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麥田謠

一條游向老家的魚 作者:曹學(xué)林 著


 

 

待到南風(fēng)吹起來,麥稈漸漸變硬,麥穗漸漸轉(zhuǎn)黃,空氣中就會氤氳起一片新麥的清香。田埂邊的蠶豆也逐漸成熟,那青蠶豆的味道混合著泥土的氣味猶如淘氣的孩子在麥壟間游走。

麥田謠

你要是在麥田里遇到了我/我要是在麥田里遇到了你/我們要是看到很多孩子/在麥田里做游戲/請微笑請對視……

——[蘇格蘭]羅伯特·彭斯

只要是從鄉(xiāng)村里走出來的人,沒有誰不知道麥田,沒有誰不喜歡麥田。沒有誰的童年不與麥田有關(guān),沒有誰沒有從麥田里得到過快樂。

春節(jié)過后,天氣漸漸暖起來,麥子趁著春風(fēng)春雨,一個勁兒地往上生長。今天還看得見地里的泥土,麥苗還稀稀疏疏的,轉(zhuǎn)眼就變得密密匝匝的了。過不了多久,那成片的麥田就會躥出有半人高,鄉(xiāng)村就成了麥子的世界、麥子的海洋。待到南風(fēng)吹起來,麥稈漸漸變硬,麥穗漸漸轉(zhuǎn)黃,空氣中就會氤氳起一片新麥的清香。田埂邊的蠶豆也逐漸成熟,那青蠶豆的味道混合著泥土的氣味猶如淘氣的孩子在麥壟間游走。

這時候,鉆在麥田里吃新蠶豆、麥嫩仁是鄉(xiāng)村孩子的一大樂趣。放學(xué)歸來,背著書包,鉆進麥田壟溝,摘下一大把新蠶豆,剝?nèi)ネ鈿?,將那粉瑩瑩如指肚樣的蠶豆米丟進嘴中,細細咀嚼,齒頰間都是蠶豆那清甜的汁液;扯下一串麥穗,去掉上面的麥芒,然后放在雙手中輕輕地搓揉,那黃中帶綠、晶瑩如珠的麥粒就會一個個掉落下來,吹凈芒殼后,繼續(xù)搓揉,直至麥粒發(fā)熱、發(fā)軟,表皮裂開,露出潔白的漿粉,好像在鍋中炒過一樣,然后仰起頭,張開嘴,將搓熟的嫩仁捂進口中,一股新麥的香氣就會沁入你的肺腑。

立夏時躲到麥田里吃煮雞蛋,更是鄉(xiāng)村孩子童年最大的享受。為什么立夏要吃煮雞蛋呢?據(jù)說,立夏吃了煮雞蛋,就不會疰夏。這當(dāng)然是一種民俗,沒有什么科學(xué)根據(jù)。而且為什么又要躲到麥田里去吃呢?至今我也沒弄明白。不過這個習(xí)俗確實讓我們這些小孩子們喜歡。幾十年前的鄉(xiāng)村,農(nóng)民極度貧窮,養(yǎng)幾個雞子生幾個雞蛋,根本舍不得自家吃,都要拿到店里去換錢貼補家用。平時除非來了客人,才可能吃蛋,但那是待客的,小孩子又難得吃到。只有這立夏,每個小孩一個雞蛋,就好像是鐵定了的,再窮的人家,都要想辦法弄幾個蛋在立夏這一天煮給小孩吃,而且一定要躲到麥田里吃。于是立夏的這一天,家家戶戶的小孩都會拿了煮雞蛋或鴨蛋、鵝蛋,躲到麥田里吃起來。割麥子時往往還會看到這里一堆、那里一堆的蛋殼。

要是犯了錯,怕被大人打,麥田也是躲避的好去處。我童年的伙伴土根,是一個極端調(diào)皮的主兒,難得幾天不挨父母打。父母一打他就跑,夏天麥子長得很高的時候,他就鉆到麥田里,半天都不出來,飯也不吃,學(xué)也不上。有時到天黑了,還不見他的人影,父母就不放心,站在麥田邊,一遍一遍地呼喊:“土根,你在哪兒?快回來——”聲音凄厲、悠長,在鄉(xiāng)村的夜晚回蕩,在麥田的上空回蕩。有一次,到了半夜,土根還未回家,學(xué)校里找過了,沒有,親戚家找過了,也沒有,父母急得哭起來。大家都覺得他肯定躲在麥田里,于是一起幫著一塊田一塊田地找,當(dāng)最后終于找到的時候,他正躺在一片麥子上睡得正香呢!身邊是一大堆蠶豆殼和麥秸稈,嘴角邊還粘著蠶豆皮、嫩仁屑。從此父母再也不敢打他了,而他此后竟然也像變了一個人似的,改掉了壞毛病,學(xué)習(xí)變得用功起來。不知那片麥田、那片麥子是怎樣使他脫胎換骨的。

在我七八歲的時候,老家發(fā)生了一件與麥田有關(guān)的轟動全村的“丑事”。那天中午放學(xué)后,我和同莊的小蘭提著籃子到麥田里扯豬草,我們來到離家較遠的一塊麥田,鉆進壟溝,發(fā)現(xiàn)里面豬草很多,我們就高興地扯起來,不一會兒就扯到了麥田中央。這時,忽然從麥田深處傳來說話聲,仔細一聽,是一男一女,女的好像還在哭,聲音很耳熟,但又辨不清到底是誰。我和小蘭以為也是扯豬草的在鬧別扭,想看個究竟,就輕手輕腳地往前走了幾步,猛然看見有四只腳伸在溝壟邊,兩人好像抱在一起。我們不知他們在干什么,嚇得大氣兒也不敢喘,害怕被發(fā)現(xiàn),急忙離開了那條壟溝,離開了那塊麥田,籃子里豬草沒扯滿就回了家。第二天傍晚,我從集體曬場那兒經(jīng)過,看到有許多人圍在一起,一個披頭散發(fā)、滿臉眼淚鼻涕的女人坐在地上哭罵?;氐郊?,問父母發(fā)生了什么事,父母說,東莊的小剛和南莊的月芳在麥田里幽會,兩人私奔了。我想起昨天在麥田里看到的情景,就告訴了父母,父母急忙叫我別亂說,傳出去不好聽。我問:他們?yōu)槭裁吹禁溙锢锶ィ坑譃槭裁此奖??父母說,你還小,這些事你不懂。

那時我當(dāng)然不懂,可在我漸漸長大,知道了事情的經(jīng)過后,我卻對小剛和月芳的舉動多了一份敬佩,對麥田多了一份感動。小剛和月芳從小就在麥田里扯豬草,麥田孕育了他們的愛,可是月芳的父母卻堅決不同意他們的婚姻,而月芳已經(jīng)懷孕,沒奈何,只好遠走高飛。在鄉(xiāng)村里,那成片成片綠油油的麥田,也是年輕人愛情的搖籃哩!

尋找一條田埂

我常常憶起一條田埂,一條長長的長滿青豆和綠草的田埂。它像一條鄉(xiāng)間的土蛇,搖曳著細細的身子,游進我的夢中,與我牽手,與我嬉戲,與我對話。這是一條什么田埂呢?它在哪里?怎么這樣熟悉這樣親切甚至還散發(fā)著我身體的味道?

我開始尋找。我開始一趟一趟地回家,回到我的老家,回到生我養(yǎng)我的老家,回到那個埋著我從母體里帶出的衣胞的老家。站在老屋的山頭,我向四野望去,眼里滿是綠油油的麥子,金燦燦的菜花??床坏揭粭l田埂,或者說根本就沒有了田埂,全被麥子覆蓋了,全被菜花覆蓋了,全被綠和黃覆蓋了。我小時候那一條高高的、筆直的、能在上面奔跑、能在上面打滾的田埂哪里去了?

記得,我三歲的時候,就能在田埂上走路了。我一個小小的人兒為什么這樣大膽,竟蹣跚著一雙小腳,不顧掉下水田的危險?那是因為,我要找媽媽,媽媽在遠處的田里勞作,我已經(jīng)大半天沒看見媽媽了,也已經(jīng)大半天沒聞到媽媽的乳香了。農(nóng)村的孩子沒什么可吃的,斷奶很遲,媽媽的乳房是他唯一的念想。盡管由于營養(yǎng)不良,媽媽的乳房常常是空癟的,但能吸上一滴乳汁,對于幼小的生命也是如飲甘霖??!我不知道三歲的我走在田埂上時,心里在想些什么,但我肯定,我一定跑得很急,很急,兩只小腿不停地搬動,不然,怎么會被泥塊絆倒跌伏在田埂上呢?怎么會一邊哭一邊爬最終沒有了一點力氣在那個黃昏的田埂上睡著了讓媽媽一頓好找差不多急得哭起來了呢?

