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春

四季隨筆 作者:(英)喬治·吉辛 著; 劉榮躍 譯


第一章 春

一周以來我都沒碰過筆了。整整七天我啥也沒寫,甚至連個字母都沒寫。除了患一、兩場病時,在我的生活中這樣的事從未有過。我的生活——就是說不得不靠令人焦慮的辛勞維持的生活,這生活不是為生活而生活——所有生活都應(yīng)該如此——總是讓人擔(dān)驚受怕。掙錢竟然成了達到目的的手段。三十多年來——我十六歲就開始自立了——我不得不把掙錢視為其目的本身。

我能想象,那只舊筆架心里在責(zé)備我了。難道它沒有為我服好務(wù)嗎?為啥我在快樂的時候把它丟棄在那兒,讓它撲滿灰塵?就是這只筆架日復(fù)一日靠在我的食指上,有——多少年了?至少二十年,我記得是在托特納姆宮廷路的一家店里買的。并且我那天還買了鎮(zhèn)紙,整整用掉一先令——這樣的奢侈真使我擔(dān)憂。嶄新的筆架多么富有光澤,而現(xiàn)在它已整個露出平淡的褐色木頭。在我的食指上它留下了老繭。

我的老朋友,然而又是我的老敵人!有多少次我拿起它,一邊不得不如此加以詛咒;我的頭腦和內(nèi)心都沉重,手在顫抖,患有眼疾的眼睛也昏花起來!我多么害怕不得不用墨水將白紙玷污!尤其是在這樣的日子:春天藍色的眼睛在云霞之間笑我,陽光照耀到我桌上,久久地讓我差點發(fā)瘋;因為鮮花盛開的大地多么芬芳,山坡上的落葉松多么翠綠,高地上的云雀唱得多么悅耳。曾有一時——好像比孩童期還早吧——我熱切地拿起筆,如果說我的手在發(fā)抖,那是因為我懷著希望。然而這一希望欺騙了我,我寫的東西沒有一頁值得留存。我現(xiàn)在可以毫無痛苦地這樣說了。那是年青時犯下的錯誤,只不過環(huán)境的力量使得這個錯誤延續(xù)。世界對我毫不公正,感謝上天我已變得明智起來,不會為此抱怨!為什么會有人寫作呢,即使他寫出不朽的東西,因被世界忽視而懷著憤怒。誰讓他發(fā)表了?誰答應(yīng)聽他說了?誰又對他食信了?假如我的鞋匠給我做出一雙極好的靴子,而我卻因為心情不好,缺乏理性,猛地把它們?nèi)拥剿稚?,那么他是有正?dāng)理由抱怨的??墒悄愕脑姼瑁愕男≌f,誰和你討價要買它們呢?假如那是誠實的臨時工作,但卻缺少買主,那你至多可以說自己是個不幸的工匠。假如你的工作十分崇高,你要為人們沒付很多錢而煩惱發(fā)怒,那也是并不得體的。對于一個人心智方面的工作,只有一種檢驗,那就是尚未出生的后代人的評判。倘若你寫出了一部偉大作品,未來的世人就會知道。但是你對身后的榮耀別在意。你得不到躺在舒適的扶手椅里享受盛名的機會。啊,那完全是另一回事。勇敢地表明你的意愿吧。承認(rèn)你自己是個商人,向眾神和人們申明你提供的商品比許多高價出售的東西更好。你也許是對的,而“時尚”沒有轉(zhuǎn)向你的貨攤,的確對你苛刻。

屋子出奇地寧靜!我一直坐著,悠然無比;我觀察天空,看見金色的陽光照在地毯上——它形態(tài)各異,時刻變化著——我任目光游移于一個個形影和一排排可愛的書籍之中。屋內(nèi)毫無動靜。我能聽見花園里鳥兒的歌唱,能聽見它們的翅膀發(fā)出沙沙聲。如樂意,我可以這樣坐一整天,直至夜晚萬籟俱寂之時。

我的房子極盡完美。我請到一位十分滿意的女管家,實在三生有幸——她聲音溫和,腳步輕盈,到了言行顯得謹(jǐn)慎的年齡;她身體強健,辦事靈巧,凡我需要做的事足能完成,并且不怕幽居獨處。她起床甚早。早餐時除對食物調(diào)一下料外已幾乎無事可做。連陶器的丁當(dāng)聲我也很難聽見,至于關(guān)閉門窗的聲音則從未傳入我耳里。啊,多么神圣的寧靜!

根本不可能有人拜訪,至于我去拜訪他人,卻是一件未曾夢到的事。我應(yīng)給一位朋友寫封信,或許在就寢前,或許留到明日上午。在無心思的時候,絕不能寫一封充滿友愛的信來。我尚未看報紙。一般而言,散步累了回來時我才看它。看見那噪雜世界的所作所為,人們找到的自我折磨的新方式,徒勞無益的新辦法,以及新的危險和沖突,我真是覺得有趣。早晨我頭腦十分清新,的確不愿想到如此可悲愚蠢的事情。

我的住房完美之至。其大小恰到好處,可把它布置得像家里一樣整齊美觀;我室內(nèi)僅需這么一小塊余地,少了它便談不上舒適。它結(jié)構(gòu)牢固,木料與灰泥做工細致,說明當(dāng)時的人比現(xiàn)在更從容誠實。我登梯時并無吱嘎的聲音;沒有任何不和善的風(fēng)向我襲來;我可以輕輕松松地開關(guān)窗戶。至于墻紙的色彩和設(shè)計這樣的區(qū)區(qū)小事,我承認(rèn)自己漠不關(guān)心。墻只要不唐突難看,我即已經(jīng)滿足。家庭首要的一點是舒適,至于具體的美,若你有財力、耐性和眼光,可以另外增添。

對于我,這小小的書房是美妙的,主要因為它是一個家。我大半生無家可歸。我居住過不少地方,有的令我厭惡,有的令我欣喜,但直至今日我才有了家所給予的安全感。以前,我隨時會被惡運和使人煩惱的貧困趕走。那時我一直心想:也許某一天我會有個家。而隨著時光流逝,“也許”這個詞的份量越來越重,當(dāng)命運在暗中嘲笑我,我?guī)缀踅^望。如今我終于有了家。我把一本新書放上書架,說:好好立著吧,等我抽空看你。此時我高興得一陣激動。這房子我租用了二十年,在此期限內(nèi)它是我的。我當(dāng)然活不了那么久;即使能夠,我也有錢支付吃住的費用。

那些不幸的人卻根本見不到這樣的陽光,想到他們我為之同情。我想在《連禱文》中新添一個祈求:“求上帝保佑都市的居民,尤其是所有居住于寄宿舍、公寓或任何將‘家’替代的可憐地方的人,他們可能因貧困或愚蠢而弄到這般境地?!?/p>

