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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海淀鎮(zhèn)淘書史

書肆巡閱使 作者:謝其章 編


我的海淀鎮(zhèn)淘書史

謝其章

1996年冬天從西城區(qū)的陋室搬到海淀區(qū)的陋室,竟然已經(jīng)過去了二十年。在一個地方住久了的感情猶如一棵枝繁葉茂的老樹,總是能講出許多它看見的故事來,正所謂“老樹閱人多”的意思。魯迅在《一件小事》里寫道:“我從鄉(xiāng)下跑到京城里,一轉(zhuǎn)眼已經(jīng)六年了。其間耳聞目睹的所謂國家大事,算起來也很不少;但在我心里,都不留什么痕跡,倘要我尋出這些事的影響來說,便只是增長了我的壞脾氣,——老實說,便是教我一天比一天的看不起人。”而我在海淀二十年來的痕跡,留下的也不過是淘買舊書的記憶,北京四九城的書攤書肆我大都寫過了,這回來寫寫我與海淀鎮(zhèn)書攤書店的故事。海淀鎮(zhèn)是區(qū)府所在地,也是舊書店群集之地,今已消歇星散的舊書攤當年亦環(huán)伺周遭。

雖然我家在海淀區(qū),但是二十年前的交通遠不如今日之便利,去海淀鎮(zhèn)訪書我一直視為畏途。不便利有三,其一是沒有直達的公交車;其二是舍不得錢打車;其三是騎二十幾里路自行車簡直活受罪,夏天暴曬冬天凍個半死,再加上汽車尾氣及揚塵。人生永遠如《茶館》里王掌柜所云:“年輕的時候有牙沒花生仁,老了以后有花生仁沒牙?!痹L書亦如人生,如今去趟海淀鎮(zhèn)太便利不過了,地鐵公交均直達,可正經(jīng)八百的舊書沒了蹤影。

剛剛翻查了舊日記和舊書賬,才想起來我沒搬到海淀區(qū)之前已經(jīng)來過這里淘書,那就應(yīng)該從我的第一次造訪寫起,這樣才稱得上完整的“我的海淀鎮(zhèn)淘書史”。

第一次的日子和地點均查到了,1992年5月12日,周二,海淀“籍海樓”。那個時期我調(diào)到首都體育館旁邊一家私企上班,離海淀鎮(zhèn)不算遠,公交四五站地。近歸近,所購之書較琉璃廠海王村的檔次可差遠了。

5月12日日記:“小雨下個不停。下午兩點奔海淀圖書城,正好上午剛讀了新一期《文匯讀書周報》,有報道介紹海淀鎮(zhèn)新開了一家大型書店‘籍海樓’。此樓裝飾豪華,一家書店套著一家書店,迷宮一般的布局。圖書進出口公司和圖書貿(mào)易公司都設(shè)有門市,于貿(mào)易公司購三冊臺灣《炎黃藝術(shù)》雜志,每冊六元。另外三本是《臺北·國立故宮博物院珍藏書畫》二十五元,《魯迅照片集》和《司徒喬畫集》十六元。曉春電話,說我欲訂的三本香港雜志訂金近一千元,當然訂不起了。晚上給孫道臨、黃裳寫信,目的是索要墨寶,能有一位回復即沒白寫。”

第二次是6月26日:“下午謊稱開會去了籍海樓,與進出口公司的聊了幾句,訂份港臺刊物難于上青天。幾個在樓內(nèi)設(shè)門市的出版社生意清淡,我在友誼書店花五塊錢買了本《林真說書》,店員稱這是今天第一筆生意??磥韴D書中心西移論并非如此。于工人出版社購吳泰昌《藝文軼話》,吳是阿英女婿。出樓之后于旁邊一店購大百科《新聞出版卷》,內(nèi)中出版史為方厚樞所撰。晚上盯班到十點?!狈胶駱心诵轮袊霭媸窓?quán)威,十年“文革”亦未停止工作,故掌握許多重要的一手資料。我與方先生做鄰居三十幾年,深知他勤勤懇懇少說多做的“老黃?!本瘛?/p>

