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花臉

讓心靈更自由 作者:馮驥才


一年之中唯有過年這幾天是孩子們的自由日,在這幾天里無論怎樣放膽去鬧,也不會立刻得到懲罰。這便是所有孩子都盼望過年深在的緣故。

花臉

做孩子的時候,盼過年的心情比大人來得迫切,吃穿玩樂花樣都多,還可以把拜年來的親友塞到手心里的一小紅包壓歲錢都積攢起來,做個小富翁。但對于孩子們來說,過年的魅力還有更一層深在的緣故,便是我要寫在這幾張紙上的。

每逢年至,小閨女們鬧著戴絨花、穿紅襖、嘴巴涂上濃濃的胭脂團兒,男孩子們的興趣都在鞭炮上。我則不然,最喜歡的是買個花臉戴。這是種紙漿軋制成的面具,用摻膠的彩粉畫上戲里邊那些有名有姓、威風十足的大花臉。后邊拴根橡皮條,往頭上一套,自己儼然就變成那員虎將了。這花臉是依臉形軋的,眼睛處挖兩個孔,可以從里邊往外看。但鼻子和嘴的地方不通氣兒,一戴上,好悶,還有股臭膠和紙漿的味兒;說出話來,聲音變得低粗,卻有大將威武不凡的氣概,神氣得很。

一年年根,舅舅帶我去娘娘宮前年貨集市上買花臉。過年時人都分外有勁,擠在人群里好費力,終于從掛滿在一條橫竿上的花花綠綠幾十種花臉中,驚喜地發(fā)現一個。這花臉好大,好特別!通面赤紅,一雙墨眉,眼角雄俊地吊起,頭上邊凸起一塊綠包頭,長巾貼臉垂下,臉下邊是用馬尾做的很長的胡須。這花臉與那些愣頭愣腦、傻頭傻腦、神頭鬼臉的都不一樣。雖然毫不兇惡,卻有股子凜然不可侵犯的莊重之氣,咄咄逼人。叫我看得直縮脖子,要是把它戴在臉上,管叫別人也嚇得縮脖子。我竟不敢用手指它,只是朝它揚下巴,說:“我要那個大紅臉!”

賣花臉的小羅鍋兒,舉竿兒挑下這花臉給我,齜著黃牙笑嘻嘻說:“還是這小少爺有眼力,要做關老爺!關老爺還得拿把青龍偃月刀呢!我給您挑把頂精神的!”就著從戳在地上的一捆刀槍里,抽出一柄最漂亮的大刀給我。大紅漆桿,金黃刀面,刀面上嵌著幾塊閃閃發(fā)光的小鏡片,中間畫一條碧綠的小龍,還拴著一朵紅纓子。這刀!這花臉!沒想到一下得到兩件寶貝。我高興得只是笑,話都說不出。舅舅付了錢,坐三輪車回家時,我就戴著花臉,倚著舅舅的大棉袍執(zhí)刀而立,一路引來不少人瞧我,特別是那些與我般般大的男孩子投來艷羨的目光時,使我快活至極。舅舅給我講了許多關公的故事,過五關、斬六將,溫酒斬華雄,邊講邊說:“你好英雄呀!”好像在說我的光榮史。當他告訴我這把青龍偃月刀重八十斤,我簡直覺得自己力大無窮。舅舅還教我用京劇自報家門的腔調說:

“我——姓關,名羽,字云長。”

到家,人人見人人夸,媽媽似乎比我更高興。連總是厲害地板著臉的爸爸也含笑稱我“小關公”。我推開人們,跑到穿衣鏡前,橫刀立馬地一照,呀,哪里是小關公,我是大關公哪!

這樣,整個大年三十我一直戴著花臉,誰說都不肯摘,睡覺時也戴著它,還是睡著后媽媽輕輕摘下放在我枕邊的,轉天醒來頭件事便是馬上戴上,恢復我這“關老爺”的本來面貌。

大年初一,客人們陸陸續(xù)續(xù)來拜年,媽媽喊我去,好叫客人們見識見識我這關老爺。我手握大刀,搖晃著肩膀,威風地走進客廳,憋足嗓門叫道:“我——姓關,名羽,字云長?!?/p>

客人們哄堂大笑,都說:“好個關老爺,有你守家,保管大鬼小鬼進不來!”

我越發(fā)神氣,大刀呼呼掄兩圈,擺個張牙舞爪的架勢,逗得客人們笑個不停。只要客人來,媽媽就喊我出場表演。媽媽還給我換上只有三十夜拜祖宗時才能穿的那件青緞金花的小袍子。我成了全家過年的主角。連爸爸對我也另眼看待了。

我下樓一向不走樓梯。我家樓梯扶手是整根的光亮的圓木。下樓時便一條腿跨上去,“哧溜”一下滑到底。這時我就故意躲在樓上,等客人來,突然由天而降,叫他們驚奇,效果會更響亮!

初一下午,來客進入客廳,媽媽一喊我,我跨上樓梯扶手飛騎而下,“嗚呀呀”大叫一聲闖進客廳,大刀上下一掄,誰知用力過猛,腳底沒根,身子栽出去,“叭”的巨響,大刀正砍在花架上一尊插桃枝的大瓷瓶上,嘩啦啦粉粉碎,只見瓷片、桃枝和瓶里的水飛向滿屋,一個瓷片從二姑臉旁飛過,險些擦上了。屋內如淋急雨,所有人穿的新衣裳都是水漬。再看爸爸,他像老虎一樣直望著我,哎喲,一根開花的小桃枝迎面飛去,正插在他梳得油光光的頭發(fā)里。后來才知道被我打碎的是一尊祖?zhèn)鞯那」俑G百蝶瓶,這簡直是死罪!我坐在地上嚇傻了,等候爸爸上來一頓狠狠的揪打。媽媽的神氣好像比我更緊張,她一下抓不著辦法救我,瞪大眼睛等待爸爸的爆發(fā)。

就在這生死關頭,二姑忽然破顏而笑,拍著一雙雪白的手說道:

“好呵,好呵,今年大吉大利,歲(碎)歲(碎)平安呀!哎,關老爺,干嗎傻坐在地上,快起來,二姑還要看你耍大刀哪!”

誰知二姑這是使什么法術,繃緊的氣勢霎時就松開了。另一位姨婆馬上應和說:“舊的不去,新的不來,不除舊,不迎新。您等著瞧吧,今年非抱個大金娃娃不成,是吧!”她滿臉歡笑朝我爸爸說,叫他應聲。其他客人也一擁而上,說吉祥話,哄爸爸樂。

這些話平時根本壓不住爸爸的火氣,此刻竟有神奇的效力,迫使他不樂也得樂。過年樂,沒災禍。爸爸只得嘿嘿兩聲,點頭說:

“呵,好,好,好……”

盡管他臉上的笑紋明顯含著被克制的怒意,我卻奇跡般地因此逃脫開一次嚴懲。媽媽對我丟了眼色,我立刻爬起來,拖著大刀,狼狽而逃。身后還響著客人們著意的拍手聲、叫好聲和笑聲。

往后幾天里,再有拜年的客人來,媽媽不再喊我,節(jié)目被取消了。我躲在自己屋里很少露面,那把大刀也掖在床底下,只是花臉依舊戴著,大概躲在這硬紙后邊再碰到爸爸時有種安全感。每每從眼孔里望見爸爸那張陰沉含怒的臉,就不再覺得自己是關老爺,而是個可憐蟲了!

