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牙墜傳奇

鄉(xiāng)間一抹云 作者:趙廷香 著


牙墜傳奇

吃過午飯,牙墜又到小福子家去玩了。他們打出娘胎就在一起,一有空就你來我往地玩這玩那??墒?,牙墜腳還沒插進門,眼簾里就冒出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景象:一個大肥豬似的家伙,揪住小福子的頭發(fā),怒目圓瞪,厲聲厲氣地吼著:“快!給我做!再加上四個雞蛋!”牙墜定神一看,是王寶雁。牙墜對這個土匪頭兒恨透了,頓時七孔生煙、不由自主地上去就是一拳。王寶雁腦袋上立即冒出一個鵝瘤,不得不松了手。小福子撲到牙墜懷里嗚咽著:“他……他……他要我給他下兩碗面,還要加四個雞蛋。我哪有面跟雞蛋唦!”牙墜見這個土匪頭子如此挑釁欺人,鼻尖兒一嗤:“孵蛋!趕快給我滾蛋!”王寶雁手捂鵝瘤蛋,滿頭冒火。可是,他知道牙墜的厲害,硬干,他不是牙墜的對手,無可奈何地說:“好!走著瞧吧!”眼珠轉(zhuǎn)了一下,夾著尾巴走了。

王寶雁這個外地竄來的劣畜,橫行霸道,撩貓斗狗、搶吃要喝、糟蹋婦女、亂欺無辜,什么壞事兒都干得出來。他走后,牙墜想想發(fā)了毛,就去找莊主趙元子。趙元子這個德高望重的老者覺得問題嚴重。王寶雁是個頭頂生瘡腳底淌濃、壞透了心的家伙,無事還生非,吃了這么大的虧,他是絕不會甘心的,不除掉這個禍害,后患無窮,必須先下手為強。趙元子問:“王寶雁哪里去了?”牙墜說:“向東了?!崩蠣斪右环治?,這敗類肯定在他的一個情婦家里,便吩咐牙墜:立即帶上幾個身強力壯的小青年,直撲其門。牙墜大喊一聲:“王寶雁出來!”王寶雁躲在草屋內(nèi),滴溜著匪眼,看到大難臨頭了,顫縮著肥胖的身軀。然而,賊有飛計。他猛起一頭,突出門外。牙墜等措手不及,沒有抓住。王寶雁像一只受驚的兔子,鉆進屋后的玉米豆子地。這里迅速布下了天羅地網(wǎng)。王寶雁拱出玉米豆棵地,趕緊往北逃,下了百米橫河。當追兵趕到時,他已過了河心。牙墜立即下水追。他下水如蛟龍,劃起雙翼,蹽過水面,一刺追上了王寶雁,掐小雞似的將他拖了回來,并七手八腳捆縛了他扔進河中。王寶雁亦很頑強,手腳扎得硬翹翹的,仍仰面朝天,一蹬一蹬地洑向河北。牙墜又把他拖了回來。小青年們靈機一動,又給他扣上了一只小磨子。

王寶雁沉下去了。牙墜解了恨,收了兵。事隔三天,王寶雁的尸首漂在了西頭大橋下面,真蹊蹺,水向東流,他的尸首倒漂上到西邊。案子發(fā)了,牙墜沒有被追罪。趙元子坐了兩年禁閉。

一時黃牛莊人有了安全感,不僅是除了王寶雁,而且又出了牙墜這個小護神。

黃牛莊坐落在白馬湖之濱,已有四百年的歷史,莊民都姓趙。建莊時地理先生精心將它設(shè)計成了黃牛。果然黃牛莊盡出大力士,肩挑三百斤的比比皆是,代代相傳,聞名遐邇。牙墜家住在西頭第二個園子稍前一點,正卡牛肩膀。他是個遺腹子,一落地嘴里就有兩顆門牙,小名就叫牙墜。

這時,牙墜雖然年僅十八,但已成人,六尺五的塊頭。二尺五的肩膀,虎背熊腰,四肢鐵鑄一般,紅健的臉膛上,天庭飽滿,地角方圓,五官端正,鼻大口方,一道上挑的劍眉下,兩個深潭兒,熠熠生輝,套上白竹布的小褂兒,走起路來猶如天鵝蹽地,瀟灑飄逸。每當他出入人群的時候,總要引來一些姑娘們的秋波。而他,不屑一顧。他的心窩窩里只裝著一個人,她叫李大姑。

