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朝家的方向走

中國散文年度佳作2017 作者:耿立 著


朝家的方向走

吳佳駿

河船

雨下著,天氣驟然變涼,秋天悄悄地去了。像河里的水,一年四季地流淌,看不出什么動靜。大概唯有水底下的魚兒,方能感知水的深淺和冷暖吧。

每到這個季節(jié),我便知道,又該是回家的時候了。

來不及收拾行李就出發(fā)。故鄉(xiāng)在那里等著我呢,正如我在遠方眺望著它那般。在碼頭下了車,舉目四望,過去熟悉的場景早已煙消云散。簡陋的小面館拆了,落滿歲月痕跡的青石臺階也不見了;那家我曾經(jīng)常去剪發(fā)的店子連同店門前幾棵高大葳蕤的梧桐樹,也已蕩然無存。

我到底成了一個游子,一個陌路人。

父親說,如今回家不用再坐船了,車子可以直接開到家門口??晌疫€是在碼頭下了車,我回鄉(xiāng)本就是來坐船的。只有坐船,我才能找到回家的路。這條路雖不堅硬,也未鋪瀝青,但它卻通往我的心里,是連接我與故鄉(xiāng)之間的一條臍帶。

木船是不可能有了。停泊在碼頭上的,都是些鐵船。船夫全是老叟。坐在船頭,抽煙或打牌。見有人來,又都齊刷刷站起,殷勤地招攬顧客,嘴巴甜得跟抹了蜂蜜似的。不消說,他們都把我當作來此旅游的客人了。

我雇了一只小船,朝家的方向走。

船夫是個老實人,話不多,沉默如樹枝上掛著的鳥巢。他或許識破了我并非游客,不過是個在外漂泊歸來的浪子,想早點讓我回家,索性發(fā)動起柴油機馬達,船便箭一般射了出去。我趕緊示意他熄火,只用槳劃。船夫似有不悅,他送我過河后還要迎接后面的生意呢。我說這樣吧,我再加十元錢,由我自己來撐船。船夫點點頭,退到艙中,掏出葉子煙點燃。

水面上起了霧,乳白色的霧氣模糊了兩岸的青山。我撐著船槳慢慢地移動。身后的水波紛披兩邊,有種恬靜的柔美。嗅著迎面撲來的陣陣水腥味,我仿佛剛從迷夢中醒來。

記憶復活了。槳聲欸乃中,我好似看到幾個光著屁股的孩童,在河里扎猛子逮野鴨;聽到漲水季節(jié)從山上匯流入河的潺潺天水聲;以及感受到多年前,在有月光的夜晚,獨自劃船撒網(wǎng)捕魚的情景……

想起這一切,我有一種安寧之感。

霧越來越濃。船在我的劃動中有節(jié)奏地行進著,像我的心跳。我的家就在河對岸的山腰上。太陽曬著她,風雨吹著她,時間雕刻著她。我不知道她還是不是原來的樣子,還能不能認出我來。

河流沉默著,像船艙中沉默的老叟。她大概不會感覺到我此時心情的沉重。畢竟,這么些年來,河流經(jīng)歷了太多。她見慣了潮漲潮落,也見慣了冷月秋風。我一直相信,是這條河流代替我這個游子看到了許多我不曾看到的東西——木船是怎樣被鐵船取代的,船夫是怎樣一天一天老去的,野鴨和白鶴是怎樣從河灣里消失的,水底的魚蝦是怎樣不知不覺死去的……

我劃著船,朝家的方向走。

我的家就在河對岸的山腰上。透過濃霧,我依稀看到了她那滄桑的面孔。翠竹掩映中,她在向我微笑,在向我招手。

離船登岸。淚珠倏忽從我眼眶滑落,像露水,墜落在深秋里。

幽寂山路

路很瘦,似一根骨頭遺落在山間。

大概好久都沒人走了,石板上長滿青苔。路的兩邊,茅草及膝。草尖上掛滿了露珠,一顆一顆,圓潤,透明。我怕水珠打濕鞋子,順手在地上撿了一根干樹枝,一邊掃去草葉上的水珠,一邊小心翼翼地走著。