過了正月十五,大年就算過去了。我因為和妹妹爭吃撤下來的祭灶用的糖瓜,被爸爸抓著腰提起來,按在床上死揍了一頓。我心里清楚,他是把打碎花瓶的罪過加在這件事上一起清算,因為他盛怒時,向我要來那把惹禍的大刀,用力折成段,大花臉也撕成碎片片。

從這事,我悟到一個祖?zhèn)鞯母拍睿阂荒曛形ㄓ羞^年這幾天是孩子們的自由日,在這幾天里無論怎樣放膽去鬧,也不會立刻得到懲罰。這便是所有孩子都盼望過年深在的緣故。當然那被撕碎的花臉也提醒我,在這有限的自由里可得勒著點自己,當心事后加倍地算賬。

長衫老者

我幼時,家對門有條胡同,又窄又長,九曲八折,望進去深邃莫測。隔街是店鋪集中的鬧市,過往行人都以為這胡同通向那邊鬧市,是條難得的近道,便一頭扎進去,彎彎轉轉,直走到頭,再一拐,迎面竟是一堵墻壁,墻內有戶人家。原來這是條死胡同!好晦氣!凡是走到這兒來的,都恨不得把這面堵得死死的墻踹倒!

怎么辦?只有認倒霉,掉頭走出來。可是這么一往一返,不但沒抄了近道,反而白跑了長長一段冤枉路。正像俗話說的:貪便宜者必吃虧。那時,只要看見一個人滿臉喪氣從胡同里走出來,哈,一準知道是撞上死胡同了!

走進這死胡同的,不僅僅是行人,還有一些小商小販。為了省腳力,推車挑擔躥進來,這就熱鬧了。本來狹窄的道兒常常擁塞,叫車轱轆碰傷孩子的事也不時發(fā)生。沒人打掃它,打掃也沒用,整天土塵蓬蓬。人們氣急就叫:“把胡同頂頭那家房子扒了!”房子扒不了,只好忍耐;忍耐久了,漸漸習慣。就這樣,亂亂哄哄,好像它天經地義就該如此。

一天,來了一位老者,個子矮小,干凈爽利,一件灰布長衫,紅顏白須,目光清朗,胳肢窩夾個小布包包,看樣子像教書先生。他走進胡同,一直往里,可過不久就返回來。嘿,又是一個撞上死胡同的!

這位長衫老者卻不同常人。他走出來時,面無懊喪,而是目光閃閃,似在思索,然后站在胡同口,向左右兩邊光禿禿的墻壁望了望,跟著蹲下身,打開那布包,包里面有銅墨盒、毛筆、書紙和一個圓圓的帶蓋的小飯盆。他取筆展紙,寫了端端正正、清清楚楚四個大字:“此路不通”。又從小盆里捏出幾顆飯粒,代做糨糊,把這張紙貼在胡同口的墻壁上,看了兩眼便飄然而去。

咦,誰料到這張紙一出,立刻出現奇跡。過路人若要抄近道扎進胡同,一見紙上的字,就轉身走掉;小商販們即使不識字,見這里進出人少,疑惑是死胡同,自然不敢貿然進去。胡同陡然清靜多了。過些日子,這紙條給風吹雨打,殘破了,胡同里的住家便想到用一塊木板,仿照這四個字寫在上邊,牢牢釘在墻上,這樣就長久地保留下來。

胡同自此大變樣子。

它出現了從來沒見過的情景:有人打掃,有人種花,有孩童玩耍,鳥雀也敢在地面上站一站。逢到一夜大雪過后,猶如一條蜿蜒潔白的帶子,漸漸才給早起散步的老人們,踩上一串深深的雪窩窩。這些飽受市井喧囂的人家,開始享受起幽居的靜謐和安寧來了。

于是,我挺奇怪,本來這么簡單的一舉,為什么許多年里不曾有人想到?我因此愈加敬重那矮小、不知姓名、肯思索、更肯動手來做的長衫老者了……

逛娘娘宮

(一)

那時,像我們這些生長在天津的男孩子,只要聽大人們一提到娘娘宮,心里仿佛有只小手抓得怪癢癢的。尤其大年前夕,娘娘宮一帶是本地的年貨市場,千家萬戶預備過年用的什么炮兒啦、燈兒啦、畫兒啦、糕兒啦等,差不多都是從那里買到的。我猜想這些東西在那里準堆成一座座花花綠綠的小山似的。我多么盼望能去娘娘宮玩一玩!但一直沒人帶我去,大概那時我家好歹算個富戶,不便出沒于這種平民百姓的集聚之地。我有個姑表哥,他爸爸早歿,媽媽有瘋病,日子窮窘。他是個獨眼——別看他獨眼,他反而挺自在。他那僅剩下單獨一只的、又小又細、用來看世界的右眼,卻比我的一雙黑黑的、正常的大眼睛視野更廣,福氣更大,行動也更自由——像什么釣魚逮蟹、到鳥市上聽說書、捅棋、買小攤上便宜又好玩的糖稀吃等等,他樣樣能做,我卻不能。對于世上的快樂與苦惱,大人和孩子的標準往往不同。大人們是屬于社會的,孩子們則屬于大自然,這些話不必多說,就說我這獨眼表哥吧!他不止一次去過娘娘宮,聽他描繪娘娘宮的情景,看耍猴呀,抖空竹呀,逛炮市呀等,再加上他口沫橫飛、揚揚得意的神氣,我都真有私逃出家、隨他去一趟的念頭。此刻飯菜不香,糖不甜,手邊的玩具頃刻變得索然無味了。我媽媽立刻猜到我的心事,笑瞇瞇對我說:“又惦著逛娘娘宮了吧!”

說也怪,我任何心事她都知道。

(二)

我的媽媽是我的奶媽。

我娘生下我時,沒有奶,便坐著膠皮車到估衣街的老媽店去找奶媽。我這奶媽是武清縣落垡人,剛生過孩子,鄉(xiāng)下連年鬧災荒沒錢花,她就撇下自己正吃奶的孩子,下到天津衛(wèi)來做奶媽。我娘一眼就瞧上了她,因為她在一群待用的奶媽中十分惹眼,個子高大,人又壯實,一雙大腳,黑里透紅、亮光光的一張臉,看上去“像個男人”,很健康——這些情形都是后來聽大人們說的。據說她的奶很足,我今天能長成個一米九〇的大漢,大概就是受了她奶汁育養(yǎng)之故。