我考慮到斯多葛派的美德是枉費心機。我明白,為自己在這小小地球上的住處煩惱可謂愚蠢。

凡蒼天之目中所見,

智者皆視為幸福港灣。

但我對于遙不可及的才智,總是心懷崇敬。在哲學(xué)家鏗鏘有聲的名言佳句里,在詩人和諧悅耳的詩歌韻律中,我發(fā)現(xiàn)一切是那么可愛。而那樣的才智,我終生難獲。假借一個無法具備的美德,于我何益?在我看來,我居住的地方及其式樣至關(guān)重要;對此承認(rèn)吧,切勿再另有所望。我并非四海為家的人。想到在國外死去我覺得恐懼。在英國,這便是我選擇的住所,是我的家。

我并非植物學(xué)家,但長期來以收集花草為樂。我喜歡遇上一棵不認(rèn)識的植物,去書中鑒定出它,下次它在路旁煥發(fā)光彩時我便能叫出其名。假如這棵植物是罕有的,那么發(fā)現(xiàn)它讓我不無喜悅。自然是偉大的“藝術(shù)家”,將其普通花兒置于一般的景色里。即便我們認(rèn)為最低級的野草,人類的語言也無法表達其神奇與可愛——不過它卻生長于每個行人的眼皮之下。珍稀的花則長于一旁,置于隱秘之處和“藝術(shù)家”更為微妙的心境;找到它,便享受到進入更神圣境地的感覺。即便我于高興之中,亦對之心懷敬畏。

今天我走得很遠,最后發(fā)現(xiàn)了長白花的小車葉草。它生長于幼小的桉樹叢中。我久久地看著花兒,為其周圍優(yōu)雅纖細的樹感到欣喜——它們呈橄欖色,光彩平靜。旁邊是一叢無毛榆,其樹皮斑斑點點,似乎涂滿了不知何種語言的文字,使小桉樹更加嫵媚。

我如此漫步,無論多久也沒關(guān)系。我毋須趕回去完成什么任務(wù),無論我呆得多晚,也不會使人煩惱不安。春光照耀著這些小路和草地。路旁出現(xiàn)每條蜿蜒的小徑,我仿佛覺得必須去走走。春天使我恢復(fù)了某些久被遺忘的青春活力。我悠然漫步,毫無倦意。我像小孩一樣獨自歌唱,這歌我幼時就已學(xué)會。

由此我想到一件事。在一小村附近樹林邊的一個孤寂地點,我曾遇到一個約莫十歲的男孩,他靠著一棵樹干,頭埋在胳膊里,哭得傷心。我問他為啥哭,費了一點心思后——他比一個純粹的鄉(xiāng)巴佬好些——我得知大人讓他帶六便士去還錢,而他卻弄丟了。小孩十分可憐,若表現(xiàn)在一個莊重嚴(yán)肅的大人身上,真可謂絕望痛苦萬分。他一定哭了很久,臉上的肌肉全在顫動,似乎備受折磨,連手腳也在發(fā)抖。他的眼睛、聲音均流露出極度悲哀——唯有最邪惡的罪人,才應(yīng)遭受如此苦痛。而這只是因為他丟了六便士?。?/p>

我真該和他一起流淚——為這場面所暗示的一切,流下同情和憤怒的淚水。春天的明媚難以形容,在這么一日,天地把祝福賜給了一個男人,卻讓一個小孩因丟失六便士傷心地哭泣,而天性本應(yīng)使他快樂的——這快樂也許為孩子所獨有。他明白損失相當(dāng)嚴(yán)重;與其說他害怕面對父母,不如說他因想到帶給他們的傷害而無比痛苦。六便士掉在路旁,致使全家人悲哀!對可能發(fā)生這種事情的“文明”世界,該用什么言詞來形容呢?

我把手伸進衣袋,創(chuàng)造了六便士的奇跡。

半小時后我才恢復(fù)平靜。畢竟,對人的愚蠢行為發(fā)怒,希望他別那么傻,是毫無用處的。對于我,重要的是六便士的奇跡。唉,我已知道有一天會完全給不起這點錢,或者必須少吃一頓飯。為此,讓我再次高興和欣慰吧。

我一生中有一段時間,若突然處于目前享有的境地,便會遭到良心譴責(zé)。什么!收入足可供養(yǎng)有三四個人的工人階級家庭——有一座完全供我自己使用的房子——隨處可見到美麗的東西——而得到這一切,絕對什么也不用操心!為了自衛(wèi),我那時會處于艱難的境地。我時刻滿懷同情地想到,蕓蕓眾生為了活命,必須經(jīng)過怎樣的掙扎。“維持生命的價值多么低廉。”這只有我才最清楚。我曾流浪于街上,忍饑挨餓;我曾棲身于最貧窮的處所;對“特權(quán)階級”的憤怒與嫉妒之情,我明白是何滋味。是的,除了那一切時間,我自己也屬于“特權(quán)”里一員,如今我在其中可有一個公認(rèn)的地位,而且毫無自責(zé)之感。

這并不意味我對廣大民眾的同情減弱。我去某些地方,看某些場面,能最有效地毀掉生活帶給我的一切平靜。假如我置身一旁,故意無視那邊,那是由于我相信世界趨于好轉(zhuǎn),而非更糟——因為又多了一個人過著與文明人身份相稱的生活。凡有心維護正義的人,讓他去呼吁指責(zé)吧;讓有能力的人向前拼搏吧。而對于我,那將背離造物主的旨意。我知道——若我還有點見識——我生來就是要過寧靜與思考的生活。我知道唯有如此,我所具備的優(yōu)點才有用武之地。我活了半個多世紀(jì),明白使世界黑暗的多數(shù)錯誤和蠢行,存在于那些心煩不安的人身上;明白使人類免于毀滅的多數(shù)善舉,在于富有思考的寧靜生活。世界日益噪雜。而我,絕不會參加到這種越來越嚴(yán)重的喧囂中去,即使僅就我保持沉默這一點而言,我也為大家的福利作了貢獻。

如果只發(fā)放養(yǎng)老金,讓五分之一的人過上我輩生活,那么國家的收入將發(fā)揮多大作用!

“先生,”約翰遜說,“一切稱貧窮絕非是邪惡的爭論,顯然都讓人看到它是一個巨大的邪惡。極力讓你相信靠一大筆財產(chǎn)可以活得非常幸福的人,你根本見不到?!?/p>

這個很懂賞識的忠厚老人明白自己在說什么。貧窮當(dāng)然是一件相對而言的事,這個詞尤其涉及到作為一個有智力的人的狀況。如果我相信報紙,那么在英國就有一些帶頭銜的男女,他們要是每周有二十五先令確定的收入,就無權(quán)自稱貧窮,因為他們只需要小馬倌或洗碗女工那樣的智力即可。給我同樣的收入我也能生活,但我的確是貧窮的。

