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詩歌、散文(下)

蘇曼殊精品選 作者:蘇曼殊 著


詩歌、散文(下)

嗚呼廣東人

曼殊在上?!秶袢杖請蟆飞缛斡⑽姆g時,憶及某些廣東人的媚外丑行,十分憤慨,于草下《敬告廣東留學生》的同時,撰寫此文,予以衍責。

吾悲來而血滿襟,吾幾握管而不能下矣!

吾聞之:外國人與外省人說:“中國不亡則已,一亡必亡于廣東人手。”我想這般說,我廣東人何其這樣該死?豈我廣東人生來就是這般亡國之種么?我想中國二十一行省,風氣開得最早者,莫如我廣東。何也?我廣東濱于海,交通最利便。中外通商以來,我廣東人于商業(yè)上最是狡猾。華洋雜處,把幾分國粹的性質(zhì),淘溶下來,所以大大地博了一個開通的名氣。這個名氣,還是我廣東的福,還是我廣東的禍呢?咳,據(jù)我看來,一定是我廣東絕大的禍根了!何也?“開通”二字,是要曉得祖國的危亡,外力的危迫,我們必要看外國內(nèi)國的情勢,外種內(nèi)種逼處的情形,然后認定我的位置。無論其手段如何,“根本”二字,萬萬是逃不過,斷沒有無根本的樹子可以發(fā)生枝葉的。依這講來,印在我廣東人身上又是個什么樣兒?我看我廣東人開通的方門,倒也很多。從維新的志士算起,算到細崽洋奴,我廣東人夠得上講“開通”二字者,少講些約有人數(shù)三分之一,各省的程度,實在比較不來。然而我廣東開通的人雖有這樣兒多,其實說并沒有一個人也不為過,何也?我廣東人有天然媚外的性質(zhì),看見了洋人,就是父爺天祖,也沒有這樣巴結(jié)。所以我廣東的細崽洋奴,獨甲他省,我講一件故事,給諸位聽聽:香港英人,曾經(jīng)倡立維多利亞紀念碑,并募恤南非戰(zhàn)事之死者二事,而我廣東人相率捐款,皆數(shù)十萬,比英人自捐的還多數(shù)倍。若是遇了內(nèi)地的什么急事,他便如秦人視越人的肥瘠,毫不關心。所以這樣的人,已經(jīng)不是我廣東人了!咳!那曉得更奇呢!我們看他不像是廣東人,他偏不愿做廣東人,把自己祖國神圣的子孫棄吊,去搖尾乞憐,當那大英大法等國的奴隸,并且仗著自己是大英大法等國奴隸,來欺虐自己祖國神圣的子孫。你看這種人于廣東有福?于廣東有禍?我今有一言正告我廣東人曰:“中國不亡則已,一亡必先我廣東;我廣東不亡則已,一亡必亡在這班入歸化籍的賤人手里?!?/p>

于今開通的人講自由,自思想言論自由,以至通商自由,信教自由,卻從沒有人講過入籍自由,因為這國籍是不可紊亂的。你們把自己的祖宗不要,以別人之祖宗為祖宗,你看這種人還講什么同胞?講什么愛國?既為張氏的子孫,便可為李氏的子孫。倘我中國都像我廣東,我想地球面皮上,容不著許多慣門歸化的人。嗚呼我廣東!嗚呼我廣東!這是我廣東人開通的好結(jié)果!這是我廣東人開通的好結(jié)果。

我久居日本,每聞我廣東人入日本籍者,年多一年。且日本收歸化順民,須富商積有資財者,方準其入歸化籍。故我廣東人,旅居橫濱、神戶、長崎、大阪等處,以商起家者,皆入日本籍,以求其保護,而誑騙欺虐吾同胞。東洋如此,西洋更可想見。嗚呼!各國以商而亡人國,我國以商而先亡己國!你看我中國尚可為嗎?你看我廣東人的罪尚可逭嗎?吾思及此。

吾悲來而血滿襟,吾幾握管而不能下矣!

