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少年戲

中國散文年度佳作2017 作者:耿立 著


少年戲

宋長征

滾鐵環(huán)時你在想什么

滾鐵環(huán):世有方圓,猶如人有方圓,方者堅,圓者潤,各有其性。蜀德陽漢畫鐵環(huán)之戲,恍惚千年,唯其動而史河長流。鄉(xiāng)村鐵環(huán)乃奔跑啟蒙,不動則廢物一具,動方大汗淋漓,有通透感。

我家院子有兩個門,一個朝東,朝向太陽升起的地方;一個朝西,朝向日落的方向。我少年大部分時間都在這座破舊的院子里度過,玩耍,張望,發(fā)呆,歡笑或者號啕??拷蠅κ嵌竽锛业暮笊綁?,一架分隊時分來的犁杖,犁鏵生銹,時間將堅硬戰(zhàn)敗,一片片剝落;犁柄腐朽,再堅硬的木頭也不能與光陰抗衡,生出耳朵一樣的木耳,聽風,聽雨,聽我家如何一日一日度過饑寒與荒涼。

找遍了整座院子,我找不到自己想要的東西——哪怕是一根略微粗些的鐵條。楊早的奔跑姿勢很是奇葩,一根長長的木柄在手,艱難俯下身,把正鐵環(huán)。別的孩子都已經跑出了很遠,小兒麻痹癥患者楊早始終沒能將手中的鐵環(huán)制服。我裝作好心的樣子——其實是因為無比羨慕楊早的鐵環(huán),鍍金的鋼圈,上面還另外加了一些小的鐵環(huán)。我示范著,松開矯正鐵環(huán)的那只手,腳步啟動,鈴鈴的響聲頓時生動了黃昏里的村莊。

我的郁悶由來已久,在夢中無數次操練滾鐵環(huán)的技術,就是未能實現。有時我想,是我自身的笨拙,無法向母親開口表達想法,還是當年的那座院落太過荒寒,甚至不具備擁有一只鐵環(huán)的資質?楊早剛走出兩步,鐵環(huán)兀自滾進路邊的溝渠,然后費勁地從溝渠里爬出來,再次踉蹌倒地。我有些可惜那只鐵環(huán),本應該屬于我的鐵環(huán),可以恣肆地在村莊里奔跑,同時又同情伙伴楊早,他吃力地重新站起,腳下一瘸一拐,竟然可以以最緩慢的速度滾動鐵環(huán)。

滾鐵環(huán)是一種童年的隱喻。就像日本作家村上春樹曾經在奔跑時說,世上時時有人嘲笑每日堅持跑步的人:“難道就那么盼望長命百歲?”我卻以為,因為希冀長命百歲而跑步的人,大概不太多。同樣是十年,與其稀里糊涂地活過,目的明確、生氣勃勃地活當然令人更為滿意。跑步無疑大有魅力:在個人的局限性中,可以讓自己有效地燃燒——哪怕是一丁點兒,這便是跑步一事的本質,也是活著一事的隱喻。

滾鐵環(huán)是我童年時一種司空見慣的游戲,遠在漢代,“鐵環(huán)之戲”就是百戲之一。在四川德陽的漢代畫像石上,就有滾鐵環(huán)的具體形象。如此算來,一只滾動的鐵環(huán)竟然奔跑了兩千余年,滾到了我的腳邊。

我不能這樣坐以待斃,童年以光速游走,眼看只剩下一截短短的尾巴。十歲,陪伴我們家的那只木桶確實是老了,母親在村口的老井里打水,水桶升起,四面八方都是迸射的水線。我聽見母親嘆息的一刻,也聽見自己內心的狂喜。嶄新的鐵皮水桶取代木桶時,我早已把木桶大卸八塊,上中下,三道鐵箍,意思就是我可以很長一段時間才能將鐵環(huán)滾動到底,滾到我不再適合扎孩子堆玩耍的年紀。

鐵環(huán)有了,接下來的事情水到渠成,就像一個人的成長,到了該娶媳婦的年紀,自然有姑娘嫁過來。手柄,一段木棍,前端插上一段彎成U型的鐵絲。為了和楊早的鐵環(huán)一比高下,我又偷偷賣了家里的一團破棉絮,換回幾枚小小的鈴鐺掛在鐵環(huán)上,鐵環(huán)滾動,鈴鈴有聲。