李大姑與他家一河之隔,自小兒一起長大的。穿開襠褲的時候,這三丈寬的小河隔不斷他們,常在一起玩,不是踢小球,就是捉迷藏。有一次,小大姑滑了個仰把叉,一個勁地喊墜哥,嬌滴滴的,非要他把她拽起來。不知怎的,現(xiàn)在人大了,河也變寬了,變成了楚河漢界,把他們死死隔開。但是,大姑頑強地攫住了他的心靈,她的名字,她的音容笑貌,常常在他的頭腦里涌現(xiàn)。一個早上,晨曦初露,他鬧肚子,上了茅廁,一眼就看見她在河那邊倒馬桶。她聽到他硬朗健壯的腳步聲,苗條的身軀亭亭玉立在薄霧縹緲中,引領(lǐng)探望,莞爾一笑,送來一個柔嫩鮮紅的臉蛋兒,逗得他神魂顛倒。他在心里疑惑地問自己,那是大姑嗎?不,是仙女。打這以后他的心靠得她更近了。他躲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偷看她好幾回。女大十八變。他看到她越來越漂亮、越來越俊俏,真像個仙女,心里像小蟲子爬,癢癢的,很想一下子飛過去,坐在她的對面,看個夠,再說上幾句俏皮話兒。機會真的來了。一個春暖花開的下午,他遠遠地看到她在大圩拐上打豬草,鬼使神差地提起雙腳,直奔大圩拐去了。她驚喜地送來了溫柔含情的波光,又贈給他一個笑容可掬的面孔。他的心里蕩起了幸福的波濤,那雙迷醉的大眼睛仔細地端詳起來。一排劉海瀑布似的掛在天庭上,彎彎的新月眉下,兩只深情閃耀的烏灼灼眸子,像晴朗的天幕上鑲嵌著的晶瑩的星星。桃色印花的褂子,把個蘋果臉兒映襯得更加艷麗嫩活,涌動著甜蜜的笑。刷鍋把樣的馬尾辮子從綠泥褲衩下探出頭來,在微風中晃晃悠悠。一雙軟綿修長的手,不斷地擺弄著鏟鍬子,兩只腳兒在地上不自在移來移去,好像有點害羞,又好像是激動。他從來沒有清楚地看見過她像今天這樣漂亮。心里一團熾熱的火熊熊燃燒,只想再上前兩步,把整個兒身子靠上去。

“牙墜!做嘛的?你想死!”一聲晴天霹靂把他從朦朧世界里拖了回來,定神一看,那邊冒出一個人來,不是別人,正是她爸走親戚回來了。他魂不附體,老鼠見貓似的哧溜一聲,拔腿就跑。

這對情竇還未開、禁果兒還沒撈到嘗的鴛鴦被劈空一棒打得各奔東西。很快李大姑被一頂花轎抬走了,望著吹吹打打浩浩蕩蕩的隊伍,牙墜潸潸地流下淚來。

不久,牙墜也娶上了媳婦,他娘做的主。新娘兒陶氏,是個祖輩種田的殷實農(nóng)家女。這時,牙墜有了大名:趙長墜。他成了道道地地的大人了。回門那天,小兩口各坐一騎小驢,途中遇到一個缺子,一弓有余,水流滾滾。新娘望著滔滔的流水,心急如焚。而他卻不慌不忙地下得驢來,將新娘子連人帶驢,往腰眼兒一夾,一個箭步飛了過去。有目睹者驚詫不已,留下了一段風流佳話。

有媳婦了,多了一雙手,添了一張口,祖上留下的幾畝薄地,不夠種,不夠吃。為了度日,他寬闊的肩膀上挑起了貨郎擔,做起了小生意。三張嘴糊住了,吐沫星兒噴了不少,皮肉苦就不用說了。一個黃金鋪地的中午,烈日當空,遍地下火,他的白小褂兒滴水,喉頭冒煙,便到一家要點水喝。這家請人收麥,正吃午飯,主人一看,是肩挑貿(mào)易的,眼一翻:“收火小麥,哪有空子弄水給你喝!”