海哥美爾氏名畫贊

1907年夏,曼殊在日本東京協(xié)助劉師培、何震夫婦辦《天義》雜志,除不斷繪畫供刊登外,還介紹外國名畫。此篇題贊介紹的是19世紀英國著名畫家海哥美爾反映勞苦大眾生活和斗爭的作品《同盟罷工》的畫面、創(chuàng)作意圖和觀者感受。

此勞動者同盟罷工時,室人憔悴,幼子啼饑之狀也。英國海哥美爾氏,悲愍貧人而作是圖,令閱者感憤無已,豈獨畫翁之畫云爾哉!

曼殊

露伊斯·美索爾遺像贊

1906年秋,曼殊住上海愛國女校,得到英國畫家祖梨所繪的露伊斯·美索爾像的照片,十分景仰。翌年,題上此《贊》,表明心跡。

露伊斯·美索爾——Louise Michel(1830至1905),法國無政府主義者。母為貴族女仆,與少主私通而生,從母姓,由祖父撫養(yǎng)長大,受良好教育。先去巴黎藝術家聚居地區(qū)任教師,熱心慈善事業(yè)及革命活動。因參加人民公社被捕入獄。釋放后繼續(xù)到各地宣傳革命,鼓吹暴動。病死于馬賽。

丙午秋,余歸至滬瀆,寒風蕭瑟,落葉打肩,偶于故紙堆中,得英人祖梨手繪露伊斯·美索爾像,英姿活現(xiàn),想見婆心,慕戀之誠,其何能已?旁系辭曰:

Louise Michel was really a kind-hearted woman,who only dreamed of bettering humannity。Personally she would not have harmed a fly。

美氏生平事業(yè),已見《天義》第二卷,嗟,嗟!極目塵球,四生慘苦,誰能復起作大船師如美氏者耶?友人詩云:“眾生一日不成佛,我夢中宵有淚痕?!?/p>

曼殊志

南洋話

1912年春,曼殊從爪哇返至上海,應聘于《太平洋報》社任筆政。他在爪哇親眼目睹荷蘭殖民統(tǒng)治者欺侮、壓迫爪哇華人,于是憤然撰此文刊于報上,予以揭露,并呼吁剛成立的中華民國政府通過外交途徑,切實維護當?shù)厝A人的權益。

南洋話,“話南洋”的倒裝。南洋,南洋群島。此指爪哇。

衲南巡爪哇二次,目擊吾邦父老苦荷人苛法久。爪哇者,即《佛國記》所云耶婆堤是。法顯紆道經(jīng)此時,黃人足跡尚未至也。唐、宋以后,我先人以一往無前之概,航海而南,餐風宿雨,辟有蠻荒。迄萬歷時,華人往前通商者始眾,出入俱用元通錢,利息甚厚。乃至今日,華僑人數(shù),即爪哇一島而論,即達三十余萬,蔚為大國矣。誰知荷人蠶食南洋三百年來,以怨報德,利我華人不識不知,施以重重壓制。紅河之役,復糜吾先人血肉殆盡。今雖子孫不肖,猶未付之淡忘。乃開春中華民國甫成,而荷蘭又以淫威戮我華胄,辱我國旗。嗚呼,荷蘭者,真吾國人九世之仇也!今者當?shù)廊汗?,已與荷政府辦嚴重交涉,固吾新國韹地啼聲,應該一試。唯衲更有愿望于群公者,即非廢卻一切苛法則弗休也。后此當重訂商約,遣艦游弋,護衛(wèi)商民;分派學人,強迫教育,使賣菜傭俱有六朝煙水氣,則人誰其侮我者!

爪哇野老嘗為衲言:“昔千余年前,華人締造末里洞石佛山,工竣,臨行,土人依依弗忍遽別,問我華人:‘何時復返?’我華人答之曰:‘后此當有白奴兒來此,替我經(jīng)營,我返當以鐵為路識之?!苯耔F道剛筑至該地,寧非華僑業(yè)盡福生之朕耶!

