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輯 家是心中的港灣

生活本來有趣 作者:王萌


說起冬天,忽然想到豆腐。是一“小洋鍋”(鋁鍋)白煮豆腐,熱騰騰的。水滾著,像好些魚眼睛,一小塊一小塊豆腐養(yǎng)在里面,嫩而滑,仿佛反穿的白狐大衣。鍋在“洋爐子”(煤油不打氣爐)上,和爐子都熏得烏黑烏黑,越顯出豆腐的白。

生 日

//老舍

常住在北方,每年年尾祭灶王的糖瓜一上市,朋友們就想到我的生日。即使我自己想馬虎一下,他們也會興高采烈地送些酒來:“一年一次的事呀,大家喝幾杯!”祭灶的爆竹聲響,也就借來作為對個人又增長一歲的慶祝。

今年可不同了:連自幼同學而現在住在重慶的朋友們,也忘記了這回事,因為街上看不到糖瓜呀。我自己呢,當然不愿為這點小事去宣傳一番;桌上雖有海戈兄前兩天送來的一瓶家釀橘酒,也不肯獨酌。這不是吃酒的時候!

從早晨一睜眼,我就盤算:今天絕不吃酒??墒?,應當休息一天:這幾天雖然沒能寫出什么文章來,但亂七八糟的事也使身體覺出相當地疲累。一年一次的事呀,還不休息休息?

休息嗎?幾乎沒這個習慣。手一閑起來,就五雞六獸地難過。于是,先寫封家信吧;用不著推敲字句,而又不至手不摸筆,辦法甚妥。

家信非常地難寫,多少多少的心腹話,要說給最親愛的人;可是,暴敵到處檢查信件;書信稍長一些,即使挑不出毛病,也有被焚化了的危險——鬼子多疑,又不肯多破費工夫;燒了省事。好吧,寫短一些吧。短,有什么寫頭兒呢?我擱下了筆。想起妻與兒女,想起淪陷區(qū)域的慘狀……又拿起筆來,趕快又放下,我能直道出抗戰(zhàn)必勝的實情,去安慰家人嗎?啊,國還未亡,已沒了寫信的自由!真猜不透那些以屈服為和平的人們長著怎樣一副心肝!

由這個就想到接出家眷的問題。朋友們善意的相勸,已非一次:把她們接來吧!可是,路費從何而來呢?是的,才幾百塊錢的事罷咧,還至于……哼,幾百塊錢就足以要了一個窮寫家的命!

“難道你就沒有版稅?”友人們驚異地問。

沒有。商務的是交由文學社轉發(fā),文學社在哪兒?誰負責?不知道。良友的書早已被搶一空。開明有通知,暫停版稅,容日補發(fā)。人間書屋剛移到廣州,而廣州棄守,書籍丟個干凈……從前年七七到現在,只收到生活的十塊來錢!

沒錢辦不了事,而錢又極難與寫家結緣,我不明白為什么有許多人總以為作家可羨慕。

家信不寫也罷。

噢,也許作家的清貧值得羨慕。可是,我并沒看見有誰因羨慕清貧而少吃一次冠生園!

家信既不寫,又不能空過這一天,好,還是寫文章吧。這窮人的生日,只好在紙墨中過了吧。

寫了幾句,心中太亂。家,國,文藝,窮,病,……沒法使思想集中。求稿子的人慣說:“好歹給湊湊,哪怕是一兩千字呢!好吧,明天下午來??!”仿佛作家不準有感情與心事,而只須一動開關,像電燈似的,就筆下生輝?

明天還有許多事呢:一個講演,一家朋友結婚,約友人談鼓詞的寫法,還要去看一位朋友……那么,今天還是非寫出一點來不可;明天終日不得空閑。

我知道,這該到頭疼的時候了。果然,頭從腦子那溜兒起了一道熱紋,大概比電燈里的細絲還細上多少倍。然后,腦中空了一塊,而太陽穴上似乎要裂開些縫子。

出去轉轉吧?正落著毛毛雨。睡一會兒?宿舍里吵得要命。

怕筆尖干了,連連沾墨。寫幾個字,抹了;再寫,再抹;看一會兒桌頭上小兒女照片,想象著她們怎樣念叨:“爸的生日,今天!”而后,再寫,再抹……寫家的生活里并沒有詩意呀,頭疼是自獻的壽禮!

我的理想家庭

//老舍

一個二十多歲的小伙子,講戀愛,講革命,講志愿,似乎天地之間,唯我獨尊,簡直想不到組織家庭——結婚既是愛的墳墓,家庭根本上是英雄好漢的累贅。及至過了三十,革命成功與否,事情好歹不論,反正領略夠了人情世故,壯氣就差點事兒了。雖然明知家庭之累,等于投胎為馬為牛,可是人生總不過如此,多少也都得經驗一番,既不堅持獨身,結婚倒也還容易。于是發(fā)帖子請客,笑著開駛倒車,苦樂容或相抵,反正至少湊個熱鬧。到了四十,兒女已有二三,貧也好富也好,自己認頭苦曳,對于年輕的朋友已經有好些個事兒說不到一處,而勸告他們老老實實地結婚,好早生兒養(yǎng)女,即是話不投緣的一例。到了這個年紀,設若還有理想,必是理想的家庭。倒退二十年,連這么一想也覺泄氣。人生的矛盾可笑即在于此,年輕力壯,力求事事出軌,決不甘為火車;及至中年,心理的,生理的,種種理的什么什么,都使他不但非做火車不可,且做貨車焉。把當初與現在一比較,判若兩人,足夠自己笑半天的!或有例外,實不多見。

明年我就四十了,已具說理想家庭的資格:大不必吹,蓋亦自嘲。

我的理想家庭要有七間小平房:一間是客廳,古玩字畫全非必要,只要幾張很舒服寬松的椅子,一二小桌。一間書房,書籍不少,不管什么頭版與古本,而都是我所愛讀的。一張書桌,桌面是中國漆的,放上熱茶杯不至燙成個圓白印兒。文具不講究,可是都很好用。桌上老有一兩枝鮮花,插在小瓶里。兩間臥室,我獨據一間,沒有臭蟲,而有一張極大極軟的床。在這個床上,橫睡直睡都可以,不論怎睡都一躺下就舒服合適,好像陷在棉花堆里,一點也不硬碰骨頭。還有一間,是預備給客人住的。此外是一間廚房,一個廁所,沒有下房,因為根本不預備用仆人。家中不要電話,不要播音機,不要留聲機,不要麻將牌,不要風扇,不要保險柜。缺乏的東西本來很多,不過這幾項是故意不要的,有人白送給我也不要。

院子必須很大??繅τ袔字晷」緲洹3艘粔K長方的土地,平坦無草,足夠打開太極拳的,其他的地方就都種著花草——沒有一種珍貴費事的,只求昌茂多花。屋中至少有一只花貓,院中至少也有一兩盆金魚;小樹上懸著小籠,二三綠蟈蟈隨意地鳴著。

這就該說到人了。屋子不多,又不要仆人,人口自然不能很多:一妻和一兒一女就正合適。先生管擦地板與玻璃,打掃院子,收拾花木,給魚換水,給蟈蟈一兩塊綠黃瓜或幾個毛豆;并管上街送信買書等事宜。太太管做飯,女兒任助手——頂好是十二三歲,不準小也不準大,老是十二三歲。兒子頂好是三歲,既會講話,又胖胖的會淘氣。母女于做飯之外,就做點針線,看小弟弟。大件衣服拿到外邊去洗,小件的隨時自己涮一涮。

既然有這么多工作,自然就沒有多少工夫去聽戲看電影。不過在過生日的時候,全家就出去玩半天;接一位親或友的老太太給看家。過生日什么的永遠不請客受禮,親友家送來的紅白帖子,就一概扔在字紙簍里,除非那真需要幫助的,才送一些干禮去。到過節(jié)過年的時候,吃食從豐,而且可以買一通紙牌,大家打打“索兒胡”,賭鐵蠶豆或花生米。

男的沒有固定的職業(yè);只是每天寫點詩或小說,每千字賣上四五十元錢。女的也沒事做,除了家務就讀些書。兒女永不上學,由父母教給畫圖,唱歌,跳舞——亂蹦也算一種舞法——和文字,手工之類。等到他們長大,或者也會仗著繪畫或寫文章賣一點錢吃飯;不過這是后話,頂好暫且不提。

這一家子人,因為吃得簡單干凈,而一天到晚又不閑著,所以身體都很不壞。因為身體好,所以沒有肝火,大家都不愛鬧脾氣。除了為小貓上房,金魚甩子等事著急之外,誰也不急叱白臉的。

大家的相貌也都很體面,不令人望而生厭。衣服可并不講究,都做得很結實樸素:永遠不穿又臭又硬的皮鞋。男的很體面,可不露電影明星氣;女的很健美,可不紅唇卷毛的鼻子朝著天。孩子們都不卷著舌頭說話,淘氣而不討厭。

這個家庭頂好是在北平,其次是成都或青島,至壞也得在蘇州。無論怎樣吧,反正必須在中國,因為中國是頂文明頂平安的國家;理想的家庭必在理想的國內也。

文藝副產品——孩子們的事情

//老舍

自從去年秋天辭去了教職,就拿寫稿子掙碗“粥”吃——“飯”是吃不上的。除了星期天和鬧肚子的時候,天天總動動筆,多少不拘,反正得寫點兒。于是,家庭里就充滿了文藝空氣,連小孩們都到時候懂得說:“爸爸寫字吧?!蔽乃嚠a品并沒能大量的生產,因為只有我這么一架機器,可是出了幾樣副產品,說說倒也有趣。

(一)自由故事。須具體地說來:

早九點,我拿起筆來。煙吸過三支,筆還沒落到紙上一回。小濟(女,實歲數三歲半)過來檢閱,見紙白如舊,就先笑一聲,而后說:“爸,怎么沒有字呢?”

“待一會兒就有,多多的字!”

“??!爸,說個故事?”

我不語。

“爸快說呀,爸!”她推我的肘,表示我即使不說,反正肘部動搖也寫不了字。

這時候,小乙(男,實歲數一歲半,說話時一字成句,簡當而又含蓄)來了,媽媽在后面跟著。

見生力軍來到,小濟的聲勢加旺:“快說呀!快說呀!”

我放下筆:“有那么一回呀——”

小乙:“回!”

小濟:“你別說,爸說!”

爸:“有那么一回呀,一只大白兔——”

小乙:“兔兔!”

小濟:“別——”

小乙撇嘴。

媽:“得,得,得,不哭!兔兔!”

小乙:“兔兔”淚在眼中一轉,不知轉到哪里去了。

爸:“對了,有兩只大白兔——”

小乙:“泡泡!”

媽:“小濟,快,找小盆去!”

爸:“等等,小乙,先別撤!”隨小濟作快步走,床下椅下,分頭找小盆,至為緊張,且喊且走,“小盆在哪兒?”只在此屋中,云深不知處,無論如何,找不到小盆。

媽曳小乙疾走如風,入廁,風暴漸息。

歸位,小濟未忘前事:“說呀!”

爸:“那什么,有三只大白兔——”等小乙答聲,我好想主意。

小乙尿后,頗鎮(zhèn)定,把手指放在口中。

媽:“不含手指,臭!”