哦,哦,那條田埂在哪兒?在哪兒?那上面我爬行的印痕還在嗎?我流的淚還在嗎?我啼哭的聲音,泥土還記得嗎?草根還記得嗎?飛鳥還記得嗎?蚯蚓還記得嗎?一切都沒有了,一切都不記得了。連我都差點遺忘了,只有媽媽記得。媽媽生病住院的時候,跟守護在她身邊的我說過,媽媽以為她這一次挺不過去了,媽媽回憶了許多我小時候的事。但媽媽挺過來了,挺過來了的媽媽什么都記得。

還有一次,我與田埂較上勁了,我不理田埂了,我恨死那條壞田埂了。我在上面赤腳奔跑的時候,一塊玻璃把我的腳劃破了,血流了一地。那時我已經(jīng)背著書包上學(xué)了,我忍著痛,我沒有哭,我是男子漢,好男兒流血不流淚。我折了一根柳枝條,對著田埂拼命地抽打起來,抽打了幾十下,還不解恨,又踹了田埂幾腳。折騰半天,田埂絲毫無損,自己卻搞得筋疲力盡,腳上依然流著血,只得回家包扎。我跟媽媽說,我再也不從那條田埂上走了。媽媽說,那條田埂是上學(xué)的必經(jīng)之路呀,不從那兒走,從哪兒走呢?從田里飛過去嗎?媽媽的話把我逗笑了。媽媽又說,都怪你走路不長眼睛,只顧跑,要是看著點腳下,玻璃怎么會劃到你呢?還有,叫你穿鞋,不要赤腳,你偏要赤腳,不劃你劃誰?我知道是自己錯了,不怪田埂,但我還是有點不服氣,我嘟囔著說,要是那條田埂上沒有玻璃、瓦片不就劃不了腳了嗎?

后來我才知道,就因為我這一句話,媽媽早上天才蒙蒙亮,就到那條田埂上去撿玻璃、瓦片了。那條田埂好長好長呀,媽媽從這一頭一直撿到那一頭,還真的撿到了一畚箕,單玻璃碎片就有一小堆。媽媽一邊撿,一邊說,怪不得劃到孩子的腳,這么多,真危險。不要說孩子,大人到田里干活也會被劃傷呀。媽媽不僅把這條田埂的玻璃、瓦片撿了,而且把另外幾條常有人行走的田埂、路道都撿拾了一遍。這件事媽媽卻從沒說過,我也沒有問過媽媽,還是鄰居大媽告訴我的。鄰居大媽說完,不忘夸了一句:你媽這人,心好!

可惜,這條田埂沒有了,找不到了。媽媽蹲在上面撿拾玻璃、瓦片的身影也沒人能夠記起了。媽媽老了,拎不動畚箕拾不動瓦片了,但媽媽也會像我這樣來找尋這條田埂嗎?媽媽會奇怪這條田埂的消失嗎?要知道,一條田埂在鄉(xiāng)間的消失實在是太平常的一件事?。?/p>

其實,找不到這條田埂,不在于這條田埂如今的消失。實際上,多年前,我就與這條田埂疏離了。當(dāng)我的雙腳洗凈了泥垢,穿上了皮鞋之后,我一度是很害怕再從這條田埂上經(jīng)過的呀。曾經(jīng),我在這條田埂上與我的童年伙伴告別,他要去參軍,我要去上學(xué),我們久久地握著手,相互鼓勵著出去創(chuàng)一番事業(yè),再不回到這貧窮的鄉(xiāng)間。童年伙伴最終還是回來了,不過回來的卻是一抔灰土,伙伴永遠長眠在自衛(wèi)還擊戰(zhàn)的疆場上了。曾經(jīng),我在這條田埂上與我初戀的情人分手,那是一個什么樣的姑娘呢?不需要用美麗這樣的詞兒,你只要想象一下,那開放在鄉(xiāng)間地頭的梔子花就夠了,她就是一朵帶著露珠的潔白芬芳的梔子花。但是我們的緣分最終還是在這條田埂上了斷。是她無情,還是我無義?那個年代誰又說得清?曾經(jīng),我在這條田埂上與我的父母告別,父母站在田埂的這一頭,向我揮著手,我沿著田埂向外走著,一步一回首,直到走到田埂的那一頭,看見父母還站在那兒,我將手舉過頭頂,使勁地向父母揮著、揮著,我的眼淚無聲地流下來……

哦,田埂,我找不到你了,你真的消失了嗎?是你賭氣了,不想與我相見了嗎?哦,你不要生氣,雖然我已兩鬢染霜,但我仍然是在你身上跑大的孩子,我多想繼續(xù)在你面前奔跑一回、淘氣一回呀!

哦,田埂,你沒有消失,我也不需要找你!你就在我的夢中,你就在我的心中,你永遠在我的生命中。你就是我的家園,你就是我的母親!

喜歡一條小河

喜歡故鄉(xiāng)的小河。喜歡靜靜地坐在小河邊,看風(fēng)景。

春天,小河邊的柳樹暴芽了,長長的柳枝隨風(fēng)搖曳,冬天里被割得光禿禿的蘆柴根,也冒出了一叢叢嫩嫩的蘆芽,許多不知名的野草從泥土里鉆出來,散散漫漫地把河邊斜坡上裸露的黃泥覆蓋出一片片新綠。岸邊的一棵桃樹,帶著一身的粉紅,立于水光草色之中,如處子般嬌嫩、美艷。剛剛解凍不久的河水被微微的春風(fēng)吹著,泛起細細的波浪,潺潺地向遠處流淌,水流聲似有若無,如顫動的琴弦發(fā)出的裊裊余音。

我坐在小河邊,雖然春寒料峭,可卻感到地氣的溫暖,感到春陽的熱度,感到萬物復(fù)蘇的聲音,感到生命蓬勃的生長。我看柳枝,看蘆芽,看野草,看桃花,看流水,看那被風(fēng)吹落到水面上的幾片粉紅色的花瓣,看春天小河邊的一切風(fēng)景,忽然想起王安石的一首詩:“南浦東崗二月時,物華撩我有新詩。含風(fēng)鴨綠粼粼起,弄日鵝黃裊裊垂?!蔽锶A如此,雖不能如王安石般吟出新詩,但心中的詩情卻如桃花流水般濃烈。

夏天,小河邊被一叢又一叢的濃綠覆蓋了,一棵棵柳樹、槐樹、楊樹,一棵棵不知名的高高矮矮的雜樹,一叢叢密密匝匝的蘆柴,讓小河的兩岸蓊郁成一片綠色屏障。河水也漲高了,常有船行駛,留下一串槳聲篙影和嘩嘩的流水聲。河邊高樹上掩映在枝葉里的鳥窩也常常吸引著一幫孩子爭相攀爬,甚至有跌下河而引來一陣哄笑的。夜晚,河邊更是熱鬧,樹上知了鳴叫,地上蛙鼓陣陣,空中螢火蟲飛舞。而大人、孩子脫了衣服光著身子下河洗澡,更是夏天鄉(xiāng)村里的尋常一景,中午或者傍晚,小河里常常滿是浮動的人頭、嘈雜的人聲,那一河的歡樂讓鄉(xiāng)村的夏日變得多姿多彩、令人神往。

我常常坐在小河邊,坐在一棵大樹下。我在尋找,岸邊那么多樹,哪一棵是我攀爬過的、掏過鳥蛋的樹?我又是把褲衩脫在哪棵樹下然后縱身躍入水中的?在哪一處陡岸,我滑到深水處嗆了幾口水差點沉到河底?又是在哪里套過知了、釣過青蛙、捉過螢火蟲?時光過去四十載,記憶依舊,歡樂依舊,神往之心依舊。

秋天,小河邊綠的依然蔥綠,而黃的卻漸漸變黃。野草漸漸枯黃了,蘆葦漸漸枯黃了,那些耐不得寒的樹木的葉子也漸漸枯黃了,秋風(fēng)一吹,片片黃葉掉落到水面上,好像放飛的一河紙鳶。纏繞在灌木間的藤蔓卻結(jié)出了紅紅的果實,像散落在草叢中的一串串紅瑪瑙,給肅殺的秋日河邊增添了幾分暖色。對岸的水草邊,幾只長腳尖喙的水鳥在那兒飛上飛下,撲撲騰騰,又給寧靜的水面增添了幾分生氣。

這樣的季節(jié),坐在小河邊,我最喜歡看的自然是那如瑪瑙樣的紅果,和那在水面上撲騰的水鳥了。年復(fù)一年,看果人已經(jīng)兩鬢斑白了,然而那紅果仍一如既往地火紅,我摘一粒放進口中細細咀嚼,甜絲絲,酸溜溜,一如孩提時的滋味;年復(fù)一年,賞鳥人已經(jīng)皺紋滿面了,然而那水鳥仍在那棵水草邊飛上飛下、撲撲騰騰,仿佛撲騰著的仍是幾十年前的那只水鳥,或者是那只水鳥的子孫后代?在我一次次坐在小河邊的時候,在我凝視著這些小河風(fēng)景的時候,時光仿佛停滯了、凝固了,我的一顆心也仿佛回到了少年。

冬天,小河邊也漸漸地變得蕭瑟。草木完全凋零,樹木光禿禿地兀立在坑坑洼洼的河坎上,纏生在樹上的豆莢蔓、絲瓜藤上尚有幾只遺落的老豆莢、絲瓜絡(luò)懸掛在樹枝上,隨風(fēng)搖擺。水邊上的一叢叢蘆柴也被割去,剩下高低不齊的柴根從水中冒出,幾支未被割盡的枯黃的蘆葉倒伏在水面上隨水流晃動。然而,一場大雪過后,小河邊又別是一番景象了。兩岸河坡全被冰雪覆蓋,每一根樹枝,每一片草葉,都成了銀枝玉葉,不寬的水面上結(jié)了一層薄薄的冰,像給小河鑲上了一層玉玻。要是天氣繼續(xù)冷下去,冰就會越結(jié)越厚,待到人能在上面行走的時候,小河就又成了孩子們的一處天然溜冰場了。

那時候,我也是那溜冰孩子中的一員,我也曾抓起一團雪擲向我的伙伴,我也曾在冰面上滑倒,甚至差點掉到冰窟里。但我更多的時候是站在岸邊看,特別喜歡一個人坐在河邊碼頭的石階上,靜靜地看那河岸,看那河面,看那河邊的樹,看那一河的冰雪。寒風(fēng)吹在我的身上,雪粒飄進我的頸里,媽媽在岸上呼喚,可我仿佛與小河融為了一體,我的魂兒似乎離開了我的肉體,在那冰清玉潔的童話世界里飄游……一直飄游了四十多年,一直飄游到今天!