她姓趙。我小名叫“大弟”。依照天津此地的習慣,人們都叫她“大弟媽”。我叫她“媽媽”。

在我依稀還記得的童年的那些往事中,不知為什么,對她的印象要算最深了。幾乎一閉眼,她那樣子就能穿過厚厚的歲月的濃霧,清晰地顯現在眼前。她是個尖頭頂、扁長的大嘴、一頭又黑又密的頭發(fā)的女人,每天早上都對著一面又小又圓的水銀鏡子,把頭發(fā)放開,篦過之后,涂上好聞的刨花油,再重新綰到后頸,卷成一個烏黑油亮、像個大燒餅似的大抓髻,外邊套上黑線網,只在兩鬢各留一綹頭發(fā),垂在耳前。這是河北武清那邊婦女習慣的發(fā)型。她的臉可真黑,嘴唇發(fā)白,而且在臉色的對比下顯得分外地白。大概這是她愛喝醋的緣故。人們都說醋吃多了,就會臉黑唇白。她可真能喝醋!每吃飯,必喝一大碗醋,有時菜也不吃,一碗飯加一碗醋,吃得又香又快。她為什么這樣愛喝醋呢?有一次,我見她吃喝正香,嘴唇咂咂直響,不覺嘴里發(fā)饞,非向她要醋喝不可,她把醋碗遞給我,叫我抿一小口,我卻像她那樣喝了一大口。天哪!真是酸死我了。從此,我一看她吃飯,聽到她吮咂著唇上醋汁的聲音,立即覺得兩腮都收緊了。

再有,便是她上樓的腳步異乎尋常地輕快。她帶著我住在三樓的頂間,每天樓上樓下不知要跑多少趟,很少歇憩,似有無窮精力。如果她下樓去拿點什么,幾乎一轉眼就回到樓上。直到現在,我還沒有遇見過第二個人把上下樓全然不當作一回事呢。

那時,我并不常見自己的父母。他們整天忙于應酬,常常在外串門吃飯,只是在晚間回來時,偶爾招呼她把我抱下樓看看、逗逗、玩玩,再給她抱上樓。我自生來日日夜夜都是跟隨著她。據說,本來她打算我斷了奶,就回鄉(xiāng)下去。但她一直沒有回去,只是年年秋后回去看看,住上十天半個月就回來。每次回來都給我?guī)б恍┦刮易硇牡臇|西,像裝在草棍編的小籠子里的蟈蟈啦、金黃色的小葫蘆啦、村上賣的花臉和用麻稈做柄的大刀啦……她一走,我就哭,整天想她。她呢?每次都是提前趕回來,好像她的家不在鄉(xiāng)下,而在我家這里。在我那冥頑無知稚氣的腦袋里,哪里想得到她留在我家,全然是為了我。

我在家排行第三,上邊是兩個姐姐。我卻算作長子。每當我和姐姐們發(fā)生爭執(zhí),她總是明顯地、氣啾啾地偏袒于我。有人說她“以為照看人家的長子就神氣了!”或者說她這樣做是“為了巴結主戶”。她不以為然,我更不懂得這種家庭間無聊的閑話。我是在她懷抱里長大的。她把我當作自己親生孩子那樣疼愛,甚至溺愛;我從她身上感受到的氣息反比自己的生母更為親切。

每每夏日夜晚,她就斜臥在我身旁,脫了外邊的褂子,露出一個大紅布的繡著彩色的花朵和葉子的三角形兜肚兒,上端有一條銀亮的鏈子掛在頸上。這時她便給我講起故事來,像什么《傻子學話》《狼吃小孩》《燒火丫頭楊排風》等等。這些故事不知講了多少遍,不知為什么每聽起來依然津津有味。她一邊講,一邊慢慢搖著一把大蒲扇,把風兒一下一下地涼涼快快扇在我身上。伏天里,她常常這樣扇一夜,直到我早晨醒來,見她眼睛困倦難張,手里攥著蒲扇,下意識地,一歪一斜地、停停住住地搖著……

如果沒有下邊的事,對于一個八歲的孩子,所能記下的某一個人的事情也只能這些了。但下邊的事使我記得更清楚,始終忘不了。

一年的年根底下,廚房一角的灶王龕里早就點亮香燭,供上又甜又脆、粘著綠色蠟紙葉子的糖瓜。這時,大年穿戴的新裝全都試過,房子也打掃過了,玻璃擦得好像都看不見了。里里外外,亮亮堂堂。大門口貼上一副印著披甲戴盔、橫眉立目的古代大將的畫紙。媽媽告訴我那是“門神”,有他倆把住大門,大鬼小鬼進不來。樓里所有的門板上貼上“?!弊?,連垃圾箱和水缸也都貼了,不過是倒著貼的,借著“到”和“倒”的諧音,以示“福氣到了”之意。這期間,樓梯底下擺一口大缸,我和姐姐偷偷掀開蓋兒一看,全是白面的饅頭、糖三角、豆餡包和棗卷兒,上邊用大料蘸著品紅色點個花兒。再有便是左鄰右舍用大鍋燒燉年菜的香味,不知從哪里一陣陣悄悄飛來,鉆入鼻孔;還有些性急的孩子等不及大年來到,就提早放起鞭炮來。一年一度迷人的年意,使人又一次深深地又暢快地感到了。

獨眼表哥來了。他剛去過娘娘宮,帶來一包俗名叫“地耗子”的土煙火送給我。這種“地耗子”只要點著,就“哧哧”地滿地飛轉,弄不好會鉆進袖筒里去。他告訴我這“地耗子”在娘娘宮的炮市上不過是尋常之物,據說那兒的鞭炮煙火至少有上百種。我聽了,再也止不住要去娘娘宮一看的愿望,便去磨我的媽媽。

我推開門,誰料她正撩起衣角抹淚。她每次回鄉(xiāng)下之前都這樣抹淚,難道她要回鄉(xiāng)下去?不對,她每次總是大秋過后才回去呀!

她一看見我,忙用手背抹干眼角,抽抽鼻子,露出笑容,說:

“大弟,我告訴你一件你高興的事?!?/p>

“什么事?”

“明兒一早,我?guī)闳ス淠锬飳m!”

“真的?!”心里渴望的事突然來到眼前,反叫我吃驚地倒退兩步,“我娘叫我去嗎?”

“叫你去!”她瞇著笑眼說,“我剛對你娘打了包票,保險丟不了你,你娘答應了?!?/p>

我一下子撲進她的懷抱。這懷抱里有股多么溫暖、多么熟悉的氣息呵!就像我家當院的幾株老槐樹的氣味,無論在外邊跑了多么久、多么遠,只要一聞到它的氣味,就立即感到自己回到最親切的家中來了。

可這時,我感到有什么東西“啪啪”落在我背上,還有一滴落在我后頸上,像大雨點兒,卻是熱的。我驚奇地仰起面孔,但見她淚濕滿面。她哭了!她干嗎要哭?我一問,她哭得更厲害了。

“孩子,媽今年不能跟你過年了。媽媽鄉(xiāng)下有個爺兒們,你懂嗎?就像你爸和你娘一樣。他害了眼病,快瞎了,我得回去。明兒早晌咱去娘娘宮,后晌我就走了。”

我仿佛頭一次知道她鄉(xiāng)下還有一些與她親近的人。

“瞎了眼,不就像獨眼表哥了?”我問。

“傻孩子,要是那樣,他還有一只好眼呢!就怕兩眼全瞎了。媽就……”她的話說不下去了。

我也哭起來。我這次哭,比她每次回鄉(xiāng)下前哭得都兇,好像敏感到她此去就不再來了。

我哭得那么傷心、委屈、難過,同時忽又想到明兒要去逛娘娘宮,心里又翻出一個甜甜的小浪頭。誰知我此時此刻心里是股子什么滋味?