小乙置之不理。

小濟:“說那個小豬吃糕糕的,爸!”

小乙:“糕糕,吃!”他以為是到了吃點心的時候呢。

媽:“小豬吃糕糕,小乙不吃?!?/p>

爸說了小豬吃糕糕。說完,又拿起筆來。

小濟:“白兔呢?”

頗成問題!小豬吃糕糕與白兔如何聯到一處呢?

門外:“給點什么吃啵,太太!”

小濟小乙齊聲:“太太!”

全家擺開隊伍,由爸代表,給要飯的送去銅子兒一枚。

故事告一段落。

這種故事無頭無尾,變化萬端,白兔不定幾只,忽然轉到小豬吃糕糕,若不是要飯的來解圍,故事便當延續(xù)下去,誰也不曉得說到哪里去,故定名為“自由故事”。此種故事在有小孩子的家中非常方便好用,作者信口開河,隨聽者的啟示與暗示而跌宕多姿。著者與聽者打成一片,無隔膜觸之處。其體裁既非童話,也非人話,乃一片行云流水,得天然之美,極當提倡。故事里毫無教訓,而充分運用著作者與聽者的想象,故甚可貴。

(二)新蝌蚪文:

在以前沒有小孩的時候,我寫廢了稿紙,便扔在字紙簍里。自從小濟會拿鉛筆,此項廢紙乃有出路,統統歸她收藏。

我越寫不上來,她越鬧哄得厲害:逼我說故事,勸我?guī)辖?,要不然就吃一個蘋果,“小濟一半,爸一半!”我沒有辦法,只好把剛寫上三五句不像話的紙送給她:“看這張大紙,多么白!去,找筆來,你也寫字,好不好?”趕上她心順,她就找來鉛筆頭兒,搬來小板凳,以椅為桌,開始寫字。

她已三歲半,可是一個字不識。我不主張早教孩子們認字。我對于教養(yǎng)小孩,有個偏見——也許是“正”見:六歲以前,不教給她們任何東西;只勞累他們的身體,不勞累腦子。養(yǎng)得臉蛋兒紅撲撲的,胳臂腿兒挺有勁,能蹦能鬧,便是好孩子。過六歲,該受教育了,但仍不從嚴督促。他們有聰明,愛讀書呢,好;沒聰明而不愛讀書呢,也好。反正有好身體才能活著,女的去做舞女,男的去拉洋車,大腿生活也就不錯,不用著急。

這就可以想象到小濟寫的是什么字了:用鉛筆一按,在格中按了個不小的黑點,突然往上或往下一拉,成個小蝌蚪。一個兩個,一行兩行,一次能寫滿半張紙。寫完半張,她也照著爸的樣子說:“該歇歇了!”于是去找弟弟玩耍,忘了說故事與吃蘋果等要求。我就安心寫作一會兒。

(三)卡通演義:

因為有書,看慣了,所以孩子們也把書當作玩意兒。玩別的玩膩了,便念書玩。小乙的辦法是把書擋住眼,口中嘟嘟嘟嘟;小濟的辦法是找圖畫念,口中唱著:一個小人兒,一個小鳥兒,又一個小人兒……

倆孩子最喜愛的一本是朋友給我寄來的一本英國卡通冊子,通體都是畫兒,所以倆孩子爭著看。他們看小人兒,大人可受了罪,他們教我給“說”呀。篇篇是諷刺畫兒,我怎么“說”呢?急中生智,我順口答音,見機而做,就景生情,把小人兒全聯到一處,成為完整而又變化很多的故事。

說完了,他們不記得,我也不記得;明天看,明天再編新詞兒。英國的首相,在我們的故事里,叫作“大鼻子”;麥克唐納是“大腦袋”,由小乙的建議呢,凡戴眼鏡兒的都是“爸”——因為我戴眼鏡兒。我們的故事總是很熱鬧,“大鼻子叼著煙袋鍋,大腦袋張著嘴,沒有煙袋,大鼻子不給他,大腦袋就生氣,爸就來勸,得了,別生氣……”

卡通演義比自由故事更有趣,因為照著圖來說,總得設法就圖造事,不能三只四只白兔的亂說。說的人既須費些思索,故事自然分外的動聽,聽者也就多加注意?,F在,小乙不怕是把這本冊子拿倒了,也能指出哪個是英國首相——“鼻!”歪打正著,這也許能幫助訓練他們的觀察能力;自然,沒有這種好處,我們也都不在乎;反正我們的故事很熱鬧。

(四)改造雜志:

我們既能把卡通給孩子講通了,那么,什么東西也不難改造了。我們每月固定的看《文學》,《中流》,《青年界》,《宇宙風》,《論語》,《西風》,《談風》,《方舟》;除了《方舟》是定閱的,其余全是贈閱的。此外,我們還到小書鋪里去“翻”各種刊物,看著題目好,就買回來。無論是什么刊物吧,都是先由孩子們看畫兒,然后大人們念字。字,有時候把大人憋住,怎念怎念不明白。畫,完全沒有困難。普式庚的像,羅丹的雕刻,蘇聯的木刻……我們都能設法講解明白了。無論什么嚴重的事,只要有圖,一到我們家里便變成笑話。所以我們時常感到應向各刊物的編輯道歉,可是又不便于道歉,因為我們到底是看了,而且給它們另找出一種意義來呀。

(五)新年特刊:

這是我們家中自造的刊物:用銅釘按在墻上,便是壁畫;不往墻上釘呢,便是活頁的雜志。用不著花印刷費,也不必征求稿件,只須全家把“畫來——賣畫”的賣年畫的包圍住,花上兩三毛錢,便能五光十色地得到一大堆圖畫。小乙自己是胖小子,所以也愛胖小子,于是胖小子抱魚——“富貴有余”——胖小子上樹——搖錢樹——便算是由他主編,自成一組。小濟是主編故事組:“小叭兒狗會搟面”,“小小子坐門墩”,“探親相罵”……都由她收藏管理,或貼在她的床前。戲出兒和漁家樂什么的算作爸與媽的,媽擔任說明畫上的事情,爸擔任照著戲出兒整本的唱戲,文武昆亂,生末凈旦丑,一概不擋,煩唱哪出就唱哪出。這一批年畫兒能教全家有的說,有的看,有的唱,熱鬧好幾個月。地上也是,墻上也是,都彩色鮮明,百讀不厭。我們這個特刊是文藝、圖畫、戲劇、歌唱的綜合,是國貨藝術與民間藝術的擁護,是大人與小孩的共同恩物。看完這個特刊,再看別的雜志,我們覺得還是我們自家的東西應屬第一。

好啦,就說到此處為止吧。

家書一封

//老舍

××:

接到信,甚慰!濟與乙都去上學,好極!唯兒女聰明不齊,不可勉強,致有損身心。我想,他們能粗識幾個字,會點加減法,知道一點歷史,便已夠了。只要身體強壯,將來能學一份手藝,即可謀生,不必非入大學不可。假若看到我的女兒會跳舞演講,有做明星的希望,我的男孩能體健如牛,吃得苦,受得累,我必非常歡喜!我愿自己的兒女能以血汗掙飯吃,一個誠實的車夫或工人一定強于一個貪官污吏,你說是不是?教他們多游戲,不要緊逼他們讀書習字;書呆子無機會騰達,有機會做官,則必貪污誤國,甚為可怕!

至于小雨,更宜多玩耍,不可教她識字;她才剛四歲呀!每見摩登夫婦,教三四歲小孩識字號,客來則表演一番,是以兒童為玩物,而忘了兒童的身心教育甚慢,不可助長也。

我近來身體稍強,食眠都好,唯仍未敢放膽寫作,怕再患頭暈也。給我看病的是一位熟大夫,醫(yī)道高,負責任,他不收我的診費,而且照原價賣給我藥品,真可感激!前幾天,他給我檢查身體,說:已無大病,只是虧弱,需再打一兩打補血針?,F已開始。病中,才知道身體的重要。沒有它,即使是圣人也一籌莫展!

春來了,我的陰暗的臥室已有陽光,桌上邊有一枝桃花插在曲酒瓶中。

祝你健康!代我吻吻兒女們!

舍上,三,十。

可喜的寂寞

//老舍

既可喜,卻又寂寞,有點自相矛盾。別著急,略加解釋,便會統一起來。

近來呀,每到星期日,我就又高興,又有點寂寞。高興的是:兒女們都從學校、機關回家來看看,還帶著他們的男女朋友,真是熱鬧。聽吧,各屋里的笑聲,辯論聲,都連續(xù)不斷,聲震屋瓦,連我們的大貓都找不到安睡懶覺的地方,只好跑到房上去呆坐。雖然這么熱鬧,我卻很寂寞。他們所討論的,我插不上嘴;默坐旁聽,又聽不懂!

我的文藝知識不很豐富,可是幾十年來總以寫作為業(yè),按說對兒女們應該有些影響。事實并不如此。他們都不學文藝,雖然他們也愛看小說、話劇、電影什么的。他們,連他們帶來的男女朋友,都學科學。我家最小的那個梳兩條小辮的娃娃,剛考入大學,又是學物理!這群小科學家湊到一處,連說笑似乎都帶點什么科學味道,我聽不懂。

他們也并不光說笑、爭辯。有時候,他們安靜下來:哥哥幫助妹妹算數學上的難題,或幾個人都默默地思索著一個什么科學上的道理。在這種時候,我看得出來,他們的深思苦慮和詩人的嘔盡心血并沒有什么不同。我可也看到,當詩人實在找不到最好的字的時候,他也只好暫且將就用個次好的字,而小科學家們可不能這么辦,他們必須找到那個最正確的答案,差一點點也不行。當他們得到了答案的時候,他們便高興得又跳又唱,覺得已拿到打開宇宙秘密的一把小鑰匙。

我看到了一種新的精神。是,從他們決定投考哪個學校,要選修哪門科學的時候起,我就不斷地聽到“尖端”、“發(fā)明”和“革新”等等悅耳的字眼兒。因此,我沒有參加意見,更不肯阻攔他們。他們是那么熱烈地討論著,那么努力預備考試,我還有什么可說的呢!我看出來,是那個新精神支配著他們,鼓舞著他們,我無權阻攔他們。

他們的選擇不是為名為利,而是要下決心去埋頭苦干。是,從他們怎么預備功課和怎么制訂工作計劃,我就看出:他們所選擇的道路并不是容易走的。他們有勇氣與決心去翻山越嶺,攀登高峰。他們的選擇不僅出于個人的嗜愛,而也是政治熱情的表現——現在是原子時代,而我們的科學技術還有些落后,必須急起直追。想建設一個有現代工業(yè)、農業(yè)與文化的國家,非有現代科學技術不可!我不能因為自己喜愛文藝而阻攔兒女們去學科學。建設偉人的祖國,自力更生,必須闖過科學技術關口。兒女們,在黨的教育培養(yǎng)下,不但看明此理,而且決心去做闖關的人。這是多么可喜的事啊!是呀,且不說別的,只說改良一個麥種,或制造一種尼龍襪子,就需要多少科學研究與試驗啊!科學不發(fā)達,現代化就無從說起。

我們的老農有很多寶貴的農業(yè)知識與經驗,但專憑這些知識與經驗而無現代的科學技術,便難以應付農業(yè)現代化的要求。我們的手工業(yè)有悠久的傳統和許多世代相傳的竅門,但也須進一步提高到科學理論上去,才能發(fā)展、提高。重工業(yè)和新興的工業(yè)更用不著說,沒有現代的科學技術,寸步難行。小科學家們,你們的責任有多么重大呀!