喜歡故鄉(xiāng)的小河,喜歡靜靜地坐在小河邊,看風(fēng)景。春夏秋冬,年年歲歲。

泥土的聲音

在鄉(xiāng)村,泥土的聲音無處不在。

當(dāng)農(nóng)民趕著耕牛下地犁田,尖利的犁刀插進地里,那原本沉默著的泥土,立即就會扭動起來,發(fā)出快樂的聲音:“哧噗……哧噗……哧噗……”這是蟄伏了一冬,渴望翻身的聲音,這是等待了一冬,渴望打滾的聲音。聽著這樣的聲音,滿臉喜氣的農(nóng)民手上的牛鞭會揮舞得更高、更響:“叭——!駕——!”而那頭牛也會在田壟間走得更歡,踢踏得泥土歡聲一片。

當(dāng)插秧的村婦俯伏在水田里,握著秧把,將秧苗一棵一棵地插下時,手與泥土的接觸就發(fā)出了好聽的聲音:“?!恕!恕?,這時的泥土是溫軟的,它被水浸泡、滋潤著,它的聲音是由水伴奏的,清脆,綿柔,有音樂的節(jié)律,但它又是柔中有力的,只要秧苗的根部一碰到它的身子,立即就會將秧苗接納過去,讓它亭亭玉立于水中。

當(dāng)罱泥的漢子將罱網(wǎng)探到河底,使勁地罱起一罱泥,提著倒進船艙,那“嘩啦”的響聲簡直就是長期沉淀在水底的泥土突然躍出水面之后的大叫。這是泥土最開懷的聲音,最赤裸的聲音。不見天日真是太久太久啦!早就該上岸看看,早就該到地里去看看,早就該發(fā)揮一下自己的作用,為麥子,為稻子,為所有的作物,增添一點肥力。

當(dāng)金秋收獲季節(jié)來臨,人們將地里的稻子收割下來,運到打谷場上,用脫粒機脫下谷粒。那田野里的割稻聲,那田埂上挑稻把的號子聲,那打谷場上脫粒機的轟鳴聲,那男人女人老人孩子的歡笑聲,匯成的是大地豐收的交響。這是泥土一年中最驕傲的時候,這是泥土一年中發(fā)出的最動聽的聲音。

……

我喜歡聽泥土的聲音。我跟在犁田的老牛后面,聽那泥土翻身的聲音,我還會搶過犁田人的牛鞭,在牛屁股上抽上幾鞭,讓牛跑得更快些,讓泥土翻動得更快些,讓那泥土的聲音“嘩嘩嘩”得更響些。我跟在媽媽的身邊,與媽媽一起插秧,聽那秧苗入水的聲音,感受那手與泥土接觸的舒軟感覺,我還會抓起一把泥,扔向遠處的小伙伴,聽那對方被擊中的聲音,自己也被扔得一身的泥水。我跟著罱泥人上船,聽那河泥出水的聲音,我還會幫著罱泥人提罱,我會鉆在船艙里,扒出一塊又黏又軟的泥塊,坐在船幫上,捏一個泥人,然后教泥人說話、唱歌。我跟在挑稻把的隊伍后面,學(xué)著那些男人響亮地打著號子,我還曾混進打谷的人群里,抓起一把稻子塞進脫粒機里,差點連手都吸進去,遭到大人們好一頓責(zé)罵。

我喜歡聽泥土的聲音。我常常匍匐在地上,把耳朵貼在地面上,我想聽到泥土的呢喃,聽到泥土的說話。剛開始,我聽到的是“嗡嗡”的聲音,后來我又聽到有“嘶嘶”的聲音,我就認定是蚯蚓在叫,是蚯蚓在唱。而蚯蚓鉆在地下,蚯蚓的聲音就是泥土的聲音,蚯蚓是泥土的精靈。再后來,我又聽到許多的聲音,有的聲音在樹根下,有的聲音在墻角旁,有的聲音在田埂邊,是蟋蟀叫,是青蛙叫,是蛇叫,是螞蟻叫,是各種不知名的小蟲叫。而所有這些聲音,我都認為是泥土的聲音。沒有泥土,哪有世界上的萬事萬物!

這些都是我小時候留存下來的關(guān)于泥土的聲音的記憶。然而現(xiàn)在,我對泥土的聲音倒隔膜了,因為我聽不到了,我生活在鋼筋水泥的城堡里,我見不到泥土了,我觸摸不到泥土了,我的手,我的腳,我的身體,都與泥土暌違了。我怎么會聽到泥土的聲音呢?我的耳朵也似乎被各種各樣的嘈雜浮華之音弄得有點聽力下降、失去感覺了。

有一天,我做了個夢,我夢見自己俯伏在地上,耳朵貼著泥土,可是不管我怎樣使勁聽,就是聽不見一點聲音。后來終于聽到聲音了,卻是從遠處呼嘯而來的汽車的轟隆聲。原來,我不是俯伏在那松軟的泥土上,而是俯伏在水泥道上,差點被一輛擦身而過的汽車碾軋,驚醒過來時,渾身大汗。

我決定,要回一趟鄉(xiāng)下,去親近我的泥土,去聽一聽久違的泥土的聲音。

那天,我一個人回到老家。適逢農(nóng)村大忙。父親、母親、哥哥、嫂嫂都在地里干活,我二話沒說,立即脫掉了鞋襪,光著腳下了田。那塊田已經(jīng)用拖拉機犁過,但田邊地角沒有犁到,必須用釘耙再筑一下。這是一個體力活,我拿起釘耙,筑起來。一塊塊泥土被我翻起,敲碎。我用手扒一塊泥土,放在鼻子上聞聞,放在耳朵邊聽聽,我又聞到了泥土的味道,我又聽到了泥土的聲音。

晚上,我留在了老家。但我沒有睡在屋內(nèi),而是執(zhí)意用門板在屋外的瓜棚下搭了一張床。我躺在上面,眼睛看著天上的星星,耳朵聽著田野里的聲音。

“咕咕咕——”是青蛙叫。

“吱吱吱——”是知了叫。

“嗡嗡嗡——”是蚊蟲叫。

“哞哞哞——”是牛兒叫。

“嘶嘶嘶——”是蚯蚓叫。

……

所有的聲音融匯在一起成為天籟,而這正是自然的聲音,泥土的聲音。我就在這天籟之音中靜靜地睡著了。

河灘上的月光

莊子的后面有一片河灘。河灘上長滿蘆葦、青草。這蘆葦和青草長得很怪,蘆葦長在四周,青草長在中間。蘆葦如墻,青草如毯。夏天,蘆葦長得很盛的時候,人鉆在里面,外面一點都看不見。

這一秘密是莊子里的幾個孩子發(fā)現(xiàn)的。領(lǐng)頭的叫小劃子,為什么叫這名兒,據(jù)大人說,是因為他媽把他生在了小劃子船里。跟著小劃子一步不離的還有蘿卜、芋頭、菜秧、狗子。菜秧是個女孩,但也像個男孩一樣,整天與他們一起瘋瘋癲癲。

有一天放學(xué)后,小劃子領(lǐng)著他們來到河邊釣青蛙。他們找來竹竿,裝好釣線,綁上蚯蚓,放入蘆葦草叢中不停地抖動。青蛙看到蚯蚓,就會跳過來一口咬住。這青蛙有個特性,只要咬到蚯蚓,絕不松口,這時提起釣線,就能手到擒來。小劃子、蘿卜負責(zé)釣,芋頭、狗子負責(zé)捉,沒有裝青蛙的袋子,他們就把書包騰出來,書本統(tǒng)一交菜秧保管。釣著釣著,漸漸進入蘆葦?shù)纳钐?。這時小劃子首先叫起來:“哇,這兒有塊草地??!來,大家坐下歇歇?!睅讉€人就坐下來。剛才釣青蛙過于興奮,現(xiàn)在一坐下來就感到有點累了。坐了一會兒,誰也不愿起來。柔軟的青草密密匝匝,像綠毯一樣鋪在河灘上,仰躺在上面確實也很舒服。五個孩子竟然躺下來打起瞌睡來。

