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季 春·圖南路

十三繡衣使(套裝全2冊) 作者:蘇梨葉 著


第一季 春·圖南路

入淮安

【序章】匣中的星辰

“一倍之利,使人早起。十倍之利,使人夜行。傾國之利,使人忘死?!痹谝粋€叫宛州的地方,流傳著這樣的話。

黑黢黢的山體從兩邊傾斜下來,好像一大塊一大塊畸形的鬼軀,到處橫生的枯木形同魔爪,崎嶇狹窄的谷道快要被擠得湮沒不見。某處夜梟嗚咽一聲,行路的人皆為之一悚。

這支二十人組成的商隊早已被迫放棄了馬匹、車仗,徒步向著幽谷深處挺進。充當(dāng)“路護”的武士,每一個都緊緊握著佩刀的刀把,沉重的呼吸在暗夜里交錯。

尋常商隊多是曉行夜宿,不趕夜路,更不會行走這般詭譎艱險的山道。然而隨隊路護沒有怨言——他們心中有數(shù),這支隊伍的目標(biāo)并不是販運貨物謀取小利;他們在追尋的,是一筆富可敵國的財富。這樣的前景總讓人又是興奮,又是恐懼。眾人躡足前行,突然,隊伍中爆發(fā)出一聲震駭?shù)拇蠼小?/p>

一名年輕的路護意外被道邊的枯木盤纏,巨大指爪似的枝蔓拂過他的胸腹,一時就仿佛要扼斷他的身體。年輕人驚呼著跌倒,拔出刀來幾下亂劈,斜逸的枯枝應(yīng)聲折斷。眾人皆驚,數(shù)柄雪刃都出了鞘,定神觀看時,卻見那被砍斷的烏黑樹枝上滲出了奇異的藍色汁液,星夜下竟泛著一種幽光,濃濃而緩慢地流溢。

年輕路護呆望著發(fā)光的斷木,渾身都在不可遏制地顫抖。左近兩個年長些的卻拉他起來,叫他繼續(xù)向前。有些迷信的人認為,巨大的財富總會伴有妖異鬼神的守護。然而在真正的宛州人看來,財富本身,才是能夠通天徹地的鬼神。

正在這個時候,一直急切前進的隊伍卻真的停了下來。

“沒有錯,這就是《家史》中所寫的‘藍木峽谷’。”商隊最前端傳來低語,說話人極力壓抑著喉間的顫抖,“先祖留下的寶藏,就在此處?!?/p>

所有的人,一瞬間靜得呼吸不聞。

商隊的東家是三個年輕男子,眉眼間很是相似,顯見是同胞兄弟。此刻他們并肩擠在狹險的谷道,誰也不肯稍稍落后。在他們面前,峽谷的盡頭已經(jīng)呈現(xiàn),一株如山石般高大的枯樹虬曲盤張矗立在半弧形的谷底,巨大的陰影遮蔽滿天星光。寬展如墻的樹干早在不知多少年前就已被蛀空,敞著一孔幽暗的樹洞,好似深不見底的巨獸之口,綻著個怪異的笑。

“若《家史》記載無誤,高祖太公藏下的‘匣中之辰’,正是在這古樹之內(nèi)。”三人中的長兄說道,拳頭攥得咯咯作響,“你們……誰敢……”

“我去看看!”最是膽大的三弟不等話完,一個箭步跳了出去?!罢咀?!”長兄、次兄見狀也顧不得腿軟了,撲上去將自己兄弟牢牢拽住,“要……要看就……一起看!”

三兄弟彼此手臂抓結(jié)在一起,屏住呼吸向大樹靠近。怪異的樹洞中一片幽暗,什么也看不見,他們卻不肯讓打著火把的路護上前,糾結(jié)半晌,便只得硬了頭皮,一起伸出手往那洞中摸去。其余眾人遠遠地看著,咽口水的低聲連連響起。

“有……摸到了!”片刻之后,那三人忽地發(fā)出喊聲。

“我也摸到了,一個角!”

“方、方的……是箱子!真的有個箱子!”

商隊一陣騷動。只見三位東家將手臂掣出,在大樹洞前抱著團跳了起來:

“匣中之辰,果有其物!”

“祖宗真不欺我!”

“發(fā)達了,發(fā)達了!”

三兄弟歡呼動天,連蹦了兩個圈,看著彼此哈哈大笑了一陣,驀地卻又靜了下來。

長兄的臉變得嚴(yán)肅,須臾沉思般說道:“這份寶藏是祖宗遺產(chǎn),理應(yīng)歸家中統(tǒng)一調(diào)配。我是長子,這事就由我來主持?!?/p>

“既是家產(chǎn),我們兄弟都有份,徑直分了便是。憑什么歸你調(diào)配?”三弟立即反駁。

“《家史》里的記載是我發(fā)現(xiàn)的,若是要分,那我該得大半!”次兄卻陰冷冷地說。

長兄怒道:“族譜、家史都在我的手中,照這等說,你們一毫都不該得!”

三人幾句話間火冒三丈,你攻我伐,當(dāng)場大吵起來,唇槍舌劍不足解恨,更紛紛跳腳挽袖,各自叫道:“來人哪,把他們二人按??!”“路護何在!給我上!”……

他們這般歇斯底里招呼了半天,忽然覺得有異,不禁暫住了口,一起轉(zhuǎn)頭看去——卻見那二十來個勇武的路護打著火把,站在一兩丈遠的地方,靜靜地圍觀,全無一人有意上前幫手。

“豈有此理……楊、楊念之!”東家長兄的額頭上青筋暴跳,沖著隊伍里吼道,“你們這幫是什么路護!不聽東家吆喝,活計還干是不干!”

名叫楊念之的中年人從路護隊中走了出來,一彎身,笑了一笑。他是隊中唯一一個不佩刀的人,有著瘦長而顯得精明的臉,和氣圓融的態(tài)度,手中那只小煙袋,即便是這種時刻也在淡然地冒著青煙。他向著樹洞前面紅耳赤的三個人都躬了躬,滿臉堆笑開口道:“幾位爺,我們做路護的,跟著東家行商換飯吃,防的是那強盜飛賊,可不是為了打自己人才帶刀的。我們這回受雇,有言在先,專為幫三位東家尋得家產(chǎn),再一路護送。您要是叫我們兄弟在這兒打群架,那可不值當(dāng)了,我們也沒接過這個活兒?!?/p>

東家三兄弟聽了這話,卻是一時語塞,愣在那里。

楊念之又笑了笑,言道:“其實,東家的家產(chǎn)要怎么分撥,您幾個關(guān)起門來商議便是,我們底下打工的,實在不夠格在旁聽著。就只是財寶若沒拿到手,無論三位東家的家產(chǎn),還是我們路護的酬勞,全都沒有著落。依在下看呢,這會兒先把那箱子抬出來,看看里頭的東西是要緊。旁的事,往后再說吧?”

楊念之身后的路護紛紛出聲附和,武夫們的不滿與譏諷已帶著臟字零星蹦出。三個東家見此,怒氣也一時壓了下去。說起來,老祖先在手札中記下的神秘的“匣中之辰”究竟為何物,他們自己心里也猜不透。什么樣了不起的寶藏,才能以天上星辰來暗指?想到此節(jié),三人卻又不約而同地心跳如鼓,那幽暗古樹中隱藏的玄機,已經(jīng)讓他們一刻也不能再等待。

“各位路護兄弟幫忙,將樹洞里的箱子抬出來吧?!遍L兄終于先發(fā)了話,“方才推了推,分量頗是不輕?!?/p>

興奮跳躍的火把圍成了一個圈,中央的地上放著那只箱子,靜靜的。它比想象中的還要大些,重到四個壯漢合力才抬動了,樣式古老,材質(zhì)已分辨不出是木還是鐵,棱角處的包銅都銹成了四團綠絨。

箱子似乎沒有鎖。在場每一個人的目光,都比火光更燙。

“三位東家,還是一起開箱吧。我們也跟著開開眼界?!睏钅钪笙俗约旱臒煷?,瞪大眼睛說道。

三兄弟互相看了看,同時伸手觸上大箱的蓋子,克制了一下手掌顫抖——一串古遠的吱嘎銅響,藏了星辰的匣子,被掀開來。

雪亮銀光泛著一層青藍,道道如芒,自烏沉的古箱中屏展而出。東家三兄弟只覺得心肺窒住,呼吸不能,也顧不得那驟然顯現(xiàn)的光亮刺眼,爭先恐后扒住箱口向里細看。瞬時,藍木山谷中靜謐如空——而后突然一聲齊齊的大喊,那三個人像見了鬼一般從寶箱邊跳開。

一眾路護見狀大驚,火把掉,刀出鞘,卻是誰也未敢上前,全都緊盯著寶箱。片時,但見那箱中的光影緩緩錯動,一個蓬茸的頭頂在箱口浮出——竟是一個人,從那箱子里坐了起來。

遠遠看去,那是個身體纖細、清淡邈遠的少年,周身籠罩著青銀的光芒,如幻似魅不近人間,零落發(fā)絲在夜風(fēng)中拂動,微微半張的雙眼,卻映出星星般透徹而冰涼的光。

眾人呆看著他,瞠目結(jié)舌,汗落無知。他也看著眼前的眾人,就像隔著一層時空,在看著另一個世界的臉孔。

而后眾人眼中的他,慢慢抬起手來,撫上自己的唇邊——打了個哈欠。

沒錯,是打了個哈欠。而后他發(fā)出十幾歲男孩般尚還清淺的聲音。

“還沒睡飽呢?!彼f。

靜冷的深夜,幽谷深處一片大嘩。

“你你你……你是什么鬼!”東家三兄弟此起彼伏地怪叫,“怎……怎么會是這樣!”

“難……難道,匣中之辰,就就……就是這……”

驀地,眾人又是一靜,驚懼、警惕與毛骨悚然,驚異、迷亂與對未知神奇的崇拜,不敢言,不敢動,這被奇異光芒染亮的空氣吸上一口都不知是否合適。此一刻,這群人是真的徹底呆若木雞了。

寶箱里的少年仍靜坐著,茫然地合了一下眼睛:“匣中之辰?唔……你們是來找這個的?!彼皇窒蛳轮噶酥福舐玖似饋?,抬腿邁出了箱子。

東家三兄弟驚叫著往后跳了一步。

“里面那些東西是‘匣中之辰’。我只是路過,借地方睡覺的。”那少年站在了一旁不礙事的地方,倦倦地說道。

“什……什么?!”最先醒悟過來的還是東家三兄弟,又一齊撲上箱子,一邊看,一邊伸手往光華之中撈去。“寶物……真的是寶物!”其中一個托起一塊泛著微藍熒光的東西,驚喜過望地大叫道。

“呃,這是什么寶物?”另一個發(fā)出困惑的聲音。

“不知道!反正是大大的寶物!價值連城!連城??!”

“這下好了!有這些做本錢,我們就可以到淮安城去做大生意,跟那些大東家平起平坐!”

“我們也會變成宛州最頂尖的豪商!哈哈哈哈!”

三兄弟趴在寶箱上興高采烈,仰天大笑,先后驚飛了兩只睡熟的烏鴉。直到他們的腦后傳來這樣一句帶點困倦的低語:“估計,不行吧。”

大笑的三人臉上一僵,轉(zhuǎn)頭向站在一旁的少年看去。

“你說什么?”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等等……他是人嗎?!”

那少年微垂著頭,恍恍惚惚地說話,眼睛幾乎是完全地合著:“我是過路的,在這兒睡個覺。”

在場的整個商隊,這才重新審視了這個從枯樹古箱中爬出來的大活人。走出了寶箱光芒的籠罩,他原來只是個清瘦的男孩,樣貌不過十幾歲年紀(jì)。一襲洗得發(fā)了白的布衫,星光下也看得出是旅塵滿身。破布條扎著一把頭發(fā),斜挎?zhèn)€破包,背著個簍子,簡直是道不盡的寒酸。那尖削的臉上略顯蒼白,猶然睡痕縱橫,好像站著還在做夢。

“你……你真的是人?”東家長兄咬著牙,怒而問道,“為何要在我家寶箱里睡覺?!”

那少年仍合著眼睛:“天氣冷,箱子蓋起來比較暖和?!?/p>

“渾蛋!”東家兄弟跳了起來,“哪兒來的小子!我家寶箱價值萬億,你卻是怎么鉆進去的!有何居心!”

“箱里的東西并不值錢。”少年言道。

“胡說八道!”長兄吼道,“這是我盧氏先祖所藏家產(chǎn),豈能有假!”

“先祖?”布衣少年聽得這話,終于睜開了兩條眼縫,“那么,是三百年前的先祖吧?!?/p>

盧家兄弟一怔,不禁互看了看?!案咦嫣撬懒硕嗌倌炅??”三弟悄聲問道。“笨蛋!是三百年!伊是三百年前的人!”長兄、次兄憤怒低喝。

“三百年前,正是前朝末年,烽火亂世。你們的先祖,確是為子孫留了一筆可以敵國的財富?!辈家律倌暾f著,伸開雙臂,盡力地伸了個懶腰。

他移動步子,活動肢體,讓自己充分地醒來:“宛州這個地方,雖為天下九州之一,卻與眾不同。只因這里商業(yè)繁盛,古來便成就了‘商人自治’的傳統(tǒng),獨立于王朝體系之外。商會推行自有的秩序,就算皇帝也不能來干預(yù)。”

“廢話!我們自己便是宛州商人,這還用你來講!”盧氏兄弟怒斥。

少年就仿佛全沒聽到他們的話,淡然繼續(xù)說道:“據(jù)史籍載,胤朝末世時皇權(quán)陷落,群雄各自割據(jù),宛州商人曾一度打算乘勢而起,永久脫離朝廷禮教,建立實行單純商道的獨立之國。為了劃地自封,商會當(dāng)時廢除了天下通行的金銀貨幣,用一種自創(chuàng)的新幣在宛州流通,稱為‘錫辰幣’。”這幾句話,卻讓滿場為之一靜,包括盧家兄弟在內(nèi)的人一時都愣住。少年說著,眼角輕掃了眾人一眼:“你們身為宛州商人,連這段商史都不知?”

脖頸一紅,盧家三弟縱身上前欲打,被兩個哥哥一把按住。

“錫辰幣的事,我倒是聽過兩耳朵?!比巳褐袟钅钪鋈淮畈纾袄陷吷倘嗽崞疬^,但這錢幣究竟是啥樣子,沒人知道。說不定還是沒影兒的故事,你那史書瞎編亂寫了呢?”

少年唇角微微一笑:“原本是沒有根據(jù),如今卻可以坐實了。盧家先祖留下的這個箱子,里面裝的就是錫辰幣。原來此物并非金屬所制,而是以宛州特產(chǎn)的‘青錫木’樹脂澆凝而成。這種樹木不生花葉,內(nèi)含脂膠,星月之下,會映出青藍光色。灌注模具之中以高溫烘烤十日夜,樹脂便會凝固成石,永不變形朽壞,夜有奇光——便是這箱中之物。以這樣的貨幣通行,果然難以復(fù)制,足堪獨立于世。三百年前的宛州商會,也很令人欽佩?!?/p>

盧家長兄聽得出神,思量自家《家史》里,也不曾見這樣具體的記載,不禁惱怒,橫眉問道:“這些你又是如何得知?”

“你家先祖刻在了箱子蓋上。”少年半垂眼簾道。盧氏兄弟一怔,連忙又撲上寶箱,頭擠頭地察看那蓋子。

布衣少年又打了個哈欠,低言:“青錫木即便在宛州也很稀少,盧家先祖曾是商會中堅,大約是偶然發(fā)現(xiàn)了這條峽谷。這里竟生滿了這種奇樹,便如同一座富礦。這位盧老前輩便將鑄造錫辰幣的模具與半箱造好的樣品藏于此谷盡頭,謂為‘匣中之辰’,以期后人賴此發(fā)家。掌握這些,便是掌握著自行鑄幣的實力,這財力之巨,不可估量。”

他說著,稍默了一瞬:“只可惜錫辰幣只流通了兩三年光景。想來是在盧前輩死后,商會被迫改變計劃,再度與群雄軍閥聯(lián)盟,重新啟用金銀本幣;此后的歷史,眾人皆知。時至今日,本朝天下太平,宛州與其他各州一樣,流通的都是金銖、銀毫、銅錙,箱中之物早成廢幣,這谷內(nèi)的青錫木縱使罕見,也已失去價值。你們?nèi)缃衿鸪鲞@份遺產(chǎn),若當(dāng)作古玩看待,修史的文人也許會感興趣,但也不過如此了?!?/p>

他的話語,輕輕淡淡,平靜尋常,卻讓人心里一涼到底。

“不——不可能!高祖太公那么英明,豈會留下空頭寶藏來耍笑!”盧家三兄弟每人抓了兩把發(fā)光的古玩錢幣,目瞪嘴咧,“這家產(chǎn)必定值錢!太公當(dāng)年做得商會大東,我們兄弟也能做得!”“來人,給我搬這箱子!帶回去請行家研判!”

布衣少年不再說話,打了個哈欠,轉(zhuǎn)身走開。走了幾步,卻忽然被人按住肩膀,生生地止住了步伐。

“你上哪兒去?”盧家長兄抓著他的衣領(lǐng),恨恨言道,“鉆過我家寶箱,想這么就溜?焉知你手腳是否干凈,拿沒拿我箱中的東西?!”