你對我說,錢不能買到最寶貴的東西。你說的這句老生常談證明,你根本不了解缺少錢是個啥樣子。我想到,自己生活中由于每年缺少無力再多掙到幾英鎊,就得遭遇那一切悲哀和無聊,這時我真被錢的意義嚇呆了。就因為貧窮,我失去了多么美好的快樂,而那些簡單的快樂方式是每顆心靈都有權(quán)得到的?。∫荒暧忠荒?,我與所喜歡的人相聚都難以實現(xiàn)。憂愁,誤解,還有無情的疏遠,都因為我無力做自己希望做的事,而假如有一點錢我是可以辦到的。由于手頭拮據(jù),無數(shù)家常的樂趣和讓人滿足的東西都被縮減或禁止。僅僅因為境況受到限制,我就失去了一些朋友。我本來可以與有些人結(jié)交朋友,但他們?nèi)匀缓臀沂锹啡?。那令人痛苦的孤獨——有時你的心靈渴望友情,卻不得不忍受孤獨——常常詛咒我的生活,而這只是因為我貧窮啊。要在精神上獲益,必然需要付出王國的錢幣,這樣說,我想并非夸大其詞。

“貧窮,”約翰遜又說,“是一個巨大的邪惡,它孕育著太多的誘惑,太多的痛苦,我因此真誠地勸你避免貧窮?!?/p>

就我而言,對于極力避免貧窮的事我不需要任何告誡。倫敦許多的閣樓都清楚,我是怎樣在與那個討厭的室友討價還價。她并沒有我和一起住到底,這讓我驚奇。這是造物主的一種不合理,在一個個斷斷續(xù)續(xù)醒來的夜里時而使我茫然不安。

我能希望再看到幾個春天?性情樂觀的人會說十年或十二年;就讓我冒昧謙恭地希望五、六年吧。這夠多的了。五、六個春天,從白屈菜最初長出來到玫瑰發(fā)芽,都受到可喜的歡迎和親切的關(guān)注,誰會冒昧說這是一種吝嗇的恩賜呢?五、六次大地重新穿上盛裝所表現(xiàn)出的奇跡,和我們從來無法用語言形容的壯麗與嫵媚,展現(xiàn)在我久久注視的眼前。想到這一點,我就擔(dān)心自己要求得太多。

“人是愛抱怨的動物,老想著自己的苦惱。”我不知這句話源自何處。我是在沙朗的著作里見到的,其中引用它時并沒標(biāo)明出處;它常常出現(xiàn)在我腦海里——此話說得不錯,是一個令人憂愁的真理。至少,在許多漫長的歲月里它對于我是真實的。我想,諾不是有自我憐憫這樣的奢侈,生活常常難以忍受;在無數(shù)情況下,它一定可以使人免于自殺。有些人談?wù)勛约旱耐纯嗫梢灶H感寬慰;不過這樣的閑談,對于在沉思默想中所懷有的痛苦卻不能給予極大的慰藉。幸而,在我的回憶中從未有過那樣的怪癖;的確,甚至就短時的痛苦而論,它也從來不是一種根深蒂固的習(xí)慣,以致成為主要的邪惡。我屈服于自己的弱點時,我是了解它的。在它給我?guī)戆参康臅r候,我鄙視自己。我可以發(fā)出輕蔑的笑聲,甚至“在逆流到來之時,泰然處之?!?img alt="" src="https://img.dushu.com/2022/01/11/11040883313105.png" />瞧,多虧有了支配我們的未知力量,我的過去已將其死去的東西埋葬。不僅如此,我還能夠冷靜地懷著喜悅,認(rèn)可我所經(jīng)歷的一切貧窮。就這么回事,就這么回事。造物主確實把我塑造成這樣,其用意何在我無從知曉。不過,按照永恒事物的發(fā)展結(jié)果,這才是我的所在。

假如正像我總擔(dān)憂的那樣,在生命的末年我處在無助的貧困之中,我還能如此達觀冷靜嗎?難道我不會落入抱怨自憐的深淵,趴在那兒,兩眼固執(zhí)地避開頭上的陽光?

在這快樂的德文郡春天早早地到來,使我歡喜。想到英國有些地方我就不安掃興;那兒,報春花在讓人威脅而非撫慰的天空下哆嗦。真誠的冬天盡管白雪覆蓋,讓植物的芒上掛著霜,但我是能夠熱忱地歡迎它的。然而日歷的允諾久久不能實現(xiàn),三月和四月在憂郁地哭泣,刺骨的風(fēng)摧殘著五月的榮耀——這些,多么經(jīng)常地把我的勇氣和希望剝奪。但在這兒,我?guī)缀醪粫嘈抛詈笠黄~子已經(jīng)落下,在常綠植物上面簡直看不到發(fā)光的白霜;而西邊吹來的微風(fēng),讓我因期待蓓蕾和鮮花而激動不已。即使在這涌動著灰暗的天空下我也如此,它表明二月仍然沒有違背常規(guī)——

和風(fēng)將年長的歐洲蕨吹動,

           四處游動的牧人明白

           山楂不久就要盛開。

我始終想到最初在倫敦度過的歲月,那時一個個季節(jié)會在毫無覺察中過去,那時我很少看一眼天空,成天被囚禁在無盡的街道也一點不感到難受。在六、七年的時間里我從未看看草地,甚至從未到長滿樹子的郊區(qū)去走走,現(xiàn)在回想起來真是奇怪。我為寶貴的生活拼搏,在多數(shù)日子里,我對一周后自己是否有吃有住都無法確定。固然,八月炎熱的中午我會偶然想到大海,可是要滿足去那兒的愿望根本不可能,所以這愿望也從沒太讓我煩惱。的確,我有時好像幾乎忘了人們要外出度假。在城里我住的那些可憐地方,季節(jié)并無顯而易見的變化。根本沒有滿載行李的馬車讓我想到快樂的旅行。我身邊的人每天照常去辛苦工作,我也一樣。我記得在無精打采的下午,書籍令人厭煩,昏昏欲睡的大腦擠不出任何思想。此時我會走到某個公園去,恢復(fù)一下精神,但卻感覺不到任何快樂。天哪,那些日子我真是在苦干啊!我遠遠沒想到自己是個讓人同情的對象!后來我想到了,這時我的身體因過度勞累、空氣不好、食物糟糕以及許多不幸的事情,已開始變壞。之后,我產(chǎn)生了去鄉(xiāng)下和海灘的瘋狂的渴望,還想到了其他更遙遠的事情。但是,在我干得最辛苦、并經(jīng)歷著如今看來是可怕的窮困歲月里,我確實根本不能說受苦了。我那時并沒受苦,因為自己毫無身體柔弱的意識。我的健康抵抗著一切,我的精力對環(huán)境的所有惡意不屑一顧。只要有鼓勵,無論這鼓勵多么小,我都會懷著無限希望。好好睡一覺(常常在我如今害怕想到的地方),每天早晨我就會精神飽滿地奔赴戰(zhàn)場,而我的早餐有時也不過是一片面包和一杯水。正像人們一般的幸福那樣,我現(xiàn)在也不能肯定自己當(dāng)時是不幸福的。

