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吟詠 行吟記

各自去修行 作者:郭靖,沈希宏,周華誠 等 著


吟詠 行吟記

文|周華誠

“父親的水稻田”項目創(chuàng)始人,

生活美學(xué)研究者

聶魯達說,“我要在你身上做,春天在櫻桃樹身上做的事”。那么,在這樣的春天,我真想把神龍川的一間流水送給你。

送你一間流水

1

這一晚,宿溪水之上。

水聲嘩然,仿佛一場大雨。清明時,我在老家鄉(xiāng)下,正好落一場雨。我搬一只板凳在堂前坐了,望著那雨幕出神。檐溜如注,想象中的春筍隆隆破土。有人穿著蓑衣,牽牛荷犁,緩緩在田邊行走,漸近,又漸遠去。

這一幕,令屋檐下的人兀自回味。

此刻,我的房間就盛滿了流水,水聲如火如荼。

我是穿過一場薄霧來到神龍川的。山路很遠。樹林很綠。我們好像進入春天的深處。進入春天是需要一點儀式感的,那么,穿過薄霧,再接著行進六十公里,彎彎繞繞,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大約就是這個儀式的一部分。

生活是需要一點儀式感的。

否則,你為什么會逃離慣常的生活軌道,跑到臨安,跑到太湖源神龍川這樣的地方,待上一天,或是幾夜?

到神龍川這樣的地方來,就是一種儀式。一年一度的春天,也是一種儀式。那么,一間流水,同樣是難得的儀式。

2

神龍川最不缺的就是水。

一棵棵樹的枝頭,居然掛滿蛛網(wǎng)(像宮崎駿電影里的奇幻世界),蛛網(wǎng)上綴滿亮閃閃的小水珠(大小不一,分布均勻,仿佛一臺精密的儀器)。這樣一來,那些樹就像掛滿了鉆石。我疑心那是假的,但是湊近了看,居然每張網(wǎng)上都住著一只蜘蛛精。這便足以證明,蛛網(wǎng)的確是真的(并非像燈籠一樣掛上去試圖營造氛圍的東西)。

蛛網(wǎng)上的鉆石,一不小心落下一粒,漾開,就成為一群雨、一陣霧,或一注泉。

無數(shù)群雨、無數(shù)陣霧、無數(shù)注泉匯集起來,就成了神龍川的溪水。

那么大的水,從高山之上奔流下來,在群石之間沖撞,激蕩。

不盡溪水滾滾來。那么大的水聲,仿佛從天而降的一場雨。

不用開窗。那奔涌的流水,就從窗戶的縫隙里流進來了,從這幢建筑物的四周淌進來了,淌過我的肌膚,浴著我的全身。

這些水是從哪里來的?后頭是山。山上是無盡的草木。草木的根系,在看不到的泥石中生長,水就在這些根系之間涌動。這樣的涌動也是有聲音的,有的汩汩作響,有的滋滋有聲。

這些聲音,各有各的腔調(diào),畢竟草木不一,流水亦不同。天目山有多少種草木,便有多少種流水。松有松的流水,杉有杉的流水,梔有梔的流水,桃有桃的流水。三千多歲的大樹王柳杉,偉岸挺拔,自有它大柳杉承襲秦皇漢武、唐宋風(fēng)流的一脈淵流。瘦削聳立的落葉喬木胡桃科山核桃,又有它胡桃科的敏感、纖細。

那么多細微的腔調(diào),起先都是呢喃,地表之下的羞澀,草木內(nèi)心的私語,好了,一旦涌出來,就匯成一條溪,聚成一條澗,那就成了馬友友的大提琴,成了久石讓的《菊次郎的夏天》,然后成了國家交響樂團的第五樂章,成了徐悲鴻的奔馬《八駿圖》。就這樣,它們奔流到我的窗外,成為流水它自己。

3

在一間流水里入睡是什么感覺?

