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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亡年代的流亡學生

杜谷詩文選 作者:杜谷


救亡年代的流亡學生

歲月匆匆,1936年夏,讀完初中,經過畢業(yè)考試,一部分人被淘汰出局,學校又從全國招考了一批青年新秀,其中不乏像日后成為羅素弟子的數(shù)理邏輯大師王浩一類精英。我有幸獲準直升,與他們成為校友。

但當時國難方殷,日寇早已鯨吞東北,正在蠶食華北,半個中國,岌岌可危。1937年夏,我們才讀完高一,就參加了首都學生集中軍訓,被送到號稱蔣介石御林軍的“教導總隊”受訓?!敖虒Э傟牎痹谀暇〇|郊的孝陵衛(wèi),營盤廣大,集中了南京全市的高一學生,但被化整為零,混合編隊,目的在分化瓦解,防止鬧事。沒有想到這倒使一些進步學校的進步學生,成為種子,散布到各個學校,生根發(fā)芽。愛國學生反對蔣介石賣國求和路線的憤怒情緒,更廣泛地得以傳播。一些進步書刊原先在中大實校的圖書館、閱覽室很少看到,在這里卻悄悄流傳。我在隊里就結識了一位安徽中學的進步同學姚澄宇,他說,讀魯迅,要讀魯迅的雜文;讀小說,要讀高爾基的《母親》《我的童年》《我的大學》;讀時文,要讀鄒韜奮的《萍蹤寄語》和鄒主編的《生活周刊》……這使我豁然開朗,從原先只愛讀抒情詩文,擴大到閱讀雜文、時評、政論。他還悄悄告訴我,要警惕國民黨特務組織“藍衣社”及“中華復興社”在隊中的活動,它們是蔣介石法西斯專政的工具,這使我茅塞頓開。

1937年7月,三個月軍訓結束,盧溝橋的炮聲已響,我和姚澄宇依依不舍,他約我和他一起在《南京人報》上創(chuàng)辦一個文藝副刊,刊名“雅歌”。他取筆名為杜若,我仿他取筆名叫杜谷,但刊物只出了一期,日軍就在上海挑起“八一三”戰(zhàn)火,以后我們都從南京隨校西遷,互相不知所往,我在云貴川到處打聽,始終不知他的下落,這使我終生遺憾。他和我萍水相逢,但能推心置腹,指我迷津,我永遠記住他的友情。

“八一三”上??箲?zhàn)爆發(fā)以后,我在集中軍訓時認識的班長奉命出征。以往,他在帶我們訓練時,經常被同學們刁難氣得直哭,我沒有刁難過他,他也就對我特別友好,臨別時記下了我的學校、地址。不久,我就接到他到達閘北前線時寄來的信,敘述了他在開赴淞滬前線時沿途受到愛國群眾熱烈歡迎的情景。我覺得這是鼓舞抗戰(zhàn)士氣的絕好材料,乃以它為基礎,寫成一篇散文特寫,題為《到前線去》,署名杜谷,投寄南京《中央日報》副刊,很快就發(fā)表了。這是我第一次向大報投稿,初試成功,信心倍增。

但不久,南京就遭日寇瘋狂轟炸,我的母校不幸中彈,一片狼藉,廬舍為墟。中大校長羅家倫決定實校西遷,9月在安徽屯溪開學上課。于是在9月初,我和小學、高中兩度同班的好友王鵬一同乘車經蕪湖、宣城,到達屯溪的臨時校址。

學校借住在屯溪黎陽邵家祠堂,群山當戶,門臨河流,校舍因陋就簡,學生張燈夜讀。在此我有幸遇上學生時代的又一恩師——常任俠先生,他是我們高中部主任,同時教我們高二語文。他是一位詩人,畢業(yè)于南京東南大學文學院,曾從南社詩人讀漢魏古詩,又與程千帆、沈祖棻等組織中國詩藝社,創(chuàng)作新詩。且與戲劇家田漢交好,曾參與演出田漢導演的《復活》和抗日話劇《盧溝橋》,因此在實校深受學生敬愛。