很多人年輕時,在經(jīng)受艱苦的日子里,都有著友情的支持。倫敦沒有巴黎的那種拉丁區(qū),但是文學(xué)上如饑似渴的初學(xué)者,通常都有自己合適的同伴,他們是住在托特納姆宮廷路或尚未得救的切爾西的窮作家;他們過著微不足道、玩世不恭的生活,并有意識地為之驕傲。就我的處境而言,奇怪的是我從不屬于任何群體。我避免隨意與人相識,在那些嚴(yán)酷的歲月里我只與一個朋友交談。尋求幫助,尋求在發(fā)展中得到支持,決非是我的本能。不管我取得什么進步,都憑借自己的力量。正如我漠視別人的支持一樣,我也不把他人的忠告放在眼里。我只接受來自我大腦和心靈的忠告。由于窮困所迫,我不只一次向陌生人乞求獲得生計的辦法,這在我所有的經(jīng)歷中最為令人痛苦??墒俏蚁?,假如我欠下某個朋友或同伴的債,我會發(fā)現(xiàn)情況更糟。事實上,我從沒學(xué)會把自己看作是一名“社會成員”。在我看來,始終只有兩個實體——我自己和世界,而這兩者的關(guān)系通常都是敵對的。就組成社會秩序中的一部分而言,我不仍然是個孤獨的人嗎。

我曾經(jīng)對此于輕蔑中不無自豪,但現(xiàn)在看來,假如它不是一個災(zāi)難,又假如讓我再生活一遍,我也是不會選擇那樣的。

六年多時間里我都走在人行道上,從沒踏上過大地——公園也不過是用草地偽裝起來的人行道而已。然后最糟糕的事過去了。我說最糟糕的事嗎?不,不,遠更糟糕的還在后面。一個人年輕力壯時,與饑餓抗?fàn)幱衅淞钊擞淇斓囊幻?。但不管怎樣我開始謀生了。有時我半年都能確保不愁吃的穿的。如果健康允許,我會希望從并非不足的工資中留出一些,供多年開支。它們是我在那個時候和那個地方樂意時,獨立工作掙得的工資。我不無恐懼地想到在辦公室耗盡的生命,在那兒你得服從一個老板。文學(xué)這一職業(yè)所具有的榮耀,就在于它的自由,它的尊嚴(yán)!

當(dāng)然,事實上我不只服務(wù)于一個老板,而是服務(wù)于一大群老板。獨立,確實?。?img alt="" src="https://img.dushu.com/2022/01/11/11040883313105.png" />假如我寫的東西不中編輯、出版商和公眾的意,我從哪里得到每天吃的?我的成功越大,我的老板就越多。我是眾多人的奴隸。承蒙上天的恩賜我讓某些人——他們是那群不確定的人的代表——感到滿意(就是說,讓我自己成了他們獲益的一個來源)。他們暫時對我是仁慈的??晌矣惺裁蠢碛上嘈牛視允刈∫呀?jīng)得到的陣地呢?難道有哪個辛勞的人的處境,會比我的更不穩(wěn)定?想到這點我就不寒而栗;看見某人毫不在意地行走在深淵的邊上,我就會發(fā)抖。整整二十年來,我靠著這支筆和一點紙,就讓我和家人有吃有穿,使我身體舒適,并且阻擋著世上所有的敵對力量——它們一一朝著一個除了自己的右手便毫無辦法的人發(fā)起進攻——想到這些我便驚訝不已。

不過,我剛才想到最初離開倫敦的那一年。我產(chǎn)生出一種不可抵抗的沖動,突然決定去德文郡,那是英國的一個我從未見過的地方。三月底時我逃離了討厭的寄宿處,還沒來得及反省自己此行的細節(jié),我就發(fā)現(xiàn)我已沐浴在陽光下面,坐在離此時的住地不遠處。在我眼前,是寬闊的埃克斯綠色的山谷,和霍爾頓松樹覆蓋的山脊。這便是我生命中品嘗到無盡樂趣的時刻之一。我的心境十分奇異。盡管青少年時我就對鄉(xiāng)村很熟,曾見過不少英國的美景,但我好像發(fā)現(xiàn)自己第一次來到大自然面前。在倫敦的那些年頭,我整個早年的生活變得模糊不清。我像個在城里出生長大的人,幾乎只知道一條條狹長的街景。陽光和空氣,在我看來有幾分神奇——確實,它們對我的影響之大,這影響只比后來意大利的空氣遜色一點。那真是春天燦爛宜人的好天氣呀。幾朵白云飄浮在藍天之上,大地散發(fā)出醉人的芳香。這時我才第一次知道自己是個太陽崇拜者。我怎么生活了那樣久,卻沒問過天上是否有太陽呢?在那片煥發(fā)光彩的天空下,我本該一下跪拜在地上。我一邊走著,一邊避開每一片陰影;即便只是一棵白樺樹干的影子,我也覺得仿佛它奪走了自己一天的喜悅。我光著頭走去,這樣金色的陽光就可將慷慨的恩賜散發(fā)到我身上。那天我一定走了大約三十英里,可我并不覺得勞累。假如我再有一回當(dāng)時支撐我的那種力量就好啦!

我已進入了一種新的生活。在我的過去和現(xiàn)在之間,存在著非常顯著的區(qū)別。僅僅一天之內(nèi)我就驚人地成熟起來。這無疑意味著,我忽然有意識地欣賞起種種活力與敏感——它們一直在發(fā)展壯大但卻為我不知。只舉一個例子:直到那時,我對于植物和鮮花很少關(guān)心,可現(xiàn)在我發(fā)現(xiàn)自己對路邊的所有朵花和植物,均深感興趣。我邊走邊采集到大量植物,保證次日買一本書,將它們?nèi)艰b別出來。這并非一時的情緒;從此以后,我就對田野里的花沒失去過興趣,始終渴望對它們?nèi)剂私狻T谖宜f的那個時候,我的無知此時看來多么可恥,而我不過也像普通人一樣——無論生活在城里的還是鄉(xiāng)下的。春天時節(jié),隨意從樹籬下面采集一打植物,多少人能夠說出一半常見的名字呢?對于我,花兒象征著一種極大的釋放,一種奇妙的蘇醒。我的眼睛突然打開了,那以前我一直在黑暗里行走,而我卻不知道。

那年春天漫步的情景,我記得一清二楚。??巳馗嗟鼐哂械?,是鄉(xiāng)村的而非城鎮(zhèn)的氣息,我在它的一條外街上寄宿,每天早上都要出去作些發(fā)現(xiàn)。天氣再溫和不過了。我感受到氣候的影響,這影響我以前根本就不知道??諝庥幸环N令人安慰的東西,它使我獲得的平靜并不比歡喜少。我沿著??怂跪暄训男剑瑫r而走向內(nèi)地時而走向海邊。有一天我漫步在富饒溫和的山谷里,走過鮮花盛開的果園,經(jīng)過一座座農(nóng)舍——它們一座比一座漂亮——然后又經(jīng)過一座座村莊,它們掩映在隱秘的常綠植物當(dāng)中。接下來,我爬到松樹覆蓋的高處,凝視著因留有前一年的石南而呈現(xiàn)出褐色的沼地,覺得臉上拂過一股從泛起白沫的英吉利海峽吹來的風(fēng)。周圍這片美麗的世界讓我欣喜若狂,我甚至忘記了自己。我享受著,既沒回顧過去又沒展望未來。我是個根深蒂固的自我主義者,沒想到對自己的感情細查一番,或者自尋煩惱,把自己的幸福與別人更加幸福的命運相比較。那是一個有益健康的時刻,它讓我獲得一種富有生氣的新生活,并且教會我——在我可教的范圍內(nèi)——如何用好它。

