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洋人不曬衣?

一半是這里,一半是歐洲 作者:余斌 著


洋人不曬衣?

剛到法國那一陣,沒事就喜歡走街串巷,因為什么都覺得新奇。有一回不知怎么就轉到一片居民樓中。在歐洲,中等以上人家都住二三層的小樓,相當于我們這邊的獨棟或聯(lián)排別墅,除非大城市里的高級公寓,五層以上的樓房都是供收入不高人家使用的經濟適用房,往往要申請才能租到。我逛到的這片房子就是,火柴盒式,與我們這邊的多層住宅大同小異。但站那兒張望,總覺有點異樣,卻又說不出哪兒不對頭。直到晚上洗衣服才幡然猛醒:晴天麗日之下,每棟樓都光禿禿的,沒見一件衣服曬在外邊。

這感覺是由對比而起,我們這邊曬衣是普遍的,有時簡直就是一景。上大學報到那天,就被曬衣景觀“震撼”。那次是從宿舍區(qū)大門進去,迎面就是學校最大的一棟宿舍樓,是女生宿舍,當時似乎全校女生都住在里面,大晴天,每個窗口都在曬衣服,層層疊疊,充塞眼眶。從外套到內衣,從床單到被子?!拔母铩眲偨Y束,“藍螞蟻”的惡謚還頂在頭上,衣裳依然灰藍單調,然而加上被面、毛衣、棉毛衫褲之類,便花花綠綠起來,在風中招展。并非沒見過曬衣,這一回因是劈面相迎,又非同尋常的“壯觀”,故而印象深刻。以后每每經過,只要天氣好,這一景總在那里,同學間常開玩笑,說那是萬國國旗。

這么說多少有譏其不雅觀的意思。什么都亮出來示眾,的確是不雅。李商隱《雜纂》里有所謂“殺風景”的六事,其一是“花下曬”。裈是內褲,換了外衣,是否就不算“殺風景”他沒說,特特舉出內褲,想來還是內褲事涉不凈,與花的美好(所謂花前月下),太不諧調,倒不是出于保護隱私的考慮。倘曬在戶外別的什么地方,當然不成問題。不過大體上說,國人在曬衣上的“公開性”,遠非西人可及。

也許是對他們的保護隱私印象深刻,就連不在外面曬衣的原委,我也歸到隱私意識上去。不過這也得有條件,中世紀他們也和我們一樣,是地方就曬衣,如此這般,想來是現(xiàn)代化以后的事。否則就算要秘而藏之,不拿出去曬,衣服怎么得干?北方空氣干燥,房間里晾也能晾干,南方濕度大,就非曬不可。不過外部條件之外,我懷疑習慣也是一個因素。過去住房逼仄,衣裳曬在戶內人就動彈不得,現(xiàn)在居住條件改善,好多人家有封閉陽臺,采光甚好,原就有曬衣的功能,可多數人還是寧愿曬到外邊去。

我有親戚住在一高檔小區(qū),那小區(qū)為維護其高檔,曾有一禁令,不許安裝曬衣架,而且不許以其他方式將衣服晾曬于外,以免有礙觀瞻。小區(qū)里頓時怨聲四起,像國人通常的做法,牢騷之后大家開始不聲不響探測“政策底線”,先是小打小鬧,在陽臺與靠近的窗臺之間擔根竹竿,權充臨時晾衣架,到后來就正經裝曬衣架,個別行動發(fā)展到集體行動。有道是法不責眾,屋管方面也就睜只眼閉只眼了。

這是早先的事,現(xiàn)在小區(qū)至少高檔小區(qū)的管理趨于正規(guī)化,住戶已然就范,而住高層的人不得已而開風氣之先,率先改了曬衣的老章程,由戶外轉入了戶內,因為高層住宅都是封閉好的陽臺,違章的玩意兒,絕對禁止。可見老習慣也不是絕對改不得。只是不少年紀大的人就是覺得不爽,雖只一層玻璃,終是隔,全然暴露在陽光之中,隨風招搖,那才是真正的“曬”。我母親就抱怨,曬在里面,就算陽光充足,也“干不透”,在外面大太陽下一曬,就“脆蓬蓬”的。她還用過兩個極傳神的詞,形容曬與不曬的差別,因是方言,有音無字,沒法轉述,譯成普通話,大意應是,不“曬”,衣服是蔫的,“曬”了,就精神。