腳步太重,不但會踩疼路,還會踩疼我自己。

這條山路是我童年時就走慣了的。故我熟悉它的每一個彎道,兩側(cè)的樹木和藤蔓,野花的香氣和果實的顏色,蜜蜂的嬉戲和蝴蝶的舞蹈……那時候,我是多么小啊,小得像路面上的那些黑色斑點。

印象最深的是,冬日早晨打著手電去小鎮(zhèn)上學。黎明時分,寒氣吹在臉孔的感覺仿佛被窩里鉆進了一條蛇。四野一片漆黑,我們從路上走過,也是從恐懼里走過。一起去學校的共有五個孩子,三男兩女。女孩子大都膽小,總是走在我們中間。手電筒暗黃的光圈將我們的影子拖得很長,讓我們提前看到了長大后的自己。一路上,我們東拉西扯,說些不著邊際的話,替自己壯膽。其中一個男生,每次都很紳士,幫女生背書包。兩個女生也很樂意讓他效勞,只要一碰面,便將肩頭的書包扔給他。這可能是發(fā)生在這條路上的最溫暖的事情了。我們都在這溫暖的包裹中成長。后來我們中學畢業(yè),其中一個女生去了另一個縣念書。那個曾給她背過書包的男生眼睛都快哭腫了,淚水比冬天的寒露還要涼。我們見他哭,也跟著傷心。只有山路沉默不語,泥濘的路面照舊坑坑洼洼;路的兩旁依然百草豐茂,蟲嘶鳥鳴。

那個時候,我最大的夢想就是,從這條山路走出去,再也不要回來。我怕將來會像我的村鄰們那樣,把自己一輩子都拴在這條路上。從小到大,我見到很多在這條路上往返的人,他們走著走著,就從一個青年變成了中年;又走著走著,就從一個中年變成了老年;再走著走著,就消失了。只剩下風,在追趕著消失之人的魂魄。

我每次從這條山路上走過,心里都有一種說不出的難受。

這難受還跟我父親有關。我父親是個鄉(xiāng)村醫(yī)生。我十多歲的時候就看見他肩上挎?zhèn)€紅十字藥箱在這條山路上走著,到鄰近各村去給患者治病。父親身材矮小,走起路來似在飄動。有時他出診天黑未歸,我就會獨自跑到路上來接他。尤其是夏夜,頭頂滿是星光或月光,螢火蟲落在路邊的草葉上發(fā)出銀色光芒,使人生出些許幻覺。偶爾,一陣風過,送來不遠處稻谷的清香。蛙鳴如鼓,似在為父親的歸來奏樂。他這個游走在鄉(xiāng)間的“救命者”經(jīng)受得起這樣的禮遇。

我不知道父親什么時候能回來,就那樣在山路上徘徊,或坐或臥。有時直到我靠在某塊石頭上睡醒一覺,才聽到父親歸來的腳步聲。他見到我,一句話不說,只摸摸我的頭便牽著我的手回家。那些個夜晚,我體會到一種等待的溫情,一種叫作愛的幸福。

一個人選擇什么樣的路,就得走什么樣的路。只有走到底,才不算辜負自己。

我終于沿著山路回到了家。我慶幸自己沒有迷路。盡管,我手上拿著的那根干樹枝在拍打露水中斷成了兩截。

到家后,我才了解到,自從公路修通后村子里的人都不再走山路了。也許,新路要比舊路好走吧。

只有我父親還在走著山路。我認得出他的腳印,也嗅得出他走過后留下的氣味。

這條山路,現(xiàn)在成了父親一個人的路了。

狗心

這個小家伙是母親撿來的。一身的黃毛,故大家都叫它小黃。它從遠處朝我跑來,好似風裹了一蓬飄落的銀杏葉子在打旋。每次回村,都是它來迎接我,邀功似的搖著尾巴。舌頭伸得老長,在我褲管上舔來舔去,還不斷提起兩條前腿,試圖蹦到我懷里來。這樣歡快一陣,又跑開了。嘴上叼一根被風吹落的干樹枝,或是菜地里的一片青菜葉,躲進屋檐下的柴草堆繼續(xù)它的玩耍和守候。迎接我,只是它生活中的一個儀式而已。