于是,我的星期日的寂寞便是可喜的了。我不能模仿大貓,聽不懂就跑上房去。我默默地聽著小將們的談論,而且想到:我若是也懂點科學,夠多么好!寫些科學小品,或以發(fā)明創(chuàng)造為內容的小說,夠多么新穎,多么富有教育性啊。若是能把青年一代這種熱愛科學的新精神寫出來,不就更好嗎?是呀,我們大概還缺乏這樣的作品。我希望這樣的作品不久就會出現。這應當是文藝創(chuàng)作的一個新的重要題材。

還鄉(xiāng)記

//郁達夫

大約是午前四五點鐘的樣子,我的過敏的神經忽而顫動了起來。張開了半只眼,從枕上舉起非常沉重的頭,半醒半覺地向窗外一望,我只見一層灰白色的云叢,密布在微明的空際,房里的角上桌下,還有些暗夜的黑影流蕩著,滿屋沉沉,只充滿了睡聲,窗外也沒有群動的聲息。

“還早哩!”

我的半年來睡眠不足的昏亂的腦經,這樣的忖度了一下,將還有些昏痛的頭顱仍復投上了草枕,睡著了。

第二次醒來,急急地跳出了床,跑到窗前去看跑馬廳的大自鳴鐘的時候,心里忽而起了一陣狂跳。我的模糊的睡眼,雖看不清那大自鳴鐘的時刻,然而第六官卻已感得了時間的遲暮,八點鐘的快車大約總趕不到了。

天氣不晴也不雨,天上只浮滿了些不透明的白云,黃梅時節(jié)將過的時候,像這樣的天氣原是很多的。

我一邊跑下樓去匆匆地梳洗,一邊催聽差的起來,問他是什么時候。因為我的一個鑲金的鋼表,在東京換了酒吃,一個新買的愛而近,去年在北京又被人偷了去,所以現在只落得和桃花源里的鄉(xiāng)老一樣,要知道時刻,只能問問外來的捕魚者“今是何世?”

聽說是七點三刻了,我忽而銜了牙刷,莫名其妙地跑上樓跑下樓的跑了幾次,不消說心中是在懊惱的。忙亂了一陣,后來又仔細想了一想,覺得終究是趕不上八點的早車了,我的心倒?jié)u漸地平靜了下去。慢慢地洗完了臉,換了衣服,我就叫聽差的去雇了一乘人力車來,送我上火車站去。

我的故鄉(xiāng)在富春山中,正當清冷的錢塘江的曲處。車到杭州,還要在清流的江上坐兩點鐘的輪船。這輪船有午前午后兩班,午前八點,午后二點,各有一只同小孩的玩具似的輪船由江干開往桐廬去的。若在上海乘早車動身,則午后四五點鐘,當午睡初醒的時候,我便可到家,與閨中的兒女相見,但是今天已經是不行了。(是陰歷的六月初二。)

不能即日回家,我就不得不在杭州過夜,但是羞澀的阮囊,連買半斤黃酒的余錢也沒有的我的境遇,教我哪里更能忍此奢侈。我心里又起惱來了??蓯旱奈业呐笥?,你們既知道我今天早晨要走,昨夜就不該談到這樣的時候才回去的??蓯旱氖俏易约海乙褯Q定于今天早晨走,就不該拉住了他們談那些無聊的閑話的。這些也不知是從哪里來的話?這些話也不知有什么興趣?但是我們幾個人愁眉蹙額地聚的時候,起先總是默默,后來一句兩句,話題一開,便倦也忘了,愁也丟了,眼睛就放起怖人的光來了,有時高笑,有時痛哭,講來講去,去歲今年,總還是這幾句話:

“世界真是奇怪,像這樣輕薄的人,也居然能成中國的偶像的?!?/p>

“正唯其輕薄,所以能享盛名?!?/p>

“他的著作是什么東西?連抄人家的著書還要抄錯!”

“唉唉!”

“還有××呢!比××更卑鄙,更不通,而他享的名譽反而更大!”

“今天在車上看見的那個猶太女子真好哩!”

“她的屁股真大得愛人。”

“她的臂膊!”

“啊??!”

“恩斯來的那本《彭思生里參拜記》,你念到什么地方了?”

“三個東部的野人,

三個方正的男子,

他們起了崇高的心愿,

想去看看什,瀉,奧夫,歐耳。”

“你真記得牢!”

像這樣的毫無系統,漫無頭緒的談話,我們不談則已,一談起頭,非要談到傀儡消盡,悲憤泄完的時候不止。唉,可憐的有識無產者,這些清談,這些不平,與你們的脆弱的身體,高亢的精神,究有何補?罷了罷了,還是回頭到正路上去,理點生產罷!

昨天晚上有幾位朋友,也在我這里,談了些這樣的閑話,我入睡遲了,所以弄得今天趕車不及,不得不在西子湖邊,住宿一宵,我坐在人力車上,孤冷冷地看著上海的清淡的早市,心里只在怨恨朋友,要使我多破費幾個旅費。

人力車到了北站,站上人物蕭條。大約是正在快車開出之后,慢車未發(fā)之先,所以現出這沉靜的狀態(tài)。我得了閑空,心里倒生出了一點余裕來,就以北站構內,閑走了一回。因為我此番歸去,本來想去看看故鄉(xiāng)的景狀,能不能容我這零余者回家高臥,所以我所帶的,只有兩袖清風,一只空袋,和填在鞋底里的幾張鈔票——這是我的脾氣,有錢的時候,老把它們填在鞋子底里。一則可以防止扒手,二則因為我受足了金錢的迫害,借此可以滿足我對金錢復仇的心思,有時候我真有用了全身的氣力,拼死蹂踐它們的舉動——而已,身邊沒有行李,在車站上跑來跑去是非常自由的。

天上的同棉花似的浮云,一塊一塊地消散開來,有幾處竟現出青蒼的笑靨來了。灰黃無力的陽光,也有幾處看得出來。雖有霏微的海風,一陣陣夾了灰土煤煙,吹到這灰色的車站中間,但是伏天的暑熱,已悄悄地在人的腋下腰間送信來了。阿啊!三伏的暑熱,你們不要來纏擾我這消瘦的行路病者!你們且上富家的深閨里去,鉆到那些豐肥紅白的腿間乳下去,把她們的香液蒸發(fā)些出來罷!我只有這一件半舊的夏布長衫,若把汗水流污了,那明天就沒得更換的呀!

在車站上踏來踏去地走了幾遍,站上的行人,漸漸地多起來了。男的女的,行者送者,面上都堆著滿貯希望的形容,在那里左旋右轉。但是我——單只是我一個人——也無朋友親戚來送我的行,更無愛人女弟,來作我的伴,只在脆弱的心中,無端的充滿了萬千的哀感:

“論才論貌,在中國的二萬萬男子中間,我也不一定說是最下流的人,何以我會變成這樣的孤苦的呢!我前世犯了什么罪來?我生在什么星的底下的?我難道真沒有享受快樂的資格的么?我不能信,我怎么也不能信?!?/p>

這樣的一想,我就跑上車站的旁邊入口處去,好像是看見了我認識的一位美妙的女郎來送我回家的樣子。剛走到門口,果真見了幾個穿時樣的白衣裙的女子,正從人力車下來。其中有一個十七八歲的,戴白色運動軟帽的女學生,手里提了三個很重的小皮篋,走近了我的身邊。我不知不覺竟伸出了一只手去,想為她代拿一個皮篋,好減輕她一點負擔,但她站住了腳,放開了黑晶晶的兩只大眼反很詫異地對我看了一眼。

“啊?。∥义e了,我昏了,好妹妹,請你不要動怒,我不是壞人,我不是車站上的小竊,不過我的想象力太強,我把你當作了我的想象中的人物,所以得罪了你。恕我恕我,對不起,對不起,你的兩眼的責罰,是我所甘受的,你即用了你那只柔軟的小手,批我一頓,我也是甘受的,我錯了,我昏了?!?/p>

我被她的兩眼一看,就同將睡的人受了電擊一樣,立即漲紅了臉,發(fā)出了一身冷汗,心里作了一遍謝罪之辭,縮回了手,低下了頭,匆匆地逃走了。

啊啊!這不是衣錦的還鄉(xiāng),這不是羅皮康(Rubicno)的南渡,有誰來送我的行,有誰來作我的伴呢!我的空想也未免太不自量了,我避開了那個女學生,逃到了車站大門口的邊上人叢中躲藏的時候,心里還在跳躍不住。凝神屏氣地立了一會,向四邊偷看了幾眼,一種不可捉摸的感情,籠罩上我的全身,我就不得不把我的夏布長衫的小襟拖上面去了。

“已經是八點四十五分了。我在這里躲藏也躲藏不過去的,索性快點去買一張票來上車去罷!但是不行不行,兩邊買票的人這樣的多,也許她是在內的,我還是上口頭的那扇近大門的窗口去買吧!這里買票的人正少得很!”

這樣的打定了主意,我就東探西望地走上了那玻璃窗口,去買了一張車票。伏倒了頭,氣喘吁吁地跑進了月臺,我方曉得剛才買的是一張二等車票,想想我腳下的余錢,又想想今晚在杭州不得不付的膳宿費,我心里忽而清了一清。經濟與戀愛是不能兩立的,剛才那女學生的事情,也漸漸地被我忘了。

浙江雖是我的父母之邦,但是浙江的知識階級的腐敗,一班教育家政治家對軍人的諂媚,對平民的壓制,以及小政客的婢妾的行為,無厭的貪婪,平時想起就要使我作嘔。所以我每次回浙江去,總抱了一腔羞嫌的惡懷,障扇而過杭州,不愿在西子湖頭作半日的勾留。只有這一回到了山窮水盡,我委委頹頹地逃返家中,仍想到我所嫌惡的故土去求一個息壤,投林的倦鳥,返壑的衰狐,當沒有我這樣的懊喪落膽的。啊?。±俗拥倪€家,只求老父慈兄,不責備我就對了,哪里還有批評故鄉(xiāng),憎嫌故鄉(xiāng)的心思,我一想到這一次的卑微的心境,又不覺泫泫地落下淚來了。

我孤伶仃地坐在車里,看看外面月臺上跑來跑去的旅人,和穿黃色制服的挑夫,覺得模糊零亂。他們與我的中間,有一道冰山隔住的樣子。一面看看車站附近各工廠的高高的煙囪,又覺得我的頭上身邊,都被一層灰色的煙霧包圍在那里。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把車窗打開來看梅雨晴時的空際。天上雖還不能說是晴朗,但一斛晴云,和幾道光線,是在那里安慰旅人說:

“雨是不會下了,晴不晴開來,卻看你們的運氣罷!”