“我就喝點生水?!?/p>

“生水也沒得!”

他恨不得飛起一腳,踢翻他的桌子。但是他忍住了,憋著一肚子氣,咬著牙,憤憤地退出門來。門前麥把滿場,場角睡著一個石磙。他的眉角開了花,立即放下?lián)樱皇謯A住石磙,騰出一只手來,加上兩只腳,一蹬一蹬地上了樹。主人吃了飯,出來打場,一看磙子沒了,慌忙四處尋找。最后發(fā)現(xiàn)它跳到樹丫巴上去了,望而生畏,束手無策。正在心急火燎的時候,看到旁邊樹蔭下坐著一個人,漫不經(jīng)心地嗅著旱煙袋。再仔細一瞧,就是剛才要水喝的那個人。心里明白了,量定非他所為不可,好話說盡,又搭上一頓飯,還加上兩杯水酒,他才上樹把石磙搬了下來,主人磕頭如點豆兒。

牙墜雖然出了點氣,但心里總覺得不是個滋味,沒精打采地回到家里。他斜瞇在床上,頭腦里放起了電影,肩挑貿(mào)易的一幕一幕在眼前展現(xiàn),酸甜苦辣一起涌上心頭:后面狗兒追擊,前面冷眼看睨,厚著臉皮走村串戶,送上門的貨兒如蹋上雞屎不值錢,討價還價兩頭蠻,唇槍舌劍當干飯。他越想越心酸,越想越覺得肩挑叫賣下著、卑賤??鄲乐畼O,他的頭腦里又羨慕起另一個形象:他,小老二往板凳上一擱,二郎腿一蹺,風不吹頭,雨不打臉,搖著扇兒守球打。這店老板派頭,味兒正。對,開店,當老板,那才跩呢!不過,那玩意兒要資本的,很多錢,哪來?不能偷,不能搶,不能騙,咋辦?他的葫蘆殼里激烈地翻騰著,好一會兒,終于翻出了一個主意。

“怎的?不好過?”陶氏一進門就關(guān)切地問。

“不?!彼麚u搖頭,要陶氏坐下,“我有話跟你講。”

陶氏見他很誠懇,便坐在床桄上洗耳恭聽。他一五一十地倒出了他的主意。陶氏一聽,愣了一會兒,金耳環(huán)兒直晃:“不能,不能!三十六行種田為上,地賣了種鍋臺咤!”

“嗨!”他戳戳她的腦瓜兒,“死腦筋,鯉魚都曉得跳龍門,人還能扣在一棵樹上吊死!”

“地是祖宗的家產(chǎn),你不怕戴個敗家子的帽子?”

“戴就戴吧,壓不死我!”

“要敗了呢?”

“討飯棍上掛個瓢,溜之大吉?!?/p>

……

開店,當老板,像一團火燃燒著他的心田。他決定孤注一擲,鋌而走險了。他將陶氏的勸阻甩到了腦后,賣掉二畝地,到二十里外的一個小鎮(zhèn)上租了兩間門面。一切辦妥之后立馬回頭帶陶氏去站柜臺,準備紅紅火火地開個夫妻店。哪知陶氏死活不肯。他好心相勸,陶氏把話說絕:“你走你的陽關(guān)道,我走我的獨木橋!”

這個六尺五的漢子拿她毫無辦法。但是,沒有她,獨角戲怎么唱?走前無后成何體統(tǒng)?他的思緒紛紜起來,雙手背后,在門前邁起了四方步。突然,眼前一亮,他凝眸望去,對河站著李大姑,還是在老地方,還是那么嫵媚,還是那么癡情地望著他,只是臉上沒了笑容,頭上插朵白花,兩只鞋面上打著明晃晃的白布,像遭了霜。他明白了,心頭涌起無以名狀的憐憫,被她帶進了憂郁,為她而心酸。她羞澀地調(diào)過臉去。他以堅強不屈的毅力克制那種想把她摟在懷里安慰一番的內(nèi)心沖動。

晚上,透過沉沉的夜幕,他看到大姑原來住的那間下屋,窗子上又亮起了微弱的燈光。他的心猛烈地向她靠攏,匆匆地,大樹丫巴上拴了一根長長的粗麻繩,蕩起了秋千,嗖的一聲飛過去了。