少年冷冷看了他一眼,面無異色,推開他的手繼續(xù)前行。

“站住!”姓盧的趕上去粗暴一扯,將少年身上的挎包扯翻了過來。咚的一聲,一卷頗有些沉重的卷軸從包中掉出,落地一滾,展了開來。

淡淡的金色掠過眾人的眼睛,凌亂幽谷中驀然一靜。盧家商隊的人們看見,那卷軸上既無文字,也非圖畫,卻似布滿了彎彎曲曲細密的金線,令人眼花難辨。烏黑的雜草地上,小軸滾展開兩尺有余,暗夜之中似一條金織的路,憑空鋪開,不知盡頭何處。

眾人皆愣。卻見那古怪的少年蹲下身子,慢慢卷合掉落的卷軸,重新收進包里。他站起來,走到盧家長兄跟前,冰涼的雙眸直視其面,薄唇輕啟,低聲道了句:“你《家史》之中,有否記載‘有些東西,不可窺看’?”

盧家長兄的眼睛漸漸瞠大,沒有作答。他眼睜睜地看著面前少年撣了撣衣襟,漠然轉(zhuǎn)身離去;兩個弟弟吵嚷起來,一邊喝問“那發(fā)金光的東西是什么”一邊欲要追上去,卻被他雙手橫擋,用力攔住。

“族譜家史都在我手中。有些事,你們不懂。”長兄忽然現(xiàn)出幾分深邃威嚴(yán),望著夜幕中遠去的那瘦小背影,沉沉說道。

布衣少年離開人群,經(jīng)過被路護劈砍過的那株青錫木,順手拾起地上的斷枝。脂膠流溢的樹枝如同散發(fā)著藍光的火把,他舉著它,向山谷外走去。

“借個亮兒。”一個中年人忽然跟上來,與他并肩走著,一邊點燃了小煙袋?!霸谙聴钅钪??!蹦侨宋丝跓煟瑵M臉笑紋,“小兄弟何往???”

少年只看著前方的路:“睡不著了,繼續(xù)趕路?!?/p>

“趕路呀,”楊念之十分隨和,“那你是從哪兒來???”

“北方。”少年淡淡的。

楊念之點頭:“哦。要到哪兒去?”

“去淮安城?!?/p>

楊念之笑了起來:“原來你不是宛州人。那么去淮安城,是想去發(fā)財吧?”

“混口飯吃?!?/p>

“哈哈哈,‘掘金童子’也是要吃飯的?”楊念之仰天樂著。

少年一皺眉,微微側(cè)目:“什么?”

楊念之老練的雙眼正瞥著他,笑道:“掘金童子啊,一個神仙,傳說能聚財。宛州人財迷,很信他,淮安城里好多人家都供著他的像呢。我這心里猜摸,深更半夜的,你竟從寶箱里鉆出來,該不會就是掘金童子顯靈,讓我給撞上了吧?”

那少年臉一冷,將目光轉(zhuǎn)了回去?!暗谝?,我是人?!?/p>

楊念之眼一瞪:“哦,那第二呢?”

“我是個成年人,不是‘童子’?!鄙倌瓿谅曊f道。

楊念之的笑聲,大到在山谷中起了回響。“倒也是啊,”他從頭到腳打量著那少年,“財神料來也沒有穿這么窮酸的?!?/p>

少年冷面無言,繼續(xù)前行。耳邊聞那楊念之道:“小兄弟若真想打工賺錢,不如就與我同行。不瞞你說,在下專門做牽線的生意,你瞧那些個路護,便是我介紹給盧東家的?!?/p>

“掮客?!鄙倌甏介g吐出兩個字。

“嘶,這說法可真難聽。”楊念之咧了咧嘴,“我們宛州商人管這一行叫‘中擔(dān)師’,很尊重來著。我老楊,也算是商會里掛牌第一等的中擔(dān)師。我愿意為你做擔(dān)保,把你薦與好的東家?!?/p>

他這廂語意殷殷,那少年卻依舊神色淡淡?!皸钋拜吶绱俗鸪纾我钥粗貐^(qū)區(qū)在下?”他只是這樣問道。

“因為我與你走了百八十步,故意一會兒快走一會兒慢行,你卻不為所動,走路的步速從沒變過?!睏钅钪男θ莺鋈徊亓似饋?。

少年驀地停住了腳步,借著木脂藍光,看向楊念之的臉。

“甚至每一步的幅長,都全然一致?!本鞯闹袚?dān)師咧開嘴角,“嘿,你這樣的小孩,我可從沒見過。”

少年沉默一瞬,開口:“我是……”

“成年人,我知道?!睏钅钪灰詾槿坏攸c頭,露出真正成年人的譏笑表情,“那么,到了淮安,我給你找個活計,可好?”

“去的路上就找一個?!鄙倌瓿聊汈?,擲出很突然的一句。楊念之有些愕然,挑起了眉毛。

“我包里的干糧,只夠吃到明天早上了?!彪S著這句話,寒酸布衣包裹的瘦細腰腹,適時地發(fā)出了一串咕嚕。

一瞬靜默,楊念之再度大笑起來?!澳憬惺裁疵??”他嘬著煙袋問道。

少年的眸光甚是冰涼。他輕輕地答道:“素星痕?!?/p>

這個名字讓老楊不禁陷入了遐思?!案仪椤蚪鹜邮墙羞@個名諱?!卑肷危W脏止玖艘痪?。少年的臉一沉,眼簾半垂下來。

【一】

楊念之彎著腰,鼻尖貼緊了高桌上擺著的一只水晶罩子。

“再看,眼珠子要掉出來了?!弊谧肋叺暮篱熌腥祟┲?,得意地說了一句。

老楊呵呵了兩聲:“讓唐老板見笑了。”嘴里說著,卻仍是目不轉(zhuǎn)睛瞧著水晶罩里的東西。那是一塊陶土燒的瓦片,古舊斑駁,穩(wěn)穩(wěn)躺在一個雕工精美的小檀香木架子上——怎么看,這底下的架子和外邊罩著的透明水晶,都該比這塊破瓦值錢。

“瞧不懂,露怯了!”半晌他終于搖了搖頭,“這就是如今鬧得滿城風(fēng)雨的‘葉心瓦’?竟能賣上那么高的價,這,好在哪兒了?”

唐老板嗤笑一聲:“你個掮客佬,能懂個屁。這位‘葉心’大圣手,乃是五百年前的一位古人,他親手做的陶器,被古今的玩家稱作‘人手所出的第一美物’。連當(dāng)年的皇帝都承認,宮里用的官造器物,沒一樣趕得上葉心陶器。這葉大圣手有個怪癖,凡他造的東西,都要印上他的落款兒——你仔細看那瓦片底下?!?/p>

楊念之照他指點看去,只見那檀木小架原來中央是鏤空的,下邊放了一面小鏡子,專門反照架上瓦片的底部;鏡中可以看見瓦底有個陰刻的圖文,正是一個古體的“心”字。“哦……”他忙點頭,發(fā)出嘖嘖贊嘆。

唐老板道:“也就是這個心字款兒,給他惹了殺身之禍。那皇帝嫉恨他的手藝好,硬要他給宮里做一個瓶子,可就不許落他的款,只許印上內(nèi)廷造辦的標(biāo)記。這葉心也倔,愣是在陶瓶隱秘處下了心字款。他以為他贏了皇帝,哪知正中了圈套。那皇帝料定他不會低頭,拿到瓶子,當(dāng)即摔碎在地上,果然看見瓶子內(nèi)壁上刻了心字。皇帝就用這個‘抗旨’將他入罪,斬首了。這一代圣手英年早逝,所以傳世之作更是稀罕?!?/p>

楊念之一陣子唏噓,卻又覺得奇怪:“這葉心的東西這么好,怎么早沒聽說過?”

唐老板笑道:“這些年來幾經(jīng)戰(zhàn)亂,舊家凋零,如今買古玩的多半是些新富起來的俗商。葉心傳世的東西不多,格調(diào)又太雅,所以行市上并不是熱門貨色??汕汕靶┨煊腥苏业揭槐竟偶度~心瓦譜》,拿到書局刊印出來到處在賣,再加上幾個有輩分的大玩家出來熱捧,這葉心造的瓦當(dāng)一下子火了起來,漲得一天一個價兒。說也奇了,自打這個題目熱起來,民間的葉心瓦就一片接著一片冒出來,拱得市場上烈火烹油似的。我從前都不知道葉心竟做過這么多瓦當(dāng)?!?/p>

楊念之笑道:“您是商界老手,這點道理還能難住您嗎?‘貨往高處走’,當(dāng)初有價無市的時候,這些瓦片兒扔在窮家里,不定都頂門墊桌子呢。如今一看有市無價了,還不都拿出來換錢?古玩我是不懂,行商這點道道兒,還能不明白嗎!”

唐老板點頭笑道:“有道是‘盛世古玩,亂世黃金’。托大燮朝的福,天下承平了這許多年,不打仗,我這古玩行的買賣才算好了些兒。明兒個我還要到淮安城里去,把手上這些存貨賣個好價?!彼沧煨χ瑓s又忽然想起什么煩心的事,一皺眉,嘆了口氣。

楊念之挑起了眉毛:“別嘆別嘆,好好兒的又愁起來了!不就是那點子麻煩事?只要東家你出得合適工錢,還怕雇不來能干的人嗎?”

唐老板卻“哼”了一聲,沉著臉說:“這個麻煩不好解,我雇了幾茬高人,事沒辦成,都嚇跑了。你楊中擔(dān)的名頭響,料來手上有些人物。我姑且就信你一回?!?/p>

楊念之笑而作揖,轉(zhuǎn)身走到堂屋門口,沖著外面叫道:“你進來,拜見唐鐸老板。”

素星痕站在了唐老板面前,一臉的睡意,看得出來,方才必定是靠在門外打盹來著。

唐鐸默然打量他,忽地冷笑一聲:“姓楊的,不送!”

“嘖,”楊念之保持著笑容,“您這是信不過我了?您莫看他樣子弱了些,有道是人不可貌相。我楊念之出手,斷沒有不上道的貨色。”

唐鐸瞇起眼,重新將目光投向那寒酸少年,極其懷疑地問了句:“你會什么?”

素星痕愣了一會兒,眨眨困倦的眼睛,慢慢開口說:“我會……呃……就是……嗯?!彼e著雙手在半空比畫,比畫了半天也不成個形狀,最后把手放下了。

唐鐸憤怒地揮手:“去去去去去!”

楊念之連忙打圓場:“唐公唐公!孩子不會說話,本事可是好的!您也別問了,只說要他做什么就是了!”

唐鐸被他好一通安撫,強壓性子,煩躁地對素星痕說:“我這宅子附近鬧鬼!我要雇個術(shù)士驅(qū)鬼!你行嗎?”

“鬧鬼?”素星痕眨了眨眼睛,回頭往屋外望去,“就是這片墓地里嗎?”

唐鐸一怔。楊念之卻怪聲問道:“什么?你說這里是墓地?”

素星痕轉(zhuǎn)回了頭,上下眼皮快要粘在一起:“此地北靠南暮山,南臨西江,背山面水,是選陰宅的上佳所在。以我推算,唐老板莊園后面的山坡上,就是一大片古往今來富商名流的埋骨之地?!?/p>

楊念之打了個寒戰(zhàn),阿嚏一聲。唐鐸卻頓時一警,斜眼瞪著星痕:“你說這兒是陰宅寶地,那我把陽宅選在這兒,可是鬧笑話了?”

素星痕搖頭一笑:“以我推算,此地群墓圍拱之間,正是財富流匯之處,您的莊園剛好建在這里,很有眼光啊。想來唐老板是在這里發(fā)家了?!?/p>

唐鐸仰頭笑了笑,臉上鄙夷之色盡收,卻輕描淡寫地說:“唉,這兒有沒有墳?zāi)梗疫€真不知道。不過鬧鬼卻是真的!就在后面山坡上,厲害得很,嚇得我三歲小女兒不敢出門,整天哭。若得個有本事的術(shù)士把鬼怪除了,我必有重謝!小兄弟,你會捉鬼嗎?”

素星痕與唐鐸對視著。老半天,他打了個哈欠。“不會?!闭f著便轉(zhuǎn)身走了。

“哎!站住!”楊念之追上去一把拉住他,壓低了嗓音,“你不是要找活兒干嗎!生意上門,為啥不接!”

“嘰咕什么!能干就干,不能干滾蛋!”唐鐸在身后怒吼。

素星痕攤了攤手,繼續(xù)往外走。楊念之氣得干瞪眼。就在這時,一串“咕嚕?!钡哪c音忽然飄起,打破了屋中尷尬的安靜。

寒酸少年的腳步停了下來。

靜靜站了一會兒,他轉(zhuǎn)過身,慢慢走回唐鐸的面前。

“我干。”他說道,同時腹中又咕嚕了兩聲。

天黑星淡,風(fēng)鳴水響。素星痕來到唐家莊園后面的山坡上,身后跟著一大幫打火把的壯漢。

“喂,你到底是干什么的?”領(lǐng)隊的壯漢拉住了他,焦躁地問道。

素星痕回頭看著他,非常茫然:“我也想知道,你們是干什么的?”

“唐家護隊!本人是隊正大人!”壯漢一拍胸脯,正拍著胸口衣襟上繡著的圓圈,里邊是一個“唐”字?!袄铑^兒威武!”后面一群壯漢一起大喊,挺胸抬頭,十幾個唐字圓圈光彩奪目?!澳隳??”那姓李的隊正又問,“你是秘術(shù)師嗎?”

“呃……不是吧。”素星痕答了一句,搓著手里裝滿熱茶的杯子。

“不是?!”李隊正像踩到蝎子一樣一蹦,又急又怒地喊,“臭小子你開什么玩笑!東家是要我們跟你來捉鬼!這山上的鬼可兇了,你要是沒本事,不是帶我們來送死嗎!”

素星痕說:“又不是只有秘術(shù)師能捉鬼?!?/p>

“???你,你有辦法?”李隊正一怔,“你有什么辦法,得先跟我們說明白!要是你沒本事對付鬼怪,打死我們也不往前走一步了!”

另一個壯漢說道:“出門前老板問他需要什么,他只問老板要水泡茶。莫非,這茶有古怪?”所有人聽了,都充滿期待地望著星痕手里的茶杯。

“啊……不是,我每天這時候都習(xí)慣喝茶?!彼匦呛壅f著,低頭啜飲一口。

“這小渾蛋!”李隊正挽起袖子要沖上來。

“行了行了,快挖吧?!彼匦呛垡贿吅炔枰贿呎f。

“挖?挖什么?!”唐家護隊的壯漢們一半詫異一半驚悚地問。

素星痕輕輕跺了跺腳下的土地:“就是這里,我算好了??焱??!?/p>

唐家護隊果然不是蓋的,一杯茶工夫掘開了三尺黃土,露出一塊大青石板來。李隊正指揮兩個手下用力掀開了石板,一個幽黑幽黑的地洞口赫然顯現(xiàn),飄出幾絲腐朽發(fā)霉的死人味?!斑@,這是……”李隊正臉色煞白泛青,有點結(jié)巴。

素星痕擦擦喝空了的茶杯,放進破挎包里,就撐著地面往黑洞里鉆了下去。

“哎!你干嗎呀!”李隊正大喊一聲。

“捉鬼嘛,當(dāng)然要到墓里去抓啊。跟我來?!彼匦呛壅f著,澈亮的眼睛已經(jīng)睡意全無,招了招手,當(dāng)先跳進墓穴里去了。

唐家護隊的十幾條好漢,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咬牙切齒,硬著頭皮,一個接一個跳進了墓洞。

雙腳著地重新點起火把,才發(fā)現(xiàn)這墓中別有洞天,竟是好一座恢宏驚人的地下宮殿。墓道寬闊,長而曲折,岔道連接著不同的墓室;兩邊墻上都是色彩斑駁的壁畫,隨葬的酒甕、食罐零零散散堆放在墻角,稻谷和銅錢散落滿地,全都爛成了黑色,每走一步,都黏黏地沾了滿腳。

腐朽千百年的死亡氣味飄逸進鼻孔,若有若無的空洞回響微微震蕩耳郭,如泣如訴的詭譎。

“啪嗒”一聲,某人額頭上的汗珠摔碎在地上。“宛州人有錢,下葬豪闊得很,可從沒見過這么大排場的!”護隊中一個人哆嗦著嘆道。

“你懂什么!”李隊正強自鎮(zhèn)定,“這是個古墓,多半是宛商自治以前,哪個前朝王侯的陵寢,講究得很,跟商人的墳自然不同。想不到,這片山還真不得了……臭小子,你怎么找著這個大墓的?”

他邊看墓室,邊喝問素星痕,沒聽到回答,卻聽見“咔嚓”一聲脆響。

李隊正一激靈,循聲望去,只見素星痕蹲在一個裝食物的隨葬陶罐旁邊,一手掀起蓋子,另一手掏出罐里東西放進嘴里,正嚼得帶響兒。

李隊正崩潰般地大喊:“餓瘋啦,不要命啦!”