當(dāng)他們被四處的蛙聲、被飛舞的螢火蟲驚醒的時候,天上已經(jīng)掛起一輪月亮。河灘、蘆葦、草地、河面在月光映照下,籠上了一層淡淡的霧氣,一切都變得看不清楚,一切都變得神秘莫測。首先哭起來的是菜秧:“我……怕……我要……回家……”然后接著叫起來的是芋頭:“青蛙……青蛙……怎么都……都沒了?……”原來睡著時青蛙都從書包里逃跑了。小劃子比他們大幾歲,是他們的頭領(lǐng),雖然心里知道這回惹禍了,回去要挨揍了,但他沒有哭,也沒有怕,他要像個男子漢一樣,把他們都帶回家。

這時小劃子說:“大家不要怕,這地方離家不遠,就在莊子后面。青蛙跑了無所謂,可我們發(fā)現(xiàn)了這個好地方呢!又可睡覺,又可看月亮。要是以后想逃學(xué)了,不想上課了,我們就可以到這里來。你們看,那月亮多亮,多圓!這河灘上的月光多美!這是屬于我們的,誰也不要告訴!現(xiàn)在,我們一起回家!”

這個晚上,莊子上五個人家的父母都在外面奔走尋找了大半夜。當(dāng)他們疲憊而絕望地回到家中,看到身上沾滿泥跡草屑的孩子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時候,首先上去就給了他們一個巴掌,然后又踢了他們一腳,最后舍不得了又把他們抱到懷中:“你們在哪兒的呀?把我們嚇?biāo)懒?!你們這些不省心的東西,一天到晚不好好上學(xué),只知道玩,看我不打死你呀!”

盡管挨了父母打罵,但五個孩子都沒有哭,也沒有說出在哪兒的。他們還想再一起到那河灘上去看月亮呢。

再次到河灘上去,是在一次上晚自修的時候。農(nóng)村學(xué)校,到初中時就開始上晚自修,但抓得并不緊,有時有幾個孩子沒來,老師也不過問。這天下午放學(xué)的時候,小劃子叫芋頭通知蘿卜、狗子和菜秧,晚上利用上自修時間再次去河灘,并且叫每人都帶點吃的東西,到時在河灘上來個“月光野餐”。

上了半節(jié)晚自修課,胡亂地把幾道題目做完,小劃子、芋頭、蘿卜、狗子、菜秧就先后溜出教室,在校門外的一棵老楊樹下集了中。他們像《敵后武工隊》上的鬼子兵,偷偷摸到莊子后面的河灘上。這次,小劃子帶了只手電筒,進入蘆葦叢中時,按亮電筒照明。有了亮光,幾個人不再感到害怕。他們進到里面,在草地上坐下來,抬眼看看天上的月亮,發(fā)現(xiàn)今晚的月亮特別大、特別圓、特別亮,心中激動不已。他們把書包攤在草地上,把帶來的吃的東西放到上面。面對著滿河灘的月光,開始了一生中的首次“月光野餐”。

吃的東西只是黃瓜、茄子、西紅柿、玉米之類,沒有什么精細高檔的食品。但五個孩子吃得很香,很甜。你吃我的,我吃你的,相互交換著吃,謙讓著吃。吃出了少年純真的友情,吃出了鄉(xiāng)村生活的快樂。

這時,小劃子說:“想想看,我們將來都想干什么?”

“干什么?劃子哥想干什么我就想干什么!”芋頭搶先說。

“不行不行,大家說的都不許一樣!”小劃子說。

“不一樣?那我干什么呢?”芋頭想了下,說,“我想當(dāng)兵,拿槍打敵人!”

“我想做個醫(yī)生,就在我們大隊做個赤腳醫(yī)生。我奶奶身體有病,到時能幫我奶奶打針,治好奶奶的病。”菜秧說。

蘿卜笑起來:“你還想當(dāng)醫(yī)生,自己打針都嚇得哇哇哭,還幫別人打針?!?/p>

狗子說:“我爸爸叫我回家種田,反正我成績也不好,下學(xué)期我可能就不上了。”

蘿卜說:“我也可能上不成學(xué)了,爸爸要送我學(xué)木匠呢,爸爸說,荒年餓不死手藝人?!?/p>

大家都說了,只有小劃子沒有說,就都問他:“劃子哥,你不要只顧看月亮,你還沒有說你將來要干什么呢?”

小劃子說:“你看那月亮,多圓,多亮!你們都聽說過嫦娥奔月的故事吧?我想啊,要是將來我能飛到月亮上去那該多好??!”

大家都笑起來:“你這是做夢呢!”

小劃子自己也笑起來:“是啊,我這是做夢呢!”

這次河灘“月光野餐”之后,他們就再也沒有來過。而關(guān)于長大了將來做什么的話題還真的大多應(yīng)了驗。多年之后,已經(jīng)是嫦娥探月工程科研技術(shù)人員的小劃子回了一趟家,種田大戶狗子做東接待了他,同時請來了在鎮(zhèn)衛(wèi)生院做醫(yī)生的菜秧、做木匠包工頭的蘿卜和從部隊轉(zhuǎn)業(yè)回來在鎮(zhèn)政府工作的芋頭。他們在狠狠地喝了一場酒之后,又一起來到了當(dāng)年莊子后面的那片河灘。依然是一個月光之夜,滿灘的蘆葦在夜風(fēng)吹拂下?lián)u曳。那片草地就像一塊圓圓的大月,被蘆葦包圍在中央。當(dāng)年的情景,既是那么遙遠,又仿佛就在眼前。

誰偷了隊里的玉米

十四五歲時,放了暑假,我就要到生產(chǎn)隊里干活了。

那時還是20世紀(jì)70年代中期,老家竹園垛還處于貧窮落后而又極“左”思潮極為泛濫的狀態(tài)。人們對生活的要求倒是不高,但頭腦中那根“階級斗爭”的弦卻繃得很緊。不要說那些暗地里搞投機倒把、發(fā)家致富的人發(fā)現(xiàn)了要被狠狠地批上一頓,就是實在因為生活所迫而到集體的大田里去“偷”的一點蘿卜青菜也要上綱上線而小題大做。為了防范“壞人”偷盜,生產(chǎn)隊里不得不采取措施,西瓜熟了,派人看護,玉米熟了,派人站崗。而看護、站崗因不是什么力氣活兒,所以隊里不是安排老人,就是安排我們這些半勞力。這樣,隊里既不要給多少工分,又可保莊稼安全。

我最喜歡的就是幫生產(chǎn)隊里看玉米。

玉米是旱谷作物,夏天種下后,到八月份就成熟了。那成片的玉米田密密匝匝的,高過人的頭頂,人鉆在玉米田中,掰玉米棒子,吃玉米秸,要是不注意搜尋,根本無法發(fā)現(xiàn)。而那時在我的老家,玉米也是人們主要的口糧,掰上幾個玉米棒子,回家一煮,每人一只啃進肚中,就可以解決一頓饑荒。為了防備玉米被人偷盜,生產(chǎn)隊里就在玉米田頭搭起一個高與玉米相平的瞭望臺,鋪上木板、草席,人坐在上面可以將整片玉米田的情況盡收眼底,隨你想從哪里往玉米田里鉆,都逃不過看田人的視線。晚上,帳子一掛,兩人輪流值班,一人可以在里面睡覺,一人手拿四節(jié)頭的電筒四處照一照。那雪亮的電筒光柱就像探照燈一樣在田里掃來掃去。有時只要你愿意,還可以從瞭望臺上爬下來,到田邊四處巡視。為防遇見壞人,手上還可拿一根木棒,那情形頗有點像邊防軍在站崗放哨。

跟我一起看玉米的是二黑,他跟我同齡,因書讀不進,早就輟學(xué),已在生產(chǎn)隊里干活幾年了。我們兩人坐在高高的瞭望臺上,一會兒看天上的星星月亮,一會兒聽風(fēng)吹玉米發(fā)出的沙沙響聲,一會兒拿著手電筒向田里照一照,一會兒互相鬧著在鋪上打滾。更多的時候,是我給二黑講故事。我看的書多,肚子里的故事不少,加之我天生有講故事的口才,每一個故事都被我講得繪聲繪色、活靈活現(xiàn),二黑佩服得五體投地。久而久之,我在他的心目中就高出了一等,他也唯我馬首是瞻了。我叫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從沒有半點違拗。一天晚上,我們兩人在田邊巡查,我突然想吃玉米秸,而且這個念頭一產(chǎn)生就變得非常強烈,嘴巴里都滲出了口水,我完全忘記了自己的職責(zé)。我叫二黑去給我掰一根玉米秸,二黑愣了一下,才說了一個“這……”字,就被我罵得乖乖地鉆進田里用電筒照著尋找甜玉米秸。我把他掰來的玉米秸從中間一分為二,每人一半,他想推辭,終于也擋不住誘惑,兩人在田邊吃起來。吃完了玉米秸,卻為從玉米秸上掰下的兩個大玉米棒子發(fā)起了愁。怎么處理這兩個玉米棒子呢?我叫二黑拿回家,他不敢,說被查出來不得了。那怎么辦呢?我們兩人在田邊急得團團轉(zhuǎn)。最后終于想出了辦法,將兩只長得非常飽滿的玉米棒子扔進了遠處的稻田里,這才回瞭望臺上睡覺。