(三)

我們一進娘娘宮以北的宮北大街,就像兩只小船被卷入來來往往的、頗有勁勢的人流里,只能看見無數人的前胸和后背。我心里有點緊張,怕被擠散,才要拉緊媽媽的手,卻感到自己的小手被她的大手緊緊握著了。人聲嘈雜得很,各種聲音分辨不清,只有小販們富于誘惑的吆喝聲,像鳥兒叫一樣,一聲聲高出眾人嗡嗡雜亂的聲音之上,從大街兩旁傳來:

“易德元的吊錢呵,眼看要搶完了,還有五張!”

“哪位要皇歷,今年的皇歷可是套片精印的,整本道林紙。哎,看看節(jié)氣,找個黃道吉日,家家缺不了它呵!”

“哎,哎,哎,買大棗,一口一個吃不了……”

但什么也瞧不見,人們都是前胸貼著后背,偶有人縫,便花花綠綠閃一下,逗得我眼睛發(fā)亮。忽然,迎面一人手里提著一個五彩繽紛的盒子,盒子上印著兩個胖胖的人兒,笑嘻嘻擠在一起,煞是有趣,可是沒等我細瞧,那人卻往斜刺里去了。跟著聽到一聲粗魯的喝叫:“瞧著!”我便撞在一個軟軟的、熱乎乎的、鼓鼓囊囊的東西上。原來是一個人的大肚子。這人袒敞著棉襖,肚子鼓得好大,以致我抬頭看不見他的臉。這時,只聽到媽媽的怨怪聲:

“你這么大人,怎么瞧不見孩子呢,快,別擠著孩子呀!”

那人嘟囔幾聲什么。說也好笑,我?guī)缀踉谒亲酉逻叄趺纯吹靡娢??這時,只覺得這人在我前面左挪右挪,大肚子熱烘烘蹭著我的鼻尖,隨后像一個軟軟的大肉桶,從我右邊滑過去了。我感到一陣輕松暢快,就在這一瞬,對面又來了一個老頭,把一個大金魚燈舉過頭頂。這是條大鯉魚,通身鮮紅透明,尾巴翹起,伸著須,眼睛是兩個亮晃晃、又圓又鼓的大金球兒……

“媽媽,你看……”我叫著。

媽媽扭頭,大金魚燈卻不見了。

又是無數人的前胸和后背。

我真擔心娘娘宮里也是如此,那就什么也看不見了。

“媽媽,我要看,我什么也瞧不見哪!”

“好!我抱你到上邊瞧!”

媽媽說著,把我抱起來往橫處擠了幾步,撂在一個高高的地方。呀!我真又驚又喜,還有點傻了!好像突然給舉到云端,看見了一個無法形容的、燦爛輝煌、熱鬧非凡的世界。我首先看到的是身前不遠的地方有兩根旗桿,高大無比,尖頭簡直碰到天。我對面是一座戲臺,上邊正在敲鑼打鼓,唱戲的人正起勁兒地叫著,臺下一片人頭攢動。我再扭身一看,身后竟是一座美麗的大廟。在這中間,滿是罩棚、滿是小攤、滿是人。各種新奇的東西和新奇的景象,一下子闖進眼簾,我好像什么也看不清了。在這之后,我才明白自己站在廟前一個石頭砌的高臺上……

“媽媽,媽,這就是娘娘宮嗎?”我叫著。

“可不是嗎?”媽媽笑瞇瞇地說。每逢我高興之時,她總是這樣心花怒放地笑著。她說:“大弟,你能在這兒站著別動嗎?媽到對面買點東西。那兒太擠,你不能去。你可千萬別離開這兒。媽去去就來?!?/p>

我再三答應后,她才去。我看著她擠進一家絨花店。

這時,我才得以看清宮門前的全貌。從我們走來的宮北大街,經過這廟前,直奔宮南大街,千千萬萬小腦袋蠕動著,街的兩旁全是店鋪,張燈結彩,懸掛著五色大旗,寫著“大年減價”“新年連市”等等字樣,一直歪歪斜斜、蜿蜒地伸向鍋店街那邊而去,好像一條巨大的鱗光閃閃的巨蟒,在地上,慢慢搖動它笨拙的身軀,真是好看極了。我禁不住雙腿一蹦一蹦,拍起手來。

“當心掉下來!”有人說著并抓住我的腰。

原來媽媽來了,她喜笑顏開,手里拿著一個方方的花紙盒,鬢上插著一朵紅絨花。這花兒如此艷麗,映著她的臉,使她顯得喜氣洋洋,我感到她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好看。

“媽,你好看極了!”

“胡說!”媽羞笑著說,“快下來,咱們到娘娘宮里去看看。”

我隨她跨進了多年夢思夜想的娘娘宮。心里還掠過一種自豪與得意之情,心想,回頭我也能像獨眼表哥那樣對別人講講娘娘宮的事了。而我的姐姐們還沒有我今天這種好福氣呢!

廟里好熱鬧,樓宇一處連一處,香煙繚繞,到處是棚攤。這宮院里和外邊一樣,也成了年貨集市。小販、香客、游人擠成一團,各色各樣的神仙圖畫掛滿院墻,連幾株老樹上也掛得滿滿的。