一句喊完,墓中卻變得極為安靜,只聽見他憤怒的尾音孤零零回蕩了兩遭。

突然,一個壯漢撲通跪倒,兩眼發(fā)直。“他娘的裝什么慫,站起來!”李隊正大怒。撲通、撲通、撲通,眾壯漢反倒又跪下好幾個。

李隊正一愣,脊背上忽然一陣惡寒。他慢慢轉(zhuǎn)身,順著眾人的目光望去——

“臭小子,亂吃人家東西,把……把人家招來了吧!”他破聲喊了一句,人早已癱在地上。

前方一個黑黢黢的墓室洞口,不知何時透出碧藍碧藍的鬼火光芒。碧光之中,一個枯干的女子身影,晃晃蕩蕩飄浮著,遮面長發(fā)的縫隙里露出灰藍色的鼻尖和下巴。

素星痕抬頭看著這景象,停止了咀嚼,喉嚨里“咕”地一咽。

那女鬼飄蕩了一會兒,發(fā)出“哧哧”的笑聲?!昂脷g喜,有人來了,好歡喜?!彼剡豆荆终Q而凄涼的聲音,酸酸地鉆人骨縫?!芭液镁脹]梳頭,都不漂亮了。奴家想換個新的發(fā)髻……”

“鬼……鬼娘娘!您老漂……漂亮得緊!”李隊正用力控制著變形的嘴巴,一邊渾身篩糠一邊說,“我們都是些大……大男人,不……不會梳……梳頭,您……您老放……放我們走……走吧!”

女鬼的笑聲停了下來。只見她舉手抓住自己頭頂?shù)膩y發(fā),輕輕一拔,將頸上頭顱摘了下來?!澳銈兊念^發(fā)好漂亮,換給我,換給我……”她拎著自己頭顱說著,向面前眾人伸出了長爪般灰藍色的手,慢慢向前飄了過來。

咣當(dāng),一個壯漢直挺挺暈了過去。嘩啦啦,一股熱流染了另一個壯漢的褲襠。眾人突然一起跳起來,不顧抽筋腿軟,都往古墓入口方向逃去,狹窄墓道中擠成一團,手攀腳纏滾在地上,一片掙扎,誰也動彈不了。

“好小氣。男人就是這樣,無情無義……”女鬼泣笑難分地說,慢慢將頭顱放回頸上,轉(zhuǎn)身飄去。

還沒飄出多遠,她卻身子一晃,停了下來。

“我捉住鬼啦,快來綁?!彼匦呛鄢吨淼囊滦?,回頭向眾人招呼道。

女鬼慢慢、慢慢地轉(zhuǎn)回頭來,向著素星痕探出了臉,一笑,灰藍臉皮下八顆牙齒白森森地晃眼:“好歡喜,你是個有情有義的男人……”話沒說完,那張可怕臉皮卻“唰”地被揭了下來,連帶三尺多長的一頭亂發(fā),丁零當(dāng)啷拎在素星痕的手里;偽裝褪去,倒露出了她一頭扎著辮子的秀美烏云,外加一張粉撲撲的瓜子臉。

素星痕端詳片刻,不禁一笑,又回頭說:“你們看哪,她果然挺漂亮呢?!?/p>

那“女鬼”一呆,緊跟著一甩袖子,身后碧藍色的鬼火登時熄滅。趁著周圍一黑,她甩手便逃,可卻被素星痕死死地拖住,擰掙半天竟是擺脫不開。氣得她跺腳喊道:“哪來的小鬼,這么眼尖!”

唐家護隊的人剛剛爬起來看個究竟,一聽這話,有個人喊了聲:“媽呀,還有小鬼!”幾個人一慌,回頭亂擠,又把一堆人都撞倒在地。

素星痕抓著女鬼,笑著說:“我是專門來捉你的,若是眼不尖,豈不叫你跑了!”

女鬼的嗓音早已不復(fù)那怪異的鬼聲,純是一派嬌嗔女子的質(zhì)問:“你怎么知道上這兒來抓我?”

素星痕說:“我聽那唐老板講,這片山上的鬼飄忽不定,一會兒從東頭冒出來,一會兒又從西頭跳出來。以我推算,這里有一座古代王侯的大墓,墓道四通八達,若是有人裝鬼,必定是借助這墓道跑來跑去,才能如此神出鬼沒呀。”

那女子更是生氣,又問:“你又怎么知道,一定是有人裝鬼?”

素星痕笑道:“因為世上根本沒有鬼嘛。況且,”他張開一只手,掌心上托著他從墻角食罐里掏出來的東西,“幾百年前的死人,有用糖蘸脆花生隨葬的嗎?你可真是嘴饞,裝鬼還帶著零食來。”

“討厭!”女子一把奪過那幾?;ㄉ斑@是我的存糧,誰讓你動了!”她將花生塞進衣兜里,斜眼瞟著素星痕,狡黠言道,“我很好奇,你是怎么‘推算’到這座墓的?”

素星痕道:“我也很好奇,你是怎么把自己的頭摘下來的?”

那女子莞爾一笑,揚頭嬌聲:“你沒看過變戲法的嗎?”

素星痕點了點頭:“原來你會變戲法。不過這手段真是神奇?!?/p>

女子笑道:“你好奇,我可以告訴你啊。教我變戲法的師父說啊……”她壓低了聲音,將嘴唇湊近素星痕耳邊,溫濕蘭氣輕吹著耳郭,讓少年不禁有些發(fā)呆?!耙稽c秘訣吃遍天,說出來就不值錢了?!蹦桥釉捯粑绰?,卻聽“嘣”的一聲劇震,素星痕后腦上挨了狠狠一記棒槌,人直直地倒了下去。

裝鬼女子敲昏了素星痕,甩手就往墓道岔路逃去。跑不兩步,卻見前路已被兩個打著火把的壯漢攔住。

“鬼娘娘,哪兒跑呀?”唐家護隊十幾條好漢卻已舒活了筋骨,抖擻了精神,擰干了濕褲襠,前后左右合圍上來。

裝鬼女子倒吸一口冷氣,而后一根手指比在嘴唇前頭,轉(zhuǎn)著圈“噓”了一聲。她手搭耳郭,示意靜聽,眾漢子不禁又一時悚然,都支起耳朵細聽——

“啊……!”超出常人所能的一聲超高尖叫,撼得幽深古墓穹頂震動,一干壯漢嗡嗡腦鳴,全都捂住耳朵東倒西歪。

那女子尖叫之后,卻不急著趁此出其不意之機突圍,反倒就地坐了下來。

李隊正用力揉了幾下耳朵,怒不可遏地瞪著那女子,吼道:“臭丫頭!怎么著,認命啦,束手就擒啦?”

女子雙手抱著膝蓋,兩只笑眼彎成弧線。

李隊正扯出一條繩子,剛要上前捆綁女賊,卻聽得一陣鼓點般的腳步,帶著震徹墓穴的回響,從不知什么方向飛奔而來。才一愣神之際,一條烏黑的棍棒如同猛蛇從背后的墓室洞口躥出,一記橫掃,兩名身長七尺的壯漢便斜飛而出,撞上石墻。

“什么人欺負離離!”一聲大喊,一個迅捷如豹的身影沖進人群,舞起手中木棒一招兩式,撕開了唐家護隊的包圍圈,橫擋在裝鬼女子身前。

裝鬼女子立即跳了起來,扶著使棍少年的肩膀,躲在他身后,嬌聲抱怨道:“你再不來,我就被他們抓走了!”

“我剛下來就聽見你叫,趕緊跑來了!”少年側(cè)目說道,有些氣喘吁吁,麥色的臉頰上淌下汗珠。他看起來二十出頭年紀(jì),面容俊朗中卻透著三分憨直,一身衣裳狼裘毛紡,卻是北陸蠻族的打扮。

蠻族少年橫棍對敵,雖是以寡敵眾,但堅若磐石,氣勢上卻不輸半分?!昂煤媒逃?xùn)他們一頓!”那被他稱作“離離”的姑娘在耳邊說。

少年轉(zhuǎn)頭應(yīng)承一聲,卻忽地一愣,兩眼停在腳邊橫躺著的人身上,目瞪口呆。半晌,他竟雙手一松,那條烏黑的木棍咣啷一聲掉在了地上。

“星……星痕!”蠻族少年叫了一聲,撲倒在地,一把將暈厥的素星痕攬起來,又是驚喜,又是慌張,一邊呼喚一邊晃個不停?!八匦呛?!真的是你!天神哪,我真的找到你了,天哪!天哪!”他只顧連聲叫著,一時旁若無人。

猛烈搖晃當(dāng)中,素星痕漸漸有些蘇醒,稚嫩的臉上顯出一絲熟稔的戚然,仿佛什么久遠如煙的往事,正浮現(xiàn)在夢境之中?!鞍 ⒚桑渴悄恪彼貏又齑?,外人幾乎聽不懂的含糊沉吟。慢慢地,他睜開了眼睛,松散無神地望著蠻族少年的臉,“是你啊……”

夢醒之間的呼吸突然一頓。“是你?”素星痕不可置信地睜圓眼睛,倏地坐了起來。

“嘿,是,是我。”蠻族少年笑得陽光燦爛,卻不由得舉袖擦著眼角,“蒙蘇普克·廓勒帕提蘇勒爾——十二年沒見了,你還是記不清我的全名嗎?”

“這小鬼就是你要找的人?”離離指著素星痕,有點吃驚地問。

“你怎么會在這兒?!”素星痕的語調(diào)更加吃驚。

那蠻族少年“阿蒙”抹掉了眼角淚花,笑著說:“我就是來找你的!半年前,我得到了一個夢啟。在夢里,盤韃天神啟示我說,星痕對我有莫大的恩情,我應(yīng)該去找你。所以我就離開了草原,到東陸來尋找你,我要履行小時候的諾言。星痕,十二年了,我從來都沒有忘記我的諾言!”

素星痕看著他,默默無語。

“哎,他差不多是完全不信你?!彪x離捅了捅阿蒙。

“啊?”阿蒙愣了一下,抓住星痕的肩膀,著急地問,“你不信我說的嗎?是真的!是天神讓我來找你的,星痕,你不信神嗎?”

“我不是不信神,”素星痕推開阿蒙的手,揉了揉被他捏痛了的肩骨,“我是不信他會有工夫理你。”

李隊正在旁邊喊道:“好哇,原來你們認識!莫不是串通一氣騙錢的?都帶回去讓東家審問!”

離離聽了,叉腰笑道:“人家說武功高難免腦袋就笨,你的武功很差,怎么還是如此白癡?若真是串通一氣的,會說出來叫你知道嗎?我勸你們不要亂動哦,我們還有二十多個同伙在山上,你們要是抓了我們,他們可就都跑啦。”

阿蒙轉(zhuǎn)頭,奇怪地問道:“不就我們兩個嗎,哪有二十多個同伙?”

“嘭”的一拳敲在阿蒙頭上,離離柳眉倒豎,咬著牙說:“你的武功真是越來越高了!”

“李大叔,不要急嘛?!彼匦呛壅酒饋?,拍拍身上的土,“阿蒙,你們?yōu)槭裁匆谶@兒裝鬼?”

“不是裝鬼,我們是在守墓啊。”阿蒙說,“我這是第一次到宛州來,這里的東西好貴,盤纏一下子就花光了,只好打工賺錢了?;窗渤抢镉幸晃凰螙|家,看上了我的功夫,他說南暮山上盜墓的很多,就雇我來這里看守,說好了干滿一個月,就結(jié)工錢的。后來離離就想出裝鬼的法子,嚇走了好多盜墓賊,比我打走的還多!”

一旁離離揚首一笑,順勢剜了素星痕一眼。

阿蒙憨笑著又問:“星痕你來這兒是做什么,是不是天神也給你夢啟啦?”

素星痕默然思忖了一瞬,答道:“我也在打工,山下的唐老板雇我來捉鬼。”

“哈哈,太好啦!”阿蒙高興地抱住素星痕,“那我們就可以一起打工了!一定是天神的安排吧!”

“等等,等等。”離離拽著兩個男孩子的衣服,用力把抱成一團的人們拉開。“素星痕,你要抓的鬼就是我們,所以要是不把我們帶回去,你就領(lǐng)不到工錢,是吧?”她抱著肩問道。

素星痕微笑著點了點頭。

“我們是在這里守墓的,要是被你帶回去了,那我們就領(lǐng)不到工錢,是吧?”離離又問。

素星痕又微笑著點了點頭。

“聽明白了嗎?”離離冷冷地瞥著阿蒙,“我們跟他是勢不兩立啊?!?/p>

阿蒙愣了半晌,看著自己兩手十個指頭,把離離剛才的話叨咕了幾遍,終于恍然發(fā)出一聲:“哦——”

離離橫眉冷對星痕,嚴(yán)肅地說:“我們已經(jīng)三天沒吃主食,只剩這半罐脆花生了?!?/p>

“我只剩一小把茶葉,剛才已經(jīng)泡著喝掉了。而且——”素星痕冷冷地對答,把身后背著的簍子摘下來,掀開蓋子——竹簍里邊,蜷縮著一只萎靡的黃色虎斑小貓?!拔疫€有個小的要養(yǎng)。”他面色凝重。

古墓當(dāng)中一片死寂,素星痕與離離冰冷地對峙著。“喵……”小貓發(fā)出摧人柔腸的低叫。

“庫里格!”阿蒙突然喊了一句。

“什么?”素星痕迷惑地看他。

“‘都坐下’。這是蠻族語,我說得對吧?”離離笑向阿蒙。阿蒙點點頭:“在草原上,就算大君和大王爺吵了架,開個庫里格大會,也能解決!”離離笑道:“來,坐下商量一下?!闭f著雙手一按阿蒙、星痕的肩膀,三個人蹲下來圍成了一圈。阿蒙搬過那半罐脆花生放在中間:“都餓了吧,邊吃邊說?!?/p>

“你這票活兒多少工錢?”

“不知道,老板沒說明白?!?/p>

“太不靠譜了吧?連個比較都沒有,怎么知道哪邊劃算?”

“嗯是啊……這花生還真甜,你們哪兒買的?”

“好吃吧!是青石的特產(chǎn),店主說宛州十城,只此一家?!?/p>

“當(dāng)初我讓他多買些,他還舍不得錢,嘁。我看還是去領(lǐng)我們那份工錢吧,我們起碼有個準(zhǔn)數(shù)。”

“啊,星痕,這樣合適嗎?”

“咔嚓咔嚓”……

“有什么不合適的!要是跟他回去,那個唐老板把我們當(dāng)鬼打死怎么辦?”

“不跟我回去,這兒這么多人,你們跑得了嗎?”

“阿蒙,打得過他們不?”

“唔……那得打一下才知道。”

……

一片閑言碎語夾雜著嚼花生的脆響當(dāng)中,唐家護隊十幾名兄弟,個個額頭上青筋暴跳。

“你們他媽的……”李隊正破口大罵,傾盡生平所學(xué),換著樣兒的難聽話源源不絕喊出口來。

阿蒙拍拍手,用力吮了吮指尖,拎著烏黑的木棍站了起來。

李隊正的罵聲登時止住,向后退了一步。

“就這么決定了,還是跟星痕去唐家?!卑⒚晒麤Q地說著,“星痕是我的恩人,我理該以他的利益為重。再說,反正以后我都要跟在他身邊的?!?/p>

“???什……什么?”素星痕大驚失色地望著阿蒙。

“唉……你的決定,我當(dāng)然要聽啦?!彪x離攤了攤手,又轉(zhuǎn)而湊近素星痕,瞇瞇笑道:“先說好嘍,拿到工錢,我們?nèi)齻€都有份哦?!?/p>

好像在宛州這個地界,每天都會有猜不透的事情發(fā)生。唐鐸老板聽過護隊的報告,竟沒苛待離離與阿蒙這兩只“鬼”,反而出乎意料地將他們與素星痕一道奉為上賓,請到大廳里奉茶。

“公子、小姐請稍候,家翁少時便來相見?!眿汕忧拥男⊙诀邤[好了茶杯,說了一聲,就退下了。

素星痕捧起茶咕嘟咕嘟喝了幾大口,然后慢慢在唐家大廳里轉(zhuǎn)悠。他停在水晶罩子前,看了看里面那塊金貴得不得了的瓦片,又隨手拿起旁邊擺著的一冊書來。只見書名題寫《葉心瓦譜》,雖是古籍制式,卻分明是新印的。翻開扉頁,只見下面淺淺印著“淮安書局”字樣。素星痕一目十行地翻閱著,忽然聽見緩慢腳步,唐鐸老板從后宅走了出來。

離離和阿蒙都站了起來。素星痕放下書,走到唐鐸面前行了個禮:“唐老板好。捉鬼的事……”

唐鐸哈哈笑著打斷了他的話:“我都聽李頭兒說過啦。你做得很好,我滿意得很,滿意得很?!闭f著,他抓住素星痕的胳膊拉他坐下,自己落座后,將別在腰后的一桿怪模怪樣的東西抽了出來,擺在桌上。

“小兄弟,老楊沒騙我,你確實好本事?!碧畦I笑容可掬地敬茶,萬分親切地言道,“東家我大大欣賞你這個人才,想請你加盟我家的生意。酬勞好說,你若不愿意打工,給你一成干股也行。你意下如何?”

“哇噻!”離離大為驚喜,附耳對阿蒙說,“來得值了,還是你的決定好!”

“哦,謝謝,不用了?!彼匦呛蹞u了搖手。離離一口茶險些嗆到。

唐鐸的臉一僵,又笑了笑,湊近些問:“真的不來?”

