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流浪記

最后的照相簿 作者:指尖


流浪記

某些場合,偶遇與自己同一姓氏的人,那種電光石火般的喜訝之情,尚未掛滿顏面,很快便被虛假的敷衍和旁人夸張的情勢所蕩滌。與你以手相握的同姓氏的那個人,很快被場面上其他雜蕪的訊息所籠罩,你們不得不撒手,相背而馳。同姓氏的人,更像祖先遺落到塵世的珠子,被時間和世事挾裹著,推攆著,四散開去。某些時候,你們并不能認(rèn)出對方,即便有同一標(biāo)記。

村里所有的孩子都擁有共同姓氏,在我的觀念里,我們就是一大家子人,除去只有一個爸爸媽媽外,我們有很多的爺爺奶奶,很多的叔叔嬸嬸,很多的哥哥姐姐。大人之間,同輩之間,彼此的稱謂從不涉及姓氏,一旦某人被連名帶姓地喊出來,多半是要挨罵或者被揍。比我大一點(diǎn)的孩子之間,因?yàn)槟臣∈卤舜酥g有了隔隙,會喊彼此長輩的姓名,這種標(biāo)志著恥辱的喊叫,通常會引起一場混戰(zhàn)。更多的時候,我們會一起為同一個人的死亡哭泣,在他(她)肉身尚存的屋子里,為他(她)備好一切要帶走的東西,直到送他(她)走出村口。在這條長長的送葬隊(duì)伍里,所有人都是他(她)的村親,大家無一例外要在他(她)的棺前下跪,為他(她)奠一杯薄酒,上三炷香,布滿悲傷的味道。

在村里,所有的媽媽們都受到婆婆們的排擠,還不時受到父親們的指責(zé)謾罵甚至毆打,她們作為我們村的外姓人,像樹上飛來的鳥雀般不被人待見,并因此成為村里地位最低的人。直到她成為婆婆,她的姓名才被人忽略,而族譜上,因?yàn)閹资昱Φ厣鷥河?,耕田耙地,伺候家人,她名正言順地被冠為某某氏,她終于成為我們村的人的時候,通常也已經(jīng)很老了。但盡管如此,我們村還會敲鑼打鼓迎接每一個嫁到我們村的外姓女子,她的到來,預(yù)示著整個村莊姓氏的延續(xù),預(yù)示著我們村的壯大和興旺。不久,她會生下一個跟我以及村里孩子們同姓氏的娃娃。然后,看著他坐起來,在炕上爬來爬去,直到來年,他蹣跚地走在街巷里,被我們這群比他大的玩伴團(tuán)團(tuán)圍住,他黝黑的臉上掛滿好奇,忍不住伸手去抓二林手里的棍子,二林拿袖口擦擦鼻涕,把棍子往懷里拉,那小孩看棍子遠(yuǎn)了,也不哭,繼續(xù)朝二林懷里探,直到一把抓緊棍子,跟二林同力地拉扯。一個剛學(xué)會走路的孩子的力氣,是無法估量的。他長得飛快,隔年就會跟隨著我們在場院里追逐,跌倒,起來繼續(xù)跑,滿身的土,在風(fēng)里,像風(fēng)。而通常這時候,他家炕頭上,已經(jīng)又有一個會爬的娃娃流著口水啃自己的手指了。

小學(xué)校里,除去畢老師,大家都有同一姓氏。我們習(xí)慣喊著彼此的小名,而將大名寫在本子上,或者獎狀上。除去特殊場合,畢老師通常也會叫我們的小名,二林,狗蛋子,小豬子,二閨女、毛旦。村里媽媽們的姓氏并不能引起我們的注意,我們的思維里,這世上的人,名字里都有一個相同的字,這個字,像一個印章,一個記號,深深地戳在我們的身體上。因?yàn)檫@個字,我們把畢老師歸類到外鄉(xiāng)人的行列中,他更像下鄉(xiāng)干部,電影放映員,或者貨郎之類的過客。為此他受到全村人的接濟(jì),給他送面的,送土豆的,還有酸菜,他感激地接過這些食物,我們的家人舒心地走出破舊的教室。