這一年的日記還有兩天去籍海樓的記載,買的書實在不好意思報名了。這一年最重大的事件是設(shè)在海淀鎮(zhèn)的中國書店門市投放了一大批質(zhì)量極高的古舊書刊,卻乏人問津,那時的人們對于幾十塊上百塊錢一冊書多是抵制的態(tài)度。這么說吧,姜德明先生專為這批舊書來過幾趟。吾友胡桂林君分幾次購買了幾十冊新文學絕版書(內(nèi)有《紅燭》等名書)。友陸昕君購得民國稀見雜志創(chuàng)刊號上百種,并與自校本《花隨人圣盦摭憶》擦肩而過。而等到過兩年我來時,這批貨只剩“一折八扣”書在架子上充門面了,偶有佳本也又貴了幾倍。

第二年(1993年)于籍海樓所得,只是區(qū)區(qū)幾本新書。大宗的民國書刊所得還是得仰仗琉璃廠海王村。所謂圖書重心西移,純粹是胡說八道。剛剛從日記本里翻出1993年的幾張購書發(fā)票,有民國雜志《談風》、《雜志》、《風雨談》,英國雜志《笨拙》及若干港臺圖書,均非海淀所得。

1994年春,我離開了這家私企,海淀淘書史也隨之告一段落,當然只是與籍海樓拜拜,1998年我在籍海樓買了《中國淪陷區(qū)文學大系·史料卷》,便從此未再進入此樓。

在我六十幾年的生涯中,沒有哪一年像1994年那樣令我難受、難過與難忘,惟愛書與買書如故。這一年我與海淀鎮(zhèn)的另一處淘書寶地過從甚密,這就是中關(guān)村體育場內(nèi)的星期跳蚤市場。私企上班時也偶爾光顧,但均是來去匆匆,好像沒買過什么值得記憶的貨色,只有美國《讀者文摘》中文版使我開啟另一樣集藏,至今已集全1970年至2000年的數(shù)百期,忘不了第一次在中關(guān)村跳蚤市場見到《讀者文摘》之驚喜。《讀者文摘》擇稿標準主要有三條,“開闊視野,陶冶身心,激勵精神”。從未在該刊讀到過夾纏不清的文章,都是語言通俗流暢,文字淺顯明白。奇怪的是好像只有中關(guān)村的地攤經(jīng)常出現(xiàn)《讀者文摘》,地壇體育場地攤一本也沒有,再往后幾年潘家園地攤才看到《讀者文摘》的身影。在多年的尋覓中,只遇到一位老者和我一樣在集配《讀者文摘》,同樣的一個小本子配到一期就劃個勾。

在中關(guān)村地攤結(jié)識了幾位書友,也是我最初的書友。一位是北京圖書館期刊部的談先生,一位是中央黨校的吳立新先生,另一位就是交往至今的胡桂林君,胡君于中國畫研究院供職,鑒賞力很高。談、吳兩位主攻1949年以后的雜志創(chuàng)刊號,在當時也沒有人笑話,全民收藏的初級階段嘛,像馬未都那樣先知先覺的收藏者畢竟鳳毛麟角。

書友之間是互相影響的,有那么一段時間我也熱衷收集創(chuàng)刊號,很快就覺醒了,放棄了收集。收集創(chuàng)刊號其實別具意義,但是著眼點要立在1949年之前,我所謂的放棄就是這個意思。琉璃廠松筠閣書店主人劉殿文,民國時期同業(yè)稱呼他“雜志大王”,公私合營后被聘為中國書店期刊門市部主任,撰有中國雜志史第一本目錄《中國雜志知見目錄》。劉殿文將雜志創(chuàng)刊號作為“頭本”,每個品種必特為留存一本,如此說來劉殿文是收集創(chuàng)刊號第一人。十幾年前我出了《創(chuàng)刊號風景》、《創(chuàng)刊號剪影》兩本書,有人指責我專收創(chuàng)刊號是“搞破壞”,生生把一整套雜志“砍了頭”。這種指責當然是外行話了,舊書店辛辛苦苦配全一整套雜志,能夠傻乎乎地讓你“拆零破整”單挑創(chuàng)刊號買了去?若要說破壞文物之罪,倒是1992年和1994年,嘉德拍賣公司和中國書店率先將民國雜志創(chuàng)刊號鄭重其事地請進拍賣會。