素星痕搖頭:“不來。”

唐鐸閉緊嘴唇,冷冷地看著眼前少年。片刻,他解嘲地一笑:“也罷,人各有志。不過后山上的事總要謝謝你,待我去安排一頓筵席,以表寸心吧。三位安坐?!闭f著他站起來,彬彬有禮微笑離開。

素星痕彎腰行禮相送,阿蒙見了,也趕忙學(xué)著他的樣子,向唐鐸行了個華族的禮儀?!肮评习逭媸呛谩彼Y畢起身憨笑著,話沒說完,卻見素星痕拔腿就往外跑,奪門而出。

阿蒙還在發(fā)愣,卻被離離一把拉住,也狂奔出去。

兩人追上素星痕,離離邊跑邊問:“哎,你跑什么?”

素星痕反問:“你干嗎也跟著跑?”

“廢話!”離離說,“你得罪完唐老板自己跑了,我們留下替你挨打不成?”

素星痕說:“那還不快點跑,再慢就要被滅口啦?!?/p>

“啥?!”阿蒙大驚,“為啥要被滅口?”

素星痕道:“宋東家讓你防的盜墓賊,就是唐鐸的人啊?!?/p>

“什么?!”離離和阿蒙同時大叫。

素星痕說道:“昨天夜里,李隊正認得那古墓是前朝王陵,我已經(jīng)疑心;剛才唐鐸又拿出一把盜墓用的鎬頭,擺明了給我看??磥硖萍以褪潜I墓起家,他守著山上這片富豪墓地做古玩生意,難怪此地有財富流聚之象?!?/p>

“啊,我明白啦?!彪x離笑道,“你能算出古墓的位置,這是盜墓賊的上等本領(lǐng),難怪他想拉你入伙。他把自家秘密對你挑明,也是逼你,你已經(jīng)知道了他盜墓的事,若不答應(yīng)他,那就只有死路一條啦!不過我真是好奇,你到底怎么推算古墓位置的?”

素星痕跑得氣喘吁吁,已經(jīng)答不上話。說到這里,身邊的阿蒙忽然轉(zhuǎn)頭往回跑去。

離離與星痕都是一驚,趕緊回頭叫他——卻看見身后遠處,李隊正已經(jīng)帶著唐家護隊追來,手里都拿著刀劍兇器,腳下卻狼行無聲。素星痕、離離只顧說話,完全沒察覺后有追兵,若不是阿蒙警覺,恐怕很快就會被包抄。

阿蒙飛也似迎著追兵而去,人未到,棍先到,沒看清用的什么招數(shù),就已放倒了幾名追在最前面的壯漢,唬得后面追兵一通自亂陣腳。出師得利,他卻毫不戀戰(zhàn),轉(zhuǎn)頭又飛速跑了回來,兩手一撈離離、星痕兩人的后腰,一邊胳膊底下挾著一個,狂奔而去。

離離拽著阿蒙的衣服,伸頭對星痕說:“這些人也有趣,平時挖墳掘墓的,反倒怕鬼?!?/p>

星痕被顛得七葷八素,雙手抱著自己的頭說:“他們怕死人,殺起活人來可一點不在乎!”

離離笑道:“那是他們沒碰到高手,看我們阿蒙,比鬼可厲害多了!”

阿蒙一邊狂跑,一邊有些嗔怪地說:“星痕總記不住我的名字,才叫我‘阿蒙’的。你咋也這么叫起來!”

離離摟住他的腰笑道:“我覺得叫‘阿蒙’比較可愛啊!”

阿蒙一呆,忽地臉頰一熱?!坝小惺裁纯蓯鄣模俊彼麚u了搖頭,“嗨,我真弄不懂你們?nèi)A族人!”亂喊一句,他加快了步伐,在山地中穿梭如飛,遠遠地甩開了唐家追兵。

【二】

黃昏時分,南暮山浸入一片剪影,滔滔西江上籠起夕霧。

一水之隔,南岸就是富甲宛州的大城淮安,此時城中點點燈火已經(jīng)亮起,上映著斑斕的星辰,下映著江水浮光,天上人間般的幻景。江邊渡口等船的人聚集了不少,就像每天每時不斷涌向淮安的人們一樣,他們有的躊躇,有的企望,有的迫不及待,有的茫然若失,各懷心思,紛至沓來。那座幻影似的城,寄著多少夢想,又藏著多少幻滅,古往今來,世莫能測;總而言之,一切,都是關(guān)于財富。

“就剩這兩個了,吃完我們就赤貧了?!边h離渡口的草木叢里,離離將兩顆脆花生托到素星痕和阿蒙面前,歪頭眨了眨眼,“三個人不夠分哪,怎么辦呢?”

素星痕靠在一棵樹上扭開頭,沒有顯示出對香噴噴堅果的半點兒興趣。

“咱們來玩問問題吧,答不上來的那個不準(zhǔn)吃!”離離卻自顧自地一喊,也不管是否有人響應(yīng),緊接著便跳到素星痕面前?!拔蚁葐柲悖 彼挥煞终f突襲,語速快如連珠,“七萬九千四百二十五加五萬五千八百七十七減九千零五十二乘二百七十四除以三百二十八加六千六百四十一減二十七減一萬八千八,是多少?!”

說完這一大串,她得意地合上小嘴唇,下巴微揚,秀眉挑起,瑩亮雙眼中滿溢勝利的壞笑。

素星痕漠然看著她,眼睛也沒眨一下:“九萬三千二百七十八又九角三分九厘整?!?/p>

離離一瞠目,呆了一瞬間?!肮愕箼C靈,隨便說個數(shù)來蒙事嗎?”須臾她眼珠骨碌一轉(zhuǎn),噘嘴耍賴:“這不能算!剛才我問的是什么,我自己都記不得了!”

“剛才你問:七萬九千四百二十五加五萬五千八百七十七減九千零五十二乘二百七十四除以三百二十八加六千六百四十一減二十七減一萬八千八,是多少?!彼匦呛鄣谋砬闆]有絲毫變化,平靜地言道。

“你……”離離的所有話語,一時滯在嗓子里。

“嘿嘿?!鄙砗蠛鋈粋鱽戆⒚珊┖┑男β?。離離回過頭去瞪他:“你笑什么?”

“你同星痕玩算數(shù),一準(zhǔn)會輸?shù)??!毙U族少年露出深知內(nèi)情的眼神,還帶著一絲與什么久違了的東西重見的欣慰。

“哼?!彪x離望天,“我只是沒贏,但也沒輸啊。答不上問題才算輸,你們想吃花生,就來問我問題啊。”

阿蒙聽了,抓著頭很認真地想了一會兒,卻什么問題也想不起來,最后只是望著離離發(fā)笑。另一邊,素星痕卻轉(zhuǎn)過雙眸,靜靜盯向那兀自耍著小無賴的女孩。

“你為何會跟阿蒙在一起?”突然,他有些冷地問道。

這個問題并不刁鉆,毫無難度,簡直不配出現(xiàn)在一個涉及食物分配大事的游戲里。然而離離斜眼看去,那發(fā)問少年冰涼的目光透射而來,卻似犀利的追逼,直指著什么被精心掩藏起來的隱秘。

“呵。因為蒙蘇普克是我的救命恩人哪。”少女只是唇角一翹,輕松地答道,“我呀,從小就不知道家在哪里,正好也沒人管著我,很開心的。半年前我一個人在中州旅行,不小心掉到個大河里了!幸虧蒙蘇普克路過,把我救上岸來,要不然我就淹死啦。他說他要去宛州;宛州這個地方早就聽說很好玩,所以我就跟著他一起來啦?!?/p>

“嗯嗯,就是這樣!”阿蒙在旁用力點頭,笑得露出牙齒,“我來找星痕你,離離一路都陪著我。她說相信天神給了我啟示,就一定能找得到你。離離可好了!”

素星痕聽了兩人的話,又盯了離離一會兒,慢慢垂下睫毛,默然不語。離離笑著,往前走了兩步:“又該我問你啦?!彼f著微微彎下腰,探身盯著素星痕的臉,好奇地連連眨眼:“你有多大年紀(jì)?十五?……十四?”

素星痕的眉端,微微皺了一下。“二十五歲。”他沉聲說道,“我是成年人?!?/p>

“啊?”離離夸張地張大了嘴,“胡說!你亂答,不準(zhǔn)吃花生了!”

“呵呵,星痕真的比我大呢。他就是……就是看上去,總不會變樣子?!卑⒚烧f了句奇怪的話,走上來,搭住素星痕的肩膀,“其實,咱倆都該叫他哥哥呀?!?/p>

“什么,哥哥?”離離聽了更是笑起來,一手點著素星痕的鼻尖,“分明是個小鬼嘛!”

“你才是小鬼?!彼匦呛墼挸聊樃痢?/p>

離離拍手大笑起來:“哈哈沒錯了!真正的小鬼,最愛說的就是這句話!”

素星痕望著她,一時語塞,重又轉(zhuǎn)開頭去,悶悶的不吭聲。離離卻意興正酣,搖著掌中兩顆小果仁言道:“小鬼哥哥,又該你問啦,問不倒我,吃不到花生哦!”

“花生不必分給我了。”素星痕用后腦勺對著人,“我與你們并非一路。到了淮安城里,各走各的?!?/p>

“啊?”阿蒙驟聞此言,著實吃了一驚,“為什么不一起走?”

素星痕反問:“為什么要一起走?”

阿蒙張口結(jié)舌,好半天才道:“是……是天神報夢,讓我來跟著你的!”

素星痕說:“他可沒讓我跟著你?!?/p>

“你……星痕!”阿蒙急得臉紅起來,又不知說什么好;素星痕打了個哈欠,索性打算瞌睡一會兒。

“素星痕,你要分開也可以?!币慌缘碾x離,忽然發(fā)話。

“離離!”阿蒙聽了更驚,向她大搖其手。

“不過,你得先把欠我們的錢還了?!鄙倥又f道。

這句話真是令人震驚。一身窮酸的素星痕倏地睜開眼睛,轉(zhuǎn)頭瞪著離離。

離離拉著臉,掰著手指說:“哪,我們本來裝鬼裝得很好,再裝上兩天,就能拿到工錢了;可是你跑來攪了我們干活,現(xiàn)在那些盜墓賊又要開始盜墓啦,這一來,墓沒守住,淮安城里的宋東家絕不會付錢。你害我們的辛苦錢打了水漂,你自然該賠我們錢啦!”

素星痕看她片刻,眼睛半瞇:“所以,我只好到宋東家面前做證,告訴他你們查出了盜墓賊是誰,幫你們把錢要來?!?/p>

“不許反悔哦!”離離一指他的鼻尖,轉(zhuǎn)過頭來,沖著阿蒙得意地一笑。

阿蒙愣了一會兒,忽然笑逐顏開,連連作揖:“離離,謝謝謝謝,你真行!”

離離笑道:“哼,像他這種人啊,對他好是不行的;必須讓他虧欠你,他才會聽話!”

素星痕聽了,驀地臉色肅然,一時無聲。

阿蒙卻是愣怔了一下,微微低頭:“離離……別這么說。星痕對我有恩,怎么能說他虧欠我呢?!?/p>

“阿蒙,這些話,以后休要再提?!彼匦呛蹍s低低地打斷了他。他徑自沉默了片刻,轉(zhuǎn)而抬起雙眼,望著遠處人頭攢動的渡口?!霸趺催M城,想好了嗎?坐渡船是要錢的?!?/p>

一個“錢”字拋出,氣氛霎時一僵。離離、阿蒙一齊兩眼發(fā)直地望著星痕,半晌,周遭只聽得到暮歸烏鴉的叫聲,并無人說得出一言半語。

“要不……把這倆花生送給擺渡的?”離離眉梢雙垂,解嘲似的伸出手掌。

“?。窟@是最后的兩個了。這是你最愛吃的脆花生,你舍得嗎?”阿蒙憂慮地皺著眉,認真地說。

離離斜著眼睛望向他,一時全然無語。

阿蒙搖了搖頭:“花生還是留給你和星痕吃。要不我們游水過去吧!”

“不行!”離離尖叫一聲,盈盈雙眸里似乎倒映著當(dāng)初溺水被救的情景,牙齒咯咯作響。

便在此刻,一絲亮光閃過了兩人的眼睛。一籌莫展的兩人都是一怔——只見素星痕拈著一枚黃澄澄的小東西,高舉在半空。

“……金銖!你怎么會有這玩意兒!”離離驚喜地叫道。

“昨晚在古墓里撿的。”

“啊——”離離與阿蒙同時張大了嘴巴,“你,你盜墓!”

素星痕舉著金銖,點了一下頭。“要嗎?”

瞪了一會兒眼睛,離離一把奪過那枚金幣。

三個人乘上大船橫渡西江,裹在熙攘忙碌的人群里,就這樣走進淮安城宏偉的北門。此時的天色已完全黑了,而大城里燈紅酒綠的街道,卻反而亮勝白晝。

這是素星痕第一次踏足這座聞名天下的都市。他茫然地顧盼,覺得有點頭暈。

“宋東家的酒樓就在前邊啦?!卑⒚杀持x離,擠開人群往前走著,對星痕說。

“這個宋東家,開什么不好,偏要開酒樓。聞著這個香味兒,我都想哭了?!彪x離軟塌塌賴在阿蒙背上,噘著嘴抱怨。

“別急別急,等要了工錢,就買吃的。”阿蒙安慰著,緊走兩步來到宋家酒樓門前。

這酒樓今晚異常熱鬧,車馬幾乎堵死了附近的大路,門前紛紛涌入的人不可計數(shù)。星痕三人只得循著人群縫隙穿插進去,一進店內(nèi),只見滿堂彩燈、仕女如云,十來人的樂隊吹奏著簫管笛笙,到處仙樂飄飄;滿座賓客,全是些穿著體面的富貴之人,大家臉上都閃著一層掩不住的興奮。

鬧哄哄了好一陣子,終于一個衣裝華貴、舉止斯文的中年人走到大堂中央,一舉手,樂隊便停止了演奏。樂曲一停,堂中賓客也靜了下來。

“宋東家!”離離不禁叫了一聲,素星痕卻忽然舉手擋住她。他扯了扯離離與阿蒙的衣角,三個人退在不起眼的角落里,靜靜地看。

那宋東家向著在場貴賓深深地行了一禮,彬彬言道:“敝人宋應(yīng)賢,有幸承辦本次‘亮寶大會’,承蒙列位賞光,不勝感謝。今晚來的都是淮安城行家雅客,寶物已經(jīng)擺在面前,請各位上眼?!闭f著,他一指身后,一塊斑斕的長絨地毯上矗立著三座半人高的小臺子,列成一排,都蒙著長長的紫紅絲錦,不知里面是何物。

宋應(yīng)賢笑盈盈地走過去,信手掀開第一座臺子上的錦巾,滿堂人驟然屏住呼吸,一瞬,又是一片低低的贊嘆和議論。絲錦下蒙著的是一只水晶罩子,里面放著一塊土黃暗青的瓦當(dāng)。

人群里,素星痕目光一爍,輕輕地撓了撓額頭。

絲錦一條接一條地被揭開,三塊形制相同的古舊瓦片都展現(xiàn)在眾人面前。宋應(yīng)賢笑道:“這三品‘葉心瓦’,是本次盛會面世的重寶。本店特別敦請了古玩行的老前輩,馳名宛州的莊洞明、柯溪齋兩位大玩家,對這三塊寶瓦做了品鑒。”他說著,早有美貌仕女扶著兩個白發(fā)長須的老頭兒緩緩走來。兩老松姿鶴骨,風(fēng)度翩然,站在瓦片展臺前向眾人點頭致意。眾貴賓見了兩人,一陣轟動,有的人不禁拍起手來。

宋應(yīng)賢恭敬有加地介紹道:“莊老先生是文獻大家,精通古史典籍,許多價值連城、名動一時的文物珍玩,其傳承脈絡(luò),都是經(jīng)他老人家親自考證的?!?/p>

莊洞明拈著白胡子,搖頭晃腦地說道:“此處三品瓦當(dāng),可謂皆有典籍出處。參照近日出世之古本《葉心瓦譜》,可見此等陶瓦,皆屬前朝葉心親手創(chuàng)制,珍品哉……珍品!”

眾賓一通鼓掌喝彩。

宋應(yīng)賢又說:“柯老先生對辨別古物年代獨有心得,造詣精深。但凡古董,只要他老人家用舌尖一試,就能知道此物的年歲。真假立辨,百不錯一,業(yè)內(nèi)人稱‘一舐準(zhǔn)’!”

柯溪齋的一個眼眶里嵌著一件河絡(luò)精工的鏡片,另一只老眼閉著,點著頭說:“這三品物件,老夫已經(jīng)親口驗過,確系五百年前的古物,難得哉……難得!”

眾賓一通熱烈的鼓掌喝彩。

宋應(yīng)賢笑道:“三件重寶已經(jīng)過行家鑒定,明日將在這里公開叫價拍賣。諸位如果有意競價,就請今晚仔細觀摩,看好心中中意的寶瓦?!?/p>

眾人點頭稱是,賓客中有人高聲說:“葉心寶瓦的身價不可限量,此番宋公一次沽出三件,果然大手筆,明日開拍,宋家酒樓豈不是要換金樓了!”