一束束紅藍黃綠的氣球高過人頭,在些許的微風里搖顫著,仿佛要擺脫線的牽扯,飛上碧空……宮院左邊是賣金魚的,右邊的攤上多賣空竹。內中有一個胖子,五十多歲,很大一頂灰兔皮帽扣在頭上。四四方方一張紅臉,秤砣鼻子,鼻毛全支出來,好像廢井中長出的荒草。他上身穿一件緊身元黑罩衫,顯出胖大結實的身形,正中一行黃布裹成的疙瘩扣,排得很密,像一條大蜈蚣爬在他當胸上。下邊是肥大黑褲,青布纏腿,云字樣的靴頭。他挽著袖管,抖著一個臉盆大小的空竹。如此大的空竹真是世所罕見。別看他身胖,動作卻不遲笨,胳膊一甩,把那奇大的空竹抖得精熟,并且順著繩子,一忽兒滾到左胳膊上,一忽兒滾到右胳膊上,一忽兒貓腰俯背,讓轉動的空竹滾背而過,一忽兒又把這沉重的家伙拋上半空,然后用手里的繩子接住。這時他面色十分神氣。那空竹發(fā)出的聲音也如牛吼一般。他的貨攤上懸著一個朱紅漆牌,寫著三個金字:“空竹王”。旁邊有行小字“乾隆老樣”。攤上的空竹所貼的紅簽上,也都印著這些字樣,并有“認清牌號,謹防假冒”八個字。他的貨攤在同行中顯得很闊綽,大大小小的空竹,式樣不一,琳瑯滿目,使得左右的鄰攤顯得寒磣、冷落和可憐。他一邊抖著空竹,一邊嘴里叨叨不絕,說他的空竹是祖?zhèn)鞯?。他家歷來不但精于制作,還善于表演空竹。他祖宗曾進過宮,給乾隆爺表演過,乾隆爺看得“龍顏大悅”,賜給他祖宗黃金百兩、白銀一千,外加黃馬褂一件,據說那是他祖祖祖祖爺爺的事。后來他家有人又進宮給慈禧太后表演空竹,便是他祖祖爺的事了。祖輩的那黃馬褂沒有留下,卻傳下這只巨型的空竹……說到這兒,他把空竹用力抖兩下,嘴里的話鋒一轉,來了生意經,開始夸耀自家空竹的種種優(yōu)長,直說得嘴角溢出白沫。本來他的空竹不錯,抖得也蠻好,不知為什么,這樣滔滔不絕的自夸和炫耀,尤其他那股剽悍和霸氣勁兒反叫人生厭。這時,他大叫一聲,猛一用力,把空竹再次拋上半空,隨著腦袋后仰過猛,頭上那頂大兔皮帽被拋掉身后,露出一個青皮頭頂,見棱見角,并汗津津冒著熱氣,好似一只沒有上鍋的青光光的蟹蓋兒,大家忍不住笑了。我媽媽笑了一下,便領我到鄰處小攤上,買了一個小號的空竹給我。那攤販對媽媽十分客氣,似有感激之意。媽媽為什么不買“空竹王”那里漂亮的空竹,而偏偏買這小攤上不大起眼的東西?這事一直像個謎存在我心里,直到我入了社會,經事多了,才打開這積存已久的謎。

(四)

大廟里的氣氛真是神秘、奇異、可怖。那氣氛是只有廟堂里才有的。到處黑洞洞的,到處又閃著輝煌的亮光;到處是人,到處是神。一處處廟堂,一尊尊佛像,有的像活人,有的像假人,有的逗人發(fā)笑,有的瞪眼嚇人,有的莫名其妙。媽媽在我耳邊輕輕告訴我,哪個是娘娘,哪個是四大門神,哪個是關帝,還有雷公、火神、疙瘩劉爺、傻哥和張仙爺。給我印象最突出的要算這張仙爺了。他身穿藍袍,長須飄拂,張弓搭箭,斜向屋角,既威武又灑脫。媽媽告訴我,民人住宅常有天狗從煙囪鉆進來,興妖作怪,殘害幼兒。張仙爺專除天狗,見了天狗鉆進民宅就將弓箭射去,以保護孩童。故此,人都稱他為“射天狗的張仙爺”……

在我不自覺地望著這護佑兒童們的泥神時,媽媽向一個人問了幾句話,就領著我穿過兩重熱鬧鬧的小院,走到一座廟堂前。她在門口花了幾個小錢買了一把香,便走進去。里邊一團漆黑,煙霧彌漫,香的氣味極濃。除去到處亮著的忽閃忽閃的燭火,別的什么都看不見。我才要向前邁步,媽媽忽把我拉住,我才發(fā)現眼前有幾個人跪伏著,隨后腦袋一抬,上身直立,跟著又俯身叩首做拜伏狀。這些人身前是張條案,案上供具陳列,一尊烏黑的生鐵香爐插滿香,香灰撒落四邊,四座燭臺都快給燭油包上了……就在這時,從條案后的黑黝黝的空間里,透現出一個胖胖的、端莊的、安詳的婦女的面孔。珠冠繡衣,粉面朱唇,艷美極了??澙@的煙縷使她的面孔忽隱忽現,跳動的燭光似乎使她的表情不斷變化著,忽而嚴肅,忽而慈愛,忽而冷峻,忽而微笑。她是誰?如何這樣妄自尊崇,接受眾人的叩拜?我想到這兒時,已然發(fā)現她也是一尊泥塑彩畫的神像。為什么許多人要給這泥人燒香叩頭呢?我拉拉媽媽的衣袖,想對她說話,她卻不搭理我。我抬頭看她時,只見媽媽臉上鄭重又虔誠,一雙眼呆呆的,散發(fā)出一種遲緩又順從的光來。我真不懂媽媽何以做出如此怪異的神情。但不知為什么,我忽然不敢出聲,不敢隨意動作,一股莊重不阿的氣氛牢牢束縛住我,心里升起一種從未有過的敬畏的感覺,不覺悄悄躲到媽媽的身后。

在條案一旁,立著一個老頭,松形鶴骨,神情肅穆,穿黃袍子。我一直以為也是個泥人。此刻他卻走到媽媽身前,把媽媽手里的香接過去,引燭火點著,插在香爐內。這時媽媽也像左右的人那樣屈腿伏身,叩頭作揖。只剩下我直僵僵地站著。這當兒,一個新發(fā)現竟使我嚇得縮起脖子:原來條案后那泥神身上滿是眼睛,總有幾十只,只只眼睛都比鞋子還大,眼白極白,眼球烏黑,橫橫豎豎,好像都在瞧著我。我一驚之下,忙蹲下來,躲在媽媽背后,雙手捂住了臉。后來媽媽起了身,拉著我走出這嚇人的廟堂。我便問:

“媽媽,那泥人怎么渾身都是眼睛呀!”

“哎喲,別胡扯,那是千眼娘娘,專管人得眼病的。”

我聽了依然莫解,但想到媽媽給她叩頭,是為了她丈夫的病吧!我又想發(fā)問,卻沒問出來,因為她那滿是淺細皺紋的眼皮中間似乎含著淚水。我之所以沒再問她,是因為不愿意勾起她心中的煩惱和憂愁,還是怕她眼里含著的淚流出來,現在很難再回想得清楚,誰能弄清楚自己兒時的心理?

(五)

在宮南大街,我們又卷在喧鬧的人流中。聲音愈吵,人們就愈要提高嗓門,聲音反倒愈響。其實如果大家都安靜下來,小聲講話,便能節(jié)省許多氣力,但此時、此刻、此地誰又能壓抑年意在心頭上猛烈的騷動?

