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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蔣藍是一種怎樣的體驗

成都筆記 作者:蔣藍 著


閱讀蔣藍是一種怎樣的體驗

付海鴻

“樹舉起閃電一飲而盡/天空龜裂/向更高處塌陷/剩下樹,和樹的酩酊大醉//反芻的時間/空氣里浮滿樹幼年的小手/身體被火的利斧劈開/樹汁的星星噴射到高空……”這是詩人、散文家蔣藍在“成都地區(qū)多民族詩人、作家與評論家迎新聯(lián)誼會”上朗讀的《雷擊之樹》中的句子,那些讓人驚栗的隱喻給我留下了極深的印象。那天是2013年1月19日,是我與蔣藍第一次在同一空間出現(xiàn)的日子。遺憾的是我當(dāng)時忙于會務(wù),沒有主動與這位個子高大的作家攀談。

隨后幾年,蔣藍這個名字不時出現(xiàn)在好友羅安平與梁昭的微信朋友圈中,就連我回家鄉(xiāng)鄰水參加“匠心讀書會”的活動,也能從家鄉(xiāng)書友的口里聽到蔣藍的名字。原來身邊這么多朋友都在讀蔣藍!說來慚愧,蔣藍的書我讀得不多。他的諸多著作中,我最先翻開的不是膾炙人口的《一個晚清提督的蹤跡史》與《豹典》,而是《極端植物筆記》,因為我喜歡植物花草,我很好奇蔣藍會如何“極端”地書寫植物。在此之前,我已閱讀了阿來的《草木的理想國》與潔塵的《一朵深淵色:四季植物情書》,以及好幾本翻譯過來的植物故事書。以往捧讀植物故事書時,我總是處于一種完全放松的狀態(tài),甚至覺得自己不必思考,只需跟著作者的情緒游走,就能到達物我兩忘的境界?;蛟S《極端植物筆記》也會如此吧?一翻開蔣藍寫的代序,我就發(fā)現(xiàn)我以往的閱讀經(jīng)驗將在此失效。在蔣藍對植物所做的“北大語料庫”式的超越尋常的文獻呈現(xiàn)中,我的心臟被重重地沖撞了,我像一個不會游泳的孩子(我的確不會游泳)執(zhí)拗地丟開游泳圈,走向蔣藍植物故事的深淵,膽怯又振奮,有種將要溺亡又終于獲救的掙扎、慶幸與快感。從此以后,面對蔣藍的文字,我總是十分謹慎,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就喘不過氣來。

2017年8月,機緣巧合,好友羅安平推薦我給蔣藍的《成都筆記》寫序,這讓我感到有些意外。雖然我早就在先前的閱讀中隱約感受到了一個特立獨行的“蔣藍”,但我與他并不熟識,在我有限的閱讀經(jīng)驗中,序言的執(zhí)筆者基本上都是作者的熟人,或是學(xué)術(shù)上頗有建樹之人。這兩點,我都不具備。蔣藍開玩笑說:“我不請巍然老者寫序。你們是學(xué)術(shù)中人,且不油滑,我很看重!”話說得很有些任性,仔細想想,又很符合他的個性,恐怕只有蔣藍才敢讓默默無名的后輩為自己的大作寫序了。

《成都筆記》是一部為古今巴蜀風(fēng)云人物立傳的書,與另一部表述四川古今文化的非虛構(gòu)散文集《蜀地筆記》構(gòu)成姊妹篇,前者是蜀地“人物卷”,后者是蜀地“風(fēng)物卷”。用“蜀地”與“成都”這兩個地理名稱連接“筆記”,容易喚醒蜀人對蜀地久遠歷史的固戀與矜夸,同時也提醒從區(qū)域文化的角度來理解地方文化書寫。不過,與“蜀地”一詞本身側(cè)重“中央”之與“四方”的關(guān)系不同,“成都”盡管也對應(yīng)著一個客觀的地理區(qū)域,但它更像是一個動詞,是一個靠無數(shù)生靈血肉之軀與精神之樹數(shù)千年來層疊累積、造化孕育而成的都城。就像蔣藍在第一篇《蜀人自古足英雄》中所言,“文化是城市的靈魂,特色是城市的標(biāo)志,城市最大的特性是文化性。”假如沒有蜀人,蜀地的靈魂從何談起?所以,是蜀人造就了成都,成都滋益了蜀人。

《成都筆記》凡35篇,分為“蜀地異人傳”“躓踣者外傳”與“蜀地心史”三編。初看目錄,《成都筆記》很有點稗聞野史的味道,似乎是一本輕松易讀的書。不過,因為已有先前閱讀《極端植物筆記》的經(jīng)歷,我旋即提醒自己不能掉以輕心,以免再次遭受重擊。后來的閱讀證明,我對自己的警醒是明智的。蔣藍的隨筆雜記帶有強烈的個人體驗,他敢于用筆記為我們熟知的歷史人物寫傳,在于他對正史的精確掌握以及民間史的爛熟于心,當(dāng)然還有他多年來養(yǎng)成的徐霞客式的文學(xué)田野考察的功底。蔣藍用穩(wěn)健又峭拔的筆力,將正史與民間史、人物訪談與圖像實物資料雜糅在人物故事中,使得敘述線索看似毫無章法可言,但故事的枝蔓與人物悲喜的命運又在彼此的纏繞錯結(jié)中,自見分曉,隨后便有種醍醐灌頂?shù)母屑づc酣暢淋漓的歡喜。當(dāng)然,在閱讀中,也會對內(nèi)陸腹地的天下之府,對巴山蜀水與蜀人,生發(fā)出別樣的深情來。