一片道賀聲中,宋應(yīng)賢連連搖手,笑道:“眾位不要誤會,敝人小小生意,哪有這個財力。今番是蒙一位古玩行的大東家看得起,選在我店里搭臺亮寶。小號不過是沾光罷了?!彼f著向樓上一拱手,言道:“有請?zhí)畦I東家!”

眾人望去,只見二樓雅座上站起一個中年男人,沖著眾人招了招手,笑容可掬地走下樓梯。來到大堂中央,那人與宋應(yīng)賢十分親切地握了握手,轉(zhuǎn)對滿堂賓客笑道:“宋公太抬舉了,唐某人不過開家小古玩行,偶然收了幾件玩意兒,借宋公一方寶地,其實也是受人委托,代尋買主而已?!?/p>

眾客聽了轟然感嘆,爭著要與這位古玩行的大豪商結(jié)交。唐鐸應(yīng)接不暇,點頭寒暄之間,瞥見酒樓角落里好像有幾個人跑了出去,擠得人群一陣涌動。他哪里還管這些,只顧端起宋家酒樓的陳釀,與那些打算在他的瓦片上一擲千金的豪客們推杯換盞起來。

“怎么會是他!”宋家酒樓外,離離彎著腰邊喘邊說,“剛才要是跑晚了,被他看見就慘了!”

“宋東家最恨盜墓,可是唐老板就是盜墓的?!卑⒚芍钡剡^,“宋東家還不知道吧,得趕緊去告訴他!”

離離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珠:“我還記得他家的后門。咱們悄悄去找他,躲開那個姓唐的?!?/p>

阿蒙眼睛一亮,點了點頭,轉(zhuǎn)身跟著離離就走。兩個人走了好幾步,忽然一愣,回頭看去,素星痕抱著肩靠在墻角里,完全沒有要走的意思。

“快走?。∧愕脦臀覀?nèi)ヒゅX,不會想反悔吧?”離離叉著腰催道。

素星痕輕輕搖著頭:“不用去了,要不來的?!?/p>

“哈?怎么要不來!”離離一揚下巴,冷冷一笑,“宛州人下葬闊綽,所以盜墓最招人恨。宋應(yīng)賢現(xiàn)在跟盜墓賊做生意,等于是同伙;要是告到商政使那兒去,就算不坐牢也要逐出商會。他要是賴我們的工錢,我就不客氣了!”

素星痕搖頭嘆道:“女人毒起來,真是天下無敵?!?/p>

“星痕!”阿蒙勸道,“別想那么多了,我們總得把實情告訴宋東家啊?!?/p>

素星痕看著他,眨眼問道:“為什么要說出實情?”

阿蒙也眨了眨眼,滿臉不解地反問:“為什么不說出實情?”

兩人互相瞪了一會兒,素星痕低下頭,扶住了前額。

“好啦好啦!啞巴虧我是不會吃的!反正我要去?!彼e起一只手,問道:“阿蒙,你呢?”

阿蒙堅定地舉起了手:“我也覺得應(yīng)該去。”“你呢?”兩人一起看著星痕。

素星痕把腦袋斜靠在墻上:“不……”話沒有說完,就被阿蒙和離離一人一只胳膊,死拉硬拽著走了。

只點了一盞麻油燈的小屋里,三個人分成三角坐著,大眼瞪小眼。

“上回見宋東家,就在這間客房里等了好久?!卑⒚捎行┯魫灥卣f。

“你確定這不是柴房?”素星痕問,然后挨了離離一個白眼。

“咕嚕?!辈恢钦l的肚子叫了一聲。緊接著,又是“咕嚕?!币宦暋:芸斓谌曇岔懫饋?。然后,三個不同的咕嚕聲此起彼伏,在雅舍寒燈之下唱和對答,互通款曲。

素星痕低下頭,不無驚嘆:“從前只聞‘瓦釜雷鳴’,想不到人的肚皮也能互相響應(yīng)?!?/p>

“說什么也得把錢要來!”離離悲憤的一句誓言。

吱呀一聲,房門忽然被推開,忙碌終宵的宋應(yīng)賢總算出現(xiàn)。

“宋東家!你總算來了!”阿蒙一下子站了起來,激動地說道。

宋應(yīng)賢一臉倦意,掃了三人一眼,沒好氣地坐下?!安皇钦f了一個月嗎,現(xiàn)在還沒到,你們怎么就回來了?”他皺著眉質(zhì)問。

“因為我們已經(jīng)抓出盜墓賊了!”離離趕忙搶話。

“盜墓賊?誰?”宋應(yīng)賢瞥著素星痕,“這個小孩嗎?”

阿蒙趕緊擋著星痕:“不不,不是他!”

離離上前一步,壓低了聲音:“我告訴你哦,賣古玩那個姓唐的,就是盜墓賊!”

“什么?!”宋應(yīng)賢大吃一驚,瞪著三人怒道,“你們少胡說!”

“哼,就知道你不會信了!所以我們把證人也帶來啦,喏——”離離指著素星痕,“讓他給你說說這整件事吧?!?/p>

素星痕坐在那兒,笑了笑。宋應(yīng)賢警惕地打量著他:“你要說什么?”

“我要說……”星痕張開兩手,十分認真,“我不是‘小孩’?!?/p>

離離一拳敲在他頭上。“靠譜點!把你知道的都給人家說明白,這關(guān)系到我們下一頓飯呢!”

素星痕揉著頭,萬般無奈地道:“好吧。宋東家,那個帶三塊葉心瓦到你這兒擺攤的唐鐸,確實是盜墓起家。我原本是給他打工的,這都是我親眼所見。”

宋應(yīng)賢繃著臉道:“空口白話,憑什么取信!分明是你們守墓不盡心,干不滿一個月,所以找個小混混來,編瞎話騙工錢!”

“糧商林氏,鐵商孫氏,航運商趙氏,十坊賭王西門氏,龍字票號郭氏……”素星痕眼望著天花板,背書般念出了一大串的名號。

宋應(yīng)賢聽了忽然一怔,越聽越驚。好半晌,他終于忍不住打斷道:“你……你怎么知道的!”

“知道什么?”素星痕轉(zhuǎn)眼望著他。

宋應(yīng)賢眉頭緊鎖,壓低了些聲音:“沒道理,你不該會知道這些!這些都是近兩個月祖墳遭到盜掘的淮安豪商。他們都不想讓外人知道這種事,所以正在秘密委托中介之人,懸賞重金,雇用高超的武士、秘術(shù)師,暗中追查盜墓賊。我也是聽說了這情形,恐怕南暮山上的家墳有失,才花錢雇人去看守。這件事,淮安百萬身家以上的商人都通了消息,可是平民百姓,絕不會知情!你又怎么會知道?”

離離、阿蒙、素星痕一起翹首聽著宋應(yīng)賢講,都聽出了神兒。這時候,阿蒙與離離又都轉(zhuǎn)頭看著星痕,跟著一塊兒問:“嗯哪,你怎么會知道的?”

“我不知道啊?!彼匦呛垡恍Γ安贿^現(xiàn)在我知道了?!?/p>

“你!”宋應(yīng)賢氣得干瞪眼。

星痕笑道:“我窮得叮當(dāng)響——啊不,窮得‘咕咕叫’了,這些百萬身家的內(nèi)情,我怎么會知道呢。我剛才提到的名號,都是在《葉心瓦譜》上看見的?!?/p>

小屋中忽地一靜。突然聽到“葉心瓦譜”四個字,在場的人都感到有點意外。

星痕打了個哈欠,慢條斯理地說:“唐鐸家中有一本淮安書局刻印的《葉心瓦譜》,我翻了翻,原來這本書記載的,是葉心大師制作的每一塊瓦當(dāng)最終的歸屬。書中記載,‘葉心瓦’世上共存四十八塊,有的當(dāng)年被葉心直接送人了,有的被輾轉(zhuǎn)倒賣,總之幾百年傳承下來,分別歸屬于四十八個不同的人收藏。這些人都是古人,大多活在距今三四百年時候,最晚的也是百多年前的前輩;他們遍布九州各地,幾乎個個都身份不凡,有的是皇帝,有的是詩詞名家,有的是曠世隱居的大秘術(shù)師。而且,這些人無一例外,最終都對葉心瓦迷戀有加,把它帶進了棺材。這其中,在宛州的共有十個人……”

“就是你剛才說的那些豪商?”離離跳起來問道。

素星痕點了點頭:“這十人雖然被分散記載在四十八人之間,不過我發(fā)現(xiàn),他們都是宛州人,甚至,都在淮安地區(qū)?!?/p>

宋應(yīng)賢不覺一悚,有些出了神,一時無言。

素星痕看見他那臉色,唇角微勾,接著說道:“書上還記載,這十個人,都是一百多年前發(fā)家致富的淮安商賈,他們死后,都安葬在淮安周邊,包括南暮山區(qū)。據(jù)我所知,除了其中兩家子孫經(jīng)營不善、家道中落以外,其余八家的后人,至今仍是淮安城中商業(yè)的翹楚?!彼f著,笑瞇瞇地看著宋應(yīng)賢,“現(xiàn)在聽您一說,我就明白了,原來這本古書上記載的宛州豪商,也正好是近來墳?zāi)乖飧`的那些人啊?!?/p>

目瞪口呆的宋應(yīng)賢,愣了不知多久,方才結(jié)結(jié)巴巴問道:“你……你想說明什么?”

“宋東家何必裝糊涂呢?!彼匦呛坌Φ?,“既然四十八塊葉心瓦都被藏家隨葬,那至少可以說明,所有在市面上的葉心瓦,都只能是從墓中盜掘出來的;也包括唐鐸擺在您酒樓里的那三塊?!?/p>

“所以那個姓唐的就是盜墓賊,明白了沒?”離離接著補充道。

“不止如此。近兩個月淮安猖獗的盜墓事件,也全是沖著葉心瓦而來。”素星痕肅然道,“因為所有的盜墓賊都知道,‘葉心瓦’這種古玩正大幅升值。而且,所有的盜墓賊都能買到那本公開印發(fā)的《葉心瓦譜》?!?/p>

宋應(yīng)賢的額頭滲出了汗珠。良久,他支支吾吾地說:“唐公就算……有行動不當(dāng)之處,但,做起生意……卻是好的。”

阿蒙其實并沒聽懂他們?nèi)说膶Υ?,但此時聞得這一句,卻十分驚詫,忍不住喊了出來:“宋東家!你不是最恨盜墓賊的嗎,現(xiàn)在怎么這樣說!”

素星痕微微笑道:“宋東家在唐鐸的古玩生意上,只怕已經(jīng)投下重金了吧?!?/p>

宋應(yīng)賢眼神一滯,竟有些驚恐地掃了素星痕一眼,垂頭不語。半晌,他勉強撐出一個笑臉,帶著幾分諂媚地說:“不瞞你們,我已將城里好地段兩家還沒開張的店面,從酒樓改成專門拍賣古玩的賣場,唐鐸與我合資,準(zhǔn)備大干一場。這個生意,本薄利厚,前景看好得緊哪。”

素星痕冷不丁一語道:“東家不會是想拉我們?nèi)牖锇???/p>

宋應(yīng)賢一哽,又堆笑,探頭問道:“你們意下如何?”

“那怎么行!”阿蒙有些急怒,“宋東家,你怎么了!這事干不得的!”

宋應(yīng)賢緊緊皺著眉頭。

素星痕笑道:“哪,您也聽見了,這事我們干不得。那,東家不會是在想……封我們的口吧?”他說著,一個手指在脖子底下一劃。

“胡說!我是正經(jīng)生意人,你們把我當(dāng)黑街強盜不成!”聽了星痕的話,宋應(yīng)賢自己都嚇得有些哆嗦。

“哦……”素星痕點著頭,“您是正經(jīng)人,不會亂來的。所以……東家不會是想把這件事告訴唐鐸,讓他來解決吧?”

宋應(yīng)賢頭上汗珠滾了下來,不知所措了一會兒,咬著牙,眼中卻露出一層恨色。

“哎呀……”離離小聲感嘆,推了推素星痕,“看來宋東家真的要去告訴姓唐的,怎么辦啊?”

星痕抱起了肩:“辦法我來這里之前就說過了啊?!?/p>

離離問道:“什么辦法?”

“最好的辦法就是‘不來’。”素星痕說完,立即閃頭,躲開了離離一記捶擊。

宋應(yīng)賢倏地站起身來,冷冷道:“三位請在這里少坐,我先失陪了?!闭f罷轉(zhuǎn)身要走。阿蒙已經(jīng)急得不行,叫道:“宋東家,不要這樣!離離說,盜墓若告到商政使那里,要坐牢的!”宋應(yīng)賢聞之更是驚怒,一股殺氣直透眉心。

素星痕一只手捂住了臉,沉痛地搖著頭。

一陣清亮的笑聲忽然響起。

只見離離叉著腰仰天大笑,而后又前仰后合,最后指著宋應(yīng)賢跌足捧腹。

“瘋丫頭,笑什么笑!”宋應(yīng)賢已經(jīng)惱羞成怒。

離離一邊笑,一邊走上來拍著他肩頭,搖頭言道:“老宋啊老宋。人家都說宛商精明,依我看,你們可真是傻到家啦!難道你真沒看出來,那個‘葉心瓦’根本就不值錢嗎?”

宋應(yīng)賢一怔,登時被唬得成了個木頭人。

離離跑去摸了摸素星痕的頭,煞有介事地講道:“看你可憐,就實話告訴你吧。這位素星痕素大師,精通無上秘術(shù),不要看他修為有方、年輕貌美,其實,他已經(jīng)二百五十歲啦!素大師天生一雙慧眼,上通主星歲正,明察秋毫,九州之內(nèi)萬事萬物都逃不過他的眼睛。素大師早就看出來,你們花大價錢追捧的那些破瓦,根本就不是葉心的真品,其實是一個銅錙也不值的破爛而已!我們在路上偶遇素大師,得他指點,才知道這些事。唉,我們畢竟跟老板你一場交情,實在不忍看著你誤信假貨、傾家蕩產(chǎn),所以特意來提醒你的??墒撬卮髱熣f,他要先試試你是不是個正派的商人,如果是,才肯幫你。可惜可惜,你剛才沒經(jīng)住試驗,素大師已經(jīng)決定不幫你了。不過,我還是有些心軟,所以說出來告訴你一聲。哎呀,素大師,您可千萬別怪我??!老宋呀,聽我一句,別把身家都賠在那些破瓦上了,為了這個殺人滅口,就更不值啦?!?/p>

宋應(yīng)賢愣愣地站著,眼神空洞,不言不動。

離離看著他的臉色,悄悄移動著小步,突然,拉起阿蒙和星痕,沖出了柴房。

阿蒙完全沒搞懂是怎么回事,兀自被拉著往前跑,眼看三人就要跑出宋府后門,忽然,身后傳來有人跌倒的聲音。他回頭一看,只見是剛才僵直站著的宋應(yīng)賢,此時僵直地躺在了地上。

“哎呀!”他不禁叫了一聲,頓時站下腳步,還在往前沖的離離和星痕反被他一拉,雙雙倒飛回來,撞在他身上。

“您沒事吧?”星痕、離離來不及拉住,阿蒙已經(jīng)轉(zhuǎn)身跑回宋應(yīng)賢橫陳之處。只見那商人面如土色,目瞪口張,大約是受嚇過度一時驚厥。阿蒙雙手捋他胸口,三兩下后便把人急救過來,開心地一笑:“沒事沒事,喝口水就好了。”

剛剛恢復(fù)意識的宋應(yīng)賢眼珠轉(zhuǎn)了轉(zhuǎn),突然雙手扯住阿蒙的衣服?!皝砣四模瑏砣耍 彼沟桌锏卮蠛?,“給我殺了他們!”

阿蒙呆呆地,睜大了眼睛。

“笨蛋笨蛋,你笨死啦!”素星痕與離離也已經(jīng)跑了過來,離離氣得跳著腳。

阿蒙轉(zhuǎn)頭看著他倆,兩只眼睛中充滿了不解與無辜。這時候,十來個精壯的護衛(wèi)已經(jīng)從府邸的各個角落冒出來,迅速向著他們?nèi)税鼑?/p>

“劫持他?!彼匦呛塾挠牡脑捳Z忽然像輕風(fēng)一般飄過耳際。

剎那之間,阿蒙已經(jīng)別住宋應(yīng)賢的雙臂,一手用自己的長棍斜抵他的咽喉。做完這些之后,他才感到腦中的思維慢慢迂回到位,于是又通過思考確認了一下自己的判斷——“劫持他”三個字的意思,沒錯是這樣。

“有人說沒有任何行動能快得過心思,那要看是誰的行動和誰的心思。如果這世上存在行動比思維更快的人,那么你就是一個?!毙r候,素星痕曾對阿蒙發(fā)表過這樣的評價。

被劫持的宋應(yīng)賢驟然面如土色,渾身癱軟。

“宋家護隊的各位,想要你們東家安全的話,就別妄動?!彼匦呛巯蛑鴿M庭院的壯漢喊了一句。護衛(wèi)們?nèi)忌瞪嫡局桓襾y動。

阿蒙架著宋應(yīng)賢走出房門,素星痕和離離拽著他的衣角,緊緊跟在后面。三人帶著人質(zhì)慢慢蹭到宋府后門外,瞅準(zhǔn)方向,一把推開那癱軟的商人,逃之夭夭。

【三】

一口氣跑出繁華城區(qū),三人才找了個隱蔽的地方歇腳,三個頭擠在一起呼哧呼哧地喘氣。

“宋東家是怎么了?”阿蒙最先歇過了氣兒,一臉不解地說,“為啥突然要殺人?”