我收存的幾百種民國雜志創(chuàng)刊號現(xiàn)在可以說說來歷,除了一部分創(chuàng)刊號是作為整套雜志一起買來的,大多數(shù)創(chuàng)刊號來自中國書店專門的“民國雜志創(chuàng)刊號展銷會”,如今我更覺得我所得的創(chuàng)刊號有很大可能屬于《中國雜志知見目錄》的底本,那敢情再好沒有了。

中關(guān)村地攤最大的收獲有兩筆,一筆是香港幸福出版社1961年出版的《中國歷代名畫選集》,還是個編號本(0011),一千冊第11號。兩個小伙子賣一堆雜貨,其中夾著這本大畫冊,要價六百元,五百五十元賣給我。拿到錢后小伙子就收了攤,喜洋洋地告訴我有了這筆錢就去買放大機,看來是倆攝影愛好者。另一筆是近乎全套的上世紀三十年代的《文學》雜志,全套五十二本,我所得為四十八本,與攤主還價到四百元,那天我沒帶夠錢,還是跟吳立新借了三百元。1949年之后影印了大批重要的新文學期刊,如《新月》、《現(xiàn)代》等,不知什么原因竟然漏掉了《文學》。上世紀二十年代最重要的新文學期刊當屬《小說月報》,四十年代為《文藝復興》,三十年代則非《文學》莫屬。姜德明先生對于我買到《文學》的好運給予夸獎,并在見到巴金時說起此事——“在北京的一位青年書友,花了四百元,在地攤上買了差不多全套的《文學》。巴老很有興趣地聽著,并說‘那很便宜’,他還告訴我,他有全套的《文藝復興》,《文學》大概不全了?!闭f到這,我與有榮焉,《文藝復興》寒齋所存也是全套的?!段膶W》的全套,我在范用的書房見過一份。

逛中關(guān)村體育場地攤的日子,只有一年多??諘绲耐恋?,無遮無擋,夏炎冬寒,秋雨春風,擺攤揾食人是非常辛苦的,與農(nóng)民土里刨食,相差無多。那天去體育場地攤,鐵門緊鎖,上面貼有告示,跳蚤市場停辦。頓時頗為失落,跟人打聽擺攤的去哪兒擺了,照著他說的地方趕去,離開體育場的書攤潰不成軍,不成規(guī)模,三三兩兩,各自為戰(zhàn),一點兒逛頭也沒有。籍海樓之后,中關(guān)村體育場書攤亦隱沒入我的海淀淘書史,化為越來越模糊的記憶。

海淀淘書史前兩個階段均很短促,一兩年的功夫便結(jié)束了,而第三個階段時斷時續(xù)地維持了十幾年之久,維系這種若即若離狀態(tài)的是中國書店的書市。這里所說的書市并非如琉璃廠書市那樣規(guī)模很大影響很大的書市。海淀鎮(zhèn)大約有三家中國書店的門臉,路西一家,路東兩家,這是我劃分的,也許這三家實為一家。很久以后我才知道,書店有經(jīng)營指標,任務(wù)完不成時就向總店申請從大庫劃撥些古舊書刊來辦個書市。有的時候門臉自己收購來一批古舊書刊,也會辦個小型書市。我聽一位門臉經(jīng)理講:“如今收購很困難,書販子給的價比我們高多了。這次書市的貨湊了大半年功夫呢,你們沖進來十分鐘好東西就搶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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