不多一忽,火車慢慢兒地開了。北站附近的貧民窟,同墳墓似的江北人的船室,污泥的水潴,曬在坍敗的曬臺上的女人的小衣,穢布,勞動者的破爛的衣衫等,一幅一幅地呈到我的眼前來,好像是老天故意把人生的疾苦,編成了這一部有系統的記錄,來安慰我的樣子。

啊啊,載人離別的你這怪獸!你不終不息地前進,不休不止地前進罷!你且把我的身體,搬到世界盡處去,搬入虛無之境去,一生一世,不要停止,盡是行行,行到世界萬物都化作青煙,你我的存在都變成烏有的時候,那我就感激你不盡了。

由現代的物質文明產生出來的貧苦之景,漸漸地被大自然掩蓋了下去,貧民窟過了,大都會附近之小鎮(zhèn)(Vorstadt)過了,路線的兩岸,只有平綠的田疇,美麗的別業(yè),潔凈的野路,和壯健的農夫。在這調和的盛夏的野景中間,就是在路上行走的那一乘黃色人力車夫,也帶有些浪漫的色彩。他好像是童話里的人物,并不是因為衣食的原因,卻是為了自家的快樂,拉了車在那里行走的樣子。若要在這大自然的微笑中間,指出一件令人不快的事物來,那就是野草中間橫躺著的棺冢了。窮人的享樂,只有陶醉在大自然懷里的一剎那。在這一剎那中間,他能把現實的痛苦,忘記得干干凈凈,與悠久的天空,廣漠的大地,化而為一。這是何等的殘虐,何等的惡毒呢!當這樣的地方,這樣的時候,偏要把人間的歸宿,生物的運命,赤裸裸地指給他看!

我是主張把中國的墳冢,把野外的枯骨,都掘起來付之一炬,或投入汪洋的大海里去的。

過了徐家匯,梵王渡,火車一程一程地進去,車窗外的綠色也一程一程地濃潤起來了啊啊,我自失業(yè)以來,同鼠子蚊蟲,蟄居在上海的自由牢獄里,已經有半年多了。我想不到野外的自然,竟長得如此的清新,郊原的空氣,會釀得如此的爽健的。啊啊,自然呀,大地呀,生生不息的萬物呀,我錯了,我不應該離開了你們,到那穢濁的人海中間去覓食去的。

車過了莘莊,天完全變晴了。兩旁的綠樹枝頭,蟬聲猶如雨降。我側耳聽聽,回想我少年時的景象不置。悠悠的碧落,只留著幾條云影,在空際作霓裳的雅舞。一道陽光,遍灑在濃綠的樹葉,勻稱的稻秧,和柔軟的青草上面。被黃梅雨盛滿的小溪,奇形的野橋,水車的茅亭,高低的土堆,與紅墻的古廟,潔凈的農場,一幅一幅同電影似的盡在那里更換。我以車窗作了鏡框,把這些天然的圖畫看得迷醉了,直等火車到松江停住的時候止,我的眼睛竟瞬息也沒有移動。唉,良辰美景奈何天,我在這樣的大自然里怕已沒有生存的資格了罷,因為我的腕力,我的精神,都被現代的文明撒下了毒藥,惡化成零,我哪里還有執(zhí)了鋤耜,去和農夫耕作的能力呢!

正直的農夫嚇,你們是世界的養(yǎng)育者,是世界的主人公,我愿為你們作牛作馬,代你們的勞,你們能分一杯麥飯給我么?

車過了松江,風景又添了一味和平的景色。彎了背在田里工作的農夫,草原上散放著的羊群,平橋淺渚,野寺村場,都好像在那里作會心的微笑。火車飛過一處鄉(xiāng)村的時候,一家泥墻草舍里忽有幾聲雞唱聲音,傳了出來。草舍的門口有一個赤膊的農夫,吸著煙站在那里對火車呆看。我看了這樣純樸的村景,就不知不覺地叫了起來:

“啊??!這和平的村落,這和平的村落,我?guī)啄瓴慌c你相接了。”

大約是叫得太響了,我的前后的同車者,都對我放起驚異的眼光來。幸而這是慢車,坐二等車的人不多,否則我只能半途跳下車去,去躲避這一次的羞恥了。我被他們看得不耐煩,并且肚里也覺得有些饑了,用手向鞋底里摸了一摸,遲疑了一會,便叫過茶房來,命他為我搬一客番菜來吃。我動身的時候,腳底下只藏著兩張鈔票。火車票買后,左腳下的一張鈔票已變成了一塊多的找頭,依理而論是不該在車上大吃的。然而愈有錢愈想節(jié)省,愈貧窮愈要瞎花,是一般的心理,我此時也起了自暴自棄的念頭:

“橫豎是不夠的,節(jié)省這個錢,有什么意思,還是吃罷!”一個欲望滿足了的時候,第二個欲望馬上要起來的,我喝了湯,吃了一塊面包之后,喉嚨覺得干渴起來,便又起了一種自暴自棄的念頭,率性叫茶房把啤酒汽水拿兩瓶來。啊啊,危險危險,我右腳下的一張鈔票,已有半張被茶房撕去了。

一邊飲食,一邊我仍在賞玩窗外的水光云影。我?guī)讉€小車站上停了幾次,轟轟地過了幾處鐵橋,等我中餐吃完的時候,火車已經過了嘉興驛了。吃了個飽滿,并且?guī)Я巳肿硪猓倚睦镫m然時時想到今晚在杭州的膳宿費,和明天上富陽去的輪船票,不免有些憂郁,但是以全體的氣概講來,這時候我卻是非??鞓?,非常滿足的:

“人生是現在一刻的連續(xù),現在能夠滿足,不就好了么?一刻之后的事,又何必去想它,明天明年的事,更可丟在腦后了。一刻之后,誰能保得火車不出軌!誰能保得我不死?罷了罷了,我是滿足得很!哈哈哈哈……”

我心里這樣的很滿足地在那里想,我的腳就慢慢地走上車后的眺望臺去。因為我坐的這掛車是最后的一掛,所以站在眺望臺上,既可細看野景,又可靜聽蟬鳴,接受些天風。我站在臺上,一手捏住鐵欄,一手用了半枝火柴在剔牙齒。涼風一陣陣地吹來,野景一幅幅地過去,我真覺得太幸福了。

我平生感得幸福的時間,總不能長久。一時覺得非常滿足之后,其后必有絕大的悲懷相繼而起。我站在車臺上,正在快樂的時候,忽而在萬綠叢中看見了一幅美滿的家庭團敘圖,一個年約三十一二的壯健的農夫,兩手擎了一個周歲的小孩,在桑樹影下笑樂。一個穿青布衫的與農夫年紀相仿的農婦,笑微微地站在旁邊守著他們。在他們上面曬著的陽光樹影,更把他們的美滿的意情表現得明顯。地上攤著一只飯籮,一瓶茶,幾只茶飯碗。這一定是那農婦送來饗她男人的。啊啊,桑間陌上,夫唱婦隨,更有你兩個愛的結晶,在中間作姻緣的締帶,你們是何等幸福呀!然而我呢!啊啊我???我是一個有妻不能愛,有子不能撫的無能力者,在人生戰(zhàn)斗場上的慘敗者,現在是在逃亡的途中的行路病者,啊!農夫嚇農夫,愿你與你的女人和好終身,愿你的小孩聰明強健,愿你的田谷豐多,愿你幸福!你們的災殃,你們的不幸,全交給了我,凡地上一切的苦惱,悲哀,患難,索性由我一人負擔了去罷!

我心里雖這樣的在替他祝福,我的眼淚卻連連續(xù)續(xù)地落了下來。半年以來,因為失業(yè)的原因,在上海流離的苦處,我想起來了。三個月前頭,我的女人和小孩,孤苦零仃地由這條鐵路上經過,蕭蕭索索地回家去的情狀,我也想出來了。啊啊,農家夫婦的幸福,讀書階級的飄零!我女人經過的悲哀的足跡,現在更由我一步步地踐踏過去!若是有,怎得不哭呢!

四圍的景色,忽而變了,一刻前那樣豐潤華麗的自然的美景,都好像在那里嘲笑我的樣子:

“你回來了么?你在外國住了十幾年,學了些什么回來?你的能力怎么不拿些出來讓我們看看?現在你有養(yǎng)老婆兒子的本領么?哈哈!你讀書學術,到頭來還是歸到鄉(xiāng)間去嚙你祖宗的積聚!”

我俯看看飛行車輪,看看車輪下的兩條白閃閃的鐵軌和枕木卵石,忽而感得了一種強烈的死的誘惑。我的兩腳抖了起來,踉蹌前進了幾步,又呆呆地俯視了一忽,兩手捏住了鐵欄,我閉著眼睛,咬緊牙齒,在腳尖上用了一道死力,便把身體輕輕地抬跳起來了。

啊啊,死的勝利嚇!我當時若志氣堅強一點,就早脫離了這煩惱悲苦的世界,此刻好坐在天神Beatrice的腳下拈花作微笑了。但是我那一跳,氣力沒有用足。我打開眼睛來看時,大地高天,稻田草地,依舊在火車的四周馳騁,車輪的輾聲,依舊在我的耳朵里雷鳴,我的身體卻坐在欄桿的上面,絕似病了的鸚鵡,被鎖住在鐵條上待斃的樣子。我看看兩旁的美景,覺得半點鐘以前的稱頌自然美的心境,怎么也回復不過來。我以淚眼與硤石的靈山相對,覺得硤西公園后石山上在太陽光下游玩的幾個男女青年,都是擠我出世界外去的魔鬼。車到了臨平,我再也不能細賞那荷花世界柳絲鄉(xiāng)的風景。我只覺得青翠的臨平山,將要變成我的埋骨之鄉(xiāng)。筧橋過了,艮山門過了。靈秀的寶叔山,奇兀的北高峰,清泰門外貫流著的清淺的溪流,溪流上搖映著的蕭疏的楊柳,野田中交叉的窄路,窄路上的行人,前朝的最大遺物,參差婉繞的城墻,都不能喚起我的興致來。車到了杭州城站,我只同死刑囚上刑場似的下了月臺。一出站內,在青天皎日的底下,看看我兒時所習見的紅墻旅舍,酒館茶樓,和年輕氣銳的生長在都會中的妙年人士,我心里只是怦怦地亂跳,仰不起頭來。這種幻滅的心理,若硬要把它寫出來的時候,我只好用一個譬喻。譬如當青春的年少,我遇著了一位絕世的佳人,她對我本是初戀,我對她也是第一次的破題兒。兩人相攜相挽,同睡同行,春花秋月地過了幾十個良宵。后來我的金錢用盡,女人也另外有了心愛的人兒,她就學了樊素,同春去了。我只得和悲哀孤獨,貧困惱羞,結成伴侶。幾年在各地流浪之余,我年紀也大了,身體也衰了,披了一身破襤的衣服,仍復回到當時我兩人并肩攜手的故地來。山川草木,星月云霓,仍不改其美觀。我獨坐湖濱,正在臨流自吊的時候,忽在水面看見了那棄我而去的她的影像。她容貌同幾年前一樣的嬌柔,衣服同幾年前一樣的華麗,項下掛著的一串珍珠,比從前更加添了一層光彩,額上戴著的一圈瑪瑙,比曩時更紅艷得多了。且更有難堪者,回頭來一看,看見了一位文秀閑雅的美少年,站在她的背后,用了兩手在那里摸弄她的腰背。

啊啊!這一種譬喻,值得什么?我當時一下車站,對杭州的天地感得的那一種羞慚懊喪,若以言語可以形容的時候,我當時的夏布衫袖,就不會被淚汗?jié)裢噶耍驗檎f得出譬喻得出的悲懷,還不是世上最傷心的事呀。我慢慢俯了,離開了剛下車的人群與爭攬客人的車夫和旅館的招待者,獨行踽踽地進了一家旅館,我的心里好像有千斤重的一塊鉛石垂在那里的樣子。

開了一個單房間,洗了一個臉,茶房拿了一張紙來,要我寫上姓名年歲籍貫職業(yè)。我對他呆呆地看了一忽,他好像是疑我不曾出過門,不懂這規(guī)矩的樣子,所以又仔仔細細地解說了一遍。啊啊,我哪里是不懂規(guī)矩,我實在是沒有寫的勇氣喲,我的無名的姓氏,我的故鄉(xiāng)的籍貫,我的職業(yè)!啊啊!叫我寫出什么來?