在身心方面,我都一定比自己的年齡看起來大得多。一個人五十三歲時,不應(yīng)該經(jīng)常去想自己逝去的青春年華。在這些春天的日子里我本應(yīng)該享受它們本身,可我卻產(chǎn)生一個個回憶,想到失去的春天。

什么時候我會回到倫敦,重游自己在最窮困時住過的所有地方。我已經(jīng)大約二十五年沒見到它們了。不久前,假如誰問我覺得這些回憶如何,我會說某些街道的名字,朦朧的倫敦在我心中留下的某些印象,只要一呈現(xiàn)在我面前就使我難受。我確實因為回憶起艱難貧困的情況感到過痛苦,不過說實在的,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如今,雖然我有過那一切不幸,但與本來會出現(xiàn)的情況相比,我在回顧時倒發(fā)現(xiàn)那部分生活是有趣的,令人愉快的——后來的許多時候還比不上呢,而那時我過著體面的生活,吃的東西綽綽有余。來日我會回到倫敦,在過去那些既親切又讓人恐懼的地方度過一、兩天。我知道,有些地方已不復(fù)存在。我仿佛看見托特納姆宮廷路末端那條彎彎的路,我沿著它從牛津街走到萊斯特廣場;在那片迷宮里的某個地方(我想那里總是霧蒙蒙的,點著煤氣燈),有一家店鋪,櫥窗里放著餡餅和布丁,它們放在金屬蒸具上一直加著熱。多少次我曾站在那兒,饑餓不堪,卻連一便士的食物都買不起!那家店鋪和那條街早已不在了,有誰像我這么滿懷深情地記得它們嗎?不過我想,我經(jīng)常去的地方大多依然存在:再次走在那些人行道上,看看滿是污垢的門口和半明半暗的窗戶,我會產(chǎn)生出異樣的感覺來。

我仿佛看見隱藏在托特納姆宮廷路西邊的那條小巷,在那兒,我先是住在頂樓一間偏僻的屋子里,然后不得不換到正面的地下室。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一周六便士是有差別的,在那些日子里,六便士可是一件需要考慮的重大事情——唉,它意味著可以吃上幾頓飯(有一次我在街上“發(fā)現(xiàn)”了六便士,高興不已,此時還記憶猶新)。正面的地下室是石地板,家具有一張桌、一把椅、一只臉盆架和一張床。窗戶當(dāng)然自從安裝好后從沒清潔過,它從上邊小巷的一塊扁平的門窗柵欄得到光線。我就在那兒生活,在那兒“工作”。是的,我即在那張骯臟的松木桌上進行“文學(xué)創(chuàng)作”,順便說一下,我在桌上放了幾本當(dāng)時有的荷馬和莎士比亞的著作。晚上我躺在床上,常常聽見一隊警察行走的聲音,他們沿著小巷前去換崗。他們的腳步聲有時回響在我窗戶上方的柵欄上面。

我記得在大英博物館,曾遇到過一件生活中讓人又悲又喜的事。有一次我去洗手間洗手,注意到在一排面盆上方剛貼出了一則通知。它不知何故這樣寫到:“請讀者切記,這些面盆僅供偶爾清洗時使用?!卑?,這樣的文字真是有意義??!難道我自己不是不只一次樂于大大方方地使用肥皂和水——比當(dāng)權(quán)者們想到的還要大方嗎?就此而言,在那座大圓頂下面工作的一些可憐人比我還更需要呢。那則通知讓我笑得很厲害,不過它真是意味深長。

有些住處我已徹底忘記。由于這樣那樣的原因我總是搬遷——我所有的財產(chǎn)都放在一口小箱里時,這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情。有時房子里的人無法忍受。在那些日子里我并非挑剔苛求,我與住在同一屋檐下的人極少交往,但我卻時時被迫離開,因為人們的那種親近讓我受不了。在別的情況下,我不得不逃離一個個引起傳染病的環(huán)境。在其中一些地方我竟沒患上致命的疾?。ㄎ乙恢背缘煤茉愀猓部偸莿诶圻^度),這真是一個巨大的秘密。我遇到過的最壞的疾病,是并不太嚴(yán)重的白喉——我想原因并不難追蹤到,那就是“樓梯下面”的垃圾箱。我向女房東說到這事的時候,她起初感到驚訝,然后是憤怒,最后很快就把我趕走了,還對我大加侮辱。

但是除了貧窮外,總體而言我并沒多少抱怨的。在倫敦,每周靠四先令六便士你不可能期望過得很安逸——在那些日子我還是個受到嚴(yán)加管制的學(xué)徒,從沒付出過比這更多的錢住上一間“有家具并提供服務(wù)的屋子”。我也不難滿足,只需要一小塊有墻壁的地方,讓自己能夠置身其中,不受外界干擾。沒有文明生活的某些舒適東西,我甚至都不再遺憾了。樓梯上鋪地毯我認(rèn)為相當(dāng)奢侈,而在我房間的地板上鋪地毯,是我做夢也沒有過的奢侈。我的睡眠很好,我在一張張床上度過了一個個無夢的夜晚,那些床現(xiàn)在只是看上一眼都會讓我的骨頭發(fā)痛。有一扇鎖著的門,冬天有爐火,另外有一斗煙,這些便是最基本的東西;有了它們,我即使住在最污穢的閣樓里也常常心滿意足。在我的記憶里經(jīng)常出現(xiàn)這樣一間屋子,它在離倫敦大道不遠的伊斯靈頓。我的窗戶面向里真茨運河。一想到它,我就會回憶起也許是自己所經(jīng)歷過的、最厲害的倫敦大霧。至少連續(xù)三天我都不得不讓燈點著。我透過窗戶往外看去,時而看見運河那邊的街上有幾盞模糊不清的燈,但多數(shù)時候那兒只是一片發(fā)黃的黑暗,它們使得窗玻璃把火光和我自己的臉反射出來。我覺得可憐嗎?一點不。那籠罩一切的陰暗,似乎只是讓我的壁爐角更加舒適。我有足夠的煤、油和煙草,我有書讀,有感興趣的工作。所以我只出去在倫敦大道的一家咖啡店買到吃的,然后急忙回到爐子邊。啊,我的雄心,我的希望!假如我知道有誰可憐我,我會感到多么驚訝和憤怒!

