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劉如意說

有人說 作者:釋戒嗔 著


劉如意說

 

  如意小的時候,很受父親寵愛。父親喜歡把如意抱在懷里,一起坐在營帳中,欣賞母親的歌舞。

  父親對母親說:“如意這孩子真像我,以后呀,我要把我的事業(yè)統(tǒng)統(tǒng)交給如意?!?/span>

  如意的父親可不是某某鄉(xiāng)鎮(zhèn)的暴發(fā)戶,而他的事業(yè)更不是多少多少畝良田以及多少多少頭耕牛。他的事業(yè)很大,大到我們想象中的極限!

  如意的父親就是擊敗了西楚霸王項羽,建立了漢王朝的劉邦,而他的事業(yè)就是整個天下。

  可惜,父親雖有了讓如意當(dāng)接班人的念頭,但真正想要實現(xiàn)卻艱難得很。

  如意并不是嫡長子,他的母親戚夫人不是劉邦的正妻。劉邦早年未發(fā)跡還是泗水亭小小亭長的時候,便娶了一個叫呂雉的女人為妻。呂雉也為劉邦生有一個兒子,比如意大上三歲,叫作劉盈。

  如意三歲那年,劉盈便被立為太子。如果父親想要兌現(xiàn)自己的諾言,首先要做的事情就是要廢黜劉盈這個太子。

  在那個年代,想要廢長立幼可不是憑借著君王的喜好就可以做到的。父親不但要打破自古傳下來的慣例,還要想辦法對付那些思想守舊的老臣。

  不過母親對這件事倒是滿有信心的。母親偷偷地告訴如意,你這個哥哥,性格最是懦弱無用,你父親最討厭的就是他這一點。

  母親還告訴如意一個笑話,有一年,父親進兵伐楚,結(jié)果不慎敗落了,項羽自然不肯輕易放過父親,一路追著父親及其所率的敗兵。父親逃到家鄉(xiāng),原想順道接自己的父親劉老太公一起逃亡。結(jié)果老太公沒見到,卻見到了劉盈。

  母親說到這段舊事的時候,便忍不住要樂了,她說:“也不知道這個不識相的小子怎么惹毛了你父親,你父親一路上越看他越討厭,幾次三番地要把他推下車?!?/span>

  母親說到這里嘆了一口氣說:“可惜夏侯嬰這個老小子喜歡當(dāng)濫好人,連續(xù)幾次把已經(jīng)被推下車的劉盈又救了回來。如果不是他多事,現(xiàn)如今我們哪用這么煩?”

  不知道為什么,如意聽到這段往事的時候,并沒有他母親那般雀躍。

  那一夜,如意做了一個夢。

  那是一個夕陽西下的黃昏,塵土飛騰的原野上有輛殘破的馬車狂奔著,如意看到一個小小的孩子驚恐地縮在馬車的角落里,小孩子抬起頭,那居然是自己的臉。

  在車的另一頭,如意看到另一張臉,那是父親的臉。在這張臉上,如意看到過許多次微笑與溫暖,可是這一次,這張臉猙獰得讓如意感到恐懼。

  如意醒了后出了一身冷汗,耳邊仿佛還能聽到父親在夢中的咆哮聲:“滾下去!快滾下去!”