一間流水,跟一間車水馬龍顯然是不同的。我在想這個問題。本質(zhì)上它們都一樣,是由一種振動而產(chǎn)生的聲波,通過空氣或者固體或者液體之類的介質(zhì),傳導(dǎo)到你的耳朵,振動你的耳膜。那么,可不可以說,我們在聽到流水的時候,是流水在呼喚我們的耳朵,撫摸我們的身體?

但是,當(dāng)我睡在城市里,汽車的馬達、汽笛,那些為了迎接盛會而齊集路面的打樁機、修路機、柏油鋪路機,還有那些招徠生意的重復(fù)播放的電喇叭,《小蘋果》與《最炫民族風(fēng)》——它們也與我的身體發(fā)生接觸,不過,是用利爪在抓撓我們的耳膜。

此刻,流水,模擬了一場大雨,輕易就俘獲了我們的內(nèi)心。

一房間的流水,讓我仿佛回到了清明前的那場大雨中,身心俱洗,煥然一新。

如果給你一房間壓路機的聲音、一房間打樁機的聲音,或者一房間攪拌水泥的聲音,大概你是會瘋掉的。

我們每天生活在喧囂的世界里。我們多么向往寂靜。然最大的寂靜應(yīng)該包括蟲鳴、水流、鳥語、花開,以及樹葉墜落割開空氣,林中堅果落地震動山谷,空山人語響,遠寺鐘聲慢;還應(yīng)該包括炊煙直上,霧漸起,蝴蝶扇動翅膀,小鹿躡腳走,太陽下山,狐貍精在書頁間徘徊。

對的。流水并沒有掩藏什么聲音,神龍川的流水把這些都提供給了你。正是這流水的轟鳴,讓整個世界一下子變得清靜了。

我在神龍川,盼著天快黑。

因為我要去睡覺。

在一間流水中上床,在一場大雨中酣然入睡。夢里花落知多少,也沒有多少,一地的花瓣而已——是日本晚櫻、垂絲海棠,還是滿地桃花,反正,我是分不清。

4

保羅·西蒙,唱著The Sound of Silence(《寂靜之聲》),在清晨的寂靜里。

我打著赤腳,打開了陽臺門,推開了窗,讓更多的流水涌進我的房間。這清晨六點,天光清涼,這世界寧靜又奢侈。

我在音樂與水聲里躺下,又睡了一個回籠覺。

多久沒有這樣簡單又扎實地睡過覺了?余秀華寫詩,說“穿過大半個中國去睡你”,我以為用來形容臨安是合適的。臨安是一個適合睡覺的地方,神龍川更是。

房間的名,叫什么“悟馨”,叫什么“隨緣”,叫什么“舍得”,不如,就叫“一間流水”好了。

穿過一場薄霧去神龍川,是我們在這個春天的一場儀式,一場關(guān)于流水的儀式。聶魯達說,“我要在你身上做,春天在櫻桃樹身上做的事”。那么,在這樣的春天,我真想把神龍川的一間流水送給你,并且讓那一間流水,在你身上做春天在櫻桃樹身上做的事。

春山慢

這個春天,我想,是結(jié)了茶緣。先是去了云南普洱,入幾座茶山,在氣息久遠的春天的山道上行走,跋山涉水,在蒼虬的古茶樹前流連,呼吸。一入春山深似海。甚至,到了凌晨,我依然坐在山民家里,看他們炒茶制茶,云氣氤氳,跟他們飲茶說茶,半醉半醒。

采茶人的歌,還在耳邊響著。采茶人的篝火,還在夜里噼啪。布郎山、南糯山、蠻磚山,我離開云南好久了,那幾座春山仿佛還在記憶里,在天地間寂靜,在月光下浮動。

回到杭州后,去見一位新朋友,發(fā)現(xiàn)他居然是做茶器的。我就坐在他的工作室里,喝茶。他用自己設(shè)計、燒制的茶壺來泡茶??此莶瑁路饡r光都慢下來,那么靜。一個四十來歲的男人,文質(zhì)彬彬,輕聲緩語。他燒制的茶器,用的是汝窯工藝——天青釉,月白釉。他自己調(diào)了一種釉,因其細膩,名之以“青羊脂”——羊脂,那是和田玉的一種。青羊脂的茶壺上面,還搭配了有意思的鐵銹釉,細細看,表面有細密且內(nèi)斂的開片。我當(dāng)時喜歡,就買了一把茶壺,朋友又送了兩只茶杯,都令我愛不釋手,那幾天泡新出的茶,都用這一組茶器,很有春天的悠游之感。