人在奔跑時會忘記很多事情,比如曾經的苦難,比如腳下的坎坷,比如身邊的處境。我以最快的方式掌握了滾鐵環(huán)的要領。一要輕,二要穩(wěn),三要心無旁騖,意即武林高手中的人刀合一。耳旁是呼嘯而過的風,腳下是快速退移的大地,前方是延展的長路,是石板橋,是坑坑洼洼的阡陌,是向著秋天深處奔跑的莊稼。當然,還有不能錯過的人生。

我寫作起步晚,眼看著到了三十好幾,曾經的作家夢將要破滅之時,驀然心驚。一個三十年,兩個三十年,甚至不能確定自己有沒有第三個三十年,于是開始認真讀書,學習寫作。圓圓的鐵環(huán)可以很快把握,文字組成的鐵環(huán)卻讓我備感陌生。母親說過很多次,莊稼人不用學,人家咋著咱咋著。就從語言開始,咿呀學語,輔以多年的鄉(xiāng)村經驗,竟然也能組字成章。發(fā)表,成書,獲獎,幾年下來竟然小有成績。

我一直認為楊早的父親不一般,鼓動楊早一個人出去玩耍,不怕被人欺侮,不憚自卑,甚至站在門口看著楊早從地上爬起來,再次滾動鐵環(huán)時也沉默不語。這是時間的隱喻,當楊早過年時從濟南歸來,一切不言自明。收破爛的楊早父親并未停下手中的活計,在分揀破爛時甩出一只生銹的鐵環(huán)。楊早一瘸一拐走上前去,重新撿起。

我還要奔跑,一只鐵環(huán)的動力來源于不停地奔跑,無論你以何種方式。

猴皮筋的彈性與長度

跳猴皮筋:鄉(xiāng)間女孩的專屬游戲,步步高升,挑戰(zhàn)不可能。古有《升官圖》,一幅鉤心斗角的場景,少兒不宜。猴皮筋一,女童若干,蹦蹦跳跳間完成年少時節(jié),而命運殊途,光鮮者逛街秀恩愛,貧賤者掙扎于泥涂。

我問猴皮筋為什么叫猴皮筋,老祖母說是用猴子的皮做成。我就開始想象一個悲慘的畫面:被剝下的猴子皮晾在地上,吱吱叫的猴子的靈魂尚未遠去。猴子不理解人的做法,就像一頭牛永遠不明白自己給人間貢獻了多少,到最后依然逃脫不掉被剝皮的命運。

我要說的猴皮筋其實是鄉(xiāng)村游戲的一種,中間有孔,由推木牛車的紅胡子搖著撥浪鼓送來,后來有了代銷點,就省事了許多,想扯幾尺猴皮筋,就到學校對門的代銷點。對我來說,猴皮筋唯一的用處就是可做自己兌制的汽水的吸管。買不起,溝里撿了一個汽水瓶子,回家用醋、水和糖精裝滿汽水瓶,輕輕一搖,就成了一瓶山寨汽水。老師在講臺上講司馬光砸缸,我在下面喝汽水,吱——一聲,沒看見,再吱——一聲,終于被逮個正著,一截粉筆頭不偏不倚正砸在腦門上,嚇出一身冷汗。酸酸甜甜的味道總還在舌尖上,蔓延到現在。

跳猴皮筋是女孩子的游戲,看起來有些煩瑣?!靶∑で?,駕腳踢,馬蘭花開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三五六,三五七,三八三九四十一,四五六,四五七,四八四九五十一?!币贿吿?,一邊唱,往復循環(huán),簡直能跳到天荒地老。20世紀80年代,村莊里的土墻上高舉毛主席旗幟的標語正在日益斑駁,用大紅油漆寫的“忠”字光芒逐漸消退,幾個和我年紀差不多的女孩子蹦蹦跳跳,在以最為簡潔的方式完成自己的童年。

我永遠不會滿足表面的書寫,就像那些斑駁的鄉(xiāng)村舊事,一經某種物事的提醒,就會在記憶中復活。包括我們的快樂與悲哀,包括我們的勞頓與挫折,包括每一個生活在村莊里的人,他們的面孔,他們的鄉(xiāng)音,一一浮出時間的水面。

因為男尊女卑的思想作祟,所以那時候村子里一般都是男孩子上學,女孩子在家?guī)椭改竸趧?,或者照看年幼的弟弟妹妹。比如我家,二姐上了沒有幾天就中途退學,三姐甚至連學校的門也沒進過。我曾經懵懂地以為那是很正常的事情,但是現在想來,無非是貧窮,不足以支撐溫飽之外的其他事物。鄉(xiāng)村女孩的勞作事項大概有以下幾種:

夏日的田間長滿野草,香附子、牛筋草、大薊、小薊落地生根。必須蹚開重重的露水,人如一片渺小的葉子落進田野的海洋。牛羊在家等候,七月流火正是追肥的時間。往往,二姐和三姐一個中午能割下一板車青草,在小河里淘凈泥土,回家佐以麩皮、玉米面喂牛。

給棉花打叉、捉蟲。這是當時常見的畫面,一人提著一個塑料瓶,身上捆扎以塑料布,以防露水打濕身體。人在比肩深的棉田中行走,害蟲們在棉枝上翻跟斗,捉迷藏,健步如飛。一代棉鈴蟲,二代棉鈴蟲,好像不到成熟的季節(jié),害蟲們就生生不息地繁衍著,一次次對抗一雙雙結滿厚繭的鄉(xiāng)村之手。

深秋,農事已畢,母親會派下另外的活計,人要吃飯,也要穿衣,我們家當年的穿戴大多出自家織土布。所以,鄉(xiāng)村女孩很小就學會了紡棉織布,坐在一架老式織布機上,枯燥的投梭時段開始。她們以沉默經緯年少與青春,以隱忍面對無形的時間之河,至于何時才能到達彼岸,沒有人去問,仿若結局早已注定。

猴皮筋的彈性來源于事物的內質,就像一個人的一生不能總是繃得很緊。馬蘭開花的歌謠完結,“臺田地,梳明頭,梳得麥子綠油油”的歌謠又響起。她們是孩子,勞作之外的游戲激發(fā)出潛在的快樂因子,猴皮筋撐開,挑、勾、踩、跨、擺、碰、繞、掏、壓、踢,種種動作恰如行云流水,只有在這時你才能看見少女的天真。碎花的布衣、生動的麻花辮子,給死寂的村莊帶來一些輕靈與活力。

跳皮筋,可將皮筋舉至三個高度:一是兩臂自然下垂扯緊皮筋,二是將皮筋舉至與肩齊平,三是一臂上舉拉緊皮筋。高度不同,所以跳皮筋的難度也不相同。

如今的鄉(xiāng)下很難見到猴皮筋的蹤影,當年的少女已為人母。不要再問及過去的事情,猴皮筋的彈性與長度足以影響一個人的一生——除此之外還能怎樣呢?

帶血的木棒

過家家:少年未成,構筑家之場景,畫地為家,兒女父母皆有所屬,各司其職。童心未泯,不知生之艱辛,以泥偶喻,扮作如花前程。錢鍾書云,婚姻是一座城,進去的想出來,出來的想進去。可見人生如戲,遍嘗人間百味。

“家”字的組成有兩個部分,寶字蓋代表低矮的屋檐,下面豢養(yǎng)著一頭吭吭唧唧的豬。月光落在屋檐上,院子里的老椿樹正在落花,一粒粒細小的花朵代表時間在節(jié)氣中凋零。我家的那頭老母豬,無疑是偉大的,是村莊的功臣。很多人家的豬都是它的兒孫,所以日光晴好時,常有一群豬在低矮的土墻外走動、蹭墻,像是來探視它們勞苦功高的母親或外祖母。

我不能偏離太遠,就像一說村莊的時候眼前就浮現出村子里的雞鴨牛羊。我要說人,人才是一個村莊的基礎,那些長大成人之后的人,無一例外都曾有過單調或者美好的童年,都曾在孩子堆里,以自己的視角學習如何長大,如何在多年以后擁有了一個屬于自己的家。

過家家是一種游戲,只屬于孩子們的游戲。二皮當爹,黑妮當娘,村西的傻二最喜歡當大家的孩子。當然,有時我們也會覺得無趣,誰也不希望以后有一個傻二那樣的傻孩子,鼻涕流過河,渾身臟兮兮,這時木圈就會出來重新推選,讓傻二一下升到爺爺輩,坐在一旁的土墻上,不許說話不許動,像一個升天的牌位。二皮和黑妮的婚禮開始,有人嘴里發(fā)出嘀嘀嗒嗒的嗩吶聲,另有兩個人雙手交叉握緊,黑妮坐在上面。二皮則被一個扮成高頭大馬的背起,晃晃悠悠。