  如意知道,這個聲音曾經(jīng)真實地發(fā)出過,只是不是對著他的愛子如意發(fā)出的,而是對著那個不肖子劉盈發(fā)出的。

  如意每當(dāng)想到這個光亮漸漸暗下去的黃昏的時候,心中總有些許的不忍。

  如意不常見到劉盈,父親對他們母子都不待見,父親出征的時候,帶在身邊的總是如意和他母親,至于呂雉和劉盈十之八九是留守的。

  最近一次見到劉盈,是在父親的軍帳前。呂雉帶著劉盈與剛從軍帳里出來的母親和如意,相遇了。

  許是聽到了易儲的傳言,呂雉冷冷地望著如意和他的母親,有股寒意透了過來,一直冰到如意的心底。

  倒是事件的另一個主角劉盈,像個木偶似的傻呆呆地跟在呂雉身后。

  劉盈看到如意的時候,居然笑了一下,如意揣摩了一下,這笑容中竟似沒有不懷好意和陰冷。

  如意心想,也不知道這個人是像母親評價的那樣是呆子,還是像父親評價的那樣是窩囊廢。總之,被這種人壓在頭上,確實是件讓人不忿的事情。

  如意知道,從那一天起,最慘烈的戰(zhàn)爭已經(jīng)開始了。

  身上流淌著同樣的血液又如何?

  劉盈和如意,只是棋盤上不同顏色的棋子,結(jié)果只有兩個——黑的吃掉白的,又或是白的吃掉黑的。

  在欲望斗爭的棋盤上,親情注定要被分隔在楚河漢界兩旁。

  母親知道,劉盈并不是真正的對手,真正可以操控局勢的人,是他的母親呂雉。

  呂雉是一個頑強的女人。因為劉邦,她吃了很多苦,先是被當(dāng)作反賊的眷屬關(guān)押在沛縣的監(jiān)獄中,然后又被項羽當(dāng)作人質(zhì)羈押了幾年。

  困苦的歲月是漫長的,在經(jīng)歷長達七年的囚犯和人質(zhì)生活后,呂雉從一個富家小姐成長為一個對手,一個謀略與手段都屬于上乘的對手。

  呂雉人生最悲慘的七年,最后成為母親一生的隱痛——那七年的犧牲,最后成為呂雉鞏固后位的法寶。它讓占盡父親寵愛的母親,一生都無法動搖呂雉的皇后地位。

  因為父親不會背負一個拋棄曾經(jīng)為自己受難的糟糠之妻的名聲。

  母親知道呂雉已經(jīng)開始動手了,因為不停地有人告訴母親,今天呂皇后又和某某大臣接觸了。

  可是母親并不是那么擔(dān)心,因為在整件事情中,最終掌握決定權(quán)的人是父親,而父親的心早就在如意這邊了。

  如意知道母親還是做了努力的,她用了自己的撒手锏,那就是哭。

  如意也哭過——失去時哭過,難過時哭過。單純地痛哭,像個小孩子那樣哭。

  可是如意也知道,成人的眼淚所包含的意義遠比他的復(fù)雜得多。他們用眼淚掩飾著欣喜,用笑容隱藏著心碎,用沉靜遮擋著殺機。相對來說,母親的眼淚要直接得多,她只是用哭泣來為如意爭取權(quán)力。

  之所以如意沒有走上太子的位置,是因為劉盈請出了四位隱士高手來輔佐他,而此前父親也遣人去請過他們,卻被拒絕了。于是父親動搖了,他覺得劉盈也許沒有他想象的那么差勁,或許民心已經(jīng)開始傾向劉盈了。

  母親當(dāng)然知道這事的背后是誰在起作用,她在背地狠狠地抱怨:“這個姓呂的陰險婆娘,不知道花了多少黑金才請動了這四個貪財?shù)睦项^?!?/span>

  母親安慰如意說:“就讓他們暫時得意一下吧,白癡是沒藥醫(yī)的,用不了多久,劉盈就會把他幼稚懦弱的一面淋漓盡致地暴露出來。到時候你父親就會發(fā)現(xiàn),天下還是應(yīng)該交給我們聰明乖巧的如意的?!?/span>

  其實如意并沒有那么難過,因為如意并不明白“天下”是多么大的一個地方,又或者掌握天下是多么高的一種權(quán)力。

  也許母親并不是真的要安慰如意,她只是想安慰一下自己。

 