咚咚!兩聲輕輕的敲門聲?!澳膫€啊?”里面?zhèn)鞒隽巳崧暭殮獾狞S鸝似的應(yīng)聲。是她!是的。他把嘴套著門縫,壓低聲音:“牙墜!”門縫兒張開了,薄暗的房間里一雙悲喜交加的眼睛,吸引住他的視線。

“你來啦!”她的聲音里帶著不可掩飾的高興。

“我早就想來了。”他再也壓抑不住胸中燃燒的欲火,情不自禁地把整個兒身子撲了上去。她好像置身在母親的懷里一樣,幸福地體味著這無限的快慰。他把她摟得更緊了。她神魂飄蕩,兩顆靈犀相通的心緊緊地貼在一起了。好一會兒他把她輕輕地推開,用他那深邃黑亮的眸子,忽悠忽悠地溫習(xí)著鑲嵌在腦海里的印象,依舊是柔美苗條的身姿,長長的大辮變成了髻兒,秀麗的臉龐上略帶哀愁,水汪汪的眼角上悄悄爬出了細細的魚尾。當他的視線盯住她鞋面上兩朵白布的時候,頓生憐憫之情:“你給誰戴孝?”她那顆剛剛受到安慰的心,又被刺痛了。

“橋……橋……橋斷了,他就……”話還沒說完,一串晶瑩的淚珠嘀嘀嗒嗒跟著打了下來。

他聽說過,她丈夫是個很能干的造橋工,真可惜。他心疼地又把她摟在懷里,在心里反復(fù)地問自己:我能幫她什么忙呢?他陷入了她的憂郁之中。半晌,他輕輕拍拍她的肩頭,關(guān)切地說:

“大姑,你跟我過吧!”

“跟你?”她迷惑地瞪大眼睛,“怎么過?”

“你做小?!彼抿\的目光盯著她。

她的臉驀地泛了紅:“那怎么處?成天在人家眼皮里晃悠?!?/p>

“不大緊的,我在新集街上租了兩間門面,她跟媽在家留守,我們?nèi)ラ_店,井水不犯河水,好不好?”

她聽著他那懇求的語調(diào),低頭不吭,肚子里卻繞起了亂麻線,好不容易理出了頭兒。慢慢抬起頭來,張開玫瑰含雪似的嘴巴,臉上露出一絲含情的微笑。他喜出望外,連忙張開大嘴湊了上去,兩片嘴唇緊緊地吻合在一起。

一爿夫妻店誕生了。

門樓上“長墜百貨店”幾個端莊的紅漆大字,耀眼奪目。室內(nèi)五顏六色,流光溢彩。一陣震天價響的爆竹聲后,門兒敞開了。顧客像逐食的游魚,灌了進來。精明通達的李大姑,五尺開外的勻稱身材,像熟透了的蘋果,透著靈氣,一件合體的鴨蛋綠的緞子旗袍,托出她全部柔美的線條,下面露出直縫如削的銀灰褲子和一雙精美的高跟黃皮鞋,顯得格外俊美。一張粉嫩瀲滟的臉蛋上,汪滿了笑,盈盈的眼波四下流轉(zhuǎn),熱情地問張問李,忙不迭地拿這拿那。顧客們也是個個滿面春風。四十平方米的小店里喜氣洋洋,連柜臺上白玉花瓶里的一束迎客月季也裊娜地開著,丹唇皓齒,眄視流盼。從此,長墜采購,大姑銷售,一個忙外,一個主內(nèi),雖然沒有飲過合巹之酒,但也情真真意切切,默契十足,紙票銀圓翩翩地飛進了門。每天晚上關(guān)門后,小兩口兒就面對面地碰杯暢飲,借著玉液瓊漿,洗刷掉一天的疲勞,小日子過得甜甜蜜蜜。趙長墜還不時地回老家,送些零用錢,遞點茶食,帶上些布料………陶氏和老母都樂得合不上嘴。