我不在家的日子,它也這么迎送我父親。

父親在離家?guī)坠锏男℃?zhèn)碼頭開了家藥店,每天早晨,只要父親挎起藥箱,小黃就知道他要走。一直尾隨其身后,寸步不離。父親走一步,它也走一步。有時,它還會跑到父親前面。見父親跟不上,它就先撒泡尿,然后站在山路上等。待父親要趕上它了,它又“嗖”地跑遠了。最開始,它將父親送至山路下的河流邊就站住了,望著寬闊的大河,兩眼充滿迷茫。父親不知道它在思考什么,它也不知道父親要到何處去。父親趕時間,正要撐船掉頭離岸。小黃如夢方醒,兩腿不停刨船舷。它想跟父親一起走。父親停下手中的槳,喊它回去,回家去。越喊它刨得越來勁,像個犟脾氣的孩子。無奈,父親奮力一劃槳,船便離開了岸邊。父親一邊劃船,一邊想著身后的小黃。但他沒有回頭看,他深知,心一旦仁慈了,很多事情就難以做出決斷。小黃大概是個急性子,它望著父親的背影漸行漸遠,眼淚都快出來了。那時,它已顧不得許多,也不管河里的水深水淺,后腿一蹬,跳進了河里,尾隨父親的木船追趕。那樣子,很有些悲壯。父親聽到身后的狗叫聲,一回頭,見小黃周身濕透,目露凄楚,心都碎了。他趕緊掉轉(zhuǎn)船頭,將小黃撈上船艙。

從此,父親總是對小黃心懷歉意。早上再出發(fā)的時候,他都要背著小黃走,不讓它看見。可小黃的心又敏感得很,只要沒看到父親的身影,它就會四處尋找,屋前屋后,屋里屋外都要找遍。后來,或許是小黃意識到父親故意不讓它去送行,怕它獨自返回時孤獨,才懂事地守在家中,只在傍晚時分等候父親歸來。

小黃只要聽到父親的腳步聲響起,就像一個打了興奮劑的運動員,激動而親切地朝父親跑去,接他回家。就這樣,小黃在迎接父親中走過了春秋和冬夏。父親也在對小黃的歉疚和期盼中,一天天走向衰老。

在小黃之前,我們家還養(yǎng)過一條狗。體型比小黃偏大,也是一身黃色。我習慣性稱呼它為大黃。大黃也是我們家的“貴賓”,尤其母親,很心疼它。每次上坡干活或走親戚,都要將它帶上。有一次,母親在崖邊割草,不慎掉下了崖。原本躺在背簍旁打盹的大黃見此情景,急得團團轉(zhuǎn)。它將頭伸向崖下,發(fā)出撕心裂肺般的號叫,試圖將已經(jīng)昏迷的母親喚醒。但母親沒能聽見大黃的呼喚。整個丘陵靜得只剩下大黃的叫聲。母親越是聽不見,大黃就叫得越兇。直到嗓子都叫啞了才引起在另一處干活的村鄰的注意,幾個人合力將母親抬回家后,大黃才停止了號叫。

康復后的母親對大黃更是充滿感恩,凡有好吃的食物,都要分一點給它。大黃一得到母親獎賞的食品,都會高興異常,像幼兒園的孩子領到老師發(fā)放的糖果或糕點。天氣好的時候,大黃喜歡躺在院壩里的柿子樹下曬太陽。曬暖和了,身上的虱子就會咬它。這時,大黃總會抬起后腿去撓自己的肚子,那憨態(tài)可掬的模樣很像一個蹩腳的雜耍小丑。

可不幸的是,有一回大黃外出玩耍,誤食了別人投放的“爆蛋”,整個腮幫都被炸飛了,鮮血直流。大黃忍著劇痛跑回家。它怕母親看到它的慘狀,只好躲在屋前的巖洞里等死。但大黃生命力頑強,遲遲斷不了氣。母親實在不愿看它再受痛苦折磨,便懇請村里的一個石匠用鋼釬幫助大黃結(jié)束了生命。

母親流著淚將此事告訴我時,我頓時痛哭失聲。

我懷念我們的大黃。

有霧的早晨

在南方,深秋的早晨經(jīng)常下霧。要是起床早,隨意地在晨霧中一走,周身都像被潑了牛奶,黏黏的,一片潮濕。母親叫我去菜地掐點豌豆尖來煮面條。我披上一件父親穿過的舊棉襖朝菜地走。菜地是母親耕種的,里面除了豌豆尖,還有蓮白、萵苣和辣椒。它們都長勢很好,沒有被蟲吃。