馮春航談

1912年4月18日,曼殊應柳亞子之邀去觀看藝人馮春航表演,見其演藝大進,十分感動,乃撰此文。

馮春航,名旭初,字子和,江蘇吳縣人。民初上海著名京劇演員,善串青衫、花旦,深受柳亞子等贊賞。

前夕,亞子要衲往觀《血淚碑》一劇。觀畢,衲感喟無已。春航所唱西曲,節(jié)奏過促,只宜于Meet me by moon light之調(diào)。又春航數(shù)年前所唱西曲,無如今日之美滿,實覺竿頭日進,劇界前途,大有望于斯人云。

憶曩日觀《九襲衣》一劇,衲始而吁口戲,繼而淚潸潸下透羅巾矣。人謂衲天生情種,實則別有傷心之處耳。

華洋義賑會觀

1912年5月,曼殊自東京返至上海,即往張園采訪一個由中外人士合辦的義賑會,將觀感寫成此文。

昨日午后三時,張園開華洋義賑會,衲往參觀。紅男綠女,極形踴躍,足征中外眾善之慈祥,衲當為蒼生重復頂禮,以謝善男善女之隆情盛意也。唯有一事,所見吾女國民,多有奇特裝束,殊自得意,以為如此則文明矣。衲敬語諸女同胞,此后勿徒效高乳細腰之俗,當以“靜女嫁德不嫁容”之語為鏡臺格言,則可耳。

討袁宣言

1913年7月,孫中山發(fā)動“二次革命”,討袁聲勢十分高漲,江蘇、安徽、廣東、福建、上海等省市紛紛宣告獨立。面對此熱潮,曼殊異常激動,即以佛教界名義,撰出此文。

昔者,希臘獨立戰(zhàn)爭時,英吉利詩人拜倫投身戎行以助之,為詩以勵之,復從而吊之曰:

Greece!Change thy lords,thy state is still the same;Thy glorious day is o'er,but not thy years of shame。

嗚呼!衲等臨瞻故園,可勝愴惻!

自民國創(chuàng)造,獨夫袁氏作孽作惡,迄今一年。擅屠操刀,殺人如草;幽、薊冤鬼,無帝可訴。諸生平等。殺人者抵;人討未申,天殛不逭。況辱國失地,蒙邊夷亡;四維不張,奸回充斥。上窮碧落,下極黃泉;新造共和,固不知今真安在也?獨夫禍心愈固,天道愈晦;雷霆之威,震震斯發(fā)。普國以內(nèi),同起伐罪之師。

衲等雖托身世外,然宗國興亡,豈無責耶?今直告爾:甘為元兇,不恤兵連禍結(jié),涂炭生靈,即衲等雖以言善習靜為懷,亦將起而褫爾之魄!爾諦聽之。

碧伽女郎傳

1916年夏,曼殊在上海得到一幅德國郵片,上有一女郎肖像。曼殊便與楊滄白、葉楚傖開玩笑,當作真有其人,請二人賦詩,自己則串綴成此文。

碧伽女郎,德意志產(chǎn)。父為一鄉(xiāng)祭酒,其母國色也。幼通拉丁文。及長,姿度美秀,纖腰能舞。年十五,避亂至圣約克。鄰居有一勛爵,老矣,憫其流落可嘆,以二女一子師事之,時于燈下,弦軫自放。自云:“安命觀化,不欲求知于人?!焙蜕新勚?,欲觀其人,乃曰:“天生此才,在于女子,非壽征也!”

蜀山父絕句云:

子夜歌殘玉漏賒,春明夢醒即天涯。

豈知海外森林族,猶有人間豆蔻花!

白傅情懷,令人凄惻耳!

