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輯 好寂寞的岸（1942—1945）

在村落中——一束泥土的戀歌

一

昨夜我從夢你的夢中醒來

看見月亮坐在露濕的山坡上哭泣

她好像知道你悲苦的遭遇

只見她在隱去的路上不停地嘆息

今夜我又從夢你的夢中醒來

月亮已經(jīng)傷心地爬過山脊

只有你孤零零地站在夜的深處

茅檐上還留著冰涼的淚跡

我的可憐的小村莊

什么是你值得留連的記憶

我記得那天在村里

看到的情景真令人顫栗

一個老婦吊死在黃桷樹椏

她的老漢無告地用手挖掘荒坡的黃泥

她的小兒子哭著迎落日走去

二

讓我忘記那些悲哀的記憶吧

因為有陣陣曉風(fēng)從遠(yuǎn)方吹來

在祖國廣袤的原野那邊

黑夜已經(jīng)褪下它長長的喪衣

呵睜開你困乏的眼睛

呵梳理你披散的頭發(fā)

忘掉我的一切不安和煩惱

站起來迎接乳液一樣的曙光吧

我聽見黎明的風(fēng)的歌唱

河流的歌唱群鳥的歌唱

太陽出山的儀仗隊

壯麗的云的歌唱

多么優(yōu)美的交響啊

正在苦寒的北方國土上飄揚

我聽到新人迎生的序曲

三

但是在這里

黑暗還籠罩著大地

我也好像一個蕩盡家產(chǎn)的浪子

身上背負(fù)著失去家園的羞恥

今天才懂得即使一寸土地的意義

山城又布滿白色的恐怖

朋友們風(fēng)流云散隱蔽到四處

只有我無處可去只好

從一個村落流浪到另一個村落

我真想永遠(yuǎn)向天邊走去

以我赤裸的雙足走遍

我們遼闊的綠色的國土

我要走到每條小路的盡頭

去叩詢原野幽深的奧秘

一天我走到一個荒蕪的池邊

看見池上有個暗淡的日輪

正在慢慢地沉沒

最后我走到一條小河的上游

那里斑鳩、藍(lán)翎、紅襟雀在樹叢上縱飛著

我坐在巨大的笨拙的水車旁邊

凝望那從空中跌落的水滴

在這沒有人跡的曠野深處

我以虔誠的心靈諦聽著

我們國土靜謐的呼吸

四

可惜現(xiàn)在我病倒了

只能從木格的窗中看到淡漠的天空

白羽的鳥在水田上棲息著

縱飛的麻雀箭似的飛過

那修長的秀麗的榿木樹喲

像藍(lán)雨一般天色透過你

你筆直地站在窗外的田邊

溫柔地深情地凝望著我

呵曠野的誘惑哦

拋我到林中去吧

拋我到山坡去吧

我的好心的朋友們

因為我的骸骨

終歸要化為大地的泥沙

1942年1月·重慶雞歇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