我低下頭,撕破霧的簾子,看見蔬菜葉子上結(jié)滿了小水珠。用手輕輕觸碰,一股涼便通過我的手臂傳遍全身。那些菜翠綠、鮮嫩得很,仿佛剛剛吮吸完奶水的嬰兒的臉龐。我真舍不得掐它們,但考慮到母親辛辛苦苦為我做早飯,我不能掃她的興。她起早摸黑大半輩子,都在為我操心。她太累了。她經(jīng)歷了太多有霧的早晨。那些年,我尚年幼,霧遮蔽住了我的眼睛,也遮擋住了我通往母親內(nèi)心的道路?,F(xiàn)如今,母親年歲漸老,本該由我來為她做早飯,回報一下她。可無論我起得再早,都無法趕上母親起床的時間。就像我成長得再快,也追不上她的衰老。后來,我終于明白了,當我還在學會走路的時候,母親就已經(jīng)在奔跑著生活。這也是為何在那些有霧的早晨,當別人家的孩子看到的都是霧時,我看到的卻是霧中母親的身影。

我喜歡吃豌豆尖,也喜歡吃母親煮的面條。

記得小時候家里窮,能吃上一頓面條,就已經(jīng)是難得的福分了。母親知道我喜歡吃面,便節(jié)衣縮食,把糧倉里的小麥背到鎮(zhèn)上換成面。隔三岔五,她都會給我煮上一小碗。她和父親都不吃,只給我吃。他倆看著我吃,心里就高興?,F(xiàn)在想來,這高興里不知裹著幾多的酸楚。

母親煮的面條,我稱為“白水面”。那會兒,家里啥調(diào)料都沒有,只放點油和鹽,再加一勺味精。這樣的面吃起來倒也香軟可口,滋味綿長。長大后,我依然喜歡吃面。雖然城市里的面調(diào)料五花八門,做法花樣翻新,但就是不如母親煮的面那么能滿足我的胃口。故只要我一回到家,母親必定會煮一碗“白水面”給我吃。她明白她兒子需要什么。

吃完面條,霧依舊濃得化不開,整個村子像被一匹大白布裹著。父親看看手表,忙著去診所。自從他開藥店以來,每天都按時趕去坐診,風雨無阻。他怕病人久等。父親說,要是讓病人等醫(yī)生,那是極為不道德的事情。

我提出去送送父親,他沒有拒絕。這么多年來,我還是第一次送父親。一路上,大霧包裹著我們父子倆。他在前,我在后。盡管我們隔得那么近,卻很難看清對方。我只能看到他的一個輪廓。這就是父親給我的印象,模糊得有些失真。我不知道我給父親的印象是否也會這般。

到了河邊,霧封鎖了河面,簡直辨不清方向。父親讓我回去,他說自有對付這種大霧天氣的辦法。我相信父親說的話。他在這河面上往返了幾十年,哪怕閉著眼,也不會迷路。但我偏不回家,我要求親自送父親過河。父親沉默著,沒有說話,只是把槳交給我,然后坐在艙中,望著白霧茫茫的河面,像望著一個久遠的夢境。

我憑借記憶和直感破霧前行。木槳劃裂河面的聲音像隔壁家的大嬸拿著菜刀在削冬瓜皮。耳朵邊不時傳來一兩聲鳥叫,叫聲時而低沉,時而高亢。大概在霧中劃行了一刻鐘,我依稀看到了河岸。我正暗自驚喜總算將父親送過了河,可船一抵岸,卻發(fā)覺又回到了起點。

父親沒有生氣,說:還是我來吧。我只好又把槳交還給他,怏怏地冒著晨霧回家去了。歸途中,我在想,這么些年,我走南闖北,浪跡天涯,為何最終還是依戀著出生地呢?

