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錦瑟華年誰與度

試問閑愁都幾許(南陽青年作家叢書) 作者:馬萌 著


錦瑟華年誰與度

宋人賀鑄是唐代名家賀知章的后代,出身于家道中落的書香門第,與生俱來的詩詞天賦和卓爾不群的性格使他在少年時就名滿江浙。

年輕時的賀鑄俊朗灑脫、風(fēng)流倜儻,加上寫得一手好詞,這使他有數(shù)不清的男女崇拜者。年輕人都容易飄飄然,所以賀鑄顯得桀驁不馴、年少輕狂。

賀鑄小有名氣后,就不再苦讀詩書了,要么是呼朋喚友推杯換盞,要么是挈婦將雛流連于山光水色,要么以嘉賓的身份出席各種各樣的堂會儀式,偶爾還會到煙花柳巷去喝喝花酒。

那個時候還會有很多女孩來找賀鑄,有的找他修改文章,有的找他在手帕上簽名,有的讓他在風(fēng)箏上題詩,不管是大家閨秀還是小家碧玉,看他的眼神都是含情脈脈。賀鑄不是修道之人,不暈才怪。

賀鑄的身上環(huán)繞著詞壇新星和大眾情人的光環(huán),他飄浮在眾多的贊揚(yáng)之上,周旋在眾多的女孩之間,靠著天賦游刃有余地寫著一些風(fēng)花雪月的詞。

盡管賀鑄是詞壇新星,但是他還缺乏大家風(fēng)范;盡管賀鑄是大眾情人,但是他不一定就能擁有真正的愛情。當(dāng)然,這是他后來才明白的。以他當(dāng)時的年齡,他還沒有真正明白文學(xué)和愛情。每個人都一樣,年輕的時候以為自己懂很多,等到老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那個時候其實什么都不懂。

賀鑄的時代流行婉約和傷感,無論什么人都是多愁善感,所以賀鑄的詞也寫得婉約傷感,被他填過詞的很多曲牌在江浙的青樓傳唱一時,被他的詞打動而流下眼淚的女孩不計其數(shù)。

賀鑄的身上具有一種憂郁的氣質(zhì),就像他的詩詞天賦一樣與生俱來,他的眼神是憂郁的,他的聲音也是憂郁的,他的詞更是憂郁的。即便是在縱情狂歡的時候,他的情緒仍舊是以一種淡淡的憂郁表露出來。賀鑄也不明白為什么會這樣,或許那個時代就是這樣,總是充斥著莫名的傷感。

賀鑄還有一顆善良的心,即便是家道中落,他也樂善好施,從來不在乎身外之物。他的格言是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fù)來。和朋友消費(fèi),從來都是他買單;別人欠他的賬,他也不會去催要;每次見到乞丐或者落難之人,他都要慷慨地解囊相助。

賀鑄所在的蘇州城繁華喧鬧,繁華喧鬧的蘇州城里有歡笑也有眼淚。衣食無憂的人很多,為衣食奔波的人更多。貧苦的人大都善良而美好,在眾多貧苦的人里,賀鑄就認(rèn)識一個善良而美好的女孩。

那個女孩輕輕地走在蘇州城悠長悠長的小巷里,宛如江南一陣清風(fēng)從賀鑄的身邊拂過。青衣、羅裙、素面,如果仔細(xì)看,你能看到她身上縫得很細(xì)致的小小補(bǔ)丁。女孩手中挽著一個青色的竹籃,籃子里是青色的梅子。青梅,南山的青梅。女孩柔柔的吳儂軟語回響在古典的蘇州小巷。

賀鑄從不吃梅子,不過他時常買那個女孩賣的梅子。有時候他和朋友們在酒肆飲酒,有時候他和歌伎們在青樓歌舞調(diào)笑,如果聽到女孩叫賣青梅的聲音,他會很大方地對身邊的男孩女孩們說,我請你們吃青梅好了。然后他就差人出去把女孩整籃的梅子買回來。

女孩賣掉整籃的青梅后就會顯得很開心,她把銅幣收好,臉上綻放出短暫的笑容。女孩笑得很好看,賀鑄就站在樓上的窗前偷看。次數(shù)多了,女孩就知道是賀鑄在買她的青梅了,有時候她會對著窗前的賀鑄淺淺一笑。

時光不知不覺地流逝著,在時光的流逝中又發(fā)生了許多事情。賀鑄的父母先后故去,他的家道日益衰落,這期間賀鑄參加會考也名落孫山,更糟糕的是他很長時間都沒寫出一句像樣的詞來。有時候賀鑄想,沒關(guān)系,他有的是天賦,只要靈感來了,何愁寫不出來好詞。