素星痕說:“離離想要他的命,他不殺人才怪?!?/p>

離離光是喘氣,瞪了星痕一眼,又瞪了阿蒙一眼,說不出話。

素星痕道:“葉心瓦已經(jīng)漲到天價,他和唐鐸全副身家都押在了這上,這就像個水泡,越吹越大。剛才離離說那些瓦片不值錢,等于是一針捅破他們的泡泡,泡泡一破,他們就傾家蕩產(chǎn)了。所以不管離離說的是真是假,他都得跟咱們拼命?!?/p>

“我編出那些謊話,是為了把他嚇傻,咱們好趕緊脫身!都走到門口了,你這笨……笨蛋,又跑回去干什么!”離離終于倒過氣來,忍不住捶了阿蒙一拳。

阿蒙眨著眼睛,正在努力理解。

素星痕渾身一松,仰倒在草地上,嘆息道:“唐鐸和宋應(yīng)賢,都是百萬身家的人物?,F(xiàn)在得罪了他們,咱們?nèi)齻€要在淮安謀生,難了?!?/p>

“?。?!那可怎么好!”阿蒙突然聽到一個生死攸關(guān)的話題,頓時凍結(jié)了此前的思考,“再不賺點錢,要餓死了!”

素星痕雙手墊在頭下,望著斑斕的星空,喃喃說道:“我們要想在淮安立足,只好讓他們不能在淮安立足?!?/p>

離離抱起肩,搖著頭:“男人毒起來,才是神鬼退避。”

“啊,這不太好吧……”阿蒙有些躊躇。

“傻瓜啦!”離離言道,“要是抓到了我們,他們可不會留情!哪,狼要吃你,你會怎么對它?”

阿蒙低頭道:“自然是把它殺了。不過,我會把它的皮剝下來釘在墻上?!?/p>

離離打了個寒戰(zhàn):“原來你更狠??!”

“那是尊重的意思啊……”阿蒙茫然地囁嚅。

離離笑道:“剝皮就不用啦,對這兩個老頭兒,只要捅破他們的泡泡就行啦。”

素星痕坐起來看著離離,頗是欣賞地一笑。

離離低頭算計了一下,一拍手說:“好,就這么干!明天咱們就去城里,到處散布謠言,就說宋家酒樓拍賣的瓦片都是假貨,把它說得一錢不值、一無是處、撿破爛都沒人要,讓大家都不要去買!”

素星痕眼皮一垂,轉(zhuǎn)對阿蒙說:“看啊,這種就叫作‘說謊精’,你這樣的老實人,以后千萬不要信她的話?!?/p>

阿蒙攔住怒不可遏的離離,笑道:“星痕,你有什么主意,快點說吧!”

素星痕也笑了:“其實,我倒真該感謝離離,是她提醒了我。”他隨手摘下一片草葉,湊近鼻尖嗅了嗅,若有所思地言道,“不知你們是否讀過葉心留下的詩詞,我讀過的。他的詞句,芳草清新,沁人肺腑。但這幾天,我一直很奇怪,總覺得看到的那些‘葉心瓦’滿是匠氣?!?/p>

“醬氣?”阿蒙眨著大眼睛,“什么醬?”

離離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撫了撫阿蒙的肚子:“可憐可憐,可真是餓壞了!‘匠氣’是說這東西雖然做得精雕細刻,但是呆板而不空靈,對吧?”她看向素星痕,星痕點了點頭。

“這些陶瓦,與葉心詩詞中透出的那種氣質(zhì)很不搭調(diào),若說是葉心的作品,真是很難相信?!彼匦呛鄣溃皼r且你們也看見了,那幾件瓦當(dāng)?shù)臉幼臃置魇峭耆粯?。葉心生平求新求變,從不做重復(fù)的工藝,所以他的作品才堪稱獨一無二。以他的個性,怎么會反反復(fù)復(fù),做出這么多無聊的瓦片呢?我一直想不明白,可是剛才離離隨口胡說,倒提醒了我——想來這些所謂的葉心瓦,根本就不是葉心的作品。”

離離張大了嘴:“你是說——被我蒙對了,這些瓦片全是假貨!”

素星痕道:“也不能說是假貨。葉心瓦畢竟是經(jīng)過很多行家認可,才身價倍增,總不能這些行家都打眼了。尤其那位柯溪齋老爺爺,鑒別陶瓷年齡的功夫是一流的,再高明的作假,料想也騙不過他的舌頭。所以我想,只有一個可能:這些瓦片不是葉心所做,但確實是五百年前之物?!?/p>

“這么說,是另一個古人做的?”離離有些疑惑,“可是那些瓦片上,都有葉心的落款??!”

素星痕笑道:“這就像一家店鋪創(chuàng)出了字號,難免就會有人冒他家的牌子。這些瓦片千篇一律,依我看,分明是量產(chǎn)的大路貨,絕非某個人精心塑造出來的文玩。如果某種玩物一時走俏,同類的量產(chǎn)物品打上相同字號,以廉價發(fā)售,也會大有市場。而葉心的陶器最受推崇的時代,就是在他死后不久;此后戰(zhàn)亂興起,古玩貶值,嗣后的幾百年里,也從來沒人懂得欣賞他的作品。所以我猜,現(xiàn)在市面上這些瓦當(dāng),應(yīng)該是出自五百年前一個大量制陶的窯口。”他看看離離和阿蒙,笑了一笑,“只要找到當(dāng)年的窯址,必能找到更多這樣的瓦當(dāng)。到時候,就能打破這個價格虛高的盤面。”

“九州土地這么大,那不是大海撈針嗎!”離離想了一會兒,噘著嘴說。

“倒也不至于?!彼匦呛鄢烈?,“現(xiàn)有的葉心瓦都是在淮安出土,我推斷,這個窯址就在淮安?!?/p>

“淮安?”離離一臉不信地說,“淮安這地方不產(chǎn)陶瓷的?!?/p>

素星痕搖了搖頭,道:“當(dāng)年宛商自治初期,淮安剛剛崛起,本來有很多人依靠南暮山上的陶土、木材、炭料等,經(jīng)營百工之業(yè)。后來此地日益興旺,變得寸土寸金,從事制造的工坊才漸漸遷了出去,讓位于錢莊票號、房產(chǎn)置業(yè),還有酒樓瓦子、書局畫院這類浮財流轉(zhuǎn)的行業(yè)。所以今日淮安雖然不產(chǎn)陶瓷,但五百年前,這里極可能有一座很大的窯廠。”

離離和阿蒙并排托腮坐著,瞪著眼睛只剩下點頭。半晌,離離又說:“就算是淮安也很大啊,而且已經(jīng)過了五百年,我們到哪去找?。俊?/p>

素星痕站起來,拍拍衣服,仰望星空:“我可以找到?!?/p>

離離一怔,登時跳了起來?!吧匣厥枪拍梗@回又是窯址。你快說,你為什么可以找到這些所在?”

素星痕低下頭,寧謐地笑了起來?!斑@是星象學(xué)的一種算法。”他說。

“星象?”離離十分質(zhì)疑,“哼,這玩意兒,我知道?!?/p>

“你為什么知道?”素星痕眸子涼涼的,看著離離。

離離愣了一下?!拔揖褪侵缆?!”她煞有介事地說,“星象學(xué)分皇極經(jīng)天派、玄天步象派,你是哪一派的?”

“都不是?!?/p>

“???”離離撓了撓頭,又說,“那,星象家能窮推過去,也能預(yù)言未來,你能嗎?”

“都不能。”

離離一笑:“那你會干什么???”

“我可以算出財富流動的方向?!彼匦呛鄣倪@句話,讓離離和阿蒙都靜了下來。

清瘦少年舉頭望著一穹繁星,淡淡地說:“這個世上,能像星辰一樣,凝練而又松散,繁多而又流動,有跡可循卻又變幻莫測,并且足以影響人間萬事的東西,只有一種,那就是‘金錢’。金錢與星辰的命運是同一的,永遠都在生生不息,永遠都在斗爭不止。命既相同,象亦相應(yīng)。所以,只要用一種合適的算法,將星象變化與金錢流動接駁起來,就能找到大地上財富流轉(zhuǎn)的軌跡。按照軌跡,就可以推演出金錢曾經(jīng)匯聚和流散的地點,比如隨葬奢華的王陵,或者貨款大宗出入的窯廠。這種算法,叫作‘流金歸藏’?!?/p>

他半合上眼睛,有些遐思,低言道:“我老師生前的職業(yè),就是用此法為人尋找積累財富的最佳地點。別人都叫他‘獵金者’?!?/p>

離離聽罷,瞪了一會兒眼睛,忽然笑起來:“哇哦……這回可發(fā)財啦!以后你就干這一行吧,在這淮安城里,大有前途哪!”她說著說著,志氣勃發(fā),一握雙拳,“好!先把那兩個老頭趕走,然后進城去掙錢!素大師,你快點找那個窯啊!”

素星痕仰著頭:“這座窯廠如果存在,從宛闕的星團中尋找線索,應(yīng)該可以推定位置。”他說著,從挎包里摸出一卷圖軸,緩緩地展開。阿蒙與離離湊上去看,只見圖卷上盡是一些工筆描成的線條,有的細,有的粗,屈曲吊詭,交叉糾纏,在星光下泛著黯淡的金色。阿蒙才看了兩眼,就眩暈地捂住了眼睛。

“此物不宜窺看,你們還是回避的好?!彼匦呛鄣恼Z聲忽然變得很冷。離離聽了,竟有些微驚,拉了阿蒙退開數(shù)步。

而后只見素星痕盤腿坐下,將圖卷鋪在面前;拿出一支細細的筆,毫端在暗夜中泛著一點金光。

“我需要一點時間?!彼麑W⒌卣f。

晨醒的鳥兒開始鳴叫,阿蒙揉了揉眼睛,發(fā)現(xiàn)素星痕已站在自己身后。

“拿著這個,”素星痕將一張紙交給他,“找到上面畫的位置,向下深挖,就是古窯址?!?/p>

離離被語聲驚醒,湊過來看,只見紙上是一幅炭筆手繪的地圖,簡略標(biāo)出淮安城東、西江之畔的一個地點,還注明了周遭距離?!案蓡??你不帶我們?nèi)??又要分道揚鑣?”

素星痕搖了搖頭,一邊說話,眼皮一邊勻速地垂了下去:“算這個,很費腦子的……”說完就歪頭倒下,推也推不醒了。

一夢黑甜,不省凡塵。素星痕慢慢、慢慢睜開一條眼縫的時候,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穆曇袅阈乔么蛑洹4萄鄣年柟庵鄙湎聛?,他咽了咽干燥的喉嚨,昏昏沉沉地撐起身子——面前,一個十步見方的大坑,新鮮翻挖出來的泥土氣味撲著臉。

“小心別掉進來啊!”蹲在坑中一角的阿蒙沖著他喊了一聲。蠻族小子那麥色的臉頰上滿是汗水,渾身都是泥土,卻笑得無比開心?!罢业搅耍彝诹艘粋€上午!這兒還真埋著好多瓦片!”他捧著幾塊剛剛撿起的古陶,跑到星痕身邊,“看。你算得真準(zhǔn)!”

“哎呀,醒啦?唉?!彪x離從背后走來,隨手將一根細長的草棍扔下?!斑@是什么?”素星痕迷糊地問道?!皽?zhǔn)備捅你鼻孔玩的?!彪x離說著,拿起衣襟里兜著的野果,自己叼一個,丟給星痕一個,剩下幾個全都給了阿蒙。阿蒙抱住果子,狼吞虎咽地啃了起來。

素星痕咬了一口野果,一邊嚼一邊跳進大土坑里。腳下踩著的都是半露出土的散碎陶片——這里果然曾是個不小的窯廠。他拾起了一塊十分眼熟的瓦當(dāng),翻轉(zhuǎn)來看,瓦片底部刻著古體“心”字。

“不用看啦,是那種東西沒錯?!彪x離沒精打采地說,“快點行動吧,趁我們還沒餓死。”

“在那之前,還需要辦一件事情?!彼匦呛刍剡^頭來,笑道,“阿蒙,拜托你了?!?/p>

【四】

宋家酒樓里,一片熱火朝天、熱血沸騰。唐鐸和宋應(yīng)賢挨著莊洞明、柯溪齋坐在大堂中央的高臺上,兩人滿臉按捺不住的笑顏。第一塊葉心瓦在午宴之后開始競買,高開高走,價格已不知翻了幾倍,人們還在臉紅脖子粗地爭搶?;窗哺蝗藗兊募で樽寖晌痪媒?jīng)商場的老手都有點眩暈。

“五萬金銖!”一個競買者令人震撼地叫道。眾人一下子都看向他,全場頓時靜了一瞬。

“好大方的大叔!”就在這一刻安靜當(dāng)中,一個嬌細明亮的女孩聲音插了進來。

眾人又是一個詫異,包括臺上的老板和兩位行家都一起看去,只見一個穿著寒酸的漂亮姑娘正得意揚揚地站在門口,一個穿著更寒酸、看起來只有十五六歲的小子,扛著個破麻袋站在她身旁。

“是他們!”宋應(yīng)賢驚得臉色一變,脫口而出,卻被旁邊的唐鐸按住。唐鐸的臉色已變得極其陰沉,卻不動聲色,只恨恨地看著那兩個年輕人。

兩人已經(jīng)大搖大擺地走到大堂中間,離離從素星痕的麻袋里掏出一塊瓦當(dāng),遞到剛才出價五萬的人面前,笑盈盈說:“你真肯出那么多?那買我這一塊如何?”

那人呆住,低下頭仔細看離離手里的瓦當(dāng):花紋、質(zhì)地,連心字款都跟價值連城的葉心瓦一模一樣;他當(dāng)即萬分驚疑,不禁伸手去拿。手還未碰到陶瓦,離離卻雙手向上一拋,“啪”的一聲瓦片已摔碎在地上?!鞍?!”那人驚得叫了一聲。

莊洞明、柯溪齋伸著脖子,想看清下面發(fā)生的事情,素星痕卻忽然擋在他們眼前。只見他舉起一塊瓦片,彬彬有禮地一欠身:“柯老先生,請您品鑒一下,我這個是不是五百年的古玩?”

柯溪齋的目光已全被面前這塊泛著土腥味的破瓦吸引了,一時不顧其他,忍不住伸出舌尖舔了一下。他松垂的眼皮忽然一睜,左眼被鏡片放大,看著異??鋸垼骸罢嫫?,真品,至少五百年的老貨!”

素星痕一笑,手指一松,“啪”!

臺下眾人倒吸冷氣,這一聲聽得真是心膽俱裂。

“渾蛋,敢砸場子!”一向斯文的宋應(yīng)賢忍不住破口大罵起來。

素星痕只是若風(fēng)過耳,慢慢踩過地上的碎瓦,提高嗓門說:“小弟奉勸諸位玩家,請看清楚了再下本兒。這些東西——”他回手一指高居展臺上的三塊陶瓦,“只是些不值錢的劣貨。”

“這種貨色,我們手里有的是!你們要是喜歡,一人發(fā)一塊,拿回家玩去!”離離輕盈地跳上高臺,拉開麻袋口,從里面一塊接一塊地拿出瓦當(dāng),舉手晃一晃,就亂丟下去,啪、啪、啪、啪!轉(zhuǎn)眼破碎的瓦片就在臺下堆了一地。所有人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幕,每響一聲,就跟著抽動一下,先是心碎,然后肝碎,到最后五臟六腑全都碎了個稀爛,早先的臉紅耳熱盡變成一片煞白。

應(yīng)著離離摔摔打打的節(jié)奏,素星痕悠悠說道:“這些近兩月來紅透淮安的古瓦,根本不是葉心的大作,只是五百年前日產(chǎn)千萬的普通瓦片。當(dāng)年燒造的窯址就在城東七里西江之畔,那里還有更多這種心字款的古陶,大家若有興趣,可以自己去看。這種貨色雖說是古物,但根本沒有文玩的價值,如今竟有人出五萬金銖來買,我不得不嘆,淮安人真是太有錢了!”

“信口雌黃!”沒等唐、宋兩人急眼,莊洞明先暴跳了起來,“此物為葉心手制,乃有古本文獻為證,何來量產(chǎn)之說?!”聽了老先生出頭,眾人心頭被冰水澆滅的火苗又都是一亮,紛紛攥拳咬牙,跟著使勁。

素星痕微微一笑:“莊老爺爺整日埋頭書海,也許是對文獻太過癡迷了。那本《葉心瓦譜》,分明是偽書!”

眾人一片轟然議論。莊洞明仰天笑道:“黃口小兒,貽笑大方!《葉心瓦譜》老夫從頭至尾細讀過不下百遍,其中遣詞用典,無不深契前朝雅文規(guī)范,甚而包含今時已然廢棄不用的古體文字。如此精美文章,何來偽書之誣?老夫還為它做了句讀、訓(xùn)詁、注疏,正準(zhǔn)備拿到書局去付梓!”他說著,激動地從懷里摸出一本淮安書局精印版《葉心瓦譜》,卷在手里來回揮舞。

素星痕將書從他手上抽下來,輕輕翻著言道:“這本書寫得別有用心,里面扯的四十八位古代名人,大多下落無考,有些根本就是傳說里的人物,唯有其中的十個淮安富商找得到墳?zāi)?。寫書的人顯然是想借古籍之名造勢,把‘葉心瓦’這個題目做大,從而哄抬虛價。莊老爺爺,細讀了一百遍,怎么連這一點也沒讀出來?”