大家齊聲唱:嗚哩哇,嗚哩哇,娶了個媳婦一臉麻兒,瘸腿的姑爺騎大馬。紅磚墻,琉璃瓦,嘀嘀嗒嗒就到家。有人問,到家了嗎?有人應,到家了。大家便會把新娘和新郎重重摔在地上,或者強摁著黑妮和二皮的頭拜天地,碰響頭,嘰嘰喳喳的笑聲像一群慌亂飛起的麻雀,躥進村東的小樹林。

我看《紅樓夢》常會產生小孩過家家的錯覺,黛玉、晴雯、薛蟠、寶玉一干人等在一座夸張的院子里,不事生產,只覓風月。一直到后來讀瓊瑤阿姨,心中的疑問越來越深——他們難道只靠你儂我儂活著?他們難道不需要在老河灘上開墾出一片莊稼地?他們的歸宿莫非都會像《紅樓夢》的結局,只落得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凈?其實到了后來才慢慢弄懂,無非是文學家玩的小把戲,以情感作為故事的主線,以悲戚作為行文的格調,吊足少年男女的胃口。

死亡總是來得突兀,沒有預設好情節(jié)就呈現出悲慘的結局。二皮死的時候驚動了省里的公安局,專門派人協助并限期兩個月之內破案。破舊的小院依舊破舊,除了死亡,還散發(fā)出一股陳年的氣味。二皮有一臺聯合收割機,昨天下午有人還看見他騎著摩托車去縣城,說是去買收割機上的零件,誰知夜里便命喪黃泉。

血色在彌漫,有關二皮與一個外鄉(xiāng)女人的故事一經渲染,慢慢浮出水面。

外鄉(xiāng)女歲數不大,二十幾歲,正是生機蓬勃的年紀。外鄉(xiāng)女的男人就是木圈,有一年木圈出門打工,兩人在海邊的一座城市相遇,領回家,簡簡單單舉辦了婚禮。幾年后,有了孩子。有一次,打工回來的木圈聽孩子說,二皮叔咬媽媽的嘴,一顆仇恨的種子便由此種下。

我在敘述這些原本應該驚心動魄的情節(jié)時,常常會被另一種冷靜的力量引領,并非置身事外,或者沒有絲毫同情。一件事情的源起,往往很早就在某個地方埋下伏筆,你想偏離預設的軌道或者跳出命運的詛咒,已不可能。二皮十八歲和黑妮結婚,黑妮比二皮大五歲,這在當時的鄉(xiāng)村算不成稀罕事,二皮也曾鬧過,出走,最后還是被父親強摁著頭皮行了合巹之禮。

往事一幕幕浮現,過家家作為一個單純的游戲,曾經深深刻印在我的記憶里。我們每個人都不知道接下來的命運如何發(fā)展,就像那天凌晨時分從縣城回家的二皮,把收割機零件丟在地上,沉沉睡去,粗大的木棒卻已高高舉起。

省公安在縣城賓館調取的錄像顯示,凌晨三時,二皮從賓館匆匆走出,身后跟隨一個年輕的女子,坐上了二皮的摩托車。說話有些磕巴的木圈在閃爍的熒光屏里顯得有些不真實。木圈說,我從水泥廠晚上八點下班,打她的電話關機。凌晨三點我早早起來去車站拉客,看見他們騎著摩托車離開賓館,后來我媳婦在一個路口下車,我就跟著二皮一直追到村口,在村外抽了幾支煙。他不死不行,木圈在連續(xù)重復了三次這句話時眼睛里分明閃著恨意。

兇器,就是那根帶血的木棒。

游戲的結束就是另外一個游戲的開始,我在煞費心機的書寫中撿拾起曾經的快樂,也很多次陷入痛苦的回憶。有一句話叫人生如戲,我曾那么不相信一個人抱著某種投機的心態(tài)在世間走過,有時卻又不由自主地將筆觸與生活對接。是巧合,還是某種暗示?如同極不明朗的暗物質在我們的認知之外,卻主宰著人間悲喜。

靜止的瞬間

木頭人:有道儒風,口令后人不能言,勿稍動,動輒輸于人。有草木態(tài),聽風吹過耳畔,水聲泠泠,秋蟲悲鳴于野。無謂悲喜,矜持過后,方知靜中妙趣。

我需要描述一幅畫。靜物??諘绲睦虾訛?,流云作為永恒的形狀在天空飄蕩,夕陽,老祖母剛剛烙好甩在天上的一張餅。還有幾枚游蕩的柳樹葉,寂寞的魚兒般游來游去。此時,時間靜止,一頭歸家的老牛張開嘴,哞聲也靜止在時間的宣紙上。