日子過著,清明還沒有到,又有友人邀約,說去尚田鎮(zhèn)的南山采茶。我一聽,高興,覺得這是茶緣,跟茶有關(guān)的事,都前腳接后腳地在這個春天趕來了。

二禾君,我總是會想起這樣的山頭,在春天。這樣的山頭其實在南方是多見的,每一個山頭都被嫩綠鋪滿,嫩綠打底,點綴著紅色、粉色、白色、黃色的花。

南山的腳下一定是有溪流的,否則那就不是春天,更不是江南。我現(xiàn)在可以很自豪地跟北方朋友說,在這里,每一條山溪中,流淌的都是春水。一條墨色的溪,一條渾濁的溪,或是一條像乳白色牛奶一樣的溪,顏色曖昧、油畫一樣的溪,那都是不好意思叫作春水的?,F(xiàn)在這里的水是清的,是綠的,是跟古畫里的高山流水、林泉高致一脈相承的。

南山不遠。二禾君,如果你去了,你一定也會喜歡那里。山水相依。山以水為血脈,以草木為毛發(fā),以煙云為神采,故山得水而活,得草木而華,得煙云而秀媚。在南山,云是自在的,水是潺湲的,山有明晦,隱現(xiàn)于煙靄之間。

二禾君,你一定要問我,說了這么久,為什么還沒有說到茶。當(dāng)然是要說的。我們?nèi)ド江h(huán)水繞的南山,便是去采茶與喝茶。到的時候,已是黃昏,夕陽在南山上空斜照,茶園里現(xiàn)出一層一層深淺不一的綠色。晚歸的采茶人,挎著竹簍行走在山道上,竹簍里是葉葉新芽。

在太陽落山以前去采一把茶,我們其實只是去過把癮,過一把與山野親近、與草木無間的癮。這是一群心猿意馬的采茶人,站在茶樹面前,卻有太多的事物可以吸引我們的目光——一株開滿白花的梨樹,一叢低矮的鼠曲草(立即可以想到令人垂涎的青團與艾果),一小株紫花地丁,一只拍打著翅膀倉皇逃竄的山雉(想到要是有一把獵槍該多好)。一株油菜花,像是一場意外,跌落在茶行里,開得那么黃。于是有人立刻想起了遠方,想起了意象里的壯觀的油菜花海,想起了自己放在衣柜里的長裙,她們說:“春天嘛,油菜花是一定要去看的。”

二禾君,現(xiàn)在,我們在一行茶樹前彎下腰身,一只手猶猶豫豫地去采摘樹葉,該摘老葉還是新葉,應(yīng)該采一旗一槍還是兩旗一槍,還有采摘的姿勢對不對,面對一株新鮮的茶樹、一片活潑潑的茶葉,我們立刻露怯了,和它們在一起,我們底氣不足,內(nèi)心惶恐。我們離開這些植物太久了。

鳥鳴,從遙遠的地方傳過來。鳥鳴讓我們心神不寧。鳥叫一聲,又叫一聲,春山顯得很空曠,我們心里空落落的。二禾君,在這個春天,我們總覺得把什么東西遺落在了遙遠的地方。

采茶是要在一座空山好,喝茶也是要在空山才好。

想想看,汲取流泉,在松下煎一壺奉化曲毫,古畫里經(jīng)常這樣畫。眼前這座山,茶園盡綠,春意正濃,是一座滿山,但這也無妨,心中有茶,哪里都可以造出一個境來。

一小撮茶葉,是帶著水汽、云霧而來,也收藏著鳥鳴與花香。有的地方出茶葉,高山之巔,峋石之隙,危乎懸崖,幽者深澗,有蘭花相伴,有流泉之音,于是飲茶之人可以從一杯茶里品出蘭香,聽見流泉。是這樣的,喝茶的人久了就會變成詩人。他可以從一杯茶里聽見流泉,聽見松濤,看見陽光與雨水,品出一只麂子輕快地掠過茶園,而風(fēng)在山崗上輕輕地吹。