俗話說,一家飽暖千家怨。夫妻店的紅火激起了一堆紅眼病。趙長墜只顧上東街、趕西集、走南闖北,對蔓延周邊的紅眼病不屑一顧。一次,他購貨回來,趕著毛驢悠悠蕩蕩。忽然,耳邊響起一個粗暴的聲音,帶著命令的口吻喝道:“趙長墜!把毛驢丟下!”他一驚,定神一看,一個滿臉橫肉的家伙,手執(zhí)木棍,冷笑著向他走來。緊接著茅草溝里竄出十幾個濃眉粗眼的大漢,丑陋的面孔上飛舞著得意的顏色,都手掯橛頭棍,餓狼似地向他撲來。他看清了,原來是當街的一班橫行霸道的“小老爹”,便笑嘻嘻地說:“各位弟兄,我們前世無怨、今世無仇,何必呢?”

“胡說!你吃飽了撐著呢!舍不得毛驢就把小腿丟下!”

啊,來者果真不善!他腦瓜里打起了轉(zhuǎn)轉(zhuǎn),如果動真格兒的,那十幾根木頭棍兒不是他的對手,在他的鐵拳下必出新鬼。如果不教訓(xùn)教訓(xùn)他,又欺人太甚,好吧,先教訓(xùn)一下再說。他赤手空拳、微微一笑:“弟兄們不就是想較量一下嘛,不要急,你們先摽一下我的小辮子?!彼舸笱貧置保ο卤P在頭上的長蛇辮兒,一直拖到腳后跟,“如果摽住,再較量,要是摽不住,請自便吧!”“小老爹們”一聽喜滋滋地問:“摽幾個?”趙長墜坦然答道:“隨便!”當下,“小老爹們”上去七纏八繞,摽上去五個“冬瓜段兒”。趙長墜問:“好了沒有?”“小老爹們”得意揚揚地說:“好了!”趙長墜屁股一撅、頭一坑、一個蝦弓腰,五個“冬瓜段”飛出一丈多遠,死豬似的躺了一會兒,一個個才上氣不接下氣地爬了起來。趙長墜哈哈一笑:“弟兄們!還較量唄?”“小老爹們”抓頭撈屁股,哭喪著臉、甘拜下風,直擺手:“算了!算了!”趙長墜露出勝利的喜悅,喝起小驢,跨開健步走了,走得非常堅定、昂奮、威武雄壯。

趙長墜開始小有名氣,漸漸地名聲大振,不知不覺他的名字飛進了縣府衙門。一個西風颼颼的下午,當街的鎮(zhèn)長領(lǐng)著兩個荷槍實彈的軍人,騎著高頭大馬抵達門口。趙長墜大惑不解,瞪眼看著來人。李大姑嚇得冷汗直冒,渾身發(fā)抖,失神地站著。只見鎮(zhèn)長上前深深鞠了一躬:

“恭喜恭喜呀!趙老板,縣長大人有請。”

“縣長?”趙長墜心窩里越發(fā)疑團翻翻,“有何貴干?”

“哎,好事兒?!辨?zhèn)長瞇著小眼兒,富態(tài)的圓臉上擠出了笑,“您高升了!”

“天時不早了,”鎮(zhèn)長身后那個虎頭虎腦的小兵急了,“請動身吧!”

“走吧走吧!”鎮(zhèn)長連聲催促。

對這個地頭蛇,趙長墜沒有好感,對他的話更是嗤之以鼻。這個“去”字,到底是兇是吉,還是隔河撂巴斗,未知兩砍。但他相信,平生沒做虧心事,就是縣太爺也奈何他不得,便毅然決定:走一遭。

當晚,縣府設(shè)宴款待,縣長親自作陪。趙長墜看到每個人的腰里都揣著一個硬硬的家伙,像是戒備森嚴。他不露聲色,照常應(yīng)酬。酒過數(shù)巡,縣長仰起刮得光光亮亮的額頭,寬大的臉龐上堆著笑,張開豐腴的下巴發(fā)言了:“今天請趙老弟來此,有要事商量?!?/p>

“我是個粗人,”趙長墜坦率地說:“大人有話請直說。”

“唵,好。”縣長略停兩拍便和盤托出:“聽說你武藝高強,臂力過人,在鄉(xiāng)間派不上用場。我這里缺個警衛(wèi)隊長,想請你出馬充當此任,不知意下如何?”