造物主時時會報復(fù)我一下。冬天我的喉嚨疼痛無比,有時會久久地伴隨著劇烈的頭痛。我當(dāng)然從來不會去看病,而只是把自己鎖在屋里,如果確實覺得很難受就去睡覺——我躺在那兒,沒有吃的或喝的,直到又能夠照顧自己為止。凡是合同里沒有規(guī)定的,我決不去求女房東什么,只有一、兩次我的確得到過她自愿的幫助。啊,想到青年時期能夠忍受的一切,真是奇妙!回想到三十年前的事,我現(xiàn)在覺得自己成了一個多么柔弱的可憐蟲!

十一

我還會再過一次閣樓和地下室的生活嗎?不會的,即便我今后有五十年時間確保能獲得現(xiàn)在所享有的滿足!一個人有著無限可悲的屈從的力量,他會從更好的方面看待事物,而把一切最糟糕的忘記,讓自己成為一個堅定的樂觀者。啊,可是精力、熱情和青春都被浪費掉了!在另一種情緒里,我會為目睹珍貴的生命力被用到可鄙的奮斗上面而流淚。多么可憐?。〔⑶摇偃缥覀兊牧夹囊馕吨裁础钦媸谴箦e特錯了!

毋須尋找烏托邦,想想一個人在青春時期會怎樣。從十七歲到二十七歲時,人有可能獲得天然的快樂和可喜的成果,但我猜想一千人當(dāng)中沒一人能發(fā)揮出一半的可能來。幾乎所有人在回顧他們初期的生活時,都必然看到它因為貧困的處境、偶然發(fā)生的事和任性的行為,而被扭曲,變得黯然失色。倘若一個年輕人努力避免更加嚴(yán)重的錯誤,倘若他始終專注于所謂最有利的機會,倘若他并不公然顯得自私自利,而是慎重地克制住每一個自身的利益(這里的“利益”只理解為物質(zhì)上的好處),那么他就用好了自己的青春,從而成為一名模范和令人驕傲的對象。我懷疑,在我們的文明中,年輕人在面對生活時,是否還有其他容易追求的理想。這是唯一完全可靠的道路。然而把這與可能的情況相比較,看看是否人們尊重了人性,人的理智是否服務(wù)于人的幸福。少數(shù)人能夠回想到少年時天然的樂趣,隨后有大約十年把旺盛的精力很好地發(fā)揮出來,也許還伴隨著一種十分快樂的記憶,從而使得他們一生都變得和諧了。這樣的人差不多像詩人一樣少有。大多數(shù)人根本不去想自己的青年時期,或者偶然回顧一下時,也意識不到所失去的機會,不知道自己在一步步衰退。只有與這些愚鈍的人相比較,我才能為自己富有耐性、勇于搏擊的青年時期自豪。我的面前有一個目標(biāo),它不是普通人的目標(biāo)。即便深受饑餓,我也沒有放棄心中的意圖。但是這樣一個明智而熱情的青年,滿懷美好的想法,卻在貧民區(qū)的寄宿房里忍饑挨餓;比較之下,你會覺得對這種可憐的病態(tài),正確的治療方法就是施予一劑速效毒藥算了。

十二

每當(dāng)我看著自己的書架時,我就會想起蘭姆寫的“襤褸的老將”。并非我所有的書籍都來自二手書攤。它們許多剛到我手里時,都非常整潔,封面是新的,有些甚至裝訂得十分堂皇,令人愜意??墒俏医?jīng)常搬遷,每改變一個地方我那不多的藏書都會受到糟糕的待遇;說實話,我對待它們的安康通常不太關(guān)心(在所有實際的事情上我都笨拙無能),甚至最美觀的書都讓人看到我使用不當(dāng)造成的后果。不只一本書,被一顆打入包裝箱的大釘嚴(yán)重?fù)p壞——它們受到了種種虧待,而這只是一個極端的例子。現(xiàn)在我有了閑暇時間,內(nèi)心也寧靜起來,我因此發(fā)現(xiàn)自己越來越細心了——這是一個例證,說明環(huán)境讓美德變得容易這一千真萬確的真理。不過我承認(rèn),只要一本書沒有散掉,我是不太為它的外觀操心的。

我知道有些人說他們樂意讀圖書館的任何一本書,就像讀到自己書架上的書一樣。這在我看來是無法理解的。首先,我通過“氣味”就知道自己的每一本書,只需把鼻子擱在書頁里它們就會讓我想到各種各樣的事。比如我的吉本,它們是裝幀不錯的八卷本米爾曼版本,我一遍遍地讀了三十多年——只要我一打開它們,那美好的書頁散發(fā)出的氣味,就會讓我想起所有獲得這份獎賞時所產(chǎn)生的狂喜。或者我的莎士比亞,即那部劍橋版的莎士比亞——它有一種氣味把我?guī)Щ氐缴钪懈h的時光。因為這些書是我父親的,我在還不能夠讀懂它們的年齡時,父親經(jīng)常允許我從書架上取下一本,讓我恭恭敬敬地翻閱它們,以此作為對我的款待。這些書散發(fā)出的氣味與那時完全一樣,我把它們某一本拿在手中時便產(chǎn)生一種異樣的親切。由于這個原因,我不常讀莎士比亞的這個版本。我的眼睛現(xiàn)在仍然不錯,所以我讀環(huán)球版的,我買它的時候也夠奢侈了。這便是我為什么對書懷有奇特的感情,這感情源自于所作出的犧牲。

犧牲——它的意義可絕非是那么輕松自在的。我買過許多書,而花的錢本來應(yīng)該用到生活中所謂的必需品上面。有很多次我站在書攤或書商的櫥窗前,心中的渴望和身體的需求彼此沖突,使我備受折磨。就在用餐時間,我的胃叫嚷著要吃東西,但是我看見一本久已垂涎的書時停了下來;我注意到價格如此劃算,“無法”放棄它。然而要買它就意味著得忍受饑餓的痛苦。我那本赫尼的《提布盧斯》即在這樣的時刻抓到手的。它放在古杰街那家舊書店的書攤上,在這兒你時時會從一大堆廢物中發(fā)現(xiàn)一本相當(dāng)好的書。價格是六便士——六便士呀!那個時候我常在牛津街的一家咖啡店吃午餐(當(dāng)然也是我的正餐),這是一家真正的老咖啡店,我想類似的店現(xiàn)在很難見到了。六便士是我身上所有的錢——是的,我在世上所有的錢。它可以買到一盤肉和蔬菜。但是我不敢指望那本《提布盧斯》會留到次日,那時手中應(yīng)有一點錢。我在人行道上踱著步,用手指摸弄衣兜里的銅幣,同時眼睛盯住書攤,兩種渴望在我身上斗爭著。我買下了書,把它帶回住處,一邊吃著涂黃油的面包一邊貪婪地讀起來。

在這本《提布盧斯》里,我發(fā)現(xiàn)最后一頁上面用鉛筆寫著:“1792年10月4日讀畢。”近一百年前,誰是這本書的主人呢?再沒有任何題字。我樂意想象某個窮困的讀書人,就像我一樣既貧窮又熱切,用自己一滴滴的血買下了這本書,甚至也像我一樣興致勃勃地讀起來。這樣的“猜想”有多少與實情相符,我難說。仁慈溫和的提布盧斯!有這樣一位詩人給我們留下的關(guān)于他的形象,我想,比羅馬文學(xué)里任何類似的東西都更令人歡喜。

或者在茂密的林中悄然而行,

      對適于聰明善良者的事情予以深思?