細雨高樓春去矣,圍爐無語畫寒灰。

天公無故亂人意,一樹桃花帶雪開。

碧伽女郎瀕死幸生,程明經(jīng)乃以歪詩題其小影。嗟乎!不幸而為女子,復蒙不事之名。吾知碧伽終為吾國比干剖心而不悔耳!

四月二十一日

斷鴻零雁記

百越有金甌山者,濱海之南,巍然矗立。每值天朗無云,山麓蔥翠間,紅瓦鱗鱗,隱約可辨,蓋海云古剎在焉。相傳宋亡之際,陸秀夫既抱幼帝殉國崖山,有遺老遁跡于斯,祝發(fā)為僧,晝夜向天呼號,冀招大行皇帝之靈。故至今日,遙望山嶺,云氣蔥郁;或時聞潮水悲嘶,尤使人欷歔憑吊,不堪回首。今吾述剎中寶蓋金幢,俱為古物。池流清凈,松柏蔚然。住僧數(shù)十,威儀齊肅,器缽無聲。歲歲經(jīng)冬傳戒,顧入山求戒者寥寥,以是山羊腸峻險,登之殊艱故也。

一日凌晨,鐘聲徐發(fā),余倚剎角危樓,看天際沙鷗明滅。

是時已入冬令,海風逼人于千里之外。讀吾書者識之,此日為余三戒俱足之日。計余居此,忽忽三旬,今日可下山面吾師。后此掃葉焚香,送我流年,亦復何憾!如是思維,不覺墮淚,嘆曰:“人皆謂我無母,我豈真無母耶?否否。余自養(yǎng)父見背,雖煢煢一身,然常于風動樹梢,零雨連綿,百靜之中,隱約微聞慈母喚我之聲。顧聲從何來,余心且不自明,恒結(jié)轖凝想耳?!崩^又嘆曰:“吾母生我,胡弗使我一見?亦知兒身世飄零,至于斯極耶?”

此時晴波曠邈,光景奇麗。余遂披袈裟,隨同戒者三十六人,雙手捧香魚貫而行。升大殿已,鵠立左右。四山長老云集。《香贊》既闋,萬簌無聲。少選,有尊證阇黎以悲緊之音唱曰:“求戒行人,向天三拜,以報父母養(yǎng)育之恩。”

余斯時淚如綆縻,莫能仰視,同戒者亦哽咽不能止。既而禮畢,諸長老一一來相勸勉曰:“善哉大德,慧根深厚,愿力壯嚴。此去謹侍親師,異日靈山會上,拈花相笑。”

余聆其音,慈悲哀愍,遂頂禮受牒,收淚拜辭諸長老,徐徐下山。夾道枯柯,已無宿葉,悲涼境地,惟見樵夫出沒,然彼焉知方外之人,亦有難言之恫?此章為吾書發(fā)凡,均紀實也。

余既辭海云寺,即駐荒村靜室,經(jīng)行侍師而外,日以淚珠拭面耳。吾師視余年幼,固已憐之。顧吾師雖慈藹,不足以殺吾悲。讀者試思,余殆極人世之至戚者矣!

一日,余以師命下鄉(xiāng)化米,量之可十余斤,負之行,思覓投宿之所,忽有強者自遠而來,將余米囊奪去。余付之一嘆。爾時天已薄暮,彳亍獨行,至海邊,已不辨道路。徘徊久之,就沙灘小憩,而駭浪遽起,四顧昏黑。余躊躇間,遙見海面火光如豆,知有漁舟經(jīng)此,遂疾聲呼曰:“請漁翁來,余欲渡耳。”

已而火光漸大,知舟已迎面至,余心殊慰。未幾,舟果傍岸,漁人詢余何往。曰:“余為波羅村寺僧,今失道至此,幸翁助我?!?/p>

漁人搖手曰:“烏,是何言!余舟將以捕魚易利,安能載爾貧僧?”言畢,登舟駛?cè)ァ?/p>

余莫審所適,悵然涕下。忽耳畔微聞犬吠聲,余念是間殆有村落,遂循草徑行。漸前,有古廟,就之,中懸漁燈,余入,蜷臥石上。俄聞戶外足音,余整衣起,瞥見一童子匆匆入。余曰:“小子何之?”童子手持竹籠數(shù)事示余曰:“吾操業(yè)至勞,夜已深矣,吾猶匿頹垣敗壁,或幽巖密菁間,類偷兒行徑者,蓋為此唧唧者耳,不亦大可哀耶?”余曰:“少年英俊,胡為業(yè)此屑小事?”