第二天早上,我和二黑還未起身,朦朦朧朧中聽見玉米田邊傳來一個男人的叫罵聲和一個女孩嚶嚶的哭聲。我們一個激靈爬起來,下到地上急忙向哭聲響起的地方走去。一到那兒,我們呆住了:原來是隊長在斥罵葉子。隊長一見我們到來,立即轉(zhuǎn)對我們叫罵起來:“叫你們看玉米,不是叫你們睡覺的,你們看,玉米都被這丫頭偷走了,你們還不曉得,看看,吃的玉米秸的渣子還吐在這兒,玉米棒子呢?是不是送回家去了?從小就做賊,長大了還不知會干什么呢!”我們兩人都傻了眼,這哪里是葉子偷的啊,分明是昨晚我們做的好事!怎么辦?是承認,還是隱瞞?二黑朝我看了看,嘴咂動了幾下,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然后對隊長說:“是我們沒有把玉米看好,不過也許不是葉子掰的……”“不是葉子,那你們說,是誰偷了隊里的玉米?我早上一到這兒就看見她提著個籃子在田邊轉(zhuǎn)……”葉子一邊哭一邊說:“不是我,不是我,我是挑豬草的,我沒有掰玉米秸,我沒有偷玉米棒子……嗚嗚,你冤枉人……林哥哥,你幫我證明,我從來沒有偷過東西……”我看著葉子那淚流滿面、可憐巴巴的模樣,心如針刺般難受。可我又怎能承認這是我干的呢?要是我承認了,光是被隊長罵一頓、罰一下也就罷了,要是隊長將這事告到學(xué)校,說我暑假在生產(chǎn)隊里看玉米時偷玉米,那我還有臉面再跨進校園嗎?可要是我不承認,隊長一口咬定是葉子干的,這天大的冤枉葉子又怎能承受?正在我心中矛盾著的時候,突然二黑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話了,只聽他對隊長說:“不……不是葉子干的,是……是……是我掰的,昨晚我……我……一個人偷偷地掰的,要罰就罰我吧……”在二黑說這話的時候,我的心都提到嗓子眼兒了,我生怕他說出是他跟我兩個人干的,待到他說出是他一個人干的、把責(zé)任全部攬過去了的時候,我的一顆心才松弛下來??山又揖透械侥橆a發(fā)燙,內(nèi)心發(fā)虛,不敢正視二黑的眼睛,也不敢正視隊長的眼睛,更不敢正視葉子的眼睛。最后我是怎樣離開他們的,都不知道了。

當(dāng)天,我和二黑就被安排干其他的農(nóng)活,隊長重換了兩人看玉米。二黑被扣除了兩天的工分。而幾天之后,學(xué)校也就開學(xué)了,我結(jié)束了短暫的暑假勞動生活,又跨進了學(xué)校。

多年以后,我一想起這件事,還感到臉紅心跳、慚愧不已。不知二黑、葉子還記得否,真希望能有機會再與二黑、葉子相見。

又到割麥插禾時

“阿公阿婆,割麥插禾……”

又聞布谷聲,又到大忙時,又該回家溫習(xí)那“面朝泥水背朝天”的務(wù)農(nóng)功課了。

鄉(xiāng)下父母,年事已高,身體也不好,可還種了幾畝田,收麥栽秧,缺少勞力。盡管我久不種田,早已不勝體力,但每年都要回家?guī)蜕弦话眩o父母一點安慰。

在我的印象中,割麥最忙,插秧最苦。熟透的麥子仿佛臨產(chǎn)的孕婦,那是不能延遲時日的,必須搶晴天、爭速度,一鼓作氣割完,直到那黃燦燦的麥子堆成垛,農(nóng)民們那揪著的心才會放下。要是在麥?zhǔn)諘r節(jié)連續(xù)幾天陰雨,豐收的希望就會落空。而插秧則不同,從育秧苗始至栽插結(jié)束,前后要忙乎近兩個月,其間必經(jīng)做畦、浸種、落谷、薅草、施肥、治蟲、耕田、耙田、耱田、起秧、栽秧等過程,方得完成。既花細工,又去力氣。育小秧如伺候小孩,沒有好苗難有好的收成,故而一旦種子落谷,農(nóng)民們便成天在秧畦邊轉(zhuǎn),水多了怕澇,水少了怕旱,更怕種子被麻雀糟蹋。待到栽插時,男人們在田埂上挑秧、打秧,號聲震天,女人們在田里彎腰屈臂,手如小雞啄米,水花四濺。有時老天突然下起雷雨,他們也不停歇,任由暴雨淋得一身泥水。勞力多的人家,三四畝田用不了一天就能完成,勞力少的人家,一兩個人蹲在一塊大田里,栽半天也看不出成績,抬頭望望,還是汪洋一片,往往要栽上幾天,栽得腰酸背痛,手腳長時間浸泡在泥水中,又爛又腫,真是苦不堪言。好在,農(nóng)民們早就習(xí)慣了這樣的勞作,他們心中裝著的是夏熟豐收的喜悅和對秋熟豐收的期待,苦,又算什么?

小時候,我最拿手的就是幫媽媽栽秧。

那時,還是“大呼隆”生產(chǎn),栽秧按趟數(shù)拿工分。為了搶趟子,婦女們都把孩子趕到田里做幫手。盡管栽得歪七扭八,總算還能起點作用。我就是在那時學(xué)會栽秧的,其時我不過八九歲光景,雖是男孩,卻栽得不比女娃差,到了十幾歲時,竟可以跟那些姑娘媳婦們一比高低了。那時,生產(chǎn)隊的秧好像總也栽不完,滿眼望去,都是白花花的水田,栽了這塊,有那塊,每天天不亮,婦女們就下田,面朝泥水背朝天,一彎就是一天。為了鼓勁,公社和大隊還開展插秧競賽,每個生產(chǎn)隊都成立了“鐵姑娘隊”“娘子軍隊”“穆桂英隊”,田頭插起旗子,還辦起宣傳板報。記得那時有一首順口溜非常流行,也很豪邁:

早上一片黃,晚上綠成行。

是誰顯神威,咱隊鐵姑娘。

農(nóng)村里最原始的活兒,可能就是栽秧了。割麥有收割機,耕田有拖拉機,挖墑有挖墑機,可就是沒有插秧機,雖然也試驗過,但效果不佳,未能推廣。每至栽插季節(jié),我回到老家?guī)透改冈匝?,辛勞和汗水給我?guī)淼亩际强酀蜔o奈。我期待著一場變革,一場對傳統(tǒng)耕作方式的變革,把農(nóng)民從繁重的體力勞動中解放出來。

終于,拋秧技術(shù)開始推廣,村里選擇農(nóng)戶搞試點。我竭力慫恿父親,可父親在看了拋秧示范現(xiàn)場后,頭搖得像撥浪鼓。他簡直不可想象,秧苗亂七八糟地拋在田里,橫不成行,豎不成列,東倒西歪,稀密不勻,能長什么莊稼,能打什么糧?別人拋秧,他仍栽插,寧可多辛苦多流汗??吹絼e人家采用塑盤旱育拋秧新技術(shù),大忙做得輕輕松松,再望望自家那白花花一片尚未栽插的秧田和年老力衰的父母在田里揮汗如雨的身影,我的心中產(chǎn)生一絲悲哀。父母屬于過去的時代,要想改變他們的觀念,讓他們接受新事物何其艱難??!

今年大忙,我請了幾位朋友一起回家?guī)兔?。幾位朋友也是農(nóng)村出身,都有過如我一樣的經(jīng)歷,農(nóng)活上也都能拿得出。他們已長期沒有下過田,早就摩拳擦掌、迫不及待了。然而到家一看,父親的那塊田已經(jīng)綠油油一片,細看秧苗,竟是拋秧。見我們歸來,父親和母親早已站在門前,笑嘻嘻地迎接。

我問父親,今年怎么也拋秧了?

父親笑了笑,說,死腦筋不行了,既多吃苦,又少打糧。人家拋秧的田塊比我人工栽的長勢好,打糧多,叫你不得不服啊!現(xiàn)在真是科學(xué)哩!