“他就顧著看廢棄的古字了,哪還管那些字寫些什么東西!”離離笑著說了一句,一腳蹬翻了沉重的麻袋,整袋陶瓦“嘩啦”一下沖到地上。

“你……你……口說無憑,絕非考證之道!你道《葉心瓦譜》是人偽造,究竟有何證據(jù)?”莊洞明急得有些磕磕巴巴。

素星痕微笑不語。唐鐸、宋應(yīng)賢見了,剛要得意,忽然聽見外面有人大喊:“星痕,我來了!”

一身蠻族裝扮的少年沖開人群,一溜煙跑到素星痕身邊,一邊擦汗一邊興奮地說道:“我去淮安書局問了,一切果然如你所說!”他說著,掏出一本破皮黃紙的舊書來,“書局的人說,兩個月前有人拿了這個《葉心瓦譜》的古本來,售賣給他們。他們一看,是從沒見過的古籍,估計會有些銷路,就照著這個母本,刻印發(fā)行了。那個人神神秘秘的,后來再沒見過。”

素星痕點頭說了聲“辛苦你了”,接過阿蒙手中的舊書,轉(zhuǎn)手遞到莊洞明面前:“證據(jù)到了,老前輩自己研究一下吧?!?/p>

莊洞明與柯溪齋互看了一眼,捧著舊書頭對頭琢磨了起來,又是對著光看,又是伸舌頭舔。眾人全都焦急地注視著,整個大堂里汗氣蒸騰。好半晌,莊洞明呆站在那里不動了,柯溪齋慢慢轉(zhuǎn)回頭來,兩眼發(fā)愣。“高仿……好漂亮的高仿。這紙絕非古紙,乃是人工做舊的?!?/p>

滿堂貴賓一片大嘩。“咣當(dāng)”一聲,有人捂著心口暈了過去;“不,不,不——”有人抱著頭,大喊著跑出了酒樓。

更多的人死死按住自己幸未松口的錢袋,連哄帶罵地甩袖而去,一涌而出。

轉(zhuǎn)眼之間,滿堂寥落,桌椅橫斜,觥籌狼藉。宋應(yīng)賢好像靈魂出了竅,一屁股坐在地上。

“素星痕!”唐鐸兇狠地吼了一聲,袖中掣出一把盜墓小鎬,凌厲地撲了過來。

阿蒙急一縱身,擋在摯友的身前握緊了拳頭。

“您還是不要妄動。”素星痕低低的言語,卻讓暴怒的盜墓賊停住腳步,“您做下的事,我們已經(jīng)舉報。商會的捕快就在門外。至于您自家的護隊,如今您已破產(chǎn),養(yǎng)不起他們,我想他們誰也不愿分擔(dān)盜墓的罪名?!?/p>

唐鐸默然許久,冷冷笑了幾聲,圓睜怪眼道:“破產(chǎn)?老子怎么會破產(chǎn)!你說的,我家是財富匯流之地。老子有的是財發(fā)!”

素星痕直望著他,眼神冰涼。“星起星落,財聚財散,都是瞬息萬變的事。”少年幽幽言道,“在我到你家前的幾十年中,那里正是萬金匯流之地;但那天之后,那里的金脈,已經(jīng)轉(zhuǎn)向了?!?/p>

“哈哈哈……哈哈哈!”唐鐸恨聲大笑,“這就是你不肯與我合作的緣由,是嗎?!”

“唐老板,您說錯了!”阿蒙挺身道,“我們不能合作,因為盜墓是壞人干的事!”

唐鐸愣了一愣,卻笑得更加大聲:“臭小子們,你們還不知自己身在何處。這里是淮安,宛州的大城淮安!在這座城里,沒有什么‘好人’‘壞人’,只有‘窮人’‘富人’之分!”

素星痕合著薄薄的嘴唇,與唐鐸對視良久。唇角似乎是微微地一勾,他移開目光,背轉(zhuǎn)過身。

“淮安城里的規(guī)則,由這個城里的人來決定。”背影清瘦的少年淡然言道,“現(xiàn)在我們能留在這城里,而唐老板,你出局了?!?/p>

【五】

“嗨呀!還以為干掉那兩個壞蛋就發(fā)達了呢,誰知道還是露宿街頭,睡草棚!”離離大嘆了一聲,扯著屁股底下那堆干枯的稻草。

“我們只是得到進入淮安的機會。要掙錢,還得從頭來?!彼匦呛鄣鹬桓莨鳎N腳躺著,望著星空。

“想起白天的事,有點睡不著呢!”阿蒙仍十分興奮地笑著,“星痕,十二年不見,你可變得更厲害了!一下子就猜出那本書是假造的!”

素星痕瞇起眼睛,若有所思:“那個造偽書的人,不簡單?!?/p>

“哦,怎么說?”離離眨了眨眼睛。

素星痕道:“百多年前的宛州西部,一度流行用古舊瓦片為死人墊背的葬俗,所用的瓦片越古老,代表墓葬主人身份越是富貴。后來隨著宛人厚葬之風(fēng)越來越奢,改用金銖鋪墊棺材,舊俗也就廢棄了。唐鐸盜墓所參照的《葉心瓦譜》是本偽書,他卻仍能從那些墓穴里取出所謂的葉心瓦,原因就在于此。被盜的富商之墓正好都是百多年前下葬的,從尸骨墊背的古瓦中找到一塊有心字款的,概率很大。這種過去的葬俗,如今宛州人大都沒聽說過,可那個造偽書的人不僅知道,還利用了這一點,豈非是個厲害人物?!?/p>

離離恍然地點了點頭:“可是這種百多年前如何埋死人的無聊事,連唐鐸那種專門挖墳的都不懂,你卻怎么知道?”

素星痕笑道:“他未必不懂,只不過利益當(dāng)前,真相對他來說并不重要。至于我——”他從懷中掏出一卷書來,“我是從莊洞明老爺爺?shù)男轮骼锟吹降?。他在給《葉心瓦譜》做的注釋里提到了這種舊葬俗,可惜他一心只會做考據(jù),從來沒想過此中破綻?!?/p>

“你……你還真的會看那老頭子的書啊!”

“啊……我看到有文字的東西,就忍不住要讀一下。”素星痕抓了抓頭,而后表情又變得嚴(yán)肅,“如今想來,偽造《葉心瓦譜》的人在書中直指十大富商,好像是慫恿賊人,去專盜這些人的墓。他的目的絕不止哄抬瓦片價格那么簡單,背后必有另一層深意?!?/p>

阿蒙聽得呆呆的,言道:“既然你這么說,多半真有古怪。你的算計,可趕上我們草原的大合薩那樣神?!?/p>

“你拿他比合薩?”離離笑著搖頭,“大合薩可是真正的星象家。他這一套算什么?‘流金歸藏’,其實就跟賬房先生差不多吧?嗯,你這種‘星象學(xué)’啊,倒真是為宛州而生的。這里市儈多嘛?!?/p>

“它不是為宛州而生。”素星痕喃喃一語,“它是……為天下而生?!?/p>

“什么,你說什么?”離離的耳朵豎了起來。

“天下萬事,皆依財富的聚散而興亡。金錢,本就掌控著世間的一切?!彼匦呛坂钸吨@樣的句子,望著深深冷冷的夜空,“那時候……老師,就是這樣對我說的?!?/p>

又一次聽到星痕提起“老師”,阿蒙不禁沉默。望著自己那郁郁多思的生死兄弟,許多往事涌了起來,樸直的少年臉龐上,頓時寫滿難以盡訴的心緒。

片刻,他忽地溫聲說了一句:“星痕,你很想老師吧?!?/p>

素星痕不語,始終只是仰望。涼涼的眸光似乎動了一動,但卻沒人能夠看見。

“那個時候我年紀(jì)小,好多人的樣子我都記不得了,像你的老師,還有那些我們認識的人……”阿蒙頓了片刻,又說道,“可是你的樣子我怎么都不會忘。十二年過去啦,我還是一眼就能認出你來。”他說著,一笑,推了推素星痕的肩膀,叫他轉(zhuǎn)過頭來,“不管你去哪兒,讓我們跟你一起走。答應(yīng)我,好不好?”他睜著一雙草原湖水般澄澈的大眼睛,無比懇切地說。

素星痕望著他,半晌,只是靜靜地微笑。

“阿嚏!阿嚏!”一旁的離離忽然打起了噴嚏。阿蒙轉(zhuǎn)目一看,只見那姑娘隨意扯著墊床的干草,正忙活著又編又搓,不知何時竟已弄出了數(shù)寸長的一段草繩來,草棍飛揚,沾上她長辮子的梢?!澳阍诟墒裁??”阿蒙不解地問,一邊伸出手來幫忙。

“幫你做條繩子,好把素星痕捆起來?!彪x離將手里的干草一股腦塞給阿蒙,一邊指點他如何繼續(xù)干,一邊淡然說道,“不然,他肯定會趁咱們睡著了跑掉的。”

天還沒有亮,素星痕靜悄悄地起了身。那些原本用來搓繩子的干草最終變成了離離和阿蒙的玩具。兩人先后編出很像狗的馬駒、胖刺猬和一個縮小版的阿蒙,然后搶著用草毛捅對方的鼻孔,最終發(fā)展到一場互擲草包的大戰(zhàn),此刻正滿頭滿身插著歪斜的草棍,擠在一起鼾聲起伏。小心地繞過熟睡的兩人,星痕背起行囊,離開了寄宿的草棚。

踏著露水沾濕的石板路面,他落寞地前行,才轉(zhuǎn)過一條街,卻忽然被攔住了去路。

“小兄弟,幾日不見?;窗渤悄阕〉眠€習(xí)慣嗎?”橫擋面前的中年人身上散發(fā)著煙草味,一派和氣地問候道。

“哦,楊念之前輩?!彼匦呛垡捕Y貌地打了個招呼。他眼角四下掃了一番——這個人就這樣憑空出現(xiàn)在街道中央,倒像是早就在等著自己。

楊念之磕了磕煙袋,盯著面前的少年,眼含笑意:“‘葉心瓦’崩盤的事,已經(jīng)傳得滿城皆聞。唐鐸東家這單生意,你做得很漂亮呀。”

素星痕眼睫微微一垂:“楊前輩介紹的生意,可險些要了我的命?!?/p>

楊念之哈哈笑了兩聲:“卻也是讓你認識宛州、認識淮安城這個地方最快的辦法,不是嗎?”他說著斜過狡黠的雙眼,“尋常人入淮安,不被蒸煮個三生三熟,立不住腳。你倒出手不凡,果然是塊好材料哪?!?/p>

素星痕無聲地冷笑,轉(zhuǎn)身而行,卻被楊念之一把拉住。“我有單再正經(jīng)不過的生意介紹給你。你得跟我走?!蹦寝缈屠胁蝗莓愖h地說道。

素星痕并不理睬,用力甩脫了他的拉扯。正要前行,街巷兩邊卻突然躥出了七八個魁梧矯捷的男人,周身都是一色考究的勁裝,凌晨的晦暗之中,有似黑色松林般地包圍在了眼前。

面對這高出他一頭的人墻,素星痕臉色微冷,皺了皺眉。下一瞬間,卻見這些桀驁的漢子齊齊地折腰低頭,向著清貧的少年深深地拜下。

楊念之繞到少年面前,站在這隊伍領(lǐng)頭的位置,也向著他作揖一禮?!肮д埿呛巯壬?,”他說著抬起頭,斜著嘴角笑道,“有一位大東家要見你?!?/p>

淮安內(nèi)城偏東北隅的所在,鋪陳著一座并不張揚、卻清貴秀美的園林,山水幽靜隔離塵囂,有如鬧市之中的隱逸林泉。即便是淮安人,也極少有人見識過此間的景致;大多數(shù)的人連園門外鋪路的玉白方石都不曾有緣踏足。在鮮衣怒馬、奢華冠世的宛州第一都會之中,這里也許并不是最為流光溢彩的寶地,但在每一個宛州商人的心里,這座園子卻是商道驕傲的永久象征,無數(shù)財富風(fēng)云卷蕩的樞紐。

商潤世,政潤國,財潤家,德潤身——“十城一府四潤園”,在宛州商會的地盤上行走,不識得這個名號的,就算你是皇帝也要跌跟頭——歷史上并非沒有這樣的例子。

可素星痕,偏就是個不識這名號的。

“哦?他已進了園中,還不明白要拜會的是何人?”園林水榭窗邊,那貴人臨風(fēng)拈著酒杯,微笑問道。

“嗨?!睏钅钪p手垂在身體兩側(cè),恭敬地躬著身子,“這個人吧,大約是心里裝那些匪夷所思之事太多,一般的人情事理、市井瑣聞,尋常人都知道的,他倒好似懵懂得很?!?/p>

貴人品了一點酒,笑著點了頭:“這卻很好。一個不識世故之人,卻正是我想要的?!?/p>

楊念之彎了彎身?!按笕私淮摹蚪鹜印话?,在下也已查明白了。”他又說道,“所謂‘掘金童子’的由來,正是四十年前曾在宛州現(xiàn)世的‘獵金者’。當(dāng)年獵金者留下神奇事跡無數(shù),所到之處,乞兒白丁空手致富,窮鄉(xiāng)僻壤累財巨萬。市井對他崇拜成風(fēng),多年過后以訛傳訛,便敷衍出了‘掘金童子’這個財神。在下親自察看過許多人家供奉的童子神像,與當(dāng)年宛州畫師留下的‘獵金者’樣貌十分相像。如此看來,此事只是一時民間迷信,并非有人故意操縱傳播、蠱惑宛州百姓,大人自可放心了?!?/p>

那貴人聽了,緩緩點頭,面上卻現(xiàn)出一絲疲憊。“這就好。你們也許都覺得我多慮,但方今世道不比從前。包藏禍心之人,手握鼓蕩風(fēng)云之力,因而即便秋毫微末,我亦不可不察?!?/p>

楊念之聽了,默默地點著頭,面上卻也堆起憂色,須臾卻又笑道:“如今真正的‘獵金者’已在大人手中,將來想要掌握宛州動向,必定易如反掌,大人也可稍減憂煩了。”

貴人的唇角勾起笑了笑:“素星痕,當(dāng)真是那‘獵金者’的傳人?”

楊念之篤定答道:“在下親眼見到‘金脈圖’自他囊中掉出。加之后來他解決唐鐸一案,神機莫測,可以肯定——‘流金歸藏’,已再次現(xiàn)跡宛州?!?/p>

清悠一聲,那位大人彈響了玉琢的酒杯?!按朔量嗄懔耍易匀バ菹?。”他淺淺言道,“將那位素星痕,請進來?!?/p>

素星痕走進四潤園水榭之時,所看見的,唯有一位長身玉立的年輕公子,孤身臨窗,在初起的晨曦下凝作一道清瘦的剪影。

他并未出聲,只是遠遠地站著,直到窗邊那人轉(zhuǎn)過身來——只見是俊雅年少,一身白羅,氣質(zhì)清新有似詩書浸淫的文士。公子慢慢走到素星痕面前,含著笑,微微躬身:“江子美這廂有禮?!?/p>

素星痕一怔。他雖多不通世俗掌故,但“江子美”這三個字,終究也如雷貫耳,擊中心懷?!霸瓉怼峭鹬萆虝祝巧陶埂笕??!膘o默須臾,他輕輕應(yīng)聲,鄭重地見了一禮。

那江子美點頭一笑:“唐突相邀,請勿怪罪?!闭f著便親手倒了杯茶遞過。

素星痕接過茶盞,禮貌地品了一口,而后抬眼望著面前的貴公子,若有所思言道:“早聞江大人年不滿三十而繼領(lǐng)重任,卻不想竟是這等人物?!?/p>

江子美也笑而言道:“我亦聽聞素星痕先生是堂堂‘獵金者’的傳人,手握‘流金歸藏’之絕技,又何曾想,竟是如斯少年。”

素星痕面上微微一冷?!按笕思戎谙率谦C金者傳人,就當(dāng)知道我輩之人,不可以貌論斷?!?/p>

江子美和藹地笑了起來:“是了,是了。當(dāng)年獵金者前輩貌若六齡孩童,終身不變;我等世俗之人,并不敢因其形貌而稍有怠慢。如今對素先生,也應(yīng)當(dāng)是一樣的。”

素星痕聽了,默默不語,卻只是移開雙目,不知心中在想著什么。江子美靜靜看了他片時,卻又笑道:“‘流金歸藏,商道至寶’。星痕先生身懷絕學(xué)入我淮安,不知有何志向?”

“混口飯吃,并無大志。”素星痕漠然言道。

“既是如此,我這兒倒有個差事,不知先生感不感興趣?”江子美突然說。

素星痕問:“什么差事?”

江子美轉(zhuǎn)過頭來,盯住了他的雙眼。始終含在唇邊的笑意忽而隱去了,只見他一字一頓,沉沉地說道:“繡、衣、使。”

素星痕看著他,眨了眨眼睛。須臾,他一笑:“那是什么差事?”