被他催迫不過,我就提起筆來寫了一個假名,填上了異鄉(xiāng)人的三字,在職業(yè)欄下寫了一個無字。不知不覺我的眼淚竟濮嗒濮嗒地滴了兩滴在那張紙上。茶房也看得奇怪,向紙上看了一看,又問我說:

“先生府上是哪里,請你寫上了吧,職業(yè)也要寫的?!?/p>

我沒有方法,就把異鄉(xiāng)人三字圈了,寫上朝鮮兩字,在職業(yè)之下也圈了一圈,填了“浮浪”兩字進去。茶房出去之后,我就關上了房門,倒在床上盡情地暗泣起來了。

伏在床上暗泣了一陣,半日來旅行的疲倦,征服了我的心身。在朦朧半覺的中間,我聽見了幾聲咯咯的叩門聲。糊糊涂涂地起來開了門,我看見祖母,不言不語地站在門外。天色好像晚了,房里只是灰黑的辨不清方向。但是奇怪得很,在這灰黑的空氣里,祖母面上的表情,我卻看得清清楚楚。這表情不是悲哀,當然也不是愉樂,只是一種壓人的莊嚴的沉默。我們默默地對坐了幾分鐘,她才移動了她那皺紋很多的嘴說:

“達!你太難了,你何以要這樣的孤潔呢!你看看窗外看!”

我向她指著的方向一望,只見窗下街上黑暗嘈雜的人叢里有兩個大火把在那里燃燒,再仔細一看,火把中間坐著一位木偶,但是奇極怪極。這木偶的面貌,竟完全與我的一個朋友的面貌一樣。依這景看來,大約是賽會了,我回轉頭來正想和祖母說話,房內的電燈拍的響了一聲,放起光來了,茶房站在我的床前,問我晚飯如何?我只呆呆的不答,因為祖母是今年二月里剛死的,我正在追想夢里的音容,哪里還有心思回茶房的話哩?

遣茶房走了,我洗了一個面,就默默地走出了旅館。夕陽的殘照,在路旁的層樓屋脊上還看得出來。店頭的燈火,也星星地上了。日暮的空氣,帶著微涼,拂上面來。我在羊市街頭走了幾轉,穿過車站的庭前,踏上清泰門前的草地上去。沉靜的這杭州故郡,自我去國以來,也受了不少的文明的侵害,各處的舊跡,一天一天地被拆毀了。我走到清泰門前,就起了一種懷古之,走上將拆而猶在的城樓上去。城外一帶楊柳桑樹上的鳴蟬,叫得可憐。它們的哀吟,一聲聲沁入了我的心脾,我如同海上的浮尸,把我的情感,全部付托了蟬聲,盡做夢似的站在叢殘的城牒上看那西北的浮云和暮天的急,一種淡淡的悲哀,把我的全身溶化了。這時候若有幾聲古寺的鐘聲,當當的一下一下,或緩或徐地飛傳過來,怕我就要不自覺地從城墻上跳入城濠,把我的靈魂和入在晚煙之中,去籠罩著這故都的城市。然而南屏不遠,Curfew今晚上是不會鳴了。我獨自一個冷清清地立了許久,看西天只剩了一線紅云,把日暮的悲哀嘗了個飽滿,才慢慢地走下城來。這時候天已黑了,我下城來在路上的亂石上鉤了幾腳,心里倒起了一種莫名其妙的恐怖。我想想白天在火車上謀自殺的心思和此時的恐怖心一比,就不覺微笑了起來,啊啊,自負為靈長的兩足動物喲,你的感情思想,原只是矛盾的連續(xù)呀!說什么理性?講什么哲學?

走下了城,踏上清冷的長街,暮色已經彌漫在市上了。各家的稀淡的燈光,比數刻前增加了一倍勢力。清泰門直街上的行人的影子,一個一個從散射在街上的電燈光里閃過,現出一種日暮的調來。天氣雖還不曾大熱,然而有幾家卻早把小桌子擺在門前,露天地在那里吃晚飯了。我真成了一個孤獨的異鄉(xiāng)人,光了兩眼,盡在這日暮的長街上行行前進。

我在杭州并非沒有朋友,但是他們或當廳長,或任參謀,現在正是非常得意的時候;我若飄然去會,怕我自家的心里比他們見我之后憎嫌我的心思更要難受。我在滬上,半年來已經飽受了這種冷眼,到了現在,萬一家里容我,便可回家永住,萬一情狀不佳,便擬自決的時候,我再也犯不著去討這些沒趣了。我一邊默想,一邊看看兩旁的店家在電燈下圍桌晚餐的景象,不知不覺兩腳便走入了石牌樓的某中學所在的地方。啊啊,桑田滄海的杭州,旗營改變了,湖濱添了些邪惡的中西人的別墅,但是這一條街,只有這一條街,依舊清清冷冷,和十幾年前我初到杭州考中學的時候一樣。物質文明的幸福,些微也享受不著,現代經濟組織的流毒,卻受得很多的我,到了這條黑暗的街上,好像是已經回到了故鄉(xiāng)的樣子,心里忽感得了一種安泰,大約是興致來了,我就踏進了一家巷口的小酒店里去買醉去。

在灰黑的電燈底下,面朝了街心,靠著一張粗黑的桌子,坐下喝了幾杯高粱,我終覺得醉不成功。我的頭腦,愈喝酒愈加明晰,對于我現在的境遇反而愈加自覺起來了。我放下酒杯,兩手托著了頭,呆呆地向灰暗的空中凝視了一會,忽而有一種沉郁的哀音夾在黑暗的空氣里,漸漸地從遠處傳了過來。這哀音有使人一步一步在感中沉沒下去的魔力,真可以說是中國管弦樂所獨具的神奇。過了幾分鐘,這哀音的發(fā)動者漸漸地走近我的身邊,我才辨出了胡琴與砰擊磁器的諧音來。啊啊!你們原來是流浪的聲樂家,在這半開化的杭州城里想來賣藝糊口的可憐蟲!

他們二三人的瘦長的清影,和后面跟著看的幾個小孩,在酒館前頭掠過了。那一種凄楚的諧音,也一步一步的幽咽了,聽不見了。我心里忽起了一種絕大的渴念,想追上他們,去飽嘗一回哀音的美味。付清了酒賬,我就走出店來,在黑暗中追趕上去。但是他們的幾個人,不知走上了什么方向,我拼死地追尋,終究尋他們不著。唉,這曇花的一現,難道是我的幻覺么?難道是上帝顯示給我的未來的預言么?但是那悠揚沉郁的弦音和磁盤砰擊的聲響,還繚繞在我的心中。我在行人稀少的黑暗的街上東奔西走地追尋了一會,沒有方法,就只好從豐樂橋直街走到了湖邊上去。

湖上沒有月華,湖濱的幾家茶樓旅館,也只有幾點清冷的電燈,在那里放淡薄的微光;寬闊的馬路上,行人也寥落得很。我橫過了湖塍馬路,在湖邊上立了許久。湖的三面,只有沉沉的山影,山腰山腳的別莊里,有幾點微明的燈火,要靜看才看得出來。幾顆淡淡的星光,倒映在湖里,微風吹來,湖里起了幾聲豁豁的浪聲。四邊靜極了。我把一枝吸盡的紙煙頭丟入湖里,啾的響了一聲,紙煙的火就熄了。我被這一種靜寂的空氣壓迫不過,就放大了喉嚨,對湖心噢噢地發(fā)了一聲長嘯,我的胸中覺得舒暢了許多。沿湖的向西走了一段,我忽在樹陰下椅子上,見了一對青年男女。他和她的態(tài)度太無忌憚了,我心里便忽而起了一種不快之感,把剛才長嘯之后的暢懷消盡了。

啊?。∏嗄甑哪信畣?!享受青春,原是你們的特權,也是我平時的主張。但是,但是你們在不幸的孤獨者前頭,總應該謙遜一點,方能完全你們的愛的美處。你們且牢牢記著吧!對了貧兒,切不要把你們的珍珠寶物給他看,因為貧兒看了,愈要覺得他自家的貧困的呀!

我從人家睡盡的街上,走回城站附近的旅館里來的時候,已經是深夜了。解衣上床,躺了一會,終覺得睡不著。我就點上一枝紙煙,一邊吸著,一邊在看帳頂。在沉悶的旅舍夜半的空氣里,我忽而聽見了一陣清脆的女人聲音,和門外的茶房,在那里說話。

“來哉來哉!噢喲,等得諾(你)半業(yè)(日)嗒哉!”

這是輕佻的茶房的聲音。

“是哪一位叫的?”

啊??!這一定是土娼了!

“仰(念)三號里!”

“你同我去呵!”

“噢喲,根(今)朝諾(你)個(的)面孔真白嗒!”

茶房領了她從我門口走過,開入了間壁念三號的房里。

“好哉,好哉!活菩薩來哉!”

茶房領到之后,就關上門走下樓去了。

“請坐。”

“不要客氣!先生府上是哪里?”

“阿拉(我)寧波?!?/p>

“是到杭州來耍子的么?”

“來宵(燒)香個。”

“一個人么?”

“阿拉邑個寧(人),京(今)教(朝)體(天)氣軋業(yè)(熱),查拉(為什么)勿赤膊?”

“啥話語!”

“諾(你)勿脫,阿拉要不(替)諾脫哉。”

“不要動手,不要動手!”

“回(還)樸(怕)倒霉索啦?”

“不要動手,不要動手,我自家來解罷?!?/p>

“阿拉要摸一摸!”

吃吃的竊笑聲,床壁的震動聲。

啊啊!本來是神經衰弱的我,即在極安靜的地方,尚且有時睡不著覺,哪里還經得起這樣淫蕩的吵鬧呢!北京的浙江大老諸君呀,聽說杭州有人倡設公娼的時候,你們曾經竭力地反對,你們難道還不曉得你們的子女姊妹在干這種營業(yè),而在擾亂及貧苦的旅人么?盤踞在當道,只知敲剝百姓的浙江的長官呀!你們若只知聚斂,不知濟貧,怕你們的妻妾,也要為快樂的原因,學她們的妙技了。唉唉!“邑有流亡愧俸錢”,你們曾聽人說過這句詩否!

