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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言 散文的道德評判與審美沖突

中國散文年度佳作2015 作者:耿立(石耿立) 編


序言 散文的道德評判與審美沖突

耿立石岱

一 真實是散文寫作倫理的基石

散文的真實,是一種道德評價與要求,蘇珊·桑塔格在《文字的良心》中說:

作家的首要職責不是發(fā)表意見,而是講出真相……以及拒絕成為謊言和假話的同謀。文學是一座細微差別和相反意見的屋子,而不是簡化的聲音的屋子。作家的職責是使人們不輕易聽信于精神搶掠者。作家的職責是讓我們看到世界本來的樣子,充滿各種不同的要求、區(qū)域和經驗。

作家的職責是描繪各種現(xiàn)實:各種惡臭的現(xiàn)實、各種狂喜的現(xiàn)實。文學提供的智慧之本質(文學成就之多元性)乃是幫助我們明白無論發(fā)生什么事情,都永遠有一些別的事情在繼續(xù)著。

散文寫作中,真實不易,由于各種限制,各種利益的糾葛,即使“文革”后巴金先生提倡“講真話”,也引來了巨大的反彈,有的說“真話不等于真理”。對在散文中講真話提出非議。

在文章中,所謂的講真理,甚至代表宇宙真理,講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真理我們經見多了,反而是講真話卻十分珍罕,從此來說真對散文的生命多么重要,散文離開真已經很久。

散文的真是道德的真,不說假話,要說真話;散文的真是事件的真,是閱歷的真,歷史的真,不造假象,要說真相;散文的真是感情的真,說真情,是人格的真,是心理的真,生命的真。

當代散文創(chuàng)作中,多的是泛濫的抒情、小情調的感傷、心靈雞湯的哲理軟文,而少有冷峻的真相,少有真實面對當下。生命的真相、世界的真相、靈魂的真相,一直是懸置。恢復事物本來的面目,還原歷史的真實,一直是一些人懼怕而內心孱弱不敢面對的存在。在一個被意識形態(tài)話語有意無意遮蔽和虛假的表象世界里茍且生活,在經濟的綁架下,喪失對真相的探求,對歷史的追問,很多的人對現(xiàn)實失明,對痛苦和災難漠視,這樣的散文寫作倫理就是扭曲的,沒有真的基石,也就沒有散文之塔的建立。

在散文界,再討論真,我心有不安,感到我們是對那些一直堅持直面人生、直面生活底層和人性黑暗面的作家的冒犯,是對那些一直堅持真的文字的愧疚。但是,為什么真在散文創(chuàng)作中會成為缺席的元素?如何才能到達散文的真?

回到事物本身,回到人本身,回到語言本身,讓散文的讀者有真相的知情權,讓事物回到她班然的面目,不涂抹,不偽飾。特別是對歷史散文的寫作,沒有對真相的渴求,那樣的文字是無法拿到生命的身份證和未來的通行證,我非常喜歡的一句話,“我只擔心一件事,我怕我配不上自己所受的苦難”。這是陀思妥耶夫斯基說的,我想把這句話移到我們民族是非常恰切的,我們有一篇散文配得上南京大屠殺痛苦的靈魂和尸骨么?有一篇譴責民族敗類的散文留存我們記憶中么?還有反右、大饑荒和“文革”,在這些歷史的關頭,散文是缺席的,散文家是有愧的。沒有真的散文,沒有肉身,也無靈魂,沒有真的在場,不用肉身和心靈的見證來關照社會和人生,不是抒發(fā)自己的獨具的個人情感和感受,不是對生與死,短暫與無限的焦慮與思考,不是對生存價值與精神再生的關注與思索,不是語言對不可說事物的把握,更不是對個人與自然,與宇宙生命的應和,而是拼命地販賣各種知識,玩弄小智小慧,這同樣是深陷于內心“瞞和騙”或者是意識形態(tài)奴性的泥淖里,這樣的文字注定是短命和沒前途的。

散文是紀實性很強的文體,真是散文的第一塊不可動搖的基石,如果失去了真,那么散文的大廈會墻倒屋塌,只能是廢墟一片,供人們憑吊。散文的特性決定她更多的表現(xiàn)的是社會和人生的細部,是對社會和人生的寫真,是對世界和內心的最實際的描寫,最質樸的敘述,最由衷的詠嘆。真正的散文是不帶面具的,真正的散文是貼面舞而不是假面的化裝舞會。對散文來說真不是一個理論的問題,不是一個可以探討的問題,真就是一個散文的規(guī)定性,真就是散文的寫作態(tài)度問題,表達問題,也是一個行為問題,就是你怎樣去實踐的問題。