在我擁擠的書架上另有不少書也如此。把它們?nèi)∠聛?,我就會多么栩栩如生地回憶起一次斗爭和勝利的情景。在那些日子里錢除了能獲得書外,對于我不代表任何東西——我對其他任何東西都不關(guān)心。有些書我非常非常需要,它們比身體上的營養(yǎng)更需要。當(dāng)然,我可以在大英博物館讀到它們,但那與擁有它們,讓其成為我的財產(chǎn)并放在自己的書架上,可不是一回事。我時而會買到一本表面再破舊拙劣不過的書,它蒙受羞辱,讓人愚蠢地亂涂、撕毀、弄臟——沒關(guān)系,我寧愿讀那樣一本書,也不愿讀一本不屬于自己的書。不過我有時也為自己純粹的自我放縱行為內(nèi)疚。一本書會吸引住我,而它并非是我真正渴求的;這樣的奢侈,如果慎重一些我會放棄掉。比如我那本容-施蒂林的書即如此。我是在霍利威爾街被它吸引住的,我在讀《詩與真》時就熟悉這本書的名字;我一頁頁地翻閱著,越來越好奇。但那時我控制住了。的確,我付不起十八便士,這意味著我當(dāng)時確實窮困。我又兩次從它面前走過,每次我都讓自己相信沒有任何人會買那本容-施蒂林的書。某一天我手里有錢了。我好像看見自己當(dāng)時急忙跑到霍利威爾街(在那些日子我習(xí)慣每小時走五英里),好像看見那個頭發(fā)灰白的小老頭——我即和他談買書的事——他叫什么名字呢?——我想那個書商以前是個天主教牧師,身上仍然有著某種神職人員的尊嚴(yán)。他拿起書打開,沉思了片刻,然后打量一下我,似乎自言自語地說:“是的,我真希望有時間讀它?!?/p>

為了買書我忍饑挨餓,有時去干一些搬運工的苦活。在波特蘭路車站附近的那家小店,我遇見吉本的第一版書,價格貴得真荒唐——我想每套一先令吧。要擁有那些整潔的四開本大書,我得賣掉外套才行。碰巧我身上沒帶夠錢,不過住處的錢卻是夠的。我那會兒住在伊斯靈頓。和書商談好后,我走回去拿到現(xiàn)金,再走回來,然后——我從尤斯頓路的西端拿著這套書走到伊斯靈頓的一條街上,那里遠遠超過了天使酒店。我來回跑了兩趟,那是我一生當(dāng)中唯一用常衡來想到吉本的時候。我兩次——是三次,如果算上我回去取錢那次——從尤斯頓路下去,又爬上本頓維爾。至于是什么季節(jié)天氣如何,我一點記憶也沒有。買到書的歡樂把其他一切想法都趕走了。的確,我只想到書的重量。我的精力相當(dāng)好,但是肌肉的力量不夠,最后一趟跑完時我躺在一把椅子上,身上冒著汗,渾身無力、發(fā)痛——不過我卻滿懷喜悅!

有錢人聽到這個故事會吃驚。我為啥不讓書商寄送那套書呢?或者,如果我不能等,難道倫敦的大路上沒有公共汽車嗎?我怎么能讓有錢人明白,那天我買了書后再也付不出一便士了?不,不,這種節(jié)省勞力的支出不是我所能夠負(fù)擔(dān)的。凡是我喜歡的東西,我確實都靠自己的汗水掙來。在那些日子我簡直不知道坐公共汽車是什么滋味。我曾在倫敦街上一連走了十二個小時和十五個小時,而從沒想到付車費讓自己的腿休息一下,或者給自己節(jié)省一些時間。我窮到了極點,某些事不得不放棄,坐車便是其中之一。

多年以后,我以甚至更低的價格把那套吉本的第一版書賣了。同時賣掉的還有許多對開本和四開本好書,我無法拖著它們經(jīng)常搬遷。那個買這些書的男人說它們就像“墓石”一般。為什么吉本連市場價都達不到呢?我經(jīng)常為那些四開本書惋惜得心里作痛?!读_馬帝國衰亡史》印制得十分精美,讀到它多么令人高興??!那些書頁,與其莊重的主題是相稱的,一看見它就覺得欣喜。我想現(xiàn)在是可以輕易再買到一本了,但它對于我不會像以前那本一樣,那本書讓我回憶著自己當(dāng)時的卑微與艱辛。

十三

一定有個別在精神和經(jīng)歷上與我相似的人,他們會記得波特蘭路車站的那家小書店。它有著不同的特性,書籍屬于嚴(yán)謹(jǐn)?shù)囊活悺饕巧駥W(xué)著作和經(jīng)典著作——大多是被稱為無用的舊版書,一點收藏的價值都沒有,已經(jīng)讓實用的現(xiàn)代出版物取代。書商是一位十足的紳士,僅僅這一事實,以及他給書標(biāo)出的特低價格,有時就會讓我想到,他經(jīng)營那家書店純粹是因為喜愛文學(xué)。在我眼里是無價之寶的書,我花幾便士就買到了;我想,自己買到的任何一本書都沒超過一先令。正如有一次我注意到,有個年輕人剛從教室出來,看到我興高采烈地從那個親切的書攤或里面更豐富的書架上獲得那本舊書,他只能是既驚奇又輕蔑的樣子。比如我那本羊皮紙的《西塞羅信札》:它短小厚實,有格雷維斯、格羅諾維斯和我不知多少其他老學(xué)者們所作的注釋。啐!已經(jīng)完全過時了。但我卻毫不那樣認(rèn)為。我對格雷維斯和格羅諾維斯懷有深厚的感情,假如我像他們懂得一樣多,即使受到那個年輕人的輕蔑我也會非常滿足。求知的熱情決不會過時。這個例子——如果再沒別的——像圣火一樣在我面前燃燒,永不熄滅。從哪一位現(xiàn)代編輯身上,我能發(fā)現(xiàn)洋溢在那些老學(xué)者們注釋里的愛與熱情呢?