童子太息曰:“吾家固有花圃,吾日間挑花以售富人,富人倍吝,故所入滋微,不足以養(yǎng)吾慈母。慈母老矣,試思吾為人子,安可勿盡心以娛其晚景?此吾所以不避艱辛,而兼業(yè)此。雖然,吾母尚不之知,否則亦必尼吾如是。吾前日見廟側(cè)有蟋蟀跨蜈蚣者,候此已兩夜,尚未得也。天乎!使此微蟲早落吾手,待鄰村墟期,必得善價,當為慈母市羊裘一領,使老母雖于冬深之日,猶在春溫。小子之心,如是慰矣。

吾豈荒傖市儈,盡日孳孳愛錢而不愛命者耶?”

余聆小子言,不禁有所感觸,泣然淚下。童子相余頂,從容曰:“敢問師奚為露宿于是?”

余視童貌甚莊肅,一一告以所遇。童子慨然曰:“師苦矣。

寒舍尚有空闥,去此不遠,請從我歸,否則村人固兇恣,誣師為賊,且不堪也?!?/p>

余感此童誠實,諾之,遂行。俄入村,至一宅。童子辟扉,復自闔之,導余曲折度回廊。苑內(nèi)百花,暗香沁鼻。既忽微聞老人語曰:“潮兒今日歸何晚?”

余諦聽之,奇哉,奇哉,此人聲音也。乃至廳事,則赫然余乳媼在焉。

余禮乳媼既畢,悲喜交并。媼一一究吾行止,乃命余坐,諦視余面,即以手拊額,沉思久之,凄然曰:“傷哉,三郎也!

設吾今日猶在彼家,即爾胡至淪入空界?計吾依夫人之側(cè),不過三年,為時雖短,然夫人以慈愛為懷,視我良厚。一別夫人,悠悠十數(shù)載,乃至于今,吾每飯猶能不忘夫人愛顧之心。

先是夫人行后,彼家人雖遇我惡薄,吾但順受之,蓋吾感夫人恩德,良不忍離三郎而去。迨爾父執(zhí)去世之時,吾中心戚戚,方謂三郎孤寒無依,欲馳書白夫人,使爾東歸,離彼獦獠。詎料彼婦偵知,逢其蘊怒,即以藤鞭我。斯時吾亦不欲與之言人道矣!縱情撻已,即擯我歸。”

媼言至此,聲淚俱下。斯時余方寸悲慘已極,顧亦不知所以慰吾乳媼,惟淚涌如泉,相對無語。余忽心念乳媼以四十許人,觸此憤慟,寧人所堪?遂強顏慰之曰:“媼毋傷。媼育我今已成立。此恩此德,感戴何可言宣?余雖心冷空門,今茲幸逢吾媼,借通吾骨肉消息;否即碧落黃泉,無相見之日!

以此思之,不亦彼蒼尚有靈耶?余在幼齡,恒知吾母尚存,第百思莫審居何許,且為誰氏。今吾媼所稱夫人者,得非余生身阿母?奚為任我孑孑一身,飄搖危苦,都弗之問?媼試語我,以吾身世究如何者?!?/p>

媼既收淚,面余言曰:“三郎居,吾語爾:吾為村人女,世居于斯,牧畜為業(yè)。既嫁,隨吾夫子,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其樂無極,寧識人間有是非憂患?村家夫婦,如水流年。吾三十,而吾夫子不幸短命死矣,僅遺稚子,即潮兒也。是后家計日困,平生親友,咸視吾母子為路人。斯時吾始悟世變,愴然于中,四顧茫茫,其誰訴耶?