但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面,散文寫作的真是失落的,變成媚政媚俗媚財?shù)墓ぞ?,散文一有媚態(tài),當然只能聳肩翹臀媚眼,就沒有了骨頭。散文是以真為底線的,如果不守住真的底線,而所謂的求美,這是散文的歧途。真就是要回到歷史的現(xiàn)場,回到現(xiàn)實的現(xiàn)場,現(xiàn)在很多人寫所謂的文化散文和歷史散文,但往往是資料的堆砌,不是用自己的精神去襟抱那些資料,不是用同情的理解還原歷史現(xiàn)場。寫歷史散文我說最可貴的是還原,還原歷史現(xiàn)場,懸置目前別人對歷史事件的敘述和評判。尋找歷史的真實的細節(jié)和歷史縫隙,只有找到了所謂的細節(jié)和縫隙,才可以給我們制造一個孔洞,使我們的精神進入到歷史的現(xiàn)場。

是什么阻隔了我們走向真呢?我說兩個詞——恐懼和怯懦。因為社會和人生布滿很多孔洞,恐懼和怯懦是人天生就有的,就如走夜路往往覺得后面有人跟著,有的人就吹口哨,就是自己給自己壯膽。我覺得有時散文的閑適文字,表面是清高,是飄逸,是人淡如菊,其實內心多的是膽怯,是怯懦,是躲避。薩特在《存在主義是一種人道主義》中有一句名言:“是懦夫把自己變成懦夫,是英雄把自己變成英雄;而且這種可能性是永遠存在的,即懦夫可以振作起來,不再成為懦夫,而英雄也可以不再成為英雄。要緊的是整個承擔責任。”有些散文家,依靠注釋權力話語體系吃飯,依靠現(xiàn)成的一些范文范式吃飯,缺乏承擔責任的胸懷和能力,他們識時務、會做人、善謀略、懂分寸、遠禍全身,趨利避害、油滑、機智、調侃、偽善、乖巧、冷嘲、夸耀學問,故弄玄虛,多數(shù)人已淪為官的幫兇和商的幫閑,把散文變成了毫無“生命痛感”的“知識寫作”和“技術寫作”,麻痹人對生存真相的認知,無視靈魂的存在狀態(tài),拒絕對人的本真的存在處境發(fā)言,看不到對現(xiàn)實問題的真實態(tài)度。

一個嚴肅的散文家,必將在闡釋內心的精神圖像的寫作中,建立起自己的身體在場和心靈在場的方式,以真的蒸騰著個人血氣的話語方式,帶給世界和人類對自身的生命真相探求。索爾仁尼琴說:“一句真話能比整個世界的分量還重?!痹谏⑽膶懽髦?,我們可以說,一個真實的細節(jié),一個真實的心靈的激動,比整個虛假的世間要重,真是文學的重金屬!

二 散文的審美沖突

虛構屬于審美的層面,需要辯證看的是,散文雖然是一種紀實性很強的文體,但是在世俗的物質的基礎上,還有一個審美的世界、精神的世界。這個世界,是虛構帶來的,是屬于靈的世界,是屬于藝的境界,是別樣的超拔才能構建的世界。

不錯,散文是最貼近生活的,如果我們看漢代的歷史、唐代的歷史,最好是讀當時的歷史的散文,這里面有最生動的細節(jié)、最有血肉的生活、最貼身的話語,散文是一個物質的世界,但散文的背后,要有作者審美的超越,要有詩性的東西、自我的東西。