想不到,父親終于“換腦筋”了。

我和朋友們沒有下田,卻在老家玩了個通宵。夜闌人靜時,曠野上傳來陣陣蛙鳴,如天籟之音。我們步出門外,在星光月輝之下,任清風(fēng)撲面,聽取蛙聲一片……

葦箔上的笑與淚

編葦箔,在我們老家土話叫“軋箔子”,軋,就是編織的意思。箔子也即葦箔,是用蘆葦和草繩編成。蘆葦一般筷子粗細,編織前要先把葦葉剝?nèi)?,露出又黃又亮的葦身。草繩則越細越好,但要有韌性、不易斷裂,用稻草或茅草捶熟后手搓而成。一塊寬不到兩米的葦箔,要放十多根經(jīng)線,經(jīng)線越密,箔子越牢。因這種箔子大多用于曬棉花,所以又叫棉花箔子。

老家那地方過去是產(chǎn)棉區(qū),每到棉花收獲季節(jié),每個生產(chǎn)隊都需要大量的葦箔曬棉花。這葦箔曬棉花極其方便,地上栽兩排雙杠似的木架,葦箔往上一擱,然后將剛從棉田里摘上來的棉花均勻地攤在上面,曬上一兩個時辰,就將棉花翻一遍,通風(fēng)透氣,極易曬干。要是天突然下雨,只要將葦箔連棉花一卷就可以扛到倉庫里去,天晴了再搬出來攤開曬。

葦箔需求量雖大,但我們這兒因不產(chǎn)蘆葦故而也不產(chǎn)葦箔。供銷社雖也有得賣,但那多半是從外地運來的,質(zhì)量既差,價錢也貴,還供不應(yīng)求。因此,棉花收獲之前,隊里都要派人到海下蘆葦產(chǎn)地去收購。

我的父親就常常被派去收購葦箔。

父親是個精明的人,除了在農(nóng)業(yè)社上做工分外,無時無刻不想掙錢。他販過魚,販過豆餅,育過山芋苗,養(yǎng)過豬羊雞鴨。在外買葦箔的過程中,他發(fā)現(xiàn),軋箔子其實很簡單,那個所謂軋機只不過是在一根木頭上裝了十幾個丫子而已。繞草繩的墜子也是木棍鋸成的,邊上錐一個眼用于穿繩。要是買上幾擔(dān)蘆葦回去,做一張軋機,自己在家利用空余時間軋箔子賣,倒也是一個生財之道。父親算了一下,一塊箔子能賣兩塊多錢,一擔(dān)蘆葦不過十幾塊錢,卻可以軋十多塊箔子,搓繩子的稻草家里有的是,只要花工夫搓就是,利潤不小哩。就在這一次,父親除幫集體購買了幾十塊箔子外,還偷偷地順帶買回幾擔(dān)蘆葦。到家的那天晚上,父親悄悄將母親喊到船上,兩人輕手輕腳地把蘆葦扛上岸,藏在家中的豬圈內(nèi),然后第二天才將葦箔送到生產(chǎn)隊。

從此,我家就開起了軋箔子的“地下工廠”。那時,上面不允許搞個人發(fā)家致富,搞副業(yè)被視為“資本主義尾巴”,正常買賣也被說成投機倒把。誰要是搞一點個人賺錢的事,就被視為資本主義復(fù)辟,要狠狠打擊。因此,父親軋箔子只能在晚上偷偷進行。我家那時有兩間廂屋,用于養(yǎng)豬、堆雜物、放農(nóng)具。父親就把里面收拾出一塊空地來,把土制的軋機架起來,剝蘆葦、軋箔子全在里面,不管白天還是晚上,門都關(guān)著,窗戶都用草簾子遮蓋起來。爺爺捶草,母親搓繩,父親軋箔子,一家人忙了一冬一春,箔子軋了上百塊,隊里竟無一人知曉。到了賣箔子的時候,父親再到外大隊去聯(lián)系,談好價錢和數(shù)量,夜里或大清早送貨,也是神不知鬼不覺。

這個項目成了我家的主要經(jīng)濟來源。我們弟兄四個都上學(xué),負擔(dān)很重,靠生產(chǎn)隊里那點工分,連吃飯都成問題,不軋箔子賣錢,學(xué)根本就上不成。因此后來,我們弟兄四個都加入了軋箔子的隊伍,并且成為主力軍。父親的任務(wù)則主要是供應(yīng)和銷售了。

弟兄四人中,軋箔子最多、最快的要數(shù)我和老三了。老大其時已上高中,老四年齡還小。我和老三常常一放學(xué)回家,書包一撂,就鉆進廂屋,關(guān)上門,在里面乒乒乓乓地軋起來,那蘆葦被一根根平放在“機”上,墜子被甩得兩邊直蹦,很快就軋出一大片。有時一人軋箔子,一人剝蘆葦,有時兩人同時軋,一天能軋兩塊葦箔。晚上,就在里面點上小煤油燈。手磨疼了,腿站酸了,但從不叫苦。因為我們知道,不軋箔子,就沒有錢用,就沒有錢上學(xué),沒有錢買衣裳。

俗話說,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我家軋箔子的事還是被生產(chǎn)隊和大隊的人知道了。正好縣里有工作組駐扎在我們大隊,此事立即被作為資本主義復(fù)辟的新動向而被上綱上線,軋機被扛到大隊,箔子被沒收,工作組的領(lǐng)導(dǎo)來生產(chǎn)隊里召開社員大會,斗私批修,挖資產(chǎn)階級思想根源。為了使會議更有成果,工作組要我在會上站出來批判父親,要我現(xiàn)身說法,與資本主義決裂。我看著站在會場上的父親那佝僂的背影,一句話也說不出,只想抱著父親大哭一場。

這次批斗會的結(jié)果是老家有了更多的人在家里偷偷地軋箔子,軋箔子成了隊里不少農(nóng)民在那個非常時期所從事的家庭副業(yè),讓許多人度過了那些個困難的日子。這真是會議的組織者所始料未及的。

父親自然也沒有停止軋箔子。軋機沒收了,重做;蘆葦沒有了,再買。我和弟弟仍然是放學(xué)一回家就軋,手段更熟,速度更快。不少人家還偷偷地來向我們學(xué)習(xí)。人們越來越膽大起來,不再偷偷摸摸。而其時,新生活的春風(fēng)也已漸次吹來。

那段難忘的軋葦箔的歲月??!

如今,我們這里早就不種棉花了,也用不上棉花箔子了??筛赣H仍然保存著那張軋機,每次回家,我都忍不住要看一看,摸一摸。那上面有著我和弟弟的手印,有著我們一家人的歡笑和眼淚,也有著往事如煙的時代投影!

夢里依稀車水聲

用水車車水是在電灌誕生之前,農(nóng)民進行農(nóng)田灌溉的一種方式。水車由車軸、車拐、水槽、刮板、木齒輪、木鏈帶以及車架、扶手等組成。它安裝在河邊上,水槽一頭伸進水里,一頭擱到岸邊。人們踏著車軸上的車拐,車軸旋轉(zhuǎn),帶動用鏈帶連接起來的一塊塊刮板,在水槽中上下翻動,把河里的水從低處提到岸邊的水渠中,這樣不停地踏著車拐,水就會嘩嘩地從水槽中流出來,流入水渠中,流進需要灌溉的田地里……

除了人踏之外,車水還可以借助風(fēng)力、畜力。用風(fēng)力,就要在河邊支起風(fēng)車,用畜力,就要在河邊水車旁搭起一個圓形車棚,里面支上一個能帶動車軸轉(zhuǎn)動的圓錐形大轉(zhuǎn)盤。這樣,牛在車棚內(nèi)拉著大轉(zhuǎn)盤旋轉(zhuǎn),大轉(zhuǎn)盤帶動車軸轉(zhuǎn)動,車軸再帶動刮板轉(zhuǎn)動。用牛車水固然可以節(jié)省不少人力,但因為需要用水灌溉時往往正是農(nóng)忙時節(jié),牛還有許多活兒要做,如耕田、耱田等,所以車水一般多是用人踏車。車軸上有的裝著十六個車拐,有的裝著二十四個車拐,十六個車拐的四人踏,二十四個車拐的六人踏。如果都是男工,用不了四人就能將水車踏得飛快。如果有婦女老人上車,人數(shù)就要多一點,而且一定要一齊用力,不能有人偷懶,否則就很吃力,速度就會很慢。而水車速度越慢,漏水就會越多,踏上來的水就越少。

踏車時,為了鼓勁,人們會唱各種各樣的號子。有時是一人唱,眾人和,有時是大家一起合唱。有的號子有詞兒,有的就純粹是哼出的一種節(jié)奏。一個生產(chǎn)隊里總有幾個打號子的能手,他們喉嚨高亢,如銅聲響,又會現(xiàn)編詞兒,看到什么,唱什么,要是路上走來了一個標(biāo)致的小媳婦兒,他們就會唱起來——

小小車軸兩頭尖,

路上走來個賽天仙。

轉(zhuǎn)過頭去看一眼,

心如車拐子顛倒顛。

天仙妹子開笑眼,

踏車的哥哥渾身勁。

拂板上下如跑馬,

腳板子底下水連天。

他們一邊唱,一邊就果真將水車踏得飛快,水槽口的水激起幾尺高的浪頭,那嘩嘩的水聲、呼隆呼隆的水車聲、高亢嘹亮的號子聲交匯在一起,吸引得我們這些十多歲的小孩子在一邊跳啊、叫啊,如看戲一般,真是太刺激、太有趣了。