等待靈感的過程,是那么的痛苦和漫長。煙花柳巷的絲竹聲聲纏綿,青樓酒肆的烈酒杯杯醇香,賀鑄就把自己深深地埋藏在那些地方??墒瞧婀?,越是縱情的時候,空虛的感覺就越強(qiáng)烈;越是麻醉的時候,心痛的感覺就會越明顯。還有,身邊的女孩越多,賀鑄就覺得自己越孤單。

賀鑄在等待中失去了很多,以前鼎力提攜他的文學(xué)前輩怒其不爭拂袖而去,他的文學(xué)朋友因為他疏遠(yuǎn)了文學(xué)而疏遠(yuǎn)了他,他的酒肉朋友因為他日益貧窮而離開了他。

那些繽紛的女孩們也都先后離開了賀鑄。她們有的在期待中心灰意冷嫁了人,有的不屑于賀鑄現(xiàn)在家財文才兩空的現(xiàn)狀,有的不堪忍受賀鑄處處留情,總之她們就像是繽紛的花瓣四散而去。

一個以前擁有一切的人突然失去了一切,他會怎樣?除了傷感,他還會怎樣?那天晚上,賀鑄徹底地醉了,他坐在蘇州河邊的臺階上嘔吐著所有的傷感。河水是涼的,風(fēng)是涼的,賀鑄的心境也是涼的。

那是怎樣纖柔而溫暖的一只手,它輕輕地出現(xiàn)在賀鑄的眼前。那只手中握著一只小小的青梅。給你,南山的青梅,解酒。柔柔的吳儂軟語在賀鑄的耳邊響起。

青梅,真的很酸,賀鑄的酒意和涼意已經(jīng)沒有那么強(qiáng)烈了。他并不是一無所有,他還有一只青梅。青梅,真的很甜。

那天晚上寂寥而寧靜,蘇州河輕輕地流淌著。水中有月亮和星星的倒影,水中還有錦瑟華年的男孩女孩的倒影。賀鑄和那個賣青梅的女孩就坐在蘇州河畔,他們說了很多很多。

女孩對賀鑄說,她知道賀鑄寫的每一闋詞,她也知道賀鑄放任青春和天賦,她還知道賀鑄經(jīng)常買她的青梅。女孩說她相信賀鑄是個好人,也是個好的詞人,不過她心目中的賀鑄不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的。

賀鑄問女孩的名字。女孩說她叫青梅。賀鑄說是個好名字。女孩說,你曾經(jīng)把很多女孩的名字寫進(jìn)你的文章里,會不會把青梅也寫進(jìn)你的文章里?賀鑄說,會的,我一定會的。

青梅說,你知道南朝江淹的故事嗎?賀鑄說,我知道,我現(xiàn)在就是才氣已盡的江郎。青梅說,不會的,你不是江郎,你的才氣永遠(yuǎn)不會窮盡。我相信你可以做得更好。

青梅用清澈的眼睛看著賀鑄說,你可以做得更好。賀鑄低頭看著水面上自己憔悴頹廢的倒影,隨即,他抬起頭堅定地說,我可以做得更好。

從此后,煙花柳巷和酒樓里再也看不到那個叫賀鑄的年輕人,賀鑄就在自己簡陋的房子里發(fā)奮苦讀。雖然生活清苦,可是賀鑄顯得健康和開心,那個曾經(jīng)俊朗灑脫的男孩又回來了,因為,陪伴他的是皇皇四書和浩浩五經(jīng),還有飄著墨香的詩詞歌賦。

陪伴在賀鑄身邊的,還有那個叫青梅的女孩。她時常來探望賀鑄,給他送吃的,給他洗衣服,給他說一些鼓勵的話。有一天晚上,賀鑄讀書的時候走了神,他呆呆地看著身邊給他縫衣服的青梅。青梅躲開了賀鑄的目光說,以后不許這么看著我。賀鑄問為什么。青梅幽幽地說,我只是一個賣青梅的苦命女子,你是大家的,不是青梅一個人的。

青梅遞給賀鑄一個青梅,以后你晚上讀書的時候如果困了,就吃一個,南山的青梅,解乏。賀鑄吃了一口,青梅很甜,青梅也很酸,他的睡意全無。

有一段時間,青梅沒有到賀鑄這里來,于是賀鑄就去找她。在繁華的蘇州街頭,賀鑄看到了一身素衣跪在地上哭泣的青梅,青梅的身邊躺著兩個覆蓋著白色粗布的失去了生命的身體,青梅面前的白紙上寫著五個大字——賣身葬父母。