警衛(wèi)隊長,就是保鏢、爪牙,這個行當就是打人。他是要我當鐘馗!趙長墜肚子里打起了小九九。打人,打誰?肯定是打他的敵人。他的敵人是誰?是窮人,受壓的人、底層的人,是跟我一樣的人。自己打自己,能嗎?能嗎?他反復(fù)地問自己,肚子里搗鼓了好一陣,翻騰出了一個堅定的信念:不能,不能做這樣傷天害理的事,堅決不能!他搖搖頭:

“小民自幼家貧,不學(xué)無術(shù),擔當不了這個差事?!?/p>

“哎,天生的大力士嘛,誰人不知,何人不曉?!笨h長又指指門口警衛(wèi)手中的步槍,“再給你一個這家伙,那就如虎添翼,所向無敵。”

“大人過獎了,小民只有一點死勁,不會耍巧?!彼滞呛诤鹾醯臉尮軆?,“這家伙還沒玩過,不會,玩不好莫把自己的頭玩掉了?!?/p>

“縣長大人的器重,不要不識抬舉?!?/p>

“這是個肥缺,實惠的,干好了可以青云直上、飛黃騰達?!?/p>

“高官厚祿在后頭呢!”

“那就榮宗耀祖嘍!”

……

這七嘴八舌,趙長墜越聽越厭惡,越聽越生氣,他恨不得舉起鐵拳,將一個個砸個稀巴爛。可是,他們有家伙,門口還有兩個掯家伙的爪牙,只好把怒氣壓在肚臍下。不過,他提醒自己,決不當爪牙,決不丟失人格,決不松口,一言出齒,駟馬難追呀!他恭恭敬敬地站起來說道:“各位大人,小民的確無能,著實不能充當此任。你們強將手下無弱兵,有的是能人武士,請另找高明吧!”

趙長墜斗大的字不識一升,但畢竟在江湖上闖過,處人處事彬彬有禮??h長看在眼里、喜在心里。可他不愿為他效勞,又令他寒心。

“看來,趙老弟還沒轉(zhuǎn)過彎兒。好吧,你冷靜地想想,再給我一個答復(fù)?!?/p>

席散了,門口的兩個衛(wèi)兵將趙長墜帶到一間有鐵欄桿的房間里,只有一張獨凳兒。一個衛(wèi)兵從腰間摸出一根繩,要趙長墜雙手背后兒綁上。

“我也沒有罪,怎么來這一套?”

“這是縣長的安排。”

喔,趙長墜明白了,靈機一動,想出了一個對策。他雙手背后,十指一撐,任憑他七纏八繞,也無法扎實,那指頭的撐勁太大了。

他靜靜地坐了兩個時辰,鐵欄桿外兩個持槍的家伙已經(jīng)歪頭蹙頸。

“我要解手?!?/p>

無奈,那個打瞌睡的兵,只好開了門,把他帶到外邊糞桶跟前,還老老實實地給他解褲子,等他褲襠里那條線斷了,還老老實實地給系褲帶。就在他低頭的當兒,他的雙手已脫掉了繩縛,乓的一拳。糟了,他原準備只把他打昏,哪知道拳頭伸出就不由他了。那家伙腦漿兒流了出來,一聲沒嘰,就沒了氣。