我的童年幾乎就在如此靜止的畫面中度過,常常一個人站在村莊的黑白背景中,一幀一幀翻過,童年、少年,一直翻到盛年。我發(fā)現村莊里的事物幾乎沒有改變,人還是那些記憶中的人,老屋還是那些沉默千年的老屋,土墻的頭頂永遠頂著一株狗尾草在風中搖曳。除此之外還有什么呢?當我們說完“一二三四五,我們都是木頭人,不許說話不許動,否則罰你鉆狗洞”時,幾乎能聽見時間戛然而止的聲音。

張木大張著嘴巴,與頭幾乎不成比例,像是餓死鬼托生的,這一番來到世上只不過是為了討一口吃食。李銅錘正彎著腰,出門時母親給帶在脖子上的保命符掉在地上,一只過路的螞蟻正要爬上去一探究竟。胡小花剛剛還在笑,銀鈴般的笑聲串成一串掛在老河灘的一棵榆樹上,在小河里泛著銀色的光芒。

有關木頭人游戲的規(guī)則,從20世紀六七十年代走來的人都清楚,就像屁股上的一塊胎記,會帶進來日的墳墓。到了那一天,即使游戲結束也不會再醒來,一個人守著漫漫長夜,真的將血肉的生命融進了幾塊薄薄的木板中。

我常常是勝者,這并不一定代表我在某方面處于優(yōu)勢,恰恰是天生的呆板與無趣促成我好靜的性格。游戲開始,我基本能保持原初的形狀,雙臂下垂,嘴角上揚,眉頭皺起,打著補丁的褲子里鉆進秋天的第一縷風,褲襠里頓時清爽無比。我希望這樣的時刻能繼續(xù)下去,如此,便不會有饑餓與孤單的憂傷。

第二屆國際發(fā)呆大賽在北京舉行,與首屆幾乎如出一轍,獲勝者也很年輕,是一個剛滿二十歲的小伙子,首屆則是韓國的一位叫金智明的小女孩。為什么?人在生命初期的單純是一生的王冠,山是山,水是水,村莊是一座僅供黑甜之夢的搖籃。我們在時間中行走,耳濡目染狡黠與腹黑,漸漸學會了圓融,漸漸懂得了向利而生,同時忘卻的恰是從母腹中帶來的單純,與眼神中的清澈與舒緩。

竊以為,能迅速入定的人,距離母親的子宮最近。能聽見血脈汩汩而流的聲音,能聽見母親極富節(jié)奏的心跳,能聽見窗外啁啾的鳥鳴,能保持生命中最原始的形狀:雙拳緊握,身體呈自由彎曲狀,雙目緊閉,在羊水的柔波里自由落體。

靜止所帶給我具體的益處是,能以最快的方式進入書寫狀態(tài)。這是一座煙火氣息濃郁的小鎮(zhèn),清晨醒來,超市的喇叭在重復播放優(yōu)惠信息:雞蛋便宜了,兩塊八一斤,西瓜便宜了,四毛錢一斤,趕快來買,來得晚了買不到。街邊的燒餅鋪在叫:賣燒餅來,甜燒餅、五香燒餅、剛出爐的燒餅。聲音的波濤此起彼伏,人如在一片浩大無邊的汪洋里,找不到停泊的岸。

魯迅筆下的木頭人,是行尸走肉的代名詞,在《藤野先生》中,當日軍槍斃據說為俄軍探子的中國人的時候,一群目光呆滯的中國木頭人在麻木圍觀。在《藥》中,是將兒子的命運寄寓在人血饅頭上的懦弱的華老栓,哀其不幸,怒其不爭。這屬于木頭人的延伸,相信每個人心中都有自己的尺度。

看到張木的最后一眼是在縣醫(yī)院的病床上,矽肺病晚期,呼吸困難,看見我到來,欲從病床上坐起,終未成功,幾聲重重的咳卡在腔子里,憋得滿臉通紅。拜水泥廠所賜,多年的車間勞動讓張木終于倒下,倒下的還有一個貧窮的家。該做的都做了,僅有的補償也將耗費殆盡,人還是要成為一塊將要腐朽的木頭。

時間仍然在面無表情地流動,一場游戲結束,卻有太多無奈的結局。

原發(fā)《伊犁河》2017年第2期,《散文海外版》2017年第6期選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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