我睡在床上,被間壁的淫聲挑撥得不能合眼,沒有方法,只得起來上街去閑步。這時候大約是后半夜的一二點鐘的樣子,上海的夜車已到著,羊市街福緣巷的旅店,都已關門睡了。街上除了幾乘散亂停住的人力車外,只有幾個敝衣兇貌的罪惡的子孫在灰色的空氣里闊步。我一邊走一邊想起了留學時代在異國的都里每晚每晚的夜行,把當時的情狀與現在在這中國的死滅的都會里這樣的流離的狀態(tài)一對照,覺得我的青春,我的希望,我的生活,都已成了過去的云煙,現在的我和將來的我只剩得極微極細的一些兒現實味,我覺得自家實際上已經成了一個幽靈了。我用手向身上摸了一摸,覺得指頭觸著了一種極粗的夏布材料,又向臉上用了力摘了一把,神經也感得了一種痛苦。

“還好還好,我還活在這里,我還不是幽靈,我還有知覺哩!”

這樣的一想,我立時把一刻前的思想打消,恰好腳也正走到了拐角頭的一家飯館前了。在四鄰已經睡寂的這深更夜半,只有這一家店同睡相不好的人的嘴似的空空洞洞地開在那里。我晚上不曾吃過什么,一見了這家店里的鍋子爐灶,便也覺得饑餓起來,所以就馬上踏了進去。

喝了半斤黃酒,吃了一碗面,到付錢的時候,我又痛悔起來了。我從上海出發(fā)的時候,本來只有五元錢的兩張鈔票。坐二等車已經是不該的了,況又在車上大吃了一場。此時除付過了酒面錢外,只剩得一元幾角余錢,明天付過旅館宿費,付過早飯賬,付過從城站到江干的黃包車錢,哪里還有錢購買輪船票呢?我急得沒有方法,就在靜寂黑暗的街巷里亂跑了一陣,我的身體,不知不覺又被兩腳搬到了西湖邊上。湖上的靜默的空氣,比前半夜,更增加了一層神秘的嚴肅。游戲場也已經散了,馬路上除了拐角頭邊上的沒有看見車夫的幾乘人力車外,生動的物事一個也沒有。我走上了環(huán)湖馬路,在一家往時也曾投宿過的大旅館的窗下立了許久。看看四邊沒有人影,我心里忽然來了一種惡魔的誘惑。

“破窗進去吧,去撮取幾個錢來罷!”

我用了心里的手,把那扇半掩的窗門輕輕地推開,把窗門外的鐵桿,細心地拆去了二三枝,從墻上一踏,我就進了那間屋子。我的心眼,看見床前白帳子下擺著一雙白花緞的女鞋,衣架上掛著一件纖巧的白華絲紗衫,和一條黑紗裙。我把洗面臺的抽斗輕輕抽開,里邊在一個小小兒的粉盒和一把白象牙骨折扇的旁邊,橫躺著一個沿口有光亮的鉆珠綻著的女人用的口袋。我向床上看了幾次,便把那口袋拿了,走到窗前,心里起了一種憐惜羞悔的心思,又走回去,把口袋放歸原處。站了一忽,看看那狹長的女鞋,心里忽又起了一種異想,就伏倒去把一只鞋子拿在手里。我把這雙女鞋聞了一回,玩了一回,最后又起了一種慘忍的決心,索性把口袋鞋子一齊拿了,跳出窗來。我幻想到了這里,忽而回復了我的意識,面上就立時變得緋紅,額上也鉆出了許多汗珠。我眼睛眩暈了一陣,我就急急地跑回城站的旅館來了。

奔回到旅館里,打開了門,在床上靜靜地躺了一忽,我的興奮,漸漸地鎮(zhèn)靜了下去。間壁的兩位幸福者也好像各已倦了,只有幾聲短促的鼾聲和時時從半睡狀態(tài)里漏出來的一聲二聲的低幽的夢話,擊動我的耳膜。我經了這一番心里的冒險,神經也已倦竭,不多一會,兩只眼包皮就也沉沉地蓋下來了。

一睡醒來,我沒有下床,便放大了喉嚨,高叫茶房,問他是什么時候。

“十點鐘哉,鮮散(先生)!”

啊啊!我記得接到我祖母的病電的時候,心里還沒有聽見這一句回話時的惱亂!即趁早班輪船回去,我的經濟,已難應付,哪里還更禁得在杭州再留半日的呢?況且下午二點鐘開的輪船是快班,價錢比早班要貴一倍。我沒有方法,把腳在床上蹬踢了一回,只得悻悻地起來洗面。用了許多憤激之辭,對茶房了發(fā)一回脾氣,我就付了宿費,出了旅館從羊市街慢慢地走出城來。這時候我所有的財產全部,除了一個瘦黃的身體之外,就是一件半舊的夏布長衫,一套白洋紗的小衫褲,一雙線襪,兩只半破的白皮鞋和八角小洋。

太陽已經升上了中天,光線直射在我的背上。大約是因為我的身體不好,走不上半里路,全身的粘汗竟流得比平時更多一倍。我看看街上的行人,和兩旁的住屋中的男女,覺得他們都很滿足地在那里享樂他們的生活,好像不曉得憂愁是何物的樣子。背后忽而起了一陣鈴響,來了一乘包車,車夫向我罵了幾句,跑過去了,我只看見了一個坐在車上穿白紗長衫的少年紳士的背形,和車夫的在那里跑的兩只光腿。我慢慢地走了一段,背后又起了一陣車夫的威脅聲,我讓開了路,回轉頭來一看,看見了三部人力車,載著三個很純樸的女學生,兩腿中間各夾著些白皮箱鋪蓋之類,在那里向我沖來。她們大約是放了暑假趕回家去的。我此時心里起了一種悲憤,把平時祝福善人的心地忘了,卻用了憎惡的眼睛,狠狠地對那些威脅我的人力車夫看了幾眼。啊啊,我外面的態(tài)度雖則如此兇惡,但一邊我卻在默默地原諒他們的呀!

“你們這些可憐的走獸,可憐你們平時也和我一樣,不能和那些年輕的女性接觸。這也難怪你們的,難怪你們這樣的亂沖,這樣的興高采烈的。這幾個女性的身體豈不是載在你們的車上的么?她們的白嫩的肉體上豈不是有一種電氣會傳到你們的身上來的么?雖則原因不同,動機卑微,但是你們的汗,豈不是為了這幾個女性的肉體而流的么?啊啊,我若有氣力,也愿跟了你們去典一乘車來,專拉這樣的如花少女。我更愿意拼死地馳驅,消盡我的精力。我更愿意不受她們的金錢酬報?!?/p>

走出了鳳山門,站住了腳,默默地回頭來看了一眼,我的眼角又忽然涌出了兩顆珠露來!

“珍重珍重,杭州的城市!我此番回家,若不馬上出來,大約總要在故鄉(xiāng)永住了,我們的再見,知在何日?萬一情狀不佳,故鄉(xiāng)父老不容我在鄉(xiāng)間終老,我也許到嚴子陵的釣石磯頭,去尋我的歸宿的,我這一瞥,或將成了你我的最后的訣別!我到此刻,才知道我胸際實在在痛愛你的明媚的湖山,不過盤踞在你的地上的那些野心狼子,不得不使我怨你恨你而已。啊啊,珍重珍重,杭州的城市!我若在波中淹沒的時候,最后映到我的心眼上來的,也許是我兒時親睦的你的這媚秀的湖山罷!”

失眠之夜

//蕭紅

為什么要失眠呢!煩躁,惡心,心跳,膽小,并且想要哭泣。我想想,也許就是故鄉(xiāng)的思慮吧。

窗子外面的天空高遠了,和白棉一樣綿軟的云彩低近了,吹來的風好像帶點草原的氣味,這就是說已經是秋天了。

在家鄉(xiāng)那邊,秋天最可愛。

藍天藍得有點發(fā)黑,白云就像銀子做成一樣,就像白色的大花朵似的點綴在天上;就又像沉重得快要脫離開天空而墜了下來似的,而那天空就越顯得高了,高得再沒有那么高的。

昨天我到朋友們的地方走了一遭,聽來了好多的心愿(那許多心愿綜合起來,又都是一個心愿)。這回若真的打回滿洲去,有的說,煮一鍋高粱米粥喝;有的說,咱家那地豆多么大!說著就用手比量著,這么碗大;珍珠米,老的一煮就開了花的,一尺來長的;還有的說,高粱米粥、咸鹽豆。還有的說,若真的打回滿洲去,三天二夜不吃飯,打著大旗往家跑。跑到家去自然也免不了先吃高粱米粥或咸鹽豆。

比方高粱米那東西,平常我就不愿吃,很硬,有點發(fā)澀(也許因為我有胃病的關系),可是經他們這一說,也覺得非吃不可了。

但是什么時候吃呢?那我就不知道了。而況我到底是不怎樣熱烈的,所以關于這一方面,我終究不怎樣親切。

但我想我們那門前的蒿草,我想我們那后園里開著的茄子的紫色的小花,黃瓜爬上了架。而那清早,朝陽帶著露珠一齊來了!

我一說到蒿草或黃瓜,三郎就向我擺手或搖頭:“不,我們家,門前是兩棵柳樹,樹蔭交織著做成門形。再前面是菜園,過了菜園就是山。那金字塔形的山峰正向著我們家的門口,而兩邊像蝙蝠的翅膀似的向著村子的東方和西方伸展開去。而后園黃瓜、茄子也種著,最好看的是牽?;ㄔ谑^墻的縫隙爬遍了,早晨帶著露水牽?;ㄩ_了……”

“我們家就不這樣,沒有高山,也沒有柳樹……只有……”我常常這樣打斷他。

有時候,他也不等我說完,他就接下去。我們講的故事,彼此都好像是講給自己聽,而不是為著對方。

只有那么一天,他買來了一張《東北富源圖》掛在墻上了,染著黃色的平原上站著小馬,小羊,還有駱駝,還有牽著駱駝的小人;海上就是些小魚,大魚,黃色的魚,紅色的好像小瓶似的大肚的魚,還有黑色的大鯨魚;而興安嶺和遼寧一帶畫著許多和海濤似的綠色的山脈。

他的家就在離著渤海不遠的山脈中,他的指甲在山脈上爬著:“這是大凌河……這是小凌河……哼……沒有,這個地圖是個不完全的,是個略圖……”

“好哇!天天說凌河,哪有凌河呢!”我不知為什么一提到家鄉(xiāng),常常愿意給他掃興一點。

“你不相信!我給你看。”他去翻他的書櫥去了,“這不是大凌河……小凌河……小孩的時候在凌河沿上捉小魚,拿到山上去,在石頭上用火烤著吃……這邊就是沈家臺,離我們家二里路……”因為是把地圖攤在地板上看的緣故,一面說著,他一面用手掃著他已經垂在前額的發(fā)梢。

