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記

夜航船很早就有了，江浙一帶特別多，陶九成《南村輟耕錄》卷十一就說：“凡篙師于城埠市鎮(zhèn)人煙湊集去處，招聚客旅，裝載夜行者，謂之夜航船。太平之時，在處有之，然古樂府有《夜航船曲》，皮日休詩有‘明朝有物充君信，?酒三瓶寄夜航’之句，則此名亦古矣?！睆堒矊O的一首《楓橋夜泊》，牙牙學語的孩兒都會背誦，那“夜半鐘聲到客船”的客船，在秋深霜重的夜半三更，漸漸靠近市鎮(zhèn)的駁岸，不就是夜航船嗎？

這種船在內河航行，體量不大，艙中更是狹窄，乘客雖各占一席，但挨得很緊，往往左右兩排，抵足而眠。唐長孺《夜航行》便詠道：“偪仄偪仄秋夜航，吳音雜沓汗流漿。柂樓劣容六七輩，焮髯熏耳炊煙黃。袽衣失戒俄水入，神驚膽落成倉皇。羊腸雖陿無此險，尚有馀地停車箱。彌明鼾睡那辦此，得跛男子應非常。雞號四野曙光合，鄰舟稍稍希燈光。浪游湖海別作計，駕舟萬斛昇扶桑?！鄙蚴铩犊妥侣劇犯浺辉娫疲骸皟烧銦o車馬，乘船便當街。渾身著木屐，未死入棺材。退殼鉆篷出，攛梭下堰來。夜深相并處，爾籠我儂開?！敝皇浅俗购絻r鈿便宜，既趕了路程，又省了旅棧支出，故客人還是很多的。特別是歲暮時節(jié)，遠客還鄉(xiāng)，船上更是擠匝了，袁春巢《吳郡歲華紀麗》卷十一就說：“吳中鄉(xiāng)鎮(zhèn)四布，往返郡城，商販必覓航船以代步，日夜更番，迭相來往，夜航之設，固四時皆有之。惟是殘冬將盡，歲事崢嶸，夜航之中，行人擁擠，長途燈火，肅肅宵征，瑟縮篷窗，劬勞堪憫。其中間有豪客詼諧，笑談風發(fā)，或唱無字曲，歌呼鳴嗚，聲聞遠岸，其情景亦有可紀者焉。”

有錢人是不肯光顧夜航船的，受不了那嘈雜，那氣味，那擠軋，那村言市詞，更是不想掉了身價，船客大都是商販、士子、工匠、僧道之流，擁沓一艙，旅途無聊，也就你言我語，嚌嚌嘈嘈，好像水上的茶館一般。葉與中《水東日記》卷二說：“吳思庵先生談及淺學后進曰：‘此《韻府》《群玉》秀才，好趁航船爾。’航船，吳中所謂夜航船，接渡往來，船中群坐多人，偶語紛紛。蓋言其破碎摘裂之學，祇足供談笑也?！边@幾句話，啟發(fā)張宗子編了一個故事，他在《夜航船序》里說，一僧人和一士子同宿船上，那士子高談闊論，僧人聽了有點畏懾，只好卷足而寢。聽著聽著，僧人覺得那士子說得有破綻，便問他“澹臺滅明”是一個人還是兩個人，士子回答是兩個人；僧人又問他“堯舜”是一個人還是兩個人，士子回答那當然是一個人。僧人聽了，不由笑道：“這等說起來，且待小僧伸伸腳?！?/p>

蘇東坡大概很少乘這樣的夜航船，但也有過經驗，《次韻答賈耘老》便云：“夜航爭渡泥水澀，牽挽直欲來瓜州?！备鄷r候只是他一個人，或僅三二人同船，那就可以找本書讀讀，《仇池筆記》卷一說：“舟中讀《文選》，恨其編次無法，去取失當。齊梁文字衰陋，蕭統(tǒng)尤為卑弱，如李陵五言皆偽。今日觀淵明集可喜者甚多，而獨取數(shù)篇，淵明作《閑情賦》，所謂《國風》好色而不淫，正使不及《周南》，與屈原所陳何異，而統(tǒng)大譏之，此小兒強作解事也。”想到這里的時候，東坡大概頗為得意，不由得捋髯大笑起來。

這也可看出學問的兩端，一是常識，掌握一點基本知識，實實在在地知道一點，雖然張宗子說：“天下學問，惟夜航船中最難對付。”但只要那僧人聽了不伸腳，也就夠了。另一就是精進，那就要耐得住寂寞，前人說出了兩個境界，王彥猷《題許市施水坊》有云：“夜航又逐東風去，重嘆因人此滯留。”或有時會停留，有時會擱淺，有時甚至還會迷途，這并不要緊，只要船仍在前行，總會到達想到的地方。覺范和尚《次韻睿廓然送僧還東吳》詩云：“遙想夜航無管束，棹歌應載月明歸?！边@時你就會感到欣然，感到寬慰，感到所經受的寂寞中，也曾有許多快樂，東坡爽朗的笑聲，也就是這樣來的。

二〇一六年九月十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