采茶人——另一種身份的采詩官——收集而來的嫩芽被歸攏到一處,攤晾半天之后,將茶葉放入220攝氏度的鐵鍋。在那樣的熱力下,嫩綠的茶葉悄然收起隱形的翅膀,退縮,內(nèi)斂,緊結(jié),做蒼老狀、沉思狀、世事洞明狀、看破而不說破狀,馥郁的草木氣息一部分散發(fā)出來,另一部分被封閉禁錮于體內(nèi),就此,深深緘默不語。

在下一場酣暢淋漓的雨水到來之際,它們才會打開自己。它們被滾燙的雨水喚醒,繼而起舞,繼而豐盈,繼而沉醉,繼而把自己交付給飲茶之人。

那一場雨水,也許很快,也許,很久很久以后才來。

二禾君,我常常想,明前茶到底有幾種吃法。

一是煮食。當(dāng)然了,沸水沖泡也是一樣的。把水燒起來,或是把茶與水一道煮。二禾君,在這樣的春天,我想,坐在梨花樹下喝一杯茶,總是相宜的;要是在日本,就非得坐在櫻花樹下了。櫻花是薔薇科植物,梨花是十字花科,然而效果是一樣的——風(fēng)吹來的時候,花瓣都會紛紛揚揚。日本的審美里頭,有一種物哀之美,櫻花只開不過六七天,就紛紛揚揚兀自飄零,引得人黯然神傷——特別美好。松尾芭蕉有一首俳句——“樹下肉絲、菜湯上,飄落櫻花瓣”,而一盞清茶,坐在梨樹下喝,白色的梨花瓣紛紛揚揚地飄落下來,就是一件美好又充滿希望的事,因為可以想象梨子的味道。

一是鮮食。鮮食,真是奢侈,二禾君,我指的是茶葉炒雞蛋。有一次在杭州的龍井村里,正是早茶出來的時候,民宿主人炒了一份茶葉炒雞蛋,好吃。茶葉微苦,雞蛋嫩滑。杭州菜里,以茶葉入饌是有先例的,譬如說,龍井蝦仁。蝦仁白白嫩嫩,茶葉鮮鮮綠綠,好看極了,像是一個裝在盤子里的春天。然而,龍井蝦仁,是清淡極了的菜,入口幾乎沒有什么重味,只有一絲清香。再譬如,杭州還有一道菜——茶香雞,也是有茶葉入饌的。

或是嚼食。人在山上,采一片鮮茶,放在嘴里嚼。二禾君,不知道你有沒有這樣嚼過茶葉?你會泡茶,你一定知道,我們江浙人,說喝茶都說成吃茶。意思一樣的,喫茶去。禪茶一味,我總以為,高人只要一葉茶,放在嘴里嚼著便好。你也可以試試的。

再是目食。茶葉在山頭,是很好看的,茶葉泡在水里,緩緩地綻開,重回鮮綠的顏色,舒展成仍在枝頭的樣子,也是好看。二禾君,綠茶的飲法里面,目食是很重要的一個部分,綠茶放在玻璃杯子里,沸水沖下去,葉子浮浮沉沉,起起落落,這是喝別的茶所無法體會的。