按照這個標準,“曬”字在西人那里就該取消,除非不指曬衣物,指曬人——日光浴什么的,那勁頭倒是我們再也比不了的。他們根本不曬衣服,就連那種將就的“曬”也沒有。我因那次的“發(fā)現(xiàn)”,有次到法國人家里做客,居然還留意了一下。結果發(fā)現(xiàn)沒有任何曬衣的跡象,不要說窗前沒有曬衣架,屋里也沒地方。問了才知道,他們的衣服都是烘干的,衣物出洗衣機徑直就進了衣柜。中間有道程序,是上熨衣板熨燙,里里外外、大大小小的衣物都熨上一遍,這才到衣柜里就位。

于是想起高檔賓館,照例設有洗衣房,卻未見過曬衣的。所以單從外面看去,洗衣這檔子事,好像根本就未發(fā)生。西方人在隱去生活細節(jié)上,確有一套,不像我們,全攤在外邊,隨便走進一小區(qū)看看,若是大晴天,家家曬衣,琳瑯滿目,長垂短掛,全堵在陽臺上,倒真成了“封閉陽臺”,一個陽臺就是一透明或敞開的衣櫥, 又兼褲衩、胸罩、襪子之類一概高高掛起,真比開了衣櫥還一目了然。

洋人不曬衣是拜科技先進之賜,然而帶烘干的洗衣機,我們這邊好多人家也早已有了,卻是形同虛設,除非應急,難得一用。要說怕費電,法國的電費也挺貴,可見還是曬衣服的概念深入人心。也有說我們這邊電壓低,烘干機烘了也是半干不干。其實從他們的洗衣機里出來的衣服,雖是蓬松些,也還帶些水分,還須熨燙的工序。我在法國住的宿舍樓每層都有一洗衣房,住客并非每位都隨身帶著熨斗,洗過的衣服干不透,只好掛起,卻不拿回各自的房間,就在洗衣房拉根繩子,確切地說,不是曬,是晾,讓我想起過去陰雨天家里晾衣服的情形。即使是晴天,衣服也不會拿到外面去的,甚至窗戶都懶得打開,照我們的說法,都是“陰干”的。

有一段時間,我以為已然可以下結論,說現(xiàn)在的歐洲人已杜絕了曬衣物。雖然在描寫一九三〇、一九四〇年代生活的電影里似乎還有曬衣的鏡頭,而二戰(zhàn)片里的戰(zhàn)地醫(yī)院還大規(guī)模地曬,但那是過去。我曾在一法國老太太家住過一陣,發(fā)現(xiàn)她有時也會在院里支個架子曬衣服曬被子,但她先生是中國人,她說是學來的,而且是在院墻里面,所以另當別論。甚至何以洋人不曬衣的問題,似乎也有了答案:洗衣設備普遍先進之外,關鍵還是習慣,這習慣又與隱私意識相關。

威尼斯深巷里的曬衣場景。

后來游南歐,發(fā)現(xiàn)我的結論不大靠得住,在意大利、西班牙、萄萄牙的城市,都見有戶外曬衣的,雖然不像我們這邊家家戶戶曬得大張旗鼓、轟轟烈烈。印象最深的是在威尼斯,轉悠到一片老舊房子,天井窄巷間,居然拉起道道繩子,衣服床單都在外面曬,正逢意大利國慶,好多人家都掛起國旗,衣裳被單在風中與國旗一同招展,若不是國旗,真恍如進入了上海的弄堂。想來曬不曬衣多少還是與地域、氣候有關。

西人不曬衣說至此似乎不攻自破了,然而我還可以做另一條強詞奪理的辯護:南歐人原本好熱鬧、喜群居,隱私意識不像北方人那么強,北方人對南歐人的文明程度向來評價不高。比如南歐人說話高喉大嗓,似常令北方人報以鄙夷之色,到處曬衣,或者也會讓他們訕笑吧?

我是沒資格嘲笑的,也不以為有必要上升到文明與否的高度,習俗而已。當然,有時覺得不雅,不過晾曬于外的衣服也像亂轟轟的菜市場,見到就似呼吸到一種現(xiàn)代生活中已漸趨稀薄的市井氣,或如另一種說法——生活氣息,有時也有一種親切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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