宮南大街比宮北大街更繁華,店鋪挨著店鋪,罩棚連著罩棚,五行八作,無所不有。最有趣的是年畫店,畫兒貼滿四壁,標上號碼,五彩繽紛,簡直看不過來。還有一家畫店,在門前放著一張桌,桌面上碼著幾尺高的年畫,有兩個人,把這些畫兒一樣樣地拿給人們看,一邊還說些為了招徠主顧而逗人發(fā)笑的話。更叫人好笑的是這兩個人,一般高,穿著一樣的青布棉袍,戴著一樣的駝色氈帽,只是一胖一瘦,一個難看,一個順眼,很像一對說相聲的。我愛看的《一百單八將》《百子鬧學》《屎殼郎堆糞球》等等,這里都有。

由此再往南去,行人漸少,地勢也見寬闊。沿街多是些小攤,更有可憐的,只在地上放一塊方形的布,擺著一些吊錢、窗花、財神圖、全神圖、彩蛋、花糕模子、八寶糖盒等零碎小物。這些東西我早都從媽媽嘴里聽到過,因此我都能認得。還有些小貨車,放著日用的小百貨,什么鏡兒、膏兒、粉兒、油兒的,上邊都橫豎幾根桿子,拴著女孩子們扎辮子用的彩帶子,隨風飄搖,很是好看;還有的豎立一棵粗粗的麻稈兒,上面插滿各樣的絨花,圍在這小車邊的多是些婦女和姑娘。在這中間,有一個賣字的老人的表演使我入了迷。一張小木桌,桌上一塊大紫石硯、一把舊筆、一捆紅紙,還立著一塊小木牌,寫著“鬻字”。這老人瘦如干柴,穿一件土黃棉袍,皺皺巴巴,活像一棵老人參。天冷人老,他捉著一支大筆,翹起的小拇指微微顫抖。但筆道橫平豎直,宛如刀切一般。四邊閑著的人都怔著,沒人要買。老人忽然左手也抓起一支大筆,蘸了墨,兩手竟然同時寫一副對聯。兩手寫的字卻各不相同。字兒雖然沒有單手寫得好,觀者反而驚呼起來,爭相購買。

看過之后,我伸手一拉媽媽:

“走!”

她卻擺胳膊。

“走——”我又一拉她。

“哎,你這孩子怎么總拉人哪?!”

一個陌生的愛挑剔的女人尖厲的聲音傳來。我抬頭一看,原來是一位矮小的黃臉女人,懷里抱著一簍鮮果。她不是媽媽!我認錯人了!媽媽在哪兒?我慌忙四下一看,到處都是生人,竟然不見她了!我忙往回走。

“媽媽,媽媽……”我急急慌慌地喊,卻聽不見回答,只覺得自己喉嚨哽咽,喊不出聲來,急得要哭了。

就在這當口,忽聽“大弟”一聲。這聲簡直是肝腸欲裂、失魂落魄的呼喊。隨后,從左邊人群中鉆出一人來,正是媽媽。她張大嘴,睜大眼,鬢邊那兩綹頭發(fā)直條條耷拉著,顯出狼狽與驚恐的神色。她一看見我,卻站住了,雙腿微微彎曲下來,仿佛要跌在地上。手里那絨花盒兒也捏癟了。然后,她一下子撲上來把我緊緊抱住,仿佛從五臟里呼出一聲:

“我的爺爺,你是不想叫我活了!”

這聲音,我現在回想起來還那樣清晰。

我終于看見了炮市,它在宮南大街橫著的一條胡同里。胡同中有幾十個攤兒,這攤兒簡直是一個個炮堆?!半p響”都是一百個盤成一盤。最大的五百個一盤,像個圓桌面一般大。單說此地人最熟悉的煙火——金人兒,就有十來種。大多是鼓腦門、穿袍拄杖的老壽星,藥捻兒在腦頂上。這里的金人高可齊腰,小如拇指。這些炮攤的幌子都是用長長的竹竿挑得高高的一掛掛鞭炮。其中一個大攤,用一根杯口粗的竹竿挑著一掛雷子鞭,這掛大鞭約有七八尺,下端幾乎擦地,把那竹竿壓成弓形。上邊粘著一張紅紙條,寫了“足數萬頭”四個大字。這是我至今見到的最威風的一掛鞭。不知怎樣的人家才能買得起這掛鞭。

為了防止火災,炮市上絕對不準放炮。故此,這里反而比較清靜,再加上這條胡同是南北方向,冬日的朔風呼呼吹過,頓感身涼。像我這樣大小的男孩子們見了炮都會像中了魔一樣,何況面對著如此壯觀的鞭炮的世界,即使凍成冰棍也不肯看幾眼就離開的。

“掌柜的,就給我們拿一把雙響吧!”媽媽和那賣炮的說起話來,“多少錢?”

媽媽給我買炮了。我多么高興!

我只見她從懷里摸出一個舊手巾包,打開這包兒,又是一個小手絹包兒,手絹包里還有一個快要磨破了的毛頭紙包兒,再打開,便是不多的幾張票子、幾枚銅幣。她從這可憐巴巴的一點錢中拿出一部分,交給那賣炮的,冷風吹得她的鬢發(fā)撲撲地飄。當她把那把“雙響”買來塞到我手中時,我感到這把炮像鐵制的一般沉重。“好嗎?孩子!”她笑瞇著眼對我說,似乎在等著我高興的表示。本來我應該是高興的,此刻卻是另一種硬裝出來的高興。但我看得出,我這高興的表示使她得到了多么大的滿足?。?/p>

(六)

我就是這樣有生以來第一次、令人難忘地逛過了娘娘宮。那天回到家,急著向娘、姐姐和家中其他人一遍又一遍講述在娘娘宮的見聞,直說得嘴巴酸疼,待吃過飯,精神就支撐不住,歪在床上,手里抱著媽媽給買的那把“雙響”和空竹香香甜甜地睡了。懵懵懂懂間覺得有人拍我的肩頭,擦眼一看,媽媽站在床前,頭發(fā)梳得光光,身上穿一件平日用屁股壓得平平的新藍布罩衫,臂肘間挎著一個印花的土布小包袱,她的眼睛通紅,好像剛哭過,此刻卻笑瞇著眼看我。原來她要走了!屋里的光線已經變暗了。我這一覺睡得好長啊,幾乎錯過了與她告別的時刻。

我扯著她的衣襟,送她到了當院。她就要去了,我心里好像塞著一團委屈似的,待她一要走,我就像大河決口一般,索性大哭出來。家里人都來勸我,一邊向媽媽打手勢,叫她乘機快走,媽媽卻抽抽噎噎地對我說:

“媽媽給你買的‘雙響’呢?你拿一個來,媽媽給你放一個,崩崩邪氣,過個好年……”

我拿一個“雙響”給她。她把這“雙響”放在地上,然后從懷里摸出一盒火柴劃著火去點藥捻。院里風大,火柴一著就滅,她便劃著火柴,雙手攏著火苗,湊上前,貓下腰去點藥捻。哪知這藥捻著得這么快。不知是誰叫了一聲:“當心!”這話音才落,“嗵!嗵!”連著兩響,煙騰火苗間,媽媽不及躲閃,炮就打在她臉上。她雙手緊緊捂住臉。大家嚇壞了,以為她炸了眼睛。她慢慢直起身,放下雙手,所幸的是沒炸壞眼,卻把前額崩得一大塊黑。我哭了起來。

媽媽拿出塊帕子抹抹前額,黑煙抹凈,卻已鼓出一個栗子大小的硬疙瘩。家里人忙拿來“萬金油”給她涂在疙瘩處,那疙瘩便越發(fā)顯得亮而明顯了。媽媽瞇著笑眼對我說:

“別哭,孩子,這一下,媽媽身上的晦氣也給崩跑了!”