二禾君,我現(xiàn)在,就在這座叫作南山的茶山上,就這樣神思游離。我又想到的是,奉化這個地方,有雪竇山、雪竇寺,有布袋和尚,有蔣氏宗祠,有仙氣,也有隱逸氣。南山這座山,雖然是江南春天常見的山頭,但是它又如此不一樣,有茶,有云,還可以駐留一些高士。茶自古便與禪者有著不解之緣,在清寂悠遠的地方,容易出禪,也容易出好茶。奉化之茶,人稱“奉茶”,一語雙關(guān)——奉茶,你吃茶吧——一盞茶湯煙云浩渺,便有一分禪意蘊于其中。

是的,如若茶不涼,甘愿一日飲。

坐在南山的山間品一杯茶。

用的是最常見、最普通的杯子,一撮新茶下去,一股沸水下來。我們在霧氣蒸騰之中,開始喝茶。我又想起上次與朋友對坐泡茶的情形了。他是那么安靜的人,據(jù)說,很多人因為看過他泡茶,就立刻愛上了喝茶。那個茶室也特別,徒有四壁,壁上空無一物,唯有遼闊。坐在那里喝茶,內(nèi)心是澄澈的。慢慢地,泡上一壺茶。

有的人泡茶,手上有一種多余的動作,譬如舉手之間多一分裊裊娜娜,看得出來,那是一種茶藝培訓(xùn)班里出來,故意為之的舞蹈性動作,仿佛寫字時,筆跡末端的花體、刻意的勾連。在茶山上,看山人泡茶,干凈沉穩(wěn)利落,說一不二,絕不拖泥帶水。這是一種生活的底氣。說到底,吃茶吃茶,用什么茶器吃、坐在哪里吃,并不是那么重要,田間勞作的農(nóng)人口干舌燥之際捧起大茶甕咕咚咕咚地喝,跟坐在窗明幾凈的屋內(nèi)悠然小口地飲,并沒有本質(zhì)的區(qū)別;甚至極端一點地說,喝的什么茶、泡的什么水,也并沒有那么重要。

那么,什么是重要的?

我想,是不是有坐下來喝一杯茶的心思,才最是要緊。

來,到南山來,坐下來喝一杯茶。

這世界變化得太快,坐下來,喝一杯尚田的春山慢。

新水添上二三回,喝著喝茶,心里就會“錚”的一聲響起來,就像靜夜里,“錚”的一聲清脆的響,茶器上又多了一道開片的紋路。

沒有遇到那座山

瀑布不錯,雖有些瘦弱,但冬山之中,這樣的水倒是嫵媚。大龍湫飛云漱玉,疑是銀河落九天。小龍湫婀娜多姿,儀態(tài)多變化。還有什么三折瀑、梅雨瀑、羅帶瀑,像是長電影里時時出現(xiàn)的小高潮,一路看景,也就毫不枯燥。

雁,終究是錯過了。

二禾君,我到雁蕩山去,聽說那山頂有湖,蘆葦叢生,秋雁宿之,因有雁蕩之名。然而這時候寒意漸深,大雁早已南飛。唯有蘆花白尚在風(fēng)里飄搖,搖出一片閃爍的碎金。

世人看見雁蕩山好地方,都想留下來。明人王季重,一個戲謔成性的人,他寫《雁蕩》居然寫得那么認真、那么長。他說:“若得移家來,小結(jié)一樓,朝夕癡對,定須看殺衛(wèi)玠?!?/p>

雁蕩山奇秀,還在于,它日有日的看法,夜也有夜的看法。白日里看到的層巒疊嶂,到了夜晚,用黑色的夜幕一裹,都成了抽象的二維畫。

什么“夫妻月下戀,牧童偷偷看”,又什么“雄鷹斂翅,犀牛盼月”,人皆稱奇。

黑夜,層林盡染的山峰只剩下黑黝黝的輪廓,立體成扁平,細節(jié)被模糊,色彩被消除。這是天空對山峰的祛魅。蕪雜的內(nèi)容都被去除之后,應(yīng)該也會有一些新的東西生長出來——譬如獸鳴、蛇蟲,以及夜鶯的歌唱,還有月光,與飄忽的想象。

