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點小經(jīng)驗

不管小說也好，戲劇也好，都不是事實的記錄。比較起來，劇本更需要沖破真人真事的限制，因為一件事放在舞臺上就必須適應(yīng)舞臺的條件，否則缺乏戲劇性。

我愿以《女店員》和《全家?！窞槔齺碚f明。這兩出戲都不是怎么了不起的作品，缺點甚多。不過它們是我寫的，說起來容或親切一些。

在我搜集《女店員》的材料的時候，我就想到：假若此劇始終以商店為背景，恐怕就不易有戲。是呀，假若每場都安排在商店里，人們出來進(jìn)去，你買蔥蒜，他要點心，可怎么演出戲來呢？所以我決定少用商店，而設(shè)法把家庭、公園等都搬到臺上來，以便既有變化，又容易演戲。對于人物，我也在商店之外，找出些男女老少，跟店員們拉上關(guān)系。這樣，人與人的關(guān)系復(fù)雜起來，矛盾也就多了一些。戲劇必須有矛盾。

在人與事之上，我還給安上一個總題——婦女解放。這樣一來，人與事盡管平凡，可是全劇卻有個崇高的理想，就是婦女的徹底解放。

《全家?！返馁Y料很多，可都是獨立的：有的是兒子找媽媽，有的是妻子找丈夫……情節(jié)各異，互不相關(guān)。戲劇必須集中，不能零零散散如擺舊貨攤子。所以我就把幾件本來是孤立的事情組織到一處，成為一個新的故事。這就加強(qiáng)了人與人的關(guān)系，有了更多更好的情節(jié)，也更能感動人。假若不這么辦，而抱定一件真人真事去寫，我勢必得從頭說起，描寫舊社會怎樣使人民妻離子散，到今天才得到團(tuán)圓。這樣，既從舊社會寫起，我就無法叫新社會的人民警察一開場就露面兒，也許到戲已快結(jié)束才能出來。顯然，這樣介紹人物是不妥當(dāng)?shù)?。還有：我若描寫舊社會的光景，我就必須把當(dāng)時的惡霸、壞人等等寫了進(jìn)去。這樣，人物既多，而且又容易有頭無尾，——誰能把有血債的惡霸留到今天呢！我決定不在這群壞東西們身上多費筆墨。戲一開場就寫今天的人與事。于是，人是今天的人，事是今天的事，顯著新鮮，且不拖泥帶水。全劇里沒有一個反面人物，這也是一種新的寫法。

由此可見，寫戲須先找矛盾與沖突，矛盾越尖銳，才越會有戲。戲劇不是平板地敘述，而是隨時發(fā)生矛盾，碰出火花來，令人動心，在最后解決了矛盾。

光知道一件事，不易寫成一本戲。我們要知道的很多，以便從容布置，把真事重新組織過，使故事富有戲劇性。人物也是如此，我們須用幾個類似的人物創(chuàng)造出一個人來，使他的性格更加突出，生活經(jīng)驗更加豐富。人與人的關(guān)系最重要。寫戲如用兵，把人調(diào)遷得適當(dāng)，則能彼此呼應(yīng)，互相支援，以少勝多。所有的劇中人都仿佛用一條線拴著，一個動則全動，這就有了戲。我們得到的資料是真實的，我們的任務(wù)便是如何給真實加工，使人與事更加深厚，彼此間的關(guān)系更加親密，以期具體而有力地說明真理。真實往往是零散的，我們須使之集中。真實中往往有金子，也有泥土，我們須取精去粕，詳加選擇與提煉。我們執(zhí)筆寫戲，眼睛要老看著舞臺。劇本是要放在舞臺上去受考驗的。

原載1960年《北京文藝》1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