我看得出這是一種勉強的、苦味的笑。

她就這樣去了??嬷切⊥敛及ぁ㈨斨抢踝哟笮〉墓墓牡母泶袢チ?。多年來,這疙瘩一直留在我心上,一想就心疼,挖也挖不掉。

她說她“過了年就回來”,但這一去就沒再來。聽說她丈夫瞎了雙眼,她再不能出來做事了。從此,一面也不得見,音訊也漸漸寥寥。我十五歲那年,正是大年三十,外邊鞭炮正響得熱鬧,屋里卻到處能聞到火藥燃燒后的香味。家里人忽叫我到院里看一件東西。我打著燈籠去看,挨著院墻根放著一個荊條編的小籮筐。家里人告訴我,這是我媽媽托人從鄉(xiāng)下捎給我的。我聽了,心兒陡然地跳快了,忙打開筐蓋,用燈一照,原來是個又白又肥的大豬頭,兩扇大耳,粗粗的鼻子,腦門上點了一個棗兒大的紅點兒,可愛極了……看到這里,我不覺抬起頭來,仰望著在萬家燈火的輝映中反而顯得黯淡了的寒空,心兒好像一下子從身上飛走,飛啊,飛啊,飛到我那遙遠的鄉(xiāng)下的老媽媽的身邊,撲在她那溫暖的懷中,叫著:

“媽媽,媽媽,你可好嗎?”

快手劉

人人在童年,都是時間的富翁。胡亂揮霍也使不盡。有時待在家里悶得慌,或者父親嫌我太鬧,打發(fā)我出去玩玩兒,我就不免要到離家很近的那個街口,去看快手劉變戲法。

快手劉是個撂地擺攤賣糖的胖大漢子。他有個隨身背著的漆成綠色的小木箱,在哪兒擺攤就把木箱放在哪兒。箱上架一條滿是洞眼的橫木板,洞眼插著一排排廉價而赤黃的棒糖。他變戲法是為吸引孩子們來買糖。戲法十分簡單,俗稱“小碗扣球”。一塊絹子似的黃布鋪在地上,兩個白瓷小茶碗,四個滴溜溜的大紅玻璃球兒,就這再普通不過的三樣道具,卻叫他變得神出鬼沒。他兩只手各拿一個茶碗,你明明看見每個碗下邊扣著兩個紅球兒,你連眼皮都沒眨動一下,嘿!四個球兒竟然全都跑到一個茶碗下邊去了,難道這球兒是從地下鉆過去的?他就這樣把兩只碗翻來翻去,一邊叫天喊地,東指一下手,西吹一口氣,好像真有什么看不見的神靈做他的助手,四個小球兒忽來忽去,根本猜不到它們在哪里。這種戲法比舞臺上的魔術難變,舞臺只一邊對著觀眾;街頭上的土戲法,前后左右圍著一圈人,人們的視線從四面八方射來,容易看出破綻。有一次,我親眼瞧見他手指飛快地一動,把一個球兒塞在碗下邊扣住,便禁不住大叫:

“在右邊那個碗底下哪,我看見了!”

“你看見了?”快手劉明亮的大眼珠子朝我驚奇地一閃,跟著換了一種正經的神氣對我說,“不會吧!你可得說準了。猜錯就得買我的糖?!?/p>

“行!我說準了!”我親眼所見,所以一口咬定。自信使我的聲音非常響亮。

誰知快手劉哈哈一笑,突然把右邊的茶碗翻過來。

“瞧吧,在哪兒呢?”

咦,碗下邊怎么什么也沒有呢?只有碗口壓在黃布上一道圓圓的印子。難道球兒穿過黃布鉆進左邊那個碗下邊去了?快手劉好像知道我怎么猜想,伸手又把左邊的茶碗掀開,同樣什么也沒有!球兒都飛了?只見他將兩只空碗對口合在一起,舉在頭頂上,口呼一聲:“來!”雙手一搖茶碗,里面竟然嘩嘩響,打開碗一看,四個球兒居然又都出現在碗里邊。怪,怪,怪!

四邊圍看的人發(fā)出一陣驚訝不已的唏噓之聲。

“怎么樣?你輸了吧!不過在我這兒輸了絕不罰錢,買塊糖吃就行了。這糖是純糖稀熬的,單吃糖也不吃虧?!?/p>

我臊得臉皮發(fā)燙,在眾人的笑聲里買了塊棒糖,站在人圈后邊去。從此我只站在后邊看了,再不敢擠到前邊去多嘴多舌。他的戲法,在我眼里真是無比神奇了。這也是我童年真正欽佩的一個人。

他那時不過四十多歲吧,正當年壯,精飽神足,肉重肌沉,皓齒紅唇,烏黑的眉毛像用毛筆畫上去的。他蹲在那里活像一只站著的大白象。一邊變戲法,一邊賣糖,發(fā)亮而外凸的眸子四處流盼,照應八方,滿口不住說著逗人的笑話。一雙胖胖的手,指肚滾圓,卻轉動靈活,那四個小球兒就在這雙手里忽隱忽現。我當時有種奇想,他的手好像是雙層的,小球兒時時藏在夾層里。唉唉,孩提時代的念頭,現在不會再有了。

這雙異常敏捷的手,大概就是他綽號“快手劉”的來歷。他也這樣稱呼自己,以至在我們居住那一帶無人不知他的大名。我童年的許多時光,就是在這最最簡單又百看不厭的土戲法里,在這一直也不曾解開的迷陣中,在他這雙神奇莫測、令人癡想不已的快手之間消磨的。他給了我多少好奇的快樂呢?

那些伴隨著童年的種種人和事,總要隨著童年的消逝而遠去。我上中學以后就不常見到快手劉了。只是路過那路口時,偶爾碰見他。他依舊那樣興沖沖地變“小碗扣球”,身旁擺著插滿棒糖的小綠木箱。此時我已經是懂事的大孩子了,不再會把他的手想象成雙層的,卻依然看不出半點破綻,身不由己地站在那里,饒有興致地看了一陣子。我敢說,世界上再好的劇目,哪怕是易卜生和莎士比亞,也不能像我這樣成百上千次看個不夠。

我上高中是在外地。人一走,留在家鄉(xiāng)的童年和少年就像合上的書。往昔美好的故事,親切的人物,甜醉的情景,就像鮮活的花瓣夾在書頁里,再翻開都變成了干枯了的回憶。誰能使過去的一切復活?那去世的外婆,不知去向的摯友,媽媽烏黑的卷發(fā),久已遺失的那些美麗的書,那跑丟了的綠眼睛的小白貓……還有快手劉。

高中二年級的暑期,我回家度假。一天在離家不遠的街口看見十多個孩子圍著什么又喊又叫。走近一看,心中怦然一動,竟是快手劉!他依舊賣糖和變戲法,但人已經大變樣子。十年不見,他好像度過了二十年。模樣接近了老漢。單是身旁擺著的那只木箱,就帶些凄然的樣子。它破損不堪,黑乎乎、黏膩膩,看不出一點先前那悅目的綠色。橫板上插糖的洞孔,多年來給棒糖的竹棍捅大了,插在上邊的棒糖東倒西歪。再看他,那肩上、背上、肚子上、臂上的肉都到哪兒去了呢?飽滿的曲線沒了,衣服下處處凸出尖尖的骨形來;臉盤仿佛小了一圈,眸子無光,更沒有當初左顧右盼、流光四射的精神。這雙手尤其使我動心——他分明換了一雙手!手背上青筋縷縷,污黑的指頭上繞著一圈圈皺紋,好像吐盡了絲而皺縮下去的老蠶……于是,當年一切神秘的氣氛和絕世的本領都從這雙手上消失了。他抓著兩只碗口已經碰得破破爛爛的茶碗,笨拙地翻來翻去,那四個小球兒,一會兒沒頭沒腦地撞在碗邊上,一會兒從手里掉下來。他的手不靈了!孩子們叫起來:“球兒在那兒呢!”“在手里哪!”“指頭中間夾著哪!”在這喊聲里,他一慌張,手就愈不靈,抖抖索索搞得他自己也不知道球兒都在哪里了。無怪乎四周的看客只是寥寥一些孩子。