在大人們踏車歇下來的時候,我們這些小孩子也禁不住誘惑,爬上車拐,吊住欄桿學(xué)著踏車??蛇€沒轉(zhuǎn)動起車軸,腳就從車拐上滑下來,手吊得緊的,掛在欄桿上喊救命,手滑下來的跌在地上揉屁股,還有差點掉到河里去的,照例招來大人一頓罵。大人們在喝飽了大麥茶、過足了煙癮,又開了幾個很葷的玩笑之后,就又開始上車車水了。

車水是一種重體力高強度的勞動。車水很苦,一天車水下來,腰酸腿痛臂疼腳板腫。但車水也有樂趣,特別是男女在一起車水時,往往一點兒不感覺累。車水過程中也會產(chǎn)生男歡女愛,而男歡女愛會產(chǎn)生一股巨大的力量,它能消弭一切的疲累、苦痛。聽我的父親說,我們隊里就有幾對男女是因為踏車而戀愛起來,然后家長不得不同意而結(jié)婚的。在結(jié)婚的時候,她們的肚子里早就有了“貨”了。因為踏車大多從早上天還沒有亮就開始了,這段時間是大好時機哩,而車棚更是夜里約會的好地方。老家的那座車棚在廢棄不用以后,就基本上成了村里青年男女戀愛的場所。我在多年以后帶著女朋友回老家時,還在那里坐了一個晚上。只是水車早已不在,那“嘩嘩嘩”的流水聲只能依稀在夢里找尋了。

霧中蝦趣

故鄉(xiāng)雖不屬水網(wǎng)密布的里下河地區(qū),但也有好幾條河道縱橫交錯著從村中流過。有的河道較寬,連通著外面的大河;有的河道則較窄,幾乎就是小水溝,河岸兩邊長滿灌木、荻草,這樣的小河里,既不能行船,也不能洗澡。這不怎么流動的小河里,魚蝦卻多,小時候,我們在此扒蝦的情景,至今難忘。

扒蝦都是在冬季下霧的早晨進行,所扒的是一種小草蝦,大約只有一寸長、米粒粗細。扒蝦的工具是一個像畚斗樣的扒口,用細密的麻布或塑料網(wǎng)縫制在一個彎曲如畚斗口的木框上,上面固定一長柄。手握長柄,將扒口伸入水中,然后用力按住扒口,從水底向上拉,魚蝦就會進入麻布或塑料網(wǎng)做的“口袋”內(nèi)而被扒上來,再倒入淘籮內(nèi)。

為什么要在有霧的冬天早晨扒蝦?至今我都不甚清楚,好像是有霧的冬天,氣溫相對高些,蝦都聚集到了水邊,能多扒到蝦。扒蝦也有技巧,將扒口放入水中向上拉時,按勁既不能大,也不能小,過大,會將水底的泥沙扒進扒口中;過小,扒口壓不到水底,浮在水中,蝦會從扒口與河底的間隙中溜掉。所以,扒蝦時手上既要有一定的壓勁,又要有一定的懸勁,還要注意輕放快提,放重了,會嚇跑蝦,提慢了,入了扒口的蝦也會逃走。

扒蝦的有老人、婦女和孩子。冬天有霧的早晨,一條小河邊會有四五個扒蝦的人。大家都被霧包裹著,誰也看不見誰,卻聽得見輕輕地向水中放扒口的“撲通”聲和向上提扒口的“嘩啦”的水聲。也有不小心滑落到水里弄濕了鞋子、衣服而早早回家的;也有一直扒到霧氣散盡太陽出來的。有時運氣好,能扒半淘籮,也有時只能扒到一點點。

小草蝦扒回去后,倒在篩子里,將雜物草屑揀盡,然后放在鍋中炒一炒,火不能大,只要蝦紅了就行。再將炒紅的蝦拿出來攤在篩子里放在太陽下曬。曬干了,用塑料袋裝起來,作為做菜的材料。燒豆腐、炒白菜、燜蛋,等等,都可以放一把小蝦在里面,味道香極了。扒一冬天的蝦,足以吃一年。在那個年代,這可是非常珍貴的美味佳肴。也有的扒了蝦舍不得吃,拿到集上去賣。不管價錢貴賤,總可以賣到些錢貼補家用,過年時甚至可以為孩子做上一件新衣服。

我在我們那個村里可以說是扒蝦的能手。不但會扒蝦,我還會制作扒蝦的扒口。村里幾個小伙伴的扒口都是我?guī)退麄冎谱鞯?。后來我發(fā)現(xiàn),幫他們做的扒口越多,扒蝦的競爭對手就越多,這對我多扒蝦大為不利,所以我就不再幫他們做了。為此,幾個小伙伴好長時間都不理我呢。

有一天,霧氣很大,天剛蒙蒙亮,我和弟弟就起床了,我扛著扒口、弟弟拎著淘籮,我們一起來到一條小河邊。天氣很冷,雖然穿著棉衣棉褲,戴著帽子和手套,還是凍得有點抖抖的。我們找好位置,順著河邊,由南向北,一下一下地扒起蝦來。因為扒蝦的動作幅度大,又消耗體力,我不一會兒就有點熱起來,額頭上甚至冒出了汗,帽子也摘了下來。弟弟卻冷,他拎著淘籮跟在我的后面倒蝦,手套不好戴,我每扒一扒口上來,不管有蝦無蝦,蝦多蝦少,他都要用手翻動扒口的網(wǎng)兜,把蝦撿到淘籮里來,手就凍得像紅蘿卜。弟弟想跟我換,他來扒,我來撿??伤橇藘上拢遣粍?,方法也沒有掌握,只好作罷。我就叫他戴上手套,不要他撿,只要幫我拎淘籮。我自己扒,自己撿,這樣雖然慢些,可畢竟免去年幼的弟弟挨凍。

我們弟兄倆就這樣在濃霧籠罩的河邊扒蝦,霧氣如牛乳一樣飄浮在河面,一會兒稀薄透明,一會兒濃郁稠密,時而潔白如玉,時而灰淡若無,時而從水面上升起,時而又從天而降,變幻莫測,飄忽不定。人置身其中,也變成了霧人,頭發(fā)、眉毛都變成了白色,身上也像長了一層白毛。

太陽漸漸升高,氣溫漸漸變暖,霧氣漸漸散去,當(dāng)我們扛著扒口拎著半淘籮蝦離開河邊,走回家去的時候,我們的一顆心就像淘籮里蹦跳的小蝦,那種歡快與喜悅是旁人所無法想象和體會的。當(dāng)我人到中年以后,仍難以忘懷少年時代的這段扒蝦的經(jīng)歷。那一片如牛乳樣的霧氣仍然在我的生命中飄浮,如一幅畫,如一首詩,如一支歌。

田埂上游走的燈火

夏夜鄉(xiāng)間的田埂上,曾經(jīng)游走著照長魚的燈火。

長魚,即黃鱔,也叫鱔魚,一種身體像蛇而無鱗、黃褐色,有黑色斑點,生活在水邊泥洞里的魚。這種魚在今天價格頗貴,特別是野生的少之又少,稱得上席上珍品。但在幾十年前的老家鄉(xiāng)村,卻是屬于魚類中的“草根階層”,上不得臺面的。夏秋季節(jié),池塘邊、溝河里、稻田中,隨處都可以捉到,幾乎每戶人家家中都有一個瓦缸或木盆,里面都養(yǎng)著幾條甚至十幾條長魚。捉得多了,拎到街上去換幾個零用錢;來客了,抓上幾條殺了,或剁成一段一段的紅燒,或劃成一片一片的爆炒,實在是待客和下酒的好菜。在那物資匱乏的年代,這并不稀罕也不值錢的長魚,成為農(nóng)家餐桌上的一道美味佳肴,為貧窮暗淡的日子增添了幾分香馨和亮色。

捉長魚的方法有多種,可用鉤“張”,可用網(wǎng)“抄”,可用燈“照”,可用鏟“拿”。老家人大多采用兩種捉法:一種是在夏天的晚上,用燈或手電筒在秧田、池塘、溝河邊“照長魚”。長魚在夏夜常常從洞里爬出來,棲息在淺水邊,有的頭浮在水面,身子懸在水中,有的伏在水底的泥面上,一動不動。燈光一照,看得清清楚楚。長魚的身體雖然滑膩膩的,人的手很難抓住,但長魚的習(xí)性好像有點呆頭呆腦的,反應(yīng)也比較遲鈍,特別是對燈光可以說毫無反應(yīng)。直到你用夾子伸到水里猛一下夾住它,它才像忽然驚醒似的使勁絞動著身子,想從夾子中逃脫,可惜已經(jīng)晚矣。難怪生長在河溝里的大長魚有“河呆子”的稱謂。另一種捉法叫“拿長魚”。秋天收稻季節(jié),稻田里水也干了,這時,長魚就打洞潛伏到地下準(zhǔn)備冬眠。在已經(jīng)收割完稻子的稻田里,人們身背魚簍,手拿一長柄圓形小鏟,在露著根茬的田地里尋找長魚洞,發(fā)現(xiàn)哪兒有一個手指大的圓圓的滑滑的小洞,就用小鏟挖起來,洞不深,也不遠,挖不到一會兒,一條長魚就會暴露出來。有時挖得太猛,不注意,會把長魚切成兩段,紅紅的長魚血就會從洞中流出來。也有時遇到空洞,挖上半天都沒有發(fā)現(xiàn)長魚。拿長魚的人就會放棄,重找新洞。