人啊,不論走多遠,終究走不出自己的家。

霜降

從床上爬起,看到“霜降”。

外面有風,窗臺上落著一片黃葉。我拾起來,準備夾在枕邊放著的書本里。我有收集植物標本的癖好。嚴格說,這枚葉片無論形狀和質(zhì)地,都還不太符合我的審美標準。但我看中它所承載的信息——晚秋的信息。這片樹葉是秋天最后的影子,是季節(jié)換裝時褪掉的一片羽毛。我收藏了這片羽毛,也就收藏了整個秋天。

從葉片上判斷,生長這枚葉子的必定是棵老樹。只有老樹的葉子,顏色才那么純正,黃得跟人的皮膚差不多。那遍布于樹葉上的經(jīng)脈寫滿了年輪的密碼,順著這些脈絡,說不定就能返回到一棵大樹。

村子里的曬場上,有人在劈柴。每年霜降日,村民即開始預備過冬的柴火。他們先將碗口粗的樹鋸成一尺來長的圓木,再用斧子劈成四塊,搬回家碼放在屋檐下,讓風吹,讓冬陽曬。這些木柴經(jīng)霜一打都很耐燒。到了冬天,取幾塊扔到灶間或火盆里,火光熊熊,吶喊似的。即使燃盡,紅光也會依附在木炭上,長久不熄。

小時候,我最期待的就是在灶間里燒紅薯。從薯窖里撿出幾個,洗都不用洗,直接投進灶間,用熱木炭蓋住,就可以去玩。半個小時后,用火鉗將紅薯掏出來,拍去表皮的灰,再揭去薯殼,香軟滾燙的薯肉就顯露出來。吃到嘴里,那感覺,那滋味,一輩子都忘不掉。

曬場的旁邊,有人在點火抗霜。濃煙把眼淚都熏出來了,仿佛在悲悼秋天的逝去。那些成團狀的煙霧散散漫漫,在曬場上空徘徊不去。煙是草的魂,草死了,草的魂還想看一眼大地。繼而一陣風過,草魂便被徹底卷走了。

我順著煙霧消散的方向慢走,看見一對年輕夫婦趕著近十只羊朝我走來。其中兩只小羊羔跟在母羊后面,咩咩地叫。叫累了,就跑去媽媽的肚子下吮吸奶水。這時,行走的母羊就會停下來,等孩子吸飽喝足再趕路,哪怕趕羊人不斷催促,母羊也照樣充耳不聞。羊鞭挨著皮肉了,也要強忍住痛讓孩子安心吃奶。

這對趕羊夫婦是鄰村的。男子瘦高個,濃眉大眼,顴骨凸出。走起路來像在跟羊賽跑似的,左邊一下,右邊一下。聰明的羊直接從他的胯下鉆了過去。婦女緊跟丈夫身后,像個不合格的裁判。她操一口外地話,也許只有其丈夫和羊能聽懂。婦女的背上還背著一個小男孩,約莫兩歲。兩只小手跟雞爪似的,死死地將母親抓住。鼻涕一流出來,就朝母親肩膀上蹭。

我不知道他們是將羊趕出來吃草,還是牽去出賣??礃幼?,應該是趕出來吃草。我相信是這樣,盡管霜降至立冬前后都有羊販子來村里買羊。羊販子將羊拖去屠宰場宰殺后,再去暖那些富貴之人的富貴之胃。

路兩邊的草葉、泥土上,都蒙了一層白霜,我的頭發(fā)上也好似沾了水汽,手和腳也有些冰涼。我一看手表,已經(jīng)上午九點多鐘了,記得早晨起床后,父親交代讓我把家里那棵柿樹上的柿子摘了。我不能誤了正事,遂返身往回走。

那是棵老柿子樹,是我爺爺生前栽種的。他都過世二十幾年了。南方柿樹少,我們村就只有我家有一棵每年都掛滿了黃澄澄的果子。以前摘柿子,我都是爬樹,現(xiàn)在爬不上樹了,只好借助梯子。但令我沒想到的是,滿樹的柿子十有八九都被鳥啄了。這些鳥跟某些人一樣,嘴尖得很,一啄一個洞。我騎在柿樹上,竟無端地想起了那些在塵世間走著的傷痕累累、千瘡百孔的人。

最終,我還是把那些被鳥啄過的柿子全部摘了下來,整整幾大筐??粗切┬艋\似的爛果子,心情郁悶了一下午。晚上父親回來問我怎么啦,我說出了我的悲傷。父親望望我,笑著說:你啊,真是個沒有經(jīng)歷霜降的孩子。

《青年文學》2017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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