人命關(guān)天了,怎么辦?三十六計走為上,只得逃之夭夭。

時隔十天,姑蘇街頭多了一個拉黃包車的。

他拖著達官貴人、少爺小姐、才子佳人,穿越如潮的人流,插過鱗次櫛比的商店,從繁華的閶門,到寬闊幽靜的虎丘,到香火繚繞的寒山,到玲瓏雅致的怡園,到園中有園的網(wǎng)獅,到峰巒起伏的獅子林,到樹茂池廣的拙政園……雖然,一睹了這“人間天堂”的風采,飽了眼福,但是一天奔波下來,骨頭散了架,腳板打了泡,手心脫了皮,無人問津,無人遞來一口湯,獨自一人蜷縮在低價租來的陰暗潮濕的墻旮旯里。天沒亮,他就又踏上了征途,服侍公子哥兒去了。這等苦他并不怎么在乎,爹媽給他的一副鋼筋鐵骨可以抵擋。令他最頭疼的是經(jīng)常會招來些飛來橫禍。一次,他拖著一對少男少女,叉開雙腿,沒走兩步,突然迎面飛來一拳,正中右眼。他頭一嗡、兩眼一閉,耳邊又響起了惡狠狠的罵聲:“媽的!找死,搶老子的生意!”他要還擊,可是他的右眼立即變成了紅桃兒,左眼也睜不開了。他幾天沒有拉客,還送不少大洋給了醫(yī)院。又有一次,他拖著兩個公子哥兒翻山越嶺,折騰了三個鐘頭,車把一丟,渾身汗如水洗,正在上氣不接下氣的時候,那兩個小子陰陽怪氣地說:“老子今天沒帶錢,勞駕了,拜拜!”說罷就揚長而去了。拉客不收錢,這是他的常事。就在他手掯車把的第一天晚上,碰到一個八十二歲的老太婆,摸不到家。他忍著咕咕叫的饑肚子,拖著沉重的兩腿,轉(zhuǎn)彎抹角,拼命拖拉了一個多小時,將老太婆一直送到家門口。他分文沒取,毫無怨氣。相反,他為能夠解救了老人而感到欣慰。而此時此刻,面對著這兩個小子,卻八肚子來氣。他氣呆了,木雞似的站著……這些怨氣、恨氣,疲勞之氣……他能到哪里去發(fā)泄?又能跟誰去講?只能一股腦兒吞到丹田去。在這油煎火燒的日子里,他時時惦著他那溫馨的家、李大姑、老母、陶氏……特別是李大姑。

一天晚上,他往被窩里一拱,真的和李大姑幽會了。還是那樣軟語溫存,如膠似漆,柔情繾綣。她小心地躺著,從頭到腳泛著神圣的靈光,鮮嫩的肌膚散發(fā)著芳香。他陶醉了,臉胡亂地搜尋了一陣之后,便埋在圓滾滾的脖頸和細膩的肩膀之間了。她將他死死地鉗住、拖住,瘋狂的電流,無法遏止,蔓延了整個世界。他好像插上了翅膀,在天際翱翔,隨著一聲低沉的呻吟,飛入了仙境。盡管是一枕黃粱,他也感到滿足馴服,覺得樂滋滋甜蜜蜜的??捎幸淮?,他卻感到毛骨悚然。他看到李大姑被反纏雙手,一個飛機吊,掛在二梁上,抽破了皮,打爛了肉,敲斷了骨。她咬著牙,瞪著血眼,用盡所有的力氣,掙扎著叫了一聲:“墜哥——”就一動不動了。他驚叫了一聲,猛然睜開兩眼,出了一身冷汗,于是,這個夢便成了一塊沉重的石頭,壓在他的心頭上。他心急火燎,巴不得頓生雙翼,一下子飛回去,看個究竟。而他沒有這個勇氣,他知道,倘若是真的,回去也是賣個銅勺,還搭個柄子。他就這么忍著,熬著、煎著、折騰著。

一九四八年春節(jié),他碰到一個蘇北老鄉(xiāng),一打聽,家鄉(xiāng)解放了。他欣喜若狂,立即甩掉車把,打道回府了。他腳底抹油,日夜兼程,僅僅四天,就趕到他魂牽夢縈的地方。房屋依舊,房東依舊,只是都老了許多。一眨眼二十個春秋了,風風雨雨在他臉上刻下道道痕跡。房東還認識他,熱情地噓寒問暖,他感到十分快慰。

寒暄一陣后,他左顧右盼,不見李大姑的影子,起了疑。

“東家,大姑呢?”

“唉!”東家嘆了口氣,痛心地說:“你走后第二天,兩匹飛奔的駿馬,又馱來兩個兵,抓住李大姑,要她交出你。”

“她怎么說?”

“她說不知道?!?/p>

“后來呢?”他急切地問。

“后來他們就……”果真是那個夢里的光景。他一聽,頭腦里嗡的一聲,好像五雷劈頂,轟斷了這個剛強鐵漢的主心骨,一頭栽倒在地?!按蠊?!”一聲撕心裂肺的尖叫。東家把他扶起來,只見臉成鉛色,眼睛渾濁而呆滯。從此,不吃不喝,滴水不沾,沒有幾天,就上了黃泉路,尋找李大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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