“在他手心里,沒錯!絕沒在碗底下!”有個光腦袋的胖小子叫道。

我也清楚地看到,在快手劉扣過茶碗的時候,把地上的球兒取在手中。這動作緩慢遲鈍,失誤就十分明顯。孩子們吵著鬧著叫快手劉張開手,快手劉的手卻攥得緊緊的,朝孩子們尷尬地掬出笑容。這一笑,滿臉皺紋都擠在一起,好像一個皺紙團。他幾乎用請求的口氣說:

“是在碗里呢!我手里邊什么也沒有……”

當年神氣十足的快手劉哪會用這種口氣說話?這些稚氣又認真的孩子偏偏不依不饒,非叫快手劉張開手不可。他哪能張手,手一張開,一切都完了。我真不愿意看見快手劉這一副狼狽的、惶惑的、無措的窘態(tài)。多么希望他像當年那次——由于我自作聰明,揭他老底,迫使他亮出一個捉摸不透的絕招。小球兒突然不翼而飛,呼之即來。如果他再使一下那個絕招,叫這些不知輕重的孩子領略一下名副其實的快手劉而瞠目結舌多好!但他老了,不再會有那花好月圓的歲月年華了。

我走進孩子們中間,手一指快手劉身旁的木箱說:

“你們都說錯了,球兒在這箱子上呢!”

孩子們給我這突如其來的話弄得莫名其妙,都瞅那木箱,就在這時,我眼角瞥見快手劉用一種盡可能的快速度把手里的小球兒塞到碗下邊。

“球兒在哪兒呢?”孩子們問我。

快手劉笑呵呵翻開地上的茶碗說:

“瞧,就在這兒哪!怎么樣?你們說錯了吧,買塊糖吧,這糖是純糖熬的,單吃糖也不吃虧。”

孩子們給騙住了,再不喊鬧。一兩個孩子掏錢買糖,其余的一哄而散。隨后只剩下我和從窘境中脫出身來的快手劉,我一扭頭,他正瞧我。他肯定不認識我。他皺著花白的眉毛,飽經風霜的臉和灰蒙蒙的眸子里充滿疑問,顯然他不明白,我這個陌生的青年何以要幫他一下。

歪兒

那個暑假,天剛擦黑,晚飯吃了一半,我的心就飛出去了。因為我又聽到歪兒那尖細的召喚聲:“來玩踢罐電報呀——”

“踢罐電報”是那時男孩子們最喜歡的游戲。它不單需要快速、機敏,還帶著挺刺激的冒險滋味。它的玩法又簡單易學,誰都可以參加。先是在街中央用白粉粗粗畫一個圈兒,將一個空洋鐵罐兒擺在圈里,然后大家聚攏一起“手心手背”分批淘汰,最后剩下一個人坐莊。坐莊可不易,他必須極快地把伙伴們踢得遠遠的罐兒拾回來,放到原處,再去捉住一個乘機躲藏的孩子頂替他,才能下莊;可是就在他四處去捉住那些藏身的孩子時,冷不防從什么地方會躥出一人,“叭”地將罐兒丁零當啷踢得老遠,倒霉,又得重新開始……一邊要捉人,一邊還得防備罐兒再次被踢跑,這真是個苦差事,然而最苦的還要算是歪兒!

歪兒站在街中央,尋著空鐵罐左盼右盼,活像一個蒸熟了的小紅薯。他細小,軟綿綿,歪歪扭扭;眼睛總像睜不開,薄薄的嘴唇有點斜,更奇怪的是他的耳朵,明顯的一大一小,像是父子倆。他母親是蘇州人,四十歲才生下這個有點畸形的兒子,取名叫“彎兒”。我們天天都能聽到她用蘇州腔呼喚兒子的聲音,卻把“彎兒”錯聽成“歪兒”。也許這“歪兒”更像他的模樣。由于他身子歪,跑起來就打斜,玩踢罐電報便十分吃虧??墒撬珶釔圻@種游戲了,他寧愿坐莊,寧愿徒自奔跑,寧愿一直累得跌跌撞撞……大家玩的罐兒還是他家的呢!

只有他家才有這裝蘆筍的長長的鐵罐,立在地上很得踢,如果要沒有這寶貝罐兒,說不定大家嫌他累贅,不帶他玩了呢!

我家剛搬到這條街上來,我就加入了踢罐電報的行列,很快成了佼佼者。這游戲簡直就是為我發(fā)明的——我的個子比同齡的孩子高一頭,腿也幾乎長一截,跑起來真像騎摩托送電報的郵差那樣風馳電掣,誰也甭想逃脫我的追逐。尤其我踢罐兒那一腳,“叭”的一聲過后,只能在遠處朦朧的暮色里去聽它丁零當啷的聲音了,要找到它可費點勁呢!這時,最讓大家興奮的是瞅著歪兒去追罐兒那樣子,他一忽兒斜向左,一忽兒斜向右,像個脫了軌而瞎撞的破車,逗得大家捂著肚子笑。當歪兒正要發(fā)現一個藏身的孩子時,我又會閃電般冒出來,一腳把罐兒踢到視線之外,可笑的場面便再次出現……就這樣,我成了當然的英雄,得意非凡;歪兒怕我,見到我總是一臉懊喪。天天黃昏,這條小街上充滿著我的迅猛威風和歪兒的疲于奔命。終于有一天,歪兒一屁股坐在白粉圈里,怏怏無奈地痛哭不止……他媽媽跑出來,操著純粹的蘇州腔朝他叫著罵著,扯他胳膊回家。這憤怒的聲音里似乎含著對我們的譴責。我們都感覺自己做了什么不好的事,默默站了一會兒才散。

歪兒不來玩踢罐電報了。他不來,罐兒自然也變了,我從家里拿來一種裝草莓醬的小鐵罐,短粗,又輕,不但踢不遠,有時還踢不上,游戲的快樂便減色許多。那么失去快樂的歪兒呢?我望著他家二樓那扇黑黑的玻璃窗,心想他正在窗后邊眼巴巴瞧著我們玩吧!這時忽見窗子一點點開啟,跟著一個東西扔下來。這東西掉在地上的聲音那么熟悉、那么悅耳、那么刺激,原來正是歪兒那長長的罐兒。我的心頭第一次感到被一種內疚深深地刺痛了。我迫不及待地朝他招手,叫他來玩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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