《東北富源圖》就掛在床頭,所以第二天早晨,我一張開了眼睛,他就抓住了我的手:“我想將來我回家的時候,先買兩頭驢,一頭你騎著,一頭我騎著……先到我姑姑家,再到我姐姐家……順便也許看看我的舅舅去……我姐姐很愛我……她出嫁以后,每回來一次就哭一次,姐姐一哭,我也哭……這有七八年不見了!也都老了?!?/p>

那地圖上的小魚,紅的,黑的,都能夠看清,我一邊看著,一邊聽著,這一次我沒有打斷他,或給他掃一點興。

“買黑色的驢,掛著鈴子,走起來……當啷啷當啷啷啷”他形容著鈴音的時候,就像他的嘴里邊含著鈴子似的在響。

“我?guī)愕缴蚣遗_去趕集。那趕集的日子,熱鬧!驢身上掛著燒酒瓶……我們那邊,羊肉非常便宜……羊肉燉片粉……真有味道!唉呀!這有多少年沒吃那羊肉啦!”他的眉毛和額頭上起著很多皺紋。

我在大鏡子里邊看了他,他的手從我的手上抽回去,放在他自己的胸上,而后又背著放在枕頭下面去,但很快地又抽出來。只理一理他自己的發(fā)梢又放在枕頭上去。

而我,我想:“你們家對于外來的所謂‘媳婦’也一樣嗎?”我想著這樣說了。

這失眠大概也許不是因為這個。但買驢子的買驢子,吃咸鹽豆的吃咸鹽豆,而我呢?坐在驢子上,所去的仍是生疏的地方,我停著的仍然是別人的家鄉(xiāng)。

家鄉(xiāng)這個觀念,在我本不甚切的,但當別人說起來的時候,我也就心慌了!雖然那塊土地在沒有成為日本的之前,“家”在我就等于沒有了。

這失眠一直繼續(xù)到黎明之前,在高射炮的聲中,我也聽到了一聲聲和家鄉(xiāng)一樣的震抖在原野上的雞鳴。

背影

//朱自清

我與父親不相見已二年余了,我最不能忘記的是他的背影。那年冬天,祖母死了,父親的差使也交卸了,正是禍不單行的日子,我從北京到徐州,打算跟著父親奔喪回家。到徐州見著父親,看見滿院狼藉的東西,又想起祖母,不禁簌簌地流下眼淚。父親說:“事已如此,不必難過,好在天無絕人之路!”

回家變賣典質,父親還了虧空;又借錢辦了喪事。這些日子,家中光景很是慘淡,一半為了喪事,一半為了父親賦閑。喪事完畢,父親要到南京謀事,我也要回北京念書,我們便同行。

到南京時,有朋友約去游逛,勾留了一日;第二日上午便須渡江到浦口,下午上車北去。父親因為事忙,本已說定不送我,叫旅館里一個熟識的茶房陪我同去。他再三囑咐茶房,甚是仔細。但他終于不放心,怕茶房不妥帖;頗躊躇了一會。其實我那年已二十歲,北京已來往過兩三次,是沒有甚么要緊的了。他躊躇了一會,終于決定還是自己送我去。我兩三回勸他不必去;他只說:“不要緊,他們去不好!”

我們過了江,進了車站。我買票,他忙著照看行李。行李太多了,得向腳夫行些小費,才可過去。他便又忙著和他們講價錢。我那時真是聰明過分,總覺他說話不大漂亮,非自己插嘴不可。但他終于講定了價錢;就送我上車。他給我揀定了靠車門的一張椅子;我將他給我做的紫毛大衣鋪好坐位。他囑我路上小心,夜里警醒些,不要受涼。又囑托茶房好好照應我。我心里暗笑他的迂;他們只認得錢,托他們真是白托!而且我這樣大年紀的人,難道還不能料理自己么?唉,我現在想想,那時真是太聰明了!

我說道:“爸爸,你走吧?!彼囃饪戳丝?,說:“我買幾個橘子去。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動?!蔽铱茨沁呍屡_的柵欄外有幾個賣東西的等著顧客。走到那邊月臺,須穿過鐵道,須跳下去又爬上去。父親是一個胖子,走過去自然要費事些。我本來要去的,他不肯,只好讓他去。我看見他戴著黑布小帽,穿著黑布大馬褂,深青布棉袍,蹣跚地走到鐵道邊,慢慢探身下去,尚不大難。可是他穿過鐵道,要爬上那邊月臺,就不容易了。他用兩手攀著上面,兩腳再向上縮;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傾,顯出努力的樣子。這時我看見他的背影,我的淚很快地流下來了。我趕緊拭干了淚,怕他看見,也怕別人看見。我再向外看時,他已抱了朱紅的橘子往回走了。過鐵道時,他先將橘子散放在地上,自己慢慢爬下,再抱起橘子走。到這邊時,我趕緊去攙他。他和我走到車上,將橘子一股腦兒放在我的皮大衣上。于是撲撲衣上的泥土,心里很輕松似的,過一會說:“我走了;到那邊來信!”我望著他走出去。他走了幾步,回過頭看見我,說:“進去吧,里邊沒人?!钡人谋秤盎烊雭韥硗娜死铮僬也恢?,我便進來坐下,我的眼淚又來了。

近幾年來,父親和我都是東奔西走,家中光景是一日不如一日。他少年出外謀生,獨力支持,做了許多大事。哪知老境卻如此頹唐!他觸目傷懷,自然情不能自已。情郁于中,自然要發(fā)之于外;家庭瑣屑便往往觸他之怒。他待我漸漸不同往日。但最近兩年的不見,他終于忘卻我的不好,只是惦記著我,惦記著我的兒子。我北來后,他寫了一信給我,信中說道,“我身體平安,惟膀子疼痛厲害,舉箸提筆,諸多不便,大約大去之期不遠矣。”我讀到此處,在晶瑩的淚光中,又看見那肥胖的,青布棉袍,黑布馬褂的背影。唉!我不知何時再能與他相見!

兒女

//朱自清

我現在已是五個兒女的父親了。想起圣陶喜歡用的“蝸牛背了殼”的比喻,便覺得不自在。新近一位親戚嘲笑我說:“要剝層皮呢!”更有些悚然了。十年前剛結婚的時候,在胡適之先生的《藏暉室札記》里,見過一條,說世界上有許多偉大的人物是不結婚的;文中并引培根的話,“有妻子者,其命定矣”。當時確吃了一驚,仿佛夢醒一般;但是家里已是不由分說給娶了媳婦,又有甚么可說?現在是一個媳婦,跟著來了五個孩子;兩個肩頭上,加上這么重一副擔子,真不知怎樣走才好。“命定”是不用說了;從孩子們那一面說,他們該怎樣長大,也正是可以憂慮的事。我是個徹頭徹尾自私的人,做丈夫已是勉強,做父親更是不成。自然,“子孫崇拜”,“兒童本位”的哲理或倫理,我也有些知道;既做著父親,閉了眼抹殺孩子們的權利,知道是不行的??上н@只是理論,實際上我是仍舊按照古老的傳統,在野蠻地對付著,和普通的父親一樣。近來差不多是中年的人了,才漸漸覺得自己的殘酷;想著孩子們受過的體罰和叱責,始終不能辯解——像撫摩著舊創(chuàng)痕那樣,我的心酸溜溜的。有一回,讀了有島武郎《與幼小者》的譯文,對了那種偉大的,沉摯的態(tài)度,我竟流下淚來了。去年父親來信,問起阿九,那時阿九還在白馬湖呢;信上說,“我沒有耽誤你,你也不要耽誤他才好”。我為這句話哭了一場;我為什么不像父親的仁慈?我不該忘記,父親怎樣待我們來著!人性許真是二元的,我是這樣的矛盾;我的心像鐘擺似的來去。

你讀過魯迅先生的《幸福的家庭》么?我的便是那一類的“幸福的家庭”!每天午飯和晚飯,就如兩次潮水一般。先是孩子們你來他去地在廚房與飯間里查看,一面催我或妻發(fā)“開飯”的命令。急促繁碎的腳步,夾著笑和嚷,一陣陣襲來,直到命令發(fā)出為止。他們一遞一個地跑著喊著,將命令傳給廚房里傭人;便立刻搶著回來搬凳子。于是這個說:“我坐這兒!”那個說:“大哥不讓我!”大哥卻說:“小妹打我!”我給他們調解,說好話。但是他們有時候很固執(zhí),我有時候也不耐煩,這便用著叱責了;叱責還不行,不由自主地,我的沉重的手掌便到他們身上了。于是哭的哭,坐的坐,局面才算定了。接著可又你要大碗,他要小碗,你說紅筷子好,他說黑筷子好;這個要干飯,那個要稀飯,要茶要湯,要魚要肉,要豆腐,要蘿卜;你說他菜多,他說你菜好。妻是照例安慰著他們,但這顯然是太迂緩了。我是個暴躁的人,怎么等得及?不用說,用老法子將他們立刻征服了;雖然有哭的,不久也就抹著淚捧起碗了。吃完了,紛紛爬下凳子,桌上是飯粒呀,湯汁呀,骨頭呀,渣滓呀,加上縱橫的筷子,欹斜的匙子,就如一塊花花綠綠的地圖模型。吃飯而外,他們的大事便是游戲。游戲時,大的有大主意,小的有小主意,各自堅持不下,于是爭執(zhí)起來;或者大的欺負了小的,或者小的竟欺負了大的,被欺負的哭著嚷著,到我或妻的面前訴苦;我大抵仍舊要用老法子來判斷的,但不理的時候也有。最為難的,是爭奪玩具的時候:這一個的與那一個的是同樣的東西,卻偏要那一個的;而那一個便偏不答應。在這種情形之下,不論如何,終于是非哭了不可的。這些事件自然不至于天天全有,但大致總有好些起。我若坐在家里看書或寫什么東西,管保一點鐘里要分幾回心,或站起來一兩次的。若是雨天或禮拜日,孩子們在家的多,那么,攤開書竟看不下一行,提起筆也寫不出一個字的事,也有過的。我常和妻說:“我們家真是成日的千軍萬馬呀!”有時是不但“成日”,連夜里也有兵馬在進行著,在有吃乳或生病的孩子的時候!

我結婚那一年,才十九歲。二十一歲,有了阿九;二十三歲,又有了阿菜。那時我正像一匹野馬,哪能容忍這些累贅的鞍韉,轡頭,和韁繩?擺脫也知是不行的,但不自覺地時時在擺脫著?,F在回想起來,那些日子,真苦了這兩個孩子;真是難以寬宥的種種暴行呢!阿九才兩歲半的樣子,我們住在杭州的學校里。不知怎地,這孩子特別愛哭,又特別怕生人。一不見了母親,或來了客,就哇哇地哭起來了。學校里住著許多人,我不能讓他擾著他們,而客人也總是常有的;我懊惱極了,有一回,特地騙出了妻,關了門,將他按在地下打了一頓。這件事,妻到現在說起來,還覺得有些不忍;她說我的手太辣了,到底還是兩歲半的孩子!我近年常想著那時的光景,也覺黯然。阿菜在臺州,那是更小了;才過了周歲,還不大會走路。也是為了纏著母親的緣故吧,我將她緊緊地按在墻角里,直哭喊了三四分鐘;因此生了好幾天病。妻說,那時真寒心呢!但我的苦痛也是真的。我曾給圣陶寫信,說孩子們的折磨,實在無法奈何;有時竟覺著還是自殺的好。這雖是氣憤的話,但這樣的心情,確也有過的。后來孩子是多起來了,磨折也磨折得久了,少年的鋒棱漸漸地鈍起來了;加以增長的年歲增長了理性的裁制力,我能夠忍耐了——覺得從前真是一個“不成材的父親”,如我給另一個朋友信里所說。但我的孩子們在幼小時,確比別人的特別不安靜,我至今還覺如此。我想這大約還是由于我們撫育不得法;從前只一味地責備孩子,讓他們代我們負起責任,卻未免是可恥的殘酷了!