但,我想的是,日間所見,與夜間所見,哪個才是真正的雁蕩山。

有山,便有山里人。

雁蕩山深處,溪生云起之地,有一位都市女白領(lǐng)辭職來行。她物色了一處破敗老院,略事修葺,就此安營扎寨。

本來,這也沒什么稀奇的——這幾年,逃離城市,隱居山中,幾成時尚之一種??墒?,這名女子,十多年前就孤身去香格里拉高原,在一所藏文學(xué)校支教過。也由此,她回到雁蕩山,不只是隱居,居然還造了一座書院,在山里搞起山野的教育。

——這就令人起了景仰之心。

雁蕩山深處,還有一座白云庵。很多地方都有白云庵,但雁蕩山的白云庵特別。據(jù)說,很多人趨之若鶩,是想見一個人。

二禾君,這里有一個故事。此庵住持師太,大半個世紀前出家,其時年方二八,貌美如花。在那個年代,通訊并不發(fā)達,此事卻很快被鄉(xiāng)鄰們知曉并傳播。于是,她成了雁蕩山的一樁傳奇。于俗世中人,哪里有什么戒律清規(guī),不過是依著自己的好奇之心行事。當(dāng)年還有淘氣的中學(xué)生專程跑到白云庵外,疊羅漢爬窗戶,只為了一睹芳容。

其實,這位師父的經(jīng)歷并非多么離奇,既非為生活所迫而出家,也非遭遇困境而遁世,乃是一項個人的選擇。但是人們不相信沒有波瀾的事,更愿猜度離奇。

其實,對這個世界,人還是要有一點自己的看法的。這讓我想到新近看的一部電影——《血戰(zhàn)鋼鋸嶺》,一個不愿意觸碰槍械的人,真的可以走上戰(zhàn)場嗎?真的這樣,又如何?

沒有人可以抵抗光陰的流逝。山中無歷日,寒盡不知年。常聽人說,有人去了白云庵,看見一個空房間內(nèi)端坐一位老尼,低眉順目,臉上俱是清靜、安寧。我想,這是好的。在她這里,恐怕只有草木山川,而紛紛擾擾的世人來去,也不過如庵外流水一樣平常。

一個人的堅定的平常,足以成為傳奇。

我也到白云庵去了,見到一樹雞爪槭紅得明亮,兩三只貓蹲著吃東西。一切都安靜極了。走到山門外,一條深溪,亂石參差,無水。想到,若是春來,山水充沛,此溪必是奔騰吼嘯,滾滾而下。

北有終南山,南有雁蕩山。這話是我亂說的。但,世上那么多人來過雁蕩山,有多少人又能真懂得這山呢?入山容易,看山難。我們常常不憚以自己的想法去揣度別人,或以一個片面的角度去揣度一座山。然子非魚,子也非山。我們白天這樣看山,夜晚那樣看山,在雁蕩山面前,我們不過都是蒙著雙眼摸象的人。

二禾君,我相信,山人是山的密碼,但兩位山人我都沒有見到。云在青天水在瓶,不如一起吃茶去。

我們在看雁蕩山的時候,我們看見了什么?

此刻,我們坐在山間平臺之上,一邊喝茶,一邊仰頭望天。

雁蕩山險峭峻奇,直沖天際,人仰望之,頓覺自己如螻蟻,如塵埃。兩山之間,一人沿著一根懸空的鋼絲往前走。他的腳下,一步天堂,一步深淵。

我們坐在那里仰望,數(shù)百米外,似乎那空中行走的人也不過是一只鳥兒,或一只猴子;他在那一線之上,滑動,翻滾,晃蕩,前行。似乎,空中還有些風(fēng)。風(fēng)來的時候,鋼絲就在風(fēng)中搖晃,帶起隱隱的嘯音。這樣的情景,看得人腳軟,仿佛自己就踩在那樣的鋼絲上。剛剛走過玻璃棧道,有過感受,腳下空蹈,目不敢視。若是走在鋼絲繩上,腳下連一層玻璃都沒有,那又會如何……便生一種人生飄零、空空蕩蕩之感,在心中晃來晃去。