走在別的村莊里,會收受到一種陌生的疏離氣息,這種氣息讓我收斂并略感恐懼。在南村的供銷社里,我像一個異類闖入了他人的地盤,他們的目光之中帶著主人的驕傲和蠻橫、鄙夷和嘲笑,當(dāng)我漲紅著臉說出要買的物品時,引來一陣哄堂大笑。這里并沒有與我同氣息的人,他們的姿勢,說話的口吻,甚至嘲笑的聲音都與我迥然不同。直到我拿到祖母要我買的物品,快步離開,還是能感覺到他們針一樣的目光怎樣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刺痛了我。我在下次再被祖母派遣的時候,通常會裝著肚子疼而逃避這種走出圈子的行為,在我以為,那無疑是一種毫無意義的、可避免的冒險(xiǎn)。而隔日我村唱戲,南村的人來時的謙卑、討好的笑,還有試圖躲藏的姿態(tài),又讓人解氣。我們仿佛打了勝仗的士兵般充滿榮耀和豪情,把所有可坐的地方全坐滿了,他們站在后面,像一片擋風(fēng)的莊稼。有時,村里的后生會跟外村的后生打架,不論起因?yàn)楹危徽搶﹀e,整個村里的男人都會一擁而上,將那些挑釁或者委屈的外村人團(tuán)團(tuán)圍住,拳腳相加。每年四月初一,總有人會負(fù)傷離開戲場,那時,我們村的人臉上掛著自豪的微笑,在春天的小風(fēng)里,一圈一圈地蕩漾。

后來離開了村莊,離開了一起長大的人,離開眾多的爺爺奶奶,叔叔嬸嬸,哥哥姐姐,身邊一下子空蕩蕩的,人也變得低眉順眼,屏聲斂氣。在這里,所有的人都是陌生人,姓著各自的姓氏,孤守著自己。大家的言語,微笑,都像裹著一層膜,將別人牢牢地隔在外面。他不知道你的小名,出于禮貌,他會將你的名字很周全地叫出來,他并不知道,在你的習(xí)慣里,這更像是在罵你。而你也不能生氣,你也同樣出于禮貌,將他的全名周全地叫出來。你看見他吞咽著口腔里源源不斷涌出來的口水,不知道,在他的習(xí)慣里,這樣的稱呼,同樣也是在罵人。在另外的地方,另外的環(huán)境,另外的一些人面前,你們無法交流彼此真實(shí)的感受,你們遵循這里的習(xí)慣和準(zhǔn)則,小心翼翼地試探著,掩藏著,剔除真實(shí)的、帶著泥土氣息的自己,盡量地融入這里——他們之間,做一個文明社會里的文明人。

你看見你孤獨(dú)地滾落在大地之間,透明的質(zhì)地,慢慢地被歲月染罩上蔭翳。大地之上,到處都是流浪的珠子,被時間的黃土掩埋過,被歲月的風(fēng)沙吹洗過,各自面目全非。但總有一些珠子是會相見的。我在超市,被人親切地叫出了小名,這種太過遙遠(yuǎn)的稱呼將我的記憶喚醒,我驚喜地轉(zhuǎn)回頭,看見一個胡子拉碴、身體肥胖的中年人,他陌生得足以讓我掉轉(zhuǎn)回頭,但我知道,他是跟我同姓氏的族人。我仔細(xì)辨認(rèn)著他的樣貌,像辨認(rèn)我久違的故土之地,他的花發(fā),他的額頭,他的眼角,他的牙齒,隱隱約約地,在他身上呈現(xiàn)出另外一個人的影子,我喊,狗蛋子!他亦不應(yīng),但眼睛里的欣然足以讓人安慰。并沒有久別重逢的擁抱,亦不會滔滔不絕的思念,我們只是安靜地看著對方,看著那個來自同一祖先、同一村莊的人,感覺到時間的洪流穿過我們之間時留下的駭人的響聲。

這更像是一場大遷徙,塵世間,一個,兩個,十個,百個,幾百萬個與我同姓氏的人們,早已失去了真正的源頭,我們分散地住在各自的村莊,并將永不停息地四散開來,顛簸流離。此刻,我在流浪,那些來自其他村莊的我的族人們,同樣也在世界各地到處流浪,有的在天涯,有的在海角。人類天生流浪的氣質(zhì)注定了這場出逃,這種居無定所的游離,仿佛一直在尋找,又仿佛一直在回歸。我們奔波在途中,越來越孤獨(dú)無依,路途越遠(yuǎn),越無家可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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