散文精神性的東西,探索人性的東西,使散文成了一個精神的器皿,人不能只滿足一個物質的外殼,偉大的散文家在物質的世界外還有一個精神的世界。

散文可以復制世界,可以解釋世界,但更可以創(chuàng)造世界。在散文生活的常識的身體上,還流淌著青春、智慧、神思,還有出格,還有價值,還有正義和浪漫。沉重的生活之上還有星空、蛙鼓、草木、涂鴉和童話。好的散文要有精神的因子、審美的因子。這就難免要進入人們所說的虛構的世界,其實從散文的創(chuàng)作實際看,虛構原先也并不是問題,在《史記》中,垓下之圍霸王別姬時的慷慨悲歌,讓我們見識了命運的悲劇和生離死別的悲壯:“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清周亮工《尺牘新抄》曾有疑惑:“垓下是何等時?虞姬死而子弟散,匹馬逃生,身迷大澤,亦何暇更作歌詩?既有作,亦誰聞之,而誰記之歟?吾謂此數(shù)語者,無論事之有無,應是太史公筆補造化代為傳神?!笔堑模颂幪饭P補造化,就是虛構的精神事件,是營造垓下的悲??;再如項羽和劉邦相持滎陽,“項王瞋目叱之,樓煩目不敢視,手不敢發(fā),遂走還入壁,不敢復出?!睎|城之戰(zhàn)時,“項王瞋目而叱之,赤泉侯人馬俱驚,避易數(shù)里”等等,《史記》虛構之處不可枚數(shù)。

散文過于寫實,就離新聞近,這點在楊朔散文中看出來,他要求把散文審美一點,把散文當詩歌一樣寫。這是文學寫作者的一個特權:虛構。虛構就是說謊,在生活中,謊言要遭到人的鄙夷和痛斥,但在文學中,虛構享有道德的豁免權,只有文學可以說謊,但說謊是有度的,不破壞真相,不遮蔽真相,不為虛假和偽證開脫,虛構應該是真的輔助翅膀,虛構是真到美的介質,是真的表達的藝術方式。

南帆這樣說:“古老的文化演變預留了一個小小的道德缺口:如果某種敘述產生了特殊的重要內涵,敘述的真實原則可以放寬乃至放棄?!?/p>

我們可以這樣說,散文是可以虛構的,它申請?zhí)摌媹?zhí)照的理由是美感。文學承諾生產“美”換取“真”,文學虛構的最初意義是抗拒平庸的日常。亞里士多德的《詩學》曾經高度評價文學的“哲學意味”,他是在哲學的意味上期待文學的虛構:“詩人的職責不在于描述已發(fā)生的事,而在于描述可能發(fā)生的事,即按照可然律或必然律可能發(fā)生的事。”散文既在于描寫已經發(fā)生的,也可以描寫將要發(fā)生的,可能發(fā)生的,或永遠不發(fā)生的。

散文的真實和虛構是一平衡木和蹺蹺板:美不傷真,真不害美,美真相諧,美真共美。我們在真的問題上,應該警惕意境和美文概念對散文創(chuàng)作的傷害,阿多諾說了一句話,“奧斯維辛之后寫詩是可恥的”奧斯維辛集中營殺了那么多的人,這時候你還能寫詩,這就說明你心里面被冷漠占領了,沒有了悲憫沒有了愛,所以寫詩是可憐的,是悲哀的。而我們中國的散文家在散文中創(chuàng)造了詞叫意境,按照一般的文學理論意境就是畫面加哲理,在生活里面你創(chuàng)造一個所謂場景。散文中追求意境往往就是偽造的現(xiàn)場,而抽空了散文最貼近人的心靈,抽空了最貼近生存本真這個維度。美文是把散文放輕了,是把痛苦轉化為歌唱,散文是應該有立場和洞見在內里,把玩是一種趣味,一些所謂的非審美的東西,可能更貼近散文的本體,而美文最接近偽,最接近冷漠,最容易和某些流行的東西達成和解。美文不是沒有存在的價值,但在這個時代,呼喚真,面對現(xiàn)場和苦痛,以真的文字來陪伴人這是散文的一個高度。

也正是有鑒于此,我們探討散文不單單是美文,而應該把真實,把現(xiàn)實的荒誕、苦難和缺陷這些屬于真的維度引入,苦難必須有見證,如雅斯貝爾斯在《悲劇知識》中所言“世界誠然是充滿了無辜的毀滅。暗藏的惡作孽看不見,摸不著,沒有人聽見,世上也沒有哪個法院了解這些(比如在城堡的地牢里一個人孤獨地被折磨至死)。人們作為烈士死去,卻又不成為烈士,只要無人作證,永遠不為人所知”,在這里我們可以看到美文的荒誕,美文是為文字和趣味存在的,美文不為苦難作證,美文是把苦難和悲劇轉化為了喜劇,所以散文不應該躺在美文的陳舊的話語制度上,而應有自己的面目、自己的使命和精神。這種使命和精神,是一種精神倫理敘事,它關懷的是人的精神領域,是人的精神關懷,是事關精神的細節(jié),而不僅僅把散文看待成美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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