得安寧。我們都忍無可忍了，被虐待的老頭居然還是滿腹耐心：“老太婆，這個不能吃啊，不能吃。”我真是服了。

手術(shù)后老太太被抬回病房，我的天啊！病房里的人都痛過，雖然像我這種一聲不吭的很少，但也就哎喲幾聲。她竟然體力巨好，一夜沒有停過哼唧，用她獨特的語言一會兒讓老頭這樣，一會兒讓老頭那樣。包子臉作為女兒，竟然從不陪夜。我為她感到愧疚。

第二天，所有的病友都面色萎黃、精神不振。老太太居然還在搞，她左腹部有個引流管，竟然要求老頭把自己扳過身左側(cè)。刀口在腰部，她竟然要求老頭把自己扶起來坐著。我真是可憐那個老頭。上上下下，一天幾十遍，毫無怨言。

可是，老頭可能就是傳說中的黃蓋，挨得心甘情愿。

因為手術(shù)，老太太不能下來大小便了，她第一次開始使用癱瘓病人早就該習(xí)慣的床上便盆。然后理所應(yīng)當(dāng)尿濕了，老頭竟然把自己的換洗衣服墊在尿跡上，直到包子臉向護(hù)士要來多余的床單被套。

因為老太太的身體狀態(tài)和我始終沒有搞懂的病情，她暫時不能化療，于是不幾日就折騰著回老家了。

看電視，《中國達(dá)人秀》里有個一往情深的孔雀哥。那么，這個七十五歲高齡的老頭就應(yīng)該是孔雀爺爺了。

也許一切情都是不長久的，但是有這樣一個十五年，老太太已然是幸福女人了。

其實，家屬遠(yuǎn)遠(yuǎn)比病人更痛苦，因為病人的苦是肉苦，家屬的苦卻是心苦。病人生病了可以床上一躺眼睛一閉，而家屬卻要扛山過海，絞盡腦汁想辦法跑路子，自己滿肚子苦水，還要強顏歡笑，自己已經(jīng)郁悶得要撞墻，還要去面對心情更加陰霾的病人，去做病人的心理輔導(dǎo)師。病人家屬才是真的苦，才是真的偉大。

作為病人的我們活著，是因為他們的存在。病痛讓我們失去一切幫助他們的能力，我們突然從并肩作戰(zhàn)的伉儷變成了他們的負(fù)擔(dān)。我們心有愧疚，這種愧疚太過正常，但是不要讓這種愧疚成為病人與家屬的隔膜和更深重的負(fù)擔(dān)，對家屬仁慈，對他們溫柔，對他們悲憫，不要去加重他們的心理負(fù)擔(dān)。這是我們僅能做的。

雖然生病讓生命變得很痛苦，但是有更多真情讓我們不能放棄；雖然生病讓生命變得很慘淡，但是有更多的美好讓我們不忍放手。所以，我們選擇一起堅持，一起戰(zhàn)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