  ◇◇

  讓母親夢想破滅的是英布之亂的流矢,那一箭帶走了父親的性命。

  這一次,如意真正地討厭劉盈了。如意知道,這次平定英布的叛亂本來應(yīng)該是劉盈去的??墒悄莻€縮頭烏龜卻賴著不肯走,父親迫不得已地替他去收拾這個爛攤子。

  如意懷疑父親駕崩的消息傳來的時候,劉盈即使會哭,可能也不會像自己那樣放聲痛哭。因為那一天劉盈跨越了所有的障礙,他想要的東西,終于都拿到了。

  即位的這一天肯定不能算是劉盈權(quán)力登頂?shù)募o念日,真正權(quán)傾天下的是他的母親呂雉呂太后。

  也許在這一天前,并沒有多少人發(fā)覺呂雉的欲望,至少沒有發(fā)現(xiàn)呂雉的欲望是如此之大。

  呂雉恨如意的母親,也恨如意。

  如意承認呂雉的恨并不是毫無由來的。她為劉邦付出過很多,而回報卻不多。她以富家小姐的身份下嫁了一個當(dāng)時一事無成的混混,再接著是苦難的牢獄之災(zāi)和提心吊膽的人質(zhì)生活。而到頭來,劉邦寵愛的是母親,甚至為了如意要剝奪本該屬于她兒子的權(quán)力。

  呂雉自然會報復(fù),那些曾經(jīng)、正在、即將威脅她幸福的人都應(yīng)該自食其果,至少她自己是這樣認為的。

  其實在太子廢立之爭不了了之后,父親已經(jīng)明白,他在愛子如意的身旁遺落了一把劍,一把足以致命的劍。

  父親想過要在自己身后有人能保護終將失去依靠的如意,于是他把如意托付給對呂雉有恩的耿直大臣周昌,然后再讓如意遠離了京城。

  然而天變了,父親想象中堅硬的屏障,實際脆弱不堪——即便再有賢名,周昌能擋住的只是三次征召,卻阻擋不了如意走向絕境的步伐。死亡無疑是曾經(jīng)被他們逼退到絕地里的敵人的最好的安慰劑。

  那座即將讓如意殞命的宮殿,如意住過,母親曾經(jīng)一次又一次去想象如意擁有了這座殿堂后的情景??墒乾F(xiàn)在如意可以肯定,這座殿堂是屬于那對母子的天堂,對于如意和母親來說,這已經(jīng)成了不折不扣的地獄。

  如意知道,那年那道冰到他心底的目光,又要重現(xiàn)了。

  在這座宮殿里,曾經(jīng)有兩個人真正愛過如意,一個是長眠于地下的父親,另一個就是如今已經(jīng)沒有自由的母親。

  如意從來沒有想到還有第三個人。

 

  ◇◇

  如意再次看到劉盈的時候,他還是像當(dāng)年那樣笑著。如意仔細分辨著這笑容,在這樣可以撕下偽裝的日子里,如意依然沒有在他的目光里發(fā)現(xiàn)不懷好意和陰冷。