“一日,拾穗村邊,忽有古裝夫人,珊珊來至吾前,謂曰:‘子似重有憂者?’因詳叩吾況。吾一一答之,遂蒙夫人憐而招我,為三郎乳媼。古裝夫人者,誠三郎生母,蓋夫人為日本產(chǎn),衣制悉從吾國古代。此吾見夫人后,始習聞之。

“‘三郎’即夫人命爾名也。嘗聞之夫人,爾呱呱墜地,無幾月,即生父見背。爾生父宗郎,舊為江戶名族,生平肝膽照人,為里黨所推。后此夫人綜覽季世,漸入澆漓,思攜爾托根上國;故掣爾身于父執(zhí)為義子,使爾離絕島民根性,冀爾長進為人中龍也。明知茲事有干國律,然慈母愛子之心,無所不至,乃親自抱爾潛行來游吾國,僑居三年。忽一日,夫人詔我曰:‘我東歸矣,爾其珍重!’復手指三郎,凄聲含淚曰:‘是兒生也不辰,媼其善視之,吾必不忘爾賜。’語已,手書地址付余,囑勿遺失。故吾今尚珍藏舊簏之中。

“當是時,吾感泣不置。夫人且賜我百金,顧今日此金雖盡,而吾感激之私,無能盡也。尤憶夫人束裝之先一夕,一一為貯小影于爾果罐之中,衣篋之內(nèi),冀爾稍長,不忘見阿母容儀,用意至為凄惻。誰知夫人行后,彼家人悉檢毀之。嗣后,夫人嘗三致書于余,并寄我以金,均由彼婦收沒。又以吾詳知夫人身世,且深愛三郎,怒我固作是態(tài),以形其寡德。怨毒之因,由斯而發(fā)。甚矣哉,人與猛獸,直一線之分耳!吾既見擯之后,彼即詭言夫人已葬魚腹,故親友鄰舍,咸目爾為無母之兒,弗之聞問。跡彼肺肝,蓋防爾長大,思歸依阿娘耳。嗟乎!既取人子,復暴遇之,吾百思不解彼婦前生,是何毒物?蒼天蒼天!吾豈怨毒他人者哉?今為是言者,所以懲悍婦耳。爾父執(zhí)為人誠實,恒念爾生父于彼有恩,視爾猶如己出。誰料爾父執(zhí)辭世不旋踵,而彼婦初心頓變耶?至爾無知小子,受待之苛,莫可倫比。顧爾今亭亭玉立,別來無恙;吾亦老矣,不應對爾絮絮出之,以存忠厚。雖然,今丁未造,我在在行吾忠厚,人則在在居心陷我。此理互相消長。世態(tài)如斯,可勝浩嘆!”吾媼言已,垂頭太息。

少須,媼尚欲有言。斯時余滿胸愁緒,波譎云詭。顧既審吾生母消息,不愿多詢往事,更無暇自悲身世,遂從容啟媼曰:“今夜深矣,媼且安寢。余行將孑身以尋阿母,望吾媼千萬勿過傷悲。天下事正復誰料?媼視我與潮兒,豈沒世而名不稱者耶?”

既而媼忽仰首,且撫余肩曰:“傷哉,不圖三郎羸瘠至于斯極!爾今須就寢,后此且住吾家,徐圖東歸,尋覓爾母。吾時時猶夢古裝夫人,旁皇于東海之濱,盼三郎歸也。三郎,爾尚有阿姊義妹,嬌隨娘側(cè),爾亦將聞阿娘喚爾之聲。老身已矣,行將就木,弗克再會夫人,但愿蒼蒼者,必有以加庇夫人耳?!?/p>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hotzeplotz.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