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泥墻里的蜜蜂

給燕子留個門 作者:干亞群 著


泥墻里的蜜蜂

自村外大片大片油菜花開以來,村子里就沒有消失過嗡嗡聲,從早上一直響到傍晚。

它們嗡嗡嚶嚶,忙碌地飛來飛去,需要的不過是我們那一堵泥墻而已。

村里所有的動物都有自己的住所,一到黃昏各自歸欄的歸欄,入舍的入舍,進窩的進窩,就連樹上的麻雀、地上的螞蟻也有屬于自己的一個巢、一個穴。村子里的人一旦認定了這些動物、昆蟲的居地,誰也不會無端地去破壞它們的住所,就像沒有人會認為那些蜜蜂是野蜜蜂一樣。村里人愿意把自己的泥墻作為蜜蜂的巢穴。

村里的房子大多是上面瓦房,下面泥墻。其實,瓦房是換上去的,原來是草房。村民的經(jīng)濟實力還不能一步到位,于是聰明的大人想出了這么一個辦法。那是黃泥墻,外面很粗糙,里面混雜著些稻草、細小的石子,考究些的再和上一些石灰。時間一長,泥墻就會裸露出斑斑駁駁的泥巴,有的因為雨水的沖洗,變成一個個小小的窟窿眼。春天的時候,泥墻上的那些窟窿眼里會長出些花花草草,有的甚至長出一棵小樹來。誰也叫不出那些花的名字,也不知道它們是從哪里來。有時去年長在這家墻角的草,今年卻在那家的墻上開花。

即使村里最年長的也不知道第一只蜜蜂何時出現(xiàn),又來自何方,當人們注意到它們時,它們早已在泥墻里進進出出,似乎比我們還熟悉村里的一切。

時間一長,泥墻上滿是蜂窩,仿佛這是一幢會呼吸的房子。不管蜜蜂怎么多,它們似乎永遠不會穿過泥墻飛進我們的房子。

夜晚,我們在屋里說著話,它們靜靜地在泥墻里休息,一點聲音都沒有。整個村子飄浮在花香里,還有一種蜜味從泥墻里滲透過來。我們貼著墻壁睡覺,做夢,而蜜蜂就在旁邊;我們在夢中的囈語,它們都聽到了,但它們誰也不會在嗡嗡聲里泄露我們的秘密;我們在家里偷吃東西,它們也看到了。我們知道它們的眼睛特別大,大到看不清哪是眼珠,哪是眼眶,所以我們曾經(jīng)很害怕蜜蜂的眼睛,認為這是一對魔眼。后來發(fā)現(xiàn)蜜蜂其實感興趣的并不是我們,而是我們手上的花或者身上不知從哪兒沾來的花粉。

泥墻里的蜜蜂非常忙碌,一會兒在屋前的果園里,一會兒在屋后的菜地上,有時也會成群飛到村外的莊稼地里。大人荷鋤回村的時候,它們一前一后地順著村道飛回到泥墻。偷懶的蜜蜂會停在鋤頭上,大人也不趕,由著它。當蜜蜂隨大人到家時,發(fā)現(xiàn)不是自己的泥墻,一下就飛走了。大人笑著罵一句:“沒良心的小東西?!?/p>

蜜蜂多的時候,屋子里都是嗡嗡嚶嚶。雖說,它們與我們生活得那么近,可還是有一種與生俱來的恐懼感。它貼著墻壁、沿著門窗蠕動身子時,我們有時能看到它尾部的一根針。大人告訴我們,這針是蜜蜂用來保護自己的,如果有人對它產(chǎn)生威脅時,它會用針去蜇。不過,蜜蜂自己也活不成了。

我們覺得不可思議。村里還沒有哪一種動物或昆蟲,居然為了保護自己卻最終把命也送掉。我們有些同情起蜜蜂來。當然,最好的辦法就是不讓它有自救的行為。我們捕捉過村子里的所有昆蟲,但除了蜜蜂。

四五月份的時候,屋前的水缸里漂滿了花粉,差不多每天都有蜜蜂掉落在里面。我們趴在水缸邊,盯著掙扎中的蜜蜂。蜜蜂用它的細足蹬著,又撲閃著翅膀,輕盈的身子此時被緊緊地吸附在水面。我們欲伸手去撈,卻想起它致命的針。我們找來一根柴棒,浸入水中,順著蜜蜂的方向,輕輕一挑,蜜蜂趴在了柴棒上。蜜蜂在陽光下爬一會兒,抖抖翅膀,重新飛了起來。一會兒,早已分辨不出哪一只是剛曬干翅膀的蜜蜂。轉(zhuǎn)身,扔掉手中的柴棒,忽然看到水缸里有一朵云,旁邊是清澈的藍天,像一朵盛開的水蓮。我們不禁笑了,蜜蜂的眼睛原來也不過如此。

村里有幾戶養(yǎng)蜂的。一排排的蜂箱放置在村外的油菜地里,每天有人戴著網(wǎng)罩的帽子在蜂箱前忙碌。有時從蜂箱里抽出木格子,上面爬滿了蜜蜂;有時拿一只鑷子在木格子上面點著什么;有時則把木格子放進一只桶里轉(zhuǎn)動,停止后下面是透明而閃著光澤的液體。那是蜜糖,很甜很甜。

天天瞧著它們在油菜花上飛來飛去,卻始終沒有看到過它們釀出閃著光澤的液體。它們終歸屬于泥墻,而不是木格子。

它們看到陽光,或者聽到泥墻的另一側(cè)有聲響,一只只便從泥窩子里飛出來。不管露水還沒曬干,也不管花還沒開,它們開始振翅而飛。偶爾,會有那么幾只誤撞到蜂箱前,但很快又從那兒飛了回來。即使那兒沒有蜂王,它們也會知趣地退回來。何況,從顏色上便一目了然,窩在泥墻里的,總會帶上些泥色。

有一天,村頭阿英嬸嬸家的東邊泥墻倒了。這是大雨之后。阿英嬸嬸家這堵墻的小窟窿眼是村里最多的。她家離油菜地最近。遠遠看去,密密麻麻的,像一個個句號;近看,像納在鞋底的針腳,結(jié)結(jié)實實。奇怪的是,倒下去的泥墻里找不到一只蜜蜂,卻有幾只小麻雀。

阿英嬸嬸家的泥墻再次砌了起來。旁邊是一天比一天熱鬧的油菜花,而那堵新砌的泥墻光滑、寂寞。看著這堵與眾不同的泥墻,我們似乎有了一種遺憾。第二年,泥墻上的麻點慢慢多起來。阿英嬸嬸收被子的時候,拍打聲又重重地響起。蜜蜂少不了在被子上留下些什么,有時是黃褐色的顆粒。母親說,那是蜜蜂的糞便。雖如此,從沒有見過村里人為蜜蜂的糞便而洗刷。蜜蜂除了花粉啥也不沾。

泥墻里的蜜蜂在入秋以后漸漸少了下去,等院子里的菊花慢慢枯萎下去的時候,泥墻上不再有嗡嗡的聲音了。我們以為蜜蜂偷懶,試著去掏那些小洞眼,結(jié)果有時掏出來的是一只枯死的蜜蜂,不再有飽滿的肚子,只剩下干癟的軀殼和一對卷曲的翅膀。

泥墻還在,它們永遠不是野蜜蜂。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hotzeplotz.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