  也許在這一天前,“兄弟”這一個詞,能描述的只是劉盈和如意之間的親緣關(guān)系,而“手足”這一個詞,用在他們身上更像一個玩笑。

  如意看到了呂雉,她還是那樣陰沉著臉,也注意到了她身后的刀光劍影。

  如意發(fā)現(xiàn)呂雉的嘴角有一絲笑意,那是種得意的笑,但很快那絲微笑便消失了,因為呂雉看到劉盈牽了如意的手,緊緊地握著。

  如意見過那些顛沛流離的逃荒者,在擁擠的人群中,哥哥緊緊牽著幼年弟弟的手,唯恐分離。

  如意以為那樣才是真正的兄弟。

  如意沒有想到這樣的場景也會出現(xiàn)在劉盈與他的身上。

  如意第一次在呂雉眼里,看到果敢和冷漠以外的東西。

  如意甚至可以理解呂雉的不解和無奈。

  呂雉也許想告訴劉盈,如意今天所處的絕境,可能本該是屬于他們母子的。

  呂雉也許想告訴劉盈,用體溫喚醒在冰雪中沉睡的毒蛇的人,一定會被毒牙所傷。

  呂雉也許想告訴劉盈,她所做的一切,是天下父母都會做的。只是父親想到的是如意的未來,而呂雉想到的是劉盈的未來。

  呂雉也并非無懈可擊,劉盈無疑是這個主宰者心口唯一柔軟的地方。而現(xiàn)在劉盈正用著唯一有效的辦法去抵擋那些可能刺向如意的劍。

  如意很想念父親,他忘不了父親抱著他一起看母親歌舞的場景,他記得父親的懷抱很溫暖。

  可這一天,如意發(fā)現(xiàn)原來哥哥的懷抱同樣溫暖,和父親的一樣。

  如意知道,在這座充滿欲望的宮殿里,有很多雙眼睛藏在黑暗之中,一刻不停地盯著他。很多人期待著用他的死亡一步登天。

  可他們還是失望了,每一分每一秒,他們都沒有機會。

  因為每一刻劉盈都陪伴在如意身邊,吃飯也好,睡覺也好。

  沒有人敢越過劉盈的身體,把劍刺向如意。

  如意曾經(jīng)以為哥哥的仁弱會讓他一無所成,可是如今如意知道,退縮與忍讓,只是因為那些東西對他都不重要。

  劉盈獨自離開的那個早晨,如意睡得很沉,這些日子如意很累,身心俱疲。

  內(nèi)侍告訴如意,哥哥坐在如意的床前很久,最后還是不忍心叫醒他。

  呂雉派人把毒酒送來的時候,如意正坐在窗口,靜靜地望著窗外的小徑,那是哥哥歸來的必經(jīng)之路。

  如意想,這大概就是自己的宿命吧,就像世間萬物一樣,注定要從榮到枯,無法逃脫,只是有些長有些短而已。

  如意知道,哥哥可能不會成為萬世景仰的帝王了,因為被人銘記的永遠只有豐功偉績,而不是功績背后流淌的血。

  如意知道,可能有人會被哥哥感動的,雖然他只是縮在史書的一角,用只言片語書寫一生。

  如意還知道,哥哥一定會哭,就像父親駕崩的消息傳來的時候,如意那樣放聲痛哭。

  因為我們都失去了我們最珍貴的。

 

  參考文獻

  《史記·項羽本紀》

  《史記·高祖本紀》

  《史記·呂太后本紀》

 

  說《劉如意說》

 

  兩千多年前,呂后和戚夫人之間的那場太子廢立之爭,最終以戚夫人和她兒子劉如意的死亡而告終。

  歷史仿佛是一場永不停息的戰(zhàn)爭,時間伴隨著刀光劍影流逝。但我們永遠可以在這些充斥著鮮血和眼淚的故事中,看到幾處微小的閃光點,就像漢惠帝劉盈一樣。

  在歷史上,劉盈是一個很不起眼的帝王,在《史記》中他甚至沒有屬于他的本紀,劉盈只是他父母劉邦和呂雉故事中一個無關(guān)緊要的配角。對于歷史而言,劉盈出現(xiàn)的意義,仿佛只是讓他的母親呂雉多了一些爭權(quán)奪利的籌碼。

  有這樣強勢的父母,劉盈最終只能成為一個沒有太大作為的帝王。沒有人記得劉盈的功績,因為他確實沒有。

  但就在《史記》里,關(guān)于劉盈為數(shù)不多的筆墨中,卻描述有正史中很不多見卻極其溫暖的片段。

  當(dāng)威脅劉盈執(zhí)掌皇權(quán)的最大敵人——如意身陷危境的時候,我們才發(fā)現(xiàn),原來在劉盈的心中,他從來不是如意的對手,而是如意的哥哥。

  劉盈勇敢地承擔(dān)了一個哥哥的職責(zé)。

  劉盈的努力最終以失敗告終,如意死于呂后的毒酒,但我相信,劉盈牽著弟弟手的時候,被感動的絕對不僅僅是我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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