賀鑄撕掉了那張紙哭著說,青梅你為什么不告訴我?青梅說,你馬上就要會考了,我怕你分心。賀鑄一邊飛快地往回跑,一邊對青梅說,你等我,我這就去賣掉我的房子和書。

賀鑄以很低的價錢賣掉了自己破爛的房子和小山一樣的書籍,賀鑄跑回大街上的時候,青梅已經(jīng)把自己賣給了一個60多歲的老財主為妾。賀鑄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錦瑟華年的青梅被那個又老又丑的老頭帶走的時候,心如刀絞。

下雨了,江南的梅雨綿綿長長,無家可歸的賀鑄就坐在蘇州河畔的臺階上暗自神傷。那是怎樣纖柔而溫暖的一只手,它輕輕地伸到了賀鑄的面前,那只手上握著一只小小的青梅。給你,南山的青梅,解憂。柔柔的吳儂軟語回響在賀鑄的耳邊。

賀鑄來到青梅為他安排的舒適整潔的家,當(dāng)看到自己去而復(fù)返的小山一樣的書籍時,賀鑄哭了。青梅看著那些書對賀鑄說,不管什么時候,你都不能失去這些東西。賀鑄看著青梅說,我更不想失去你。青梅搖搖頭幽幽地說,我只是一個賣青梅的苦命女子,你是大家的,不是青梅一個人的。

臨別的時候,青梅對賀鑄說,還記得你答應(yīng)我的事情嗎?賀鑄說,記得,我答應(yīng)過你,把你寫進(jìn)我的文章里,我現(xiàn)在就寫。

四月綿綿長長的梅雨中,兩個錦瑟華年的男孩女孩無限憂傷地看著對方無限憂傷的眼睛。在古典的最深處,在傷感的最深處,在心靈的最深處,賀鑄隨口吟出了那闋流傳千古的《青玉案》:

凌波不過橫塘路,但目送、芳塵去。錦瑟華年誰與度?月橋花院,瑣窗朱戶,只有春知處。飛云冉冉蘅皋暮,彩筆新題斷腸句。試問閑愁都幾許?一川煙草,滿城風(fēng)絮,梅子黃時雨。

青梅走的時候?qū)R鑄說,能被你寫進(jìn)你的詞里,青梅此生知足了。青梅還對賀鑄說,我相信你,你會做得更好。

賀鑄記住了青梅的話,無論是做人做事還是作詞,他都做得更好。賀鑄后來求取了功名,做過文臣也做過武將,他每到一處,勤政為民,造福一方,得到了朝廷和百姓的認(rèn)可。

賀鑄的個性也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他變得成熟而理性,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他能很全面很透徹地去看社會看人生,總之他不再是那個年少輕狂的男孩。

賀鑄的詩詞造詣逐漸爐火純青,他的詞婉約和豪放并舉。婉約的時候,不再是無病呻吟而是發(fā)自內(nèi)心;豪放的時候,不是空喊口號而是蕩氣回腸。賀鑄后來名滿天下自成一家,可是他還是很謙虛。他經(jīng)常教育文學(xué)新人,要想作好文,先要做好人。

賀鑄名滿天下后,崇拜他的女孩不計其數(shù)。他依舊會給那些繽紛的女孩們修改文章、簽名或者題字。不過和年輕時代相比,他始終保持著清醒的頭腦。他不會再到處留情,他也不會把女孩對自己或?qū)ψ约何恼碌南矏郛?dāng)作炫耀的資本。

賀鑄活到了73歲,他的一生經(jīng)歷了太多太多。晚年的時候,賀鑄把什么都看得很淡,不過他變得很懷舊。有時候他想,年輕的時候雖然什么都不懂,但是活得很真實很單純,年輕真好。

賀鑄一生寫詞無數(shù),他最喜歡的還是那闋《青玉案》。因為他在詞里成功地運(yùn)用了青梅的意象,他得到了“賀梅子”的別號。其實人們在叫賀梅子的時候,不知道這個名字里糾纏的是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哀婉的故事。

賀鑄一生接觸過的女孩無數(shù),他的婚姻也無從考據(jù),不過他最喜歡的應(yīng)該還是那個叫青梅的女孩。那個女孩將永遠(yuǎn)存在于賀鑄的記憶里,還有他流傳千古的詞里。

賀鑄一生吃過的奇珍異果無數(shù),他最喜歡吃的還是南山的青梅。

南山的青梅甜甜的,酸酸的,澀澀的,就像錦瑟華年里的男孩女孩;南山的青梅甜甜的,酸酸的,澀澀的,就像錦瑟華年里的愛情。

2003年9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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