《成都筆記》三編中,“蜀地異人傳”編中的“異人”非怪異之人,而是“天賦異稟”,“峭拔其上,獨立于世”的雄奇?!败W踣者外傳”編中的“躓踣”原意是“遭受挫折”,蔣藍引用孫中山的話語,用“躓踣者”借指那些“以堅毅不撓之精神,與民賊相搏”的人?!巴鈧鳌迸c“正傳”相對,顯然蔣藍寫的不是正史,而是民間史。“蜀地心史”編由21篇文章組成,講述了晚清以來入蜀的21位文人的故事。這部分歷史書寫,可以稱作“入蜀文人蹤跡探尋史”,資料多來源于蔣藍深厚扎實的文學(xué)田野考察。

因為蔣藍重視文學(xué)田野考察,其寫作常被視作“文學(xué)人類學(xué)式的書寫”,蔣藍也因此被稱為“學(xué)者型文化創(chuàng)作者”。關(guān)于這兩點,我深有同感,不再贅述。除此之外,在我看來,蔣藍還是一位名副其實的“儒俠”。他坦承,書生劍氣,一直為他供給“活著”的血氣(《鑄劍者龍志成》),因為這血氣,他在敘述中,會忽然跳將出來,對他感興趣的事物做蔣藍式的極致想象,比如恐懼或是鮮血:

人子之血,在烏云的俯視下盡情漫漶,這是對烏云的“描紅作業(yè)”。它與那種陽光為烏云鑲出一道金邊美景的不同之處是,血的蹤跡宛如一個胴體的徹底攤開,貼地而飛的紅金箔,在烏暗的大地上,構(gòu)成了“天狗吞日”的暉昧。那被黑暗染黑的血液,反射著天上的一幕:太陽為蘸滿污血的刀,鑲出了一道輕浮的蕾絲花邊兒。但被骨頭撞碎了一塊的刀刃漏出金屬的底色,那才是一具模糊的血肉所能達到的最高巔。(《翼王石達開在納溪》)

類似這類虛構(gòu)性寫作,雖然與故事情節(jié)的推進并無多大關(guān)系,但卻為我提供了一種新鮮刺激的閱讀體驗。與書生劍氣相關(guān)的,自然還有俠骨柔情,情之所至,蔣藍的情緒又淋漓盡致地蔓延開來:

病到深處,時光就慢下來,往事在蒸發(fā),由清晰而漸次模糊,就像遠去的背影終于融化到夜色。剩給自己的,就是一片菜油燈聚攏的安詳。油燈只能照亮它自己,但暗示了周遭黑暗的廣闊。在每一次燈花的爆裂中,橢圓的燈火頂起了黑暗。那些從繆斯絲質(zhì)長袍上飄落的碎光,如今,開始被一盞菜油燈置換。燈下,已經(jīng)沒有了燭影搖紅、撒豆成兵的幻夢,只有一件事情很明確,在最不需要感情左右的古建筑世界,讓剩下的光得以延續(xù)或扎根。是的,就是延續(xù)。(《林徽因的李莊時代》)

蔣藍敘述中的這種跨文體寫作,應(yīng)與他對“中道”的理解有關(guān)。蔣藍認為,必須有能力去實現(xiàn)一個極端到另一個極端的跋涉,才可能獲得一種冰炭相遇所構(gòu)成的消融,直至恬然(《畫家鐘知一:于牛角間了悟中道》)。蔣藍的書房里掛著一把劍,他是一手執(zhí)筆一手仗劍的“儒俠”,擁有持續(xù)堅韌的、疾風(fēng)迅雨般的情懷。他以筆為劍,在折疊的歷史蹤跡間挑撥開一道縫隙,劍光射進黑暗,那些被史籍遮蔽的部分,終于在蜀地鮮活復(fù)原起來,在歷史的鏡像里生長為一束光,照亮我重新審視生養(yǎng)我的巴蜀大地的漫漫路程。

《成都筆記》中,蔣藍除了對蜀人與入蜀之人蹤跡與心史的追尋,還特別注重地方性知識的收集。對孤陋寡聞的我來講,納溪竹海的“竹飆”與“脆蛇”;龍泉山脈報春花科的“四塊瓦”,喚起我步出房間走向山野的欲望。我知道,當(dāng)我重新面對我所身處的蜀地時,它將不再是我以往所認知的蜀地了。在蔣藍文字的昭引下,我將會用心去觸摸那些從未被我認真關(guān)注過的建筑、植被、街坊、飲食與風(fēng)俗,在觸摸里,我將第一次真切感知那些我從未看見的歷史。

寫到這里,我想起蔣藍評價流沙河先生的話語來,他說,就展示成都的歷史、文化、風(fēng)物、習(xí)俗、遺構(gòu)而論,沙河先生完成的是一座“紙上成都”的逶迤建筑,為蜀地保有彌足珍貴的文化記憶(《布金滿地流沙河》)。實際上,蔣藍的著作里,也有一座從蜀地的山林曠野里,從廢舊的磚石縫里,從籍籍無名的草木里……滋養(yǎng)生成的逶迤建筑,它看似封閉保守,實則開放叛逆,它是蔣藍的“成都”,也是你我的“成都”。

付海鴻

2017年9月9日于重慶寓所

付海鴻,四川鄰水人,文學(xué)人類學(xué)博士,魚鱗灘往事公眾號發(fā)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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