即便當(dāng)今最好的版本,也頗像是教科書。你經(jīng)常覺得人們并不把作家的著作視為文學(xué),而只是教科書。單純就做學(xué)問的人而論,過去的比現(xiàn)在的強。

十四

今天的報紙上登載了不少關(guān)于春季賽馬的消息。我一看見它就十分惡心。它使我想起一、兩年前,我在薩里郡的一個車站見到的那則關(guān)于附近舉辦某些賽事的海報。如下便是我抄在筆記本里的海報內(nèi)容:

  “為確保參加此次賽事的公眾安全舒適,執(zhí)行委員會雇請了如

下人員:

  14名偵探(賽馬業(yè)的),

  15名偵探(倫敦警方),

7 名巡官。

9 名軍警。

76名警察,以及一支專門從預(yù)備隊和門警隊挑選出來的編外分隊。

上述警力將只是維護秩序、驅(qū)逐不良分子等。強大的薩里郡警察

部隊還將予以協(xié)助。

我記得,有一次我在閑聊的朋友當(dāng)中無意提到賽馬問題,被他們公認(rèn)為“乖僻”。這樣的公共集會,連創(chuàng)辦者們都聲稱對所有體面的人是危險的,難道反對它們真的乖僻嗎?人人知道,舉辦賽馬主要是為了讓傻瓜、無賴和盜賊們高興與謀利。明智的人讓自己參加這樣的事,聲稱有他們出現(xiàn)“比賽的特性便從本質(zhì)上高尚起來”,以此為自己的行為辯護——這只是表明,明智的人會多么容易喪失其理性與端莊。

十五

昨日我漫步了很遠,中午在一家路邊客棧吃飯。桌上放有一本通俗雜志。我瀏覽一下,發(fā)現(xiàn)有一篇某個婦女寫的《獵獅記》,在這篇文章中我見到有一段似乎值得抄錄如下:

“我把丈夫叫醒時,那只獅子——當(dāng)時它離我們約四十碼遠——

向我們直撲過來;我用303式槍正好打中它胸口,后來我們發(fā)現(xiàn)它的

氣管和脊骨都打碎了。它再次向我們撲來時,我第二槍把它的肩部打

穿,它的心臟也被打得稀爛?!?/p>

能看看這位會玩槍舞筆的女英雄,我會覺得有趣。她大概是個很年輕的女人,在家里時,或許她那副身段在客廳里還顯得優(yōu)雅呢。我可能會喜歡聽她談話,和她交流思想。她會讓人對古羅馬頗有身份、在圓形劇場有自己席位的的夫人懷有相當(dāng)不錯的看法。那些夫人在私生活里,大多樂觀優(yōu)雅,富有教養(yǎng),性情頗令人愜意。她們談?wù)撍囆g(shù),談?wù)撐膶W(xué),會為萊斯比亞的麻雀流淚;與此同時,她們又都是鑒定家,很能鑒別破裂的氣管、粉碎的脊骨和撕開的內(nèi)臟。不可能她們許多人都喜歡親手屠宰,為此我得認(rèn)為,我們通俗雜志上的那個女獵手是一位非常特別的夫人。不過毫無疑問,她和那些羅馬貴婦人會相處得很好,因為她們發(fā)現(xiàn)彼此只有一點表面的區(qū)別。她那血淋淋的回憶,受到注重通俗趣味的編輯歡迎,這個事實也許比編輯或公眾所感到的更有意義。假如這位夫人要寫一部小說(她也許會),那么小說將具有現(xiàn)代氣勢的真正特征。當(dāng)然,她的風(fēng)格是從所喜愛的讀物中形成的,很有可能她的思維與感知方式也多受其影響。假如這還不是典型的英國女人,我猜想不久就會了。的確,“她的行為是很正常的”,這樣的女人應(yīng)該養(yǎng)育出不同尋常的后代來。

我十分迷惘地離開了客棧。在從另外一條路返回時,我不久發(fā)現(xiàn)自己來到一個小山谷的邊上,谷中有個農(nóng)場和果園。蘋果樹鮮花盛開,我站在那兒凝視著,這時一整天都吝嗇陽光的太陽,突然變得光輝燦爛。對于當(dāng)時見到的情景我無可言狀,只能夢想到那鮮花盛開的山谷多么寧靜可愛。在我身旁,一只蜜蜂嗡嗡地叫著;不遠處,一只布谷鳥發(fā)出歡叫;從下面農(nóng)場的牧地上,傳來羔羊咩咩的聲音。

十六

我絕非是人們的朋友。他們作為一種力量——這力量決定著當(dāng)今的潮流——讓我感到不信任和害怕;而作為一種可見的大眾群體,他們又讓我避而遠之,常常使我產(chǎn)生厭惡。在我一生更多的時候,人們對于我只意味著倫敦的民眾,在那樣的形象之下,沒有任何意義適度的詞語可表達我對他們的看法。而我對鄉(xiāng)下人并不怎么了解。偶爾瞥一眼他們,也不會彼此更熟悉一些。我身上的每一本能都是反民主的,我害怕想到當(dāng)民眾不可抗拒地開始統(tǒng)治時,英國會成為什么樣子。

不管正確或者錯誤,這便是我的性情。但因此就爭辯說,我對所有在社會地位中比我更低的人都無法容忍,那就大錯了。個人與階級之間存在的巨大差別,最深深地扎根于我的心中。以某人自身為例,通常能發(fā)現(xiàn)他有著某種理智,某種向善的東西。但在這個社會的有機體中把他放到大眾里去,十有八九他會成為一個無恥的人,沒有自己的思想,隨時會在不良風(fēng)氣的影響下做出任何壞事來。由于民族傾向于愚蠢和卑鄙,所以人類前進得非常緩慢;又由于個人有向善的能力,所以人類畢竟在前進著。

我在年輕的時候,看到這個那個人時,我會為人取得如此小的進步感到驚奇?,F(xiàn)在,當(dāng)看到大眾里的人們,我又為他們有了現(xiàn)在的進步感到驚奇。

我由于自負(fù)得愚蠢,常根據(jù)一個人的智力和成就來判斷其價值。凡是缺乏邏輯的人,我看不到任何好處;凡是沒有學(xué)問的人,我看不到任何魅力?,F(xiàn)在我認(rèn)為,一個人必須區(qū)分兩種形式的智力,即大腦的與心靈的;并且,我已把第二種智力視為遠更重要的東西。我決不會說智力無關(guān)緊要,只有傻瓜才總是既讓人生厭又對人有害。不過說實在的,我所知道的最優(yōu)秀的人之所以不愚蠢荒唐,并非在于他們擁有的智力,而是在于他們擁有的心靈。他們出現(xiàn)在我面前,我看見他們相當(dāng)無知,滿懷偏見,能夠作出最可笑的錯誤推理來;然而他們的臉上卻洋溢著無上的美德、善意、可愛、謙遜與慷慨。他們擁有這些品質(zhì),同時也懂得如何加以運用。他們有著心靈的智力。

在我家中替我干活的那個窮苦女人,甚至就是這樣一個人。最初,我認(rèn)為她是個異常好的傭人。認(rèn)識三年之后我發(fā)現(xiàn),她是我所知道的應(yīng)該享有“優(yōu)秀”這個詞的少數(shù)女人之一。她能夠讀讀寫寫,就這些。如果再多給她一些指導(dǎo),我肯定那會害了她,因為那會把她自然的動機給搞糊涂,而在精神指引上又無法給她提供任何光明。她履行著生來從事的職責(zé),并且?guī)е艿蕉髻n的滿足感,一種盡到責(zé)任后的快樂,她也因此高高地置身于文明人的行列里。她的歡樂在于生活井然安寧——對于任何一個孩子,還能給予他什么更好的贊揚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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