我曾經(jīng)照過多次長魚,而且每次都收獲頗豐。那時我十四五歲,正是對一切好奇、又好玩的年齡。照長魚的工具主要有燈、長魚夾子、魚簍。除魚簍是篾匠編的外,燈和長魚夾子都是我自己制作。電筒那時是稀罕物,舍不得用來照長魚,只有用燈照。燈要防風(fēng),還要亮,我們就用白色透明的農(nóng)藥瓶去掉瓶底做罩子,用一塊比農(nóng)藥瓶底稍大一些的鐵皮或木片做底座,用鐵絲將底座和罩子固定住,在罩子里面的底座上放一盞墨水瓶做的小油燈,再用一根長約一米的鐵絲,一頭吊住燈,一頭綁在一根長約一米多的小木棒上。這樣,一盞照長魚的燈就做成了。照長魚時,點上里面的小油燈,一手握著小木棒,保持燈與水面相距約幾厘米,以既不碰到水面,驚走長魚,又能照亮較大一片水面為宜。這種土制的燈,幾級的風(fēng)都不會吹滅。加之底座小,燈影不大,照亮的范圍廣,照長魚很適用,家鄉(xiāng)那里照長魚的人差不多都用這樣的燈。

制作照長魚的燈,最關(guān)鍵也是最難的技術(shù)活兒是炸農(nóng)藥瓶瓶底,弄得不好,整個瓶都會碎裂。炸瓶底時,先用一根棉線在瓶底扎成不緊不松的一圈,然后在棉線上蘸上火油,將瓶底朝上,點燃棉線,待燃燒一兩分鐘火熄滅后,將瓶底沒入水中,只聽“啪”的一聲響,瓶底就齊展展地掉下來,一個土制的燈罩也就做成了。

照長魚的另一樣工具長魚夾子也很重要。長魚很滑,一般用手是捉不住的,必須借助專用夾子。夾子一般用毛竹片做成,形如剪刀,刀口略向內(nèi)凹,并刻成牙齒狀,夾長魚時,既不能用力過猛,過猛,會夾傷、夾斷長魚(夾傷的長魚養(yǎng)不長,會死),也不能用力過輕,過輕,雖然有齒,也會使長魚滑掉。有經(jīng)驗的照長魚人常常一手拎燈,一手握夾,照到一條長魚,蹲下身子,輕輕一夾,往魚簍里一放,長魚就成為簍中之物了。

照長魚在我的老家,可以說是夏夜的一道風(fēng)景。星月朦朧,蛙鼓聲聲。廣袤的田野上,一盞盞昏黃的燈火在田埂邊移動,看不見人影,聽不見人聲,只有燈火在游走。一直到深夜,這些燈火才漸次消失。而第二天早上,就有不少人背著魚簍來到集鎮(zhèn)的魚市上,叫賣長魚,盡管價格很低廉,但到底可以賣得幾個錢,解決一點家庭的開銷。我也是那時賣長魚人中的一員??恐臻L魚,我解決了上學(xué)的學(xué)費、書錢,解決了書包、文具的支出,有時甚至還能貼補一點家用。

如今,在老家的水田、溝河里,早就不見長魚的蹤跡了,夏日的夜晚,也再看不到照長魚的燈火了。農(nóng)藥、化肥的過度使用,破壞了長魚野生的環(huán)境,長魚的生存繁衍只能依靠人工養(yǎng)殖了。盡管長魚仍然是人們餐桌上一道價格不菲的菜肴,可與那野生一族已經(jīng)不可同日而語了。

跳舞的泥鰍

在老家,過去人是從來不吃泥鰍的,一般也很少捉它,任由它們在水田、溝河、泥沼中自在生活。雖然它也算是魚,但那猥瑣之態(tài)為人所不屑,更別說吃了它會引發(fā)肚疼毛病,因而,幾乎沒有人知道它也是一種高蛋白的美味呢。

人不吃,鵝鴨之輩倒是一點兒也不客氣的。水中打食時,只要碰到泥鰍,就會張開兩片如鉗夾嘴,將其吞進喉內(nèi)。有時,主人在水田或河溝里捉到幾條泥鰍,也會帶回家,扔到鵝欄鴨舍里,犒勞一下那些伸長脖子嘎嘎而鳴的家禽們,好讓它們能多生幾個蛋。

大量捕捉泥鰍是在老家養(yǎng)了一種名叫“洋雞”的家禽之后。這種雞全身羽毛雪白,雞冠血紅,生長速度快,產(chǎn)蛋率高。生產(chǎn)隊蓋了養(yǎng)雞場,飼養(yǎng)了幾千只這樣的“洋雞”。除了吃糠和菜拌和起來加了添加劑的混合飼料外,還喜歡吃泥鰍、鰷魚、螺螄、蝌蚪等活食,活食吃得越多,長得越快、越大,生蛋越早、越多。隊里就安排人捉泥鰍等活食,給“洋雞”吃,每捉一斤,可記二三分工。于是每年的夏秋季節(jié),洋雞養(yǎng)殖的旺季,隊里不少半大的孩子就會把捉泥鰍當(dāng)作掙工分和滿足自己頑劣好奇之心的一項有趣的活計而爭著去干。

捉泥鰍的工具一般是提罾。泥鰍大多喜歡生活在溝渠里,常常鉆在泥沼中。每個生產(chǎn)隊都縱橫交錯著若干條大大小小、深深淺淺的灌溉渠,這些渠道里大多殘留有不流動的渠水,這是泥鰍最喜歡生活的地方。捉泥鰍時,人站到溝渠里,將提罾放進水里,一只手壓著提罾上面的骨架,一只手握著敞口一邊的提竿,用腳在水中扭動,將潛伏在泥水里的泥鰍、小魚等向提罾里趕,然后提起提罾,泥鰍以及其他一些雜魚就會被網(wǎng)在罾里,用小網(wǎng)兜一兜,倒進魚簍里。如此連續(xù)不斷地在水渠里向前移動,重復(fù)這樣的動作過程,一條條泥鰍就會被捉上來,背上的魚簍就會越來越沉。一天下來,捉上一簍半簍泥鰍,掙上十幾,甚至幾十工分,并不是多困難的。

對于十幾歲的孩子來說,捉泥鰍是很有趣、很刺激的一項活動。雖然也辛苦,身上都要弄得像泥猴似的,有時腳踩到蛇還會受到驚嚇,有時腳被玻璃劃破還會流血。但這些又算什么呢?十幾歲的孩子,對一切都很好奇,對一切都想嘗試,對一切都敢冒險。放學(xué)后,假日中,扛上提罾,背上魚簍,下溝入渠,打魚摸蝦,一身泥水,一身魚腥,儼然就是一個漁家后代,一個小漁娃。這樣的生活,就是對今天的孩子也是擋不住誘惑的。

捉泥鰍的人多了,本生產(chǎn)隊以及鄰隊的水渠被捉遍了,甚至捉過多遍了,泥鰍就少了,再捉就要到遠一點的地方了。記得有一年夏天,我曾跟哥哥一起有過一次遠征捉泥鰍的經(jīng)歷。那天早上,哥哥騎著自行車,我扛著提罾,坐在車后座上,魚簍吊在自行車后座一側(cè)。我們到離家十多公里的地方尋找沒被捉過的“處女”渠。途中經(jīng)過一段石子路,自行車輪在石子上打滑,車子一翻,我雙膝跪地,尖利的石子把我的膝蓋硌得鮮血淋漓,我疼得坐在地上半天起不來,哥哥掀開我的褲腿,將粘在傷口上的細砂石子揀凈,然后把我攙扶起來。我一看,吊在車后座旁的魚簍被壓扁,提罾被拋到幾丈遠的地方。我一瘸一拐地去將提罾撿回來,哥哥將壓扁的魚簍校正。我們又騎上自行車,向目的地進發(fā)。在九點多鐘的時候,終于到了目的地。這個地方哥哥以前曾來過,知道溝渠很多,而且沒有大規(guī)模養(yǎng)殖“洋雞”,估計溝渠里泥鰍以及其他的雜魚不少。果然,在一條溝渠里幾網(wǎng)提下來,泥鰍雜魚確實不少。我和哥哥都很興奮,我更是忘記了膝蓋的疼痛。哥哥在溝渠里扭動雙腳,一會兒拎起提罾,那肉嘟嘟的泥鰍在網(wǎng)里跳動著,就像在跳舞,讓我驚喜和躍躍欲試。我叫哥哥上來,讓我下去捉一會兒,哥哥說你的腿傷了,不能浸水,還是在岸上拎魚簍。我雖有點失望,但拎著沉甸甸的魚簍,心中還是充滿歡欣、快樂。直到魚簍里裝不下了,時間也已過了正午,肚子也有點咕咕叫了,我們才滿載而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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