任何經(jīng)驗,沒有嘗試過的人,不能知之。

一百年前,雁蕩山的村民采藥,就這樣懸在繩上,在險峻的山上悠來蕩去,如猿猴攀高爬低,命懸于一線。他們采得絕壁之上的藥草,還采得什么?想來,不知道是什么樣的藥草值得拿命去采。武俠小說里,在這樣的懸崖絕壁上采的,無非是千年靈芝、還魂草、不死藥,諸如此類;吃下去,起死回生,還魂生陽,長命百歲,人生不老。

坐在石階上的大叔,淡然地說,他已經(jīng)這樣采藥走鋼絲幾十年?,F(xiàn)在,則是更年輕的人走在天際,而他自己,老了,早已是當(dāng)爺爺?shù)娜耍瑧?yīng)該歇一歇了。

我們仰頭看空中的鋼絲,內(nèi)心震顫,滋味復(fù)雜。百年以來,依然有人在數(shù)百米之高的地方行走,在天空,在白云間。說到底,我們沒有站在那個位置,所感受的滋味,也不過是揣測吧。

如果在這些行走者的頭上戴一個攝像頭,我們每一個在底下坐著的觀眾也戴一副眼鏡,眼鏡直連著那個攝像頭。這樣,是不是每一次搖晃,都會在我們的心上搖晃?每一次,腳下哪怕只是微微一滑,會不會,我們的心就跌下去,跌下去,直落深淵?

這樣,是不是,我們對周遭的人世,就可以有更多的感同身受?

二禾君,從雁蕩山回來,我正好開讀一本書——《七堂極簡物理課》。

我們看一座山時,我們看見什么——事物在我們面前攤開,而我們是否能看清它,是可以存疑的。我們一直以為,大地是平的,腳下是地,頭頂一片天。后來才知曉,地球其實是圓的,地球,不過是飄在太空里的太陽系里的一塊大石頭。

再后來,人們才知道,太陽系也不過是不計其數(shù)的星系中的一個,地球也好,太陽也好,都不過是浩瀚的銀河系星云里的滄海一粟。

再后來,人們才發(fā)現(xiàn),銀河系本身,也不過只是眾多星系間的一粒塵埃。

二禾君,這本書,薄薄的,卻很耐讀,我也想推薦給你。它說,在人類認識世界的歷史長河里,每一次飛躍,都給人類帶來巨大的驚喜??臻g不再是“虛無”,而是一種可以彎曲、變形、波動的實體。天空和大地,總是存在超出我們的哲學(xué)或物理學(xué)想象的東西,這也早不是什么新鮮事。

于是,人的思維,突破和抵達什么樣的疆域,人采取什么樣的視角去觀看,這個世界也就有了橫看成嶺側(cè)成峰的全新異趣。

于是,一座雁蕩山在我們面前攤開,你能看見什么?是看見它的白天與黑夜,還是看見它的過去與將來?是看見構(gòu)成一座山的粒子的波動,還是看見時空在山的四周彎曲?

一個世界在我們面前攤開,你能看見什么?是看見人與人的隔閡與誤解、族群與族群之間的利益紛爭,還是和諧共存?是看見時間的無垠、宇宙的渺小,還是別的更多的無以言說的一切?

我們常堅信自己看見的一切,但事實上,真正決定能看見什么的,是人的思想。于是,問題就變成了“你以為自己看見的就是你看見的嗎”。

一座雁蕩山,所提供給我們的,其實,要比我們想象的遼闊得多。

二禾君,我常想起這樣的一座山,想起它的日與夜,想起那些居于山中、我沒有遇到的人,以及沒有遇到的草木鳥獸。我想,我們終究,是要像捍衛(wèi)生命的權(quán)利一樣,去守護每一種不同,尊重每一個個體選擇的自由。水流,草長,云卷與云舒,都比我們所知道的有更自在、更亙古及更站得住腳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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