正面意義的“幸?!?,其實也未嘗沒有。正如誰所說,小的總是可愛,孩子們的小模樣,小心眼兒,確有些叫人舍不得的。阿毛現在五個月了,你用手指去撥弄她的下巴,或向她做趣臉,她便會張開沒牙的嘴咯咯地笑,笑得像一朵正開的花。她不愿在屋里待著;待久了,便大聲兒嚷。妻常說:“姑娘又要出去溜達了?!彼f她像鳥兒般,每天總得到外面溜一些時候。閏兒上個月剛過了三歲,笨得很,話還沒有學好呢。他只能說三四個字的短語或句子,文法錯誤,發(fā)音模糊,又得費氣力說出;我們老是要笑他的。他說“好”字,總變成“小”字;問他“好不好?”他便說“小”,或“不小”。我們常常逗著他說這個字玩兒;他似乎有些覺得,近來偶然也能說出正確的“好”字了——特別在我們故意說成“小”字的時候。他有一只搪瓷碗,是一毛來錢買的;買來時,老媽子教給他:“這是一毛錢?!彼阌涀 耙幻眱蓚€字,管那只碗叫“一毛”,有時竟省稱為“毛”。這在新來的老媽子,是必需翻譯了才懂的。他不好意思,或見著生客時,便咧著嘴癡笑;我們常用了土話,叫他做“呆瓜”。他是個小胖子,短短的腿,走起路來,蹣跚可笑;若快走或跑,便更“好看”了。他有時學我,將兩手疊在背后,一搖一擺的;那是他自己和我們都要樂的。他的大姊便是阿菜,已是七歲多了,在小學校里念著書。在飯桌上,一定得啰啰唆唆地報告些同學或他們父母的事情;氣喘喘地說著,不管你愛聽不愛聽。說完了總問我:“爸爸認識么?”“爸爸知道么?”妻常禁止她吃飯時說話,所以她總是問我。她的問題真多:看電影便問電影里的是不是人?是不是真人?怎么不說話?看照相也是一樣。不知誰告訴她,兵是要打人的。她回來便問,兵是人么?為什么打人?近來大約聽了先生的話,回來又問張作霖的兵是幫誰的?蔣介石的兵是不是幫我們的?諸如此類的問題,每天短不了,常常鬧得我不知怎樣答才行。她和閏兒在一處玩兒,一大一小,不很合式,老是吵著哭著。但合式的時候也有:譬如這個往床底下躲,那個便鉆進去追著;這個鉆出來,那個也跟著——從這個床到那個床,只聽見笑著,嚷著,喘著,真如妻所說,像小狗似的。現在在京的,便只有這三個孩子;阿九和轉兒是去年北來時,讓母親暫時帶回揚州去了。阿九是歡喜書的孩子。他愛看《水滸》,《西游記》,《三俠五義》,《小朋友》等;沒有事便捧著書坐著或躺著看。只不歡喜《紅樓夢》,說是沒有味兒。是的,《紅樓夢》的味兒,一個十歲的孩子,哪里能領略呢?去年我們事實上只能帶兩個孩子來;因為他大些,而轉兒是一直跟著祖母的,便在上海將他倆丟下。我清清楚楚記得那分別的一個早上。我領著阿九從二洋涇橋的旅館出來,送他到母親和轉兒住著的親戚家去。妻囑咐說:“買點吃的給他們吧?!蔽覀冏哌^四馬路,到一家茶食鋪里。阿九說要熏魚,我給買了;又買了餅干,是給轉兒的。便乘電車到海寧路。下車時,看著他的害怕與累贅,很覺惻然。到親戚家,因為就要回旅館收拾上船,只說了一兩句話便出來;轉兒望望我,沒說什么,阿九是和祖母說什么去了。我回頭看了他們一眼,硬著頭皮走了。后來妻告訴我,阿九背地里向她說:“我知道爸爸歡喜小妹,不帶我上北京去。”其實這是冤枉的。他又曾和我們說:“暑假時一定來接我啊!”我們當時答應著;但現在已是第二個暑假了,他們還在迢迢的揚州待著。他們是恨著我們呢?還是惦著我們呢?妻是一年來老放不下這兩個,常常獨自暗中流淚;但我有什么法子呢!想到“只為家貧成聚散”一句無名的詩,不禁有些凄然。轉兒與我較生疏些。但去年離開白馬湖時,她也曾用了生硬的揚州話(那時她還沒有到過揚州呢),和那特別尖的小嗓子向著我:“我要到北京去?!彼龝缘檬裁幢本桓蠛⒆觽冋f罷了;但當時聽著,現在想著的我,卻真是抱歉呢。這兄妹倆離開我,原是常事,離開母親,雖也有過一回,這回可是太長了;小小的心兒,知道是怎樣忍耐那寂寞來著!

我的朋友大概都是愛孩子的。少谷有一回寫信責備我,說兒女的吵鬧,也是很有趣的,何至可厭到如我所說;他說他真不解。子愷為他家華瞻寫的文章,真是“藹然仁者之言”。圣陶也常常為孩子操心:小學畢業(yè)了,到什么中學好呢?——這樣的話,他和我說過兩三回了。我對他們只有慚愧!可是近來我也漸漸覺著自己的責任。我想,第一該將孩子們團聚起來,其次便該給他們些力量。我親眼見過一個愛兒女的人,因為不曾好好地教育他們,便將他們荒廢了。他并不是溺愛,只是沒有耐心去料理他們,他們便不能成材了。我想我若照現在這樣下去,孩子們也便危險了。我得計劃著,讓他們漸漸知道怎樣去做人才行。但是要不要他們像我自己呢?這一層,我在白馬湖教初中學生時,也曾從師生的立場上問過丏尊,他毫不躊躇地說:“自然啰?!苯鼇砼c平伯談起教子,他卻答得妙:“總不希望比自己壞啰?!笔堑?,只要不“比自己壞”就行,“像”不“像”倒是不在乎的。職業(yè),人生觀等,還是由他們自己去定的好;自己頂可貴,只要指導,幫助他們去發(fā)展自己,便是極賢明的辦法。

予同說,“我們得讓子女在大學畢了業(yè),才算盡了責任”。SK說,“不然,要看我們的經濟,他們的材質與志愿。若是中學畢了業(yè),不能或不愿升學,便去做別的事,譬如做工人吧,那也并非不行的”。自然,人的好壞與成敗,也不盡靠學校教育;說是非大學畢業(yè)不可,也許只是我們的偏見。在這件事上,我現在毫不能有一定的主意;特別是這個變動不居的時代,知道將來怎樣?好在孩子們還小,將來的事且等將來吧。目前所能做的,只是培養(yǎng)他們基本的力量——胸襟與眼光;孩子們還是孩子們,自然說不上高的遠的,慢慢從近處小處下手便了。這自然也只能先按照我自己的樣子:“神而明之,存乎其人”,光輝也罷,倒霉也罷,平凡也罷,讓他們各盡各的力去。我只希望如我所想的,從此好好地做一回父親,便自稱心滿意?!氲侥恰翱袢恕薄熬染群⒆印钡暮袈?,我怎敢不悚然自勉呢?

冬天

//朱自清

說起冬天,忽然想到豆腐。是一“小洋鍋”(鋁鍋)白煮豆腐,熱騰騰的。水滾著,像好些魚眼睛,一小塊一小塊豆腐養(yǎng)在里面,嫩而滑,仿佛反穿的白狐大衣。鍋在“洋爐子”(煤油不打氣爐)上,和爐子都熏得烏黑烏黑,越顯出豆腐的白。這是晚上,屋子老了,雖點著“洋燈”,也還是陰暗。圍著桌子坐的是父親跟我們哥兒三個?!把鬆t子”太高了,父親得常常站起來,微微地仰著臉,覷著眼睛,從氤氳的熱氣里伸進筷子,夾起豆腐,一一地放在我們的醬油碟里。我們有時也自己動手,但爐子實在太高了,總還是坐享其成的多。這并不是吃飯,只是玩兒。父親說晚上冷,吃了大家暖和些。我們都喜歡這種白水豆腐;一上桌就眼巴巴望著那鍋,等著那熱氣,等著熱氣里從父親筷子上掉下來的豆腐。

又是冬天,記得是陰歷十一月十六晚上,跟S君P君在西湖里坐小劃子。S君剛到杭州教書,事先來信說:“我們要游西湖,不管它是冬天?!蹦峭碓律婧茫F在想起來還像照在身上。本來前一晚是“月當頭”;也許十一月的月亮真有些特別吧。那時九點多了,湖上似乎只有我們一只劃子。有點風,月光照著軟軟的水波;當間那一溜兒反光,像新砑的銀子。湖上的山只剩了淡淡的影子。山下偶爾有一兩星燈火。S君口占兩句詩道:“數星燈火認漁村,淡墨輕描遠黛痕?!蔽覀兌疾淮笳f話,只有均勻的槳聲。我漸漸地快睡著了。P君“喂”了一下,才抬起眼皮,看見他在微笑。船夫問要不要上凈寺去;是阿彌陀佛生日,那邊蠻熱鬧的。到了寺里,殿上燈燭輝煌,滿是佛婆念佛的聲音,好像醒了一場夢。這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S君還常常通著信,P君聽說轉變了好幾次,前年是在一個特稅局里收特稅了,以后便沒有消息。

在臺州過了一個冬天,一家四口子。臺州是個山城,可以說在一個大谷里。只有一條二里長的大街。別的路上白天簡直不大見人;晚上一片漆黑。偶爾人家窗戶里透出一點燈光,還有走路的拿著的火把;但那是少極了。我們住在山腳下。有的是山上松林里的風聲,跟天上一只兩只的鳥影。夏末到那里,春初便走,卻好像老在過著冬天似的;可是即便真冬天也并不冷。我們住在樓上,書房臨著大路;路上有人說話,可以清清楚楚地聽見。但因為走路的人太少了,間或有點說話的聲音,聽起來還只當遠風送來的,想不到就在窗外。我們是外路人,除上學校去之外,常只在家里坐著。妻也慣了那寂寞,只和我們爺兒們守著。外邊雖老是冬天,家里卻老是春天。有一回我上街去,回來的時候,樓下廚房的大方窗開著,并排地挨著她們母子三個;三張臉都帶著天真微笑地向著我。似乎臺州空空的,只有我們四人;天地空空的,也只有我們四人。那時是民國十年,妻剛從家里出來,滿自在?,F在她死了快四年了,我卻還老記著她那微笑的影子。

無論怎么冷,大風大雪,想到這些,我心上總是溫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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