他教我們語文,不用傅東華編的課本,認為觀點陳舊,與當前救亡毫無關系,乃自選講《漢書·蘇武傳》,張揚先民氣節(jié),持久不屈;講《國語·勾踐滅吳》,以古代民族復興之史實為當代借鑒;講《孫子·虛實》針對前方戰(zhàn)事失利、學生因而產生的悲觀情緒,曉之以“為保存實力,可以有利地形再行反擊”。同時他向學校當局建議,減去與抗戰(zhàn)無關課程,加強軍事訓練,增加救亡科目,參與救亡活動。為此,他親自教授我們日語和游擊戰(zhàn)術……在他的鼓舞下,同學們愛國備戰(zhàn)的熱情高漲,對抗戰(zhàn)的悲觀情緒一掃而空。

1937年11月下旬,廣德失守,南京危急,京屯道上,逃難的人群絡繹不絕。中大忽然傳來附中繼續(xù)西遷的消息。一些官僚子弟逐漸離校而去,貧困學生不免愁苦憤激。這時常先生召集我們談話,開導我們?yōu)榱碎L期抗戰(zhàn),要準備過更艱苦的生活。同時他為學校上街尋找西遷的便車,把貧困學生一起帶走。恰巧這時有個華僑馬戲團撤到屯溪,無錢西進,他們有大卡車兩臺,正好租給我們運送師生。常先生親自組織我們分批乘車,往返輸送,終于都送到了鄱陽湖邊的鄱陽縣。常先生又與鄱陽縣政府接洽,派木船送我們渡鄱陽湖到南昌。

這一次我有幸與常先生同乘一船,在兩天的水程中聽他暢論中國文學史,從我國的古詩源流講到丘逢甲的抗日愛國詩詞;從胡適的白話新詩,講到郭沫若、聞一多、徐志摩、戴望舒;從魯迅、茅盾講到殷夫、蒲風……從中國的抗日戰(zhàn)爭講到朝鮮人民反對日本殖民統(tǒng)治的斗爭;還講到世界上出現(xiàn)了法西斯,它們就是戰(zhàn)爭的罪魁禍首;當今世界已無公理與正義可言,唯有以戰(zhàn)爭消滅戰(zhàn)爭。因此他勸我們不要光讀課本,要多讀課外新書;也不要光讀文史,還要廣泛涉獵政治、經濟,特別是救亡的書刊……

舟行竟日,湖上煙波浩渺,四望無際,唯見水鳥出沒。靜聽常先生娓娓而談,引起我無限遐想。他那偉岸的身影,耿直的神情,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在敵機的轟炸聲中,我們到達南昌,匆匆登上西去長沙的火車。12月19日到達長沙,才知道南京已經淪陷,我已無家可歸,心中不勝悲憤!常老師率領我們暫住馬王街修業(yè)學校,略事休整,即令我們上街購買救亡報刊及社會科學著作,立即組織救亡團開展救亡活動;他同時往岳麓山高級農業(yè)學校接洽臨時校舍,晚間即動員我們同赴青年會聽徐特立先生演講,一連數(shù)日,深受鼓舞。這時,從前方撤退到長沙的傷兵漸多,當?shù)卣疹櫜恢?,關懷不夠,常先生又組織我們到傷兵中去,舉行慰問演出,并親自創(chuàng)作新詩《受難者》到傷兵中去朗誦;創(chuàng)作劇本《后方醫(yī)院》,教育傷兵體諒暫時困難。

1938年初,我們遷入岳麓山高級農業(yè)學校,適逢南下的平、津院校亦在此建立臨時大學。于是山上山下,救亡歌聲響入云霄:蘇聯(lián)的《祖國進行曲》、法國的《馬賽曲》、中國的《救亡進行曲》《犧牲已到最后關頭》,迅速傳唱。常先生又特請著名音樂家張曙親自教我們唱新創(chuàng)作的救亡歌曲,更加鼓舞人心。與此同時,斯諾的《西行漫記》譯本,已在同學中廣為流傳,這又使我們認識到挽救中國危亡的希望在西北、在共產黨。此后高中各班同學紛紛離校,有的奔赴延安,有的到臨汾投考民族解放大學,有的到鄂北、皖中訓練民眾,這些同學都求常先生介紹到武漢去找田漢。常先生自己不久也離校去編《抗戰(zhàn)日報》,后來又由田漢介紹到武漢三廳去編抗戰(zhàn)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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