江子美展開了折扇,輕輕搖著:“對付奸商、維護宛州十城商業(yè)的秩序,十分正義的差事啊?!?/p>

素星痕笑道:“商會統(tǒng)轄宛州數(shù)百年,公平自治,獨立于世,一向不是很好嗎?商人的秩序自詡勝過天子禮教,又何須什么特使來維護正義?”

江子美輕輕搖頭:“數(shù)百年間世事更替,今非昔比。商業(yè)越是發(fā)達,商道越是混雜。如今宛州的種種情形,早非祖輩們定立自治法則之時所能預(yù)料。我江家世代為宛州首富,表面上總攬十城商政,其實如今,卻難以平衡商界利、義之間的準(zhǔn)繩。像這次古玩行濫炒‘葉心瓦’的事件,若非星痕先生揭穿,尚不知會是何等局面收場。”他說著轉(zhuǎn)而一笑,向著素星痕揖手,“也因此事,子美得見先生的實力,與先生的道義之心?!?/p>

素星痕毫不還禮,卻只冷冷一笑:“‘性命垂危被迫自?!?,在江大人這里原來叫作‘道義之心’?!?/p>

江子美并不介意,溫雅的笑容絲毫未改,徑自繼續(xù)言道:“鑒于如此亂局,子美自接掌十城商政使以來,便四方尋訪能人異士、同道知音,攬為我旗下繡衣使者,督察宛州商業(yè)秩序,行我心中正道?!彼\懇地看著星痕,“我先前已招攬十二位賢能。而先生你,便是我心中的第十三繡衣使?!?/p>

素星痕也看著他,片刻,忍不住打了個哈欠。“大人當(dāng)真是錯愛了。我是個瞌睡蟲,最不適合當(dāng)官?!彼f罷,轉(zhuǎn)身便自向門外走。

十城商政使,是他此生見過的最大的官。他有把握就算自己走不出去,也會將這位大人物激怒到把自己打出去。

“先生。”江子美卻沒有發(fā)怒,只在他身后淡淡地叫了一聲,三分冷意,卻猶自斯文。

“我知道以先生的本事,在宛州遍地黃金之地,前途無量?!鄙陶勾笕死@到素星痕面前,文靜的臉上,竟是純良地一笑,“然而,子美雖不能令繡衣使一夜暴富,但若想令一個不是繡衣使的人無法在宛州立足,卻也容易?!?/p>

他說著,轉(zhuǎn)目望著窗外淮安城布滿無盡彩霞的天空?!皳?jù)我所知,先生你還有兩位朋友。不知他們,是否也需要在宛州謀生呢?”

素星痕的眼瞳忽然凝住,轉(zhuǎn)而斜瞪向江子美,眸子里是冰涼的光。

江大人始終保持著風(fēng)度翩翩的微笑。半晌過后,他自袖中取出一塊小小的木牌,托起素星痕的手,將之牢牢地按在了他的掌心?!按四死C衣使執(zhí)牌。持牌執(zhí)法,通行淮安,特權(quán)無阻?!惫虉?zhí)的貴公子瞇起了雙眼,“子美看人不會有錯。星痕,你手握此牌,心中,道義自在?!?/p>

他說著松開手,轉(zhuǎn)身踱去桌邊斟酒。素星痕握著被硬塞進掌中的牌子,良久良久,不能言語。

“星痕還沒用飯吧,寒舍正好備下了一席?!蹦俏淮笕俗哉遄燥?,一邊輕拂衣袖,淡而悠然地說著,“你的兩位朋友,我早已著人請了過來。稍后你們就一起吃吧?!?/p>

“好幾天,好幾天沒吃一頓正經(jīng)飯了!”阿蒙從一堆空盤空碗中騰出嘴來說了一句,又埋頭進另一堆錦饌珍饈的盤碗里。

“哼,要不是虧了江大人,你又要扔下我們跑了吧?”離離一手拿著筷子,一手拿著那塊精雕的檀木牌子,翻來覆去地看。只見木牌正面刻著“繡衣使”,背面刻著“十三”,精美的流蘇掛穗,透出一派華貴。

“繡衣使,聽起來夠威風(fēng)的?!彼唤α似饋?,“你這算是當(dāng)上官啦?”

素星痕劈手奪過木牌,揣進懷里:“沒錯,我當(dāng)官了。你們別跟著我,愛去哪兒去哪兒!”

“那……那……”阿蒙突然發(fā)急地說話,一下子噎住,用力猛咽,“……那怎么行!我是要信守諾言的。你去哪兒我就去哪兒,一定要跟著你!”

素星痕雙手捂臉,一頭倒在飯桌上。

“哎,你總說對他有諾言,到底是什么諾言?”離離笑問。

阿蒙哽了一哽,低下頭,沉沉凝重地言道:“十二年前我說過,我會保護星痕的。”

素星痕站起來就往外跑。

阿蒙追上去,抓住他的手腕,輕輕一擰。星痕的胳膊頓時被反剪過來,整個人是應(yīng)聲倒地。

“要不然,還是當(dāng)年的老規(guī)矩,行不?”阿蒙鐵手不放,認真地問道。

離離看見星痕這副慘樣,卻有些雀躍,饒有興趣地問道:“什么老規(guī)矩?”

“他若掰腕子贏了我,我就不用保護他啦?!卑⒚珊┖竦匦χ?。

星痕捂著胳膊,拼著最后一擊的精神問道:“你跟著我,離離怎么辦?她又沒有什么諾言!”

離離跪在了地上,托著腮對著素星痕的臉,笑道:“我啊從小就離開家了,反正也沒什么可以去的地方。你是阿蒙的恩人,所以阿蒙跟著你;阿蒙又是我的恩人,那么我當(dāng)然也要跟著阿蒙咯!”

素星痕沉痛地閉上了眼睛?!胺砰_我,放開?!彼麌@著氣說道。

阿蒙放開手,扶著他站起來,笑問:“答應(yīng)了?”

素星痕沉著臉,噘著嘴站著。半晌,他將背后簍子摘了下來,抱出里邊瘦弱的小貓?!跋瘸燥埌?!把魚尾巴揀出來,我要喂貓!”

離離、阿蒙擊掌慶賀,三人一貓皆大歡喜?!岸喑裕喑耘?!”離離一邊扒飯一邊招呼,“下一頓可不知在哪兒了!”

星流五千五百年,九州東陸第五王朝——燮朝立國的第二百一十個年頭。傳說中象征財富的填闔星,從未如此時這般明亮。帝都太史丞內(nèi),官修史書中的《貨殖志》開始單立目錄,變得卷帙浩繁。史官在卷首寫下這樣的記載:

“國朝商業(yè)之隆,古所未見;士民銀資之盛,直凌皇府。

五千春篳路藍褸,東陸富雄三海;二百載升平營治,宛州重于天下?!?/p>

宛州,方圓十二萬拓,山原富庶,水系通達,九州大地上財力的淵藪,華族社會中商人的樂園。以淮安為首的十大名城,歷來實行商會自治;唯利是圖的人心為金銖銀毫插上了翅膀,俗世的繁榮一飛沖天。

星流五千五百年,欲望昂貴萬金,道義輕賤如塵。二十七歲的江子美登上淮安城頭,就任宛州商會最高領(lǐng)袖。俯瞰這個連夢想都有標(biāo)價的地方,他做出了顛覆傳統(tǒng)的決定:設(shè)立特職“繡衣使”,持牌執(zhí)法,督察十城商業(yè)秩序。

星流五千五百零一年早春,素星痕攜絕跡世間四十載的《金脈圖》,身無分文地進入淮安。“第十三繡衣使”,那一切與這個飄忽史籍的名詞相關(guān)的傳奇,于焉開啟。

離離復(fù)離離,

片瓦連城迷。

流金定天下,

飄然錦繡衣。

三家店

黑暗隱藏了一切的波詭云譎,只聽得見骨牌摩擦和碰撞,以及偶爾一句的叫牌聲。

“終局。”又是幾輪交鋒過后,有一個人淡淡地宣告游戲結(jié)束。牌局上的其他人沒有表示異議,分別放倒了自己手里所有的牌?!皢舭伞!币宦暤坏姆愿?。

漆黑的空間中漸漸生出光亮,亮度緩慢而柔和地增加,讓剛剛經(jīng)過暗室斗牌的人們,眼睛不會感到一絲的不適。光源來自十二顆罕見的碩大鮫珠,每一顆都搭配一座七尺高的銀柱,柱頂?shù)墓暗讏A盤里盛著一汪水銀,鮫珠被施以了秘術(shù),穩(wěn)定地空懸在這反光極佳的液體之上,構(gòu)成了一盞落地?zé)?。這些飽含明月之力的渾圓寶物,只需由守?zé)舻耐统啡ネ庹?,就會自然發(fā)出柔光,不會像燭火那樣冒出污染室內(nèi)空氣的煙霧,且無論晝夜,都可營造出晴天野外般的明朗氛圍。

十二盞珠燈如同一副星盤般地圍拱,勾勒出這空間的輪廓,一個十倍于普通廳堂的寬闊房間。房間中央鋪著二十方步大的雪白絲毯,毯上擺著一張賭桌,桌邊坐著三個剛剛結(jié)束牌局的賭客。一個相貌清雋、打扮簡潔的女子靠近桌邊,開始為他們點算這一局的戰(zhàn)果。

等待時,三人中最年輕的一個取出一支精卷的煙,點上吸著。

“喀喀!”坐在他旁邊的中年人咳嗽抗議,潔癖似的掏出手帕掩住鼻子。他身材瘦長,五官線條纖細而犀利,雖然一身豪闊而略顯艷俗的衣冠與常見的宛州商人并無二致,然而無須見多識廣,只要你曾在淮安這個龍蛇混雜的城市待過幾個月,就不難看出他其實是一個羽人。

“東陸最大的煙草商,倒怕這煙味。”第三個人看著這情景,話語中微含笑意。

“我雖做這買賣,卻真不忍這些東西荼毒世間。每每看見有人上了煙癮,這顆心哪,就傷感得很?!庇鹑瞬[了瞇眼睛,卻是一臉的慈悲厚道。

“扯淡。”叼著煙的年輕人一開口,竟散發(fā)出一股痞子氣,與那斯文白凈好似個太學(xué)生一般的外表極不相稱。

羽人并沒搭話,只是冷笑。旁觀的那第三人卻著實笑了兩聲,好似撿著個樂子。

“結(jié)果出來了?!北P點牌局的女子找準(zhǔn)三人閑談的氣口,十分恰當(dāng)?shù)夭逶掃M來,“蒲先生贏焉少爺十六個點,焉少爺贏白公十六個點,白公贏蒲先生……十六個點。所以這一局是,‘白蛇吞尾’?!彼唤F(xiàn)出一瞬由衷欣賞的笑意,“林夜在賭坊干了這么多年,還是頭回見識如此精巧漂亮的局面。”

“嘁,費半天勁,弄了個不輸不贏?!钡馃煹哪贻p人一臉不屑。

“非也。焉少爺和蒲先生雖然沒輸,可白公卻是贏了?!迸右贿吚涞厥帐爸郎系墓桥?,一邊笑道,“開局前,白公委托林夜先設(shè)了賭盤,押下一百注,賭你們?nèi)唤袢諔?zhàn)成平局,總贏四十八點。白公押得如此偏僻,引得外面十來位老板都下了注,就連林夜自己也隨著投了一小把。這回可好,被白公贏家通吃了?!?/p>

年輕人一拍桌子,噴著煙霧的唇間蹦出一個臟字。

羽人無奈地搖頭,拍拍年輕人的肩膀:“你我跟白公廝混這么久了,遇見這種事還不淡定些嗎?”

桌上的第三個人——那個被稱作“白公”的大贏家,無聲地笑了笑,隨手拈起一支籌碼,遞給名喚林夜的女子?!把a償你跟賭的損失?!?/p>

林夜一怔,雙手將籌碼接了過來,半晌笑道:“白公太過厚賜,這一注夠我開一家賭坊了?!?/p>

“那要恭喜‘林東家’了。”白公輕笑。

“白公覺得林夜蠢笨嗎?”林夜收起籌碼,微笑著繼續(xù)拾掇賭桌。

“你聰明得很?!?/p>

“既然林夜不蠢,白公又為何認為,林夜會選擇做個無趣的東家,而放棄在公等三位身邊效勞的機會呢?!彼蛔匀舻卣f著,捧起收好的賭具行了個禮,安靜地退下。

羽人“蒲先生”滿意地笑道:“阿夜確實聰明極了,我這里也當(dāng)真離不了她。你設(shè)計的這套‘白氏骨牌’,整個賭城唯有她一人學(xué)會了如何盤點,若她不在,我只怕再找不出個侍候牌局的人?!?/p>

焉少爺哼了一聲,碾滅還剩下大半根的煙卷:“小爺就不該玩他這破牌。規(guī)則都是他一手定的,我們不也被他玩在手上了?”

蒲先生呵呵笑道:“是啊,定規(guī)則的人永遠是最大贏家。若不然,白公也不會如此有興致,與那江子美搶奪這‘制定規(guī)則’之權(quán)了。”

房間中靜默了幾個瞬間,白公用手指輕輕敲著桌面。

“宛州需要新的規(guī)則?!彼p緩地說了一句,慢慢站起身來,開始踱步。

珠燈的白光映著他的鬢發(fā),一縷銀絲泛亮??吹贸鏊咽悄昙拔逖娜?,然而沒人會否認,他仍堪稱一位不折不扣的美男子。這個一襲布衣的男人,頭上未如蒲先生那般插了翡翠點金的發(fā)簪,指間也無焉少爺那種箍了一圈金箔的煙卷;但舉手投足間卻彌漫著一種見所未見的氣質(zhì),仿佛比周圍一切豪奢的存在都要更加——昂貴。

“我與江子美當(dāng)中,只有一人能創(chuàng)造宛州新的規(guī)則?!卑坠铰倪t緩,低低地說著。“如果規(guī)則由他來定,那只會是宛州十城的規(guī)則。而如果是我,”他慢慢仰起頭來,目光遐遠,“就會讓宛州商人的規(guī)則,像‘英芒草’一樣,帶著種子,飄行整個天下?!?/p>

他像個微醺的詩人似的搖蕩,步子踏出雪白絲毯的邊緣,象牙色的鞋底輕踩在堅硬的地板上。

這間廳堂的地板是由一種奇特的材料凝制而成,其礦石采自浩瀚洋里某處幽深的???,由靈巧的洛族矮人提煉和淬燒,最終形成平滑如鏡、堅硬如石的一整塊板材。無光的環(huán)境下,它就像黑色巖石一樣凝重;而只要房中點起了燈,這地板就會變得水晶般透明,低頭看去,樓下那層終年終日熱鬧到擁擠的豪華大廳豁然現(xiàn)于眼底。

那就是這座“賭城”主要的營業(yè)場地,似乎看不見邊墻的宮殿中,連綿不絕的賭桌旁,圍繞著川流不息的人群。而賭城中流連的人們卻無法看到樓層之上的真相,他們仰起頭時,只看見一片猶如晴空的天花板,彩繪出片片白云與各色斑斕的星辰,逼真效果令他們一入此中便忘記了晝夜。

白公一步一步地走著,當(dāng)真猶如踏行在云端。腳下在欲望中狂歡的眾生構(gòu)成最生動的背景,沒有什么裝潢比這更別致了。

“眼下這把牌,很快就玩到終局了?!彼D(zhuǎn)回頭,對著兩個牌友微笑,“你們不想設(shè)個賭盤,押一注輸贏嗎?”

“好??!”蒲先生應(yīng)聲,抬手撒出一大把籌碼,“反正這一把里,我們與你是一頭兒的,包賺不賠?!?/p>

一聲冷笑,焉少爺又點燃一支卷煙:“江子美也許不如我們有錢,但他還握著‘商政使’的權(quán)力。你們真的這么有把握?”

白公無聲地笑起來:“我說過很多次了。若非所有問題都能用錢解決……”

“那是因為你沒有把錢用好?!焙鋈婚g,安靜侍候在角落里的林夜,還有滿室十二個看守珠燈的少年童仆,異口同聲地說道。

“白公的警句,我們早都爛熟于心了?!绷忠剐χa充了一句。

笑意漫溢開來,白公幾乎是有些享受:“你們看,還有什么比良好的‘教育’,更能滲透人心呢?”

若非所有問題都能用錢解決,那是因為你沒有把錢用好。

——英芒記創(chuàng)始人白思退名言

【一】

“為什么讓他來?”

“你在說什么?”

“不用裝了。我知道是你做的?!?/p>

“……好吧。你需要幫助。”

“我不需要?!?/p>

“你需要?!?/p>

夢境里的談話并不十分愉快,素星痕“咯咯”地咬了兩下牙齒,迷迷糊糊醒了過來。

濕涼的鼻尖,窸窣的胡須,放大到變形的貓臉充滿了整個視野。“嗯?小虎……”他懶懶地打個招呼。黃色虎斑紋的小貓坐下來,笑笑地沖他瞇起眼睛:“喵……”而后又伸出小爪,淡粉色的掌墊輕拍在他額頭,好不柔軟。

素星痕無意識地享受了一會兒,忽然感到事有蹊蹺。

除了要吃和要抓癢以外,這只貓從來不對他假以辭色的。

他猛地跳起來奔到鏡子前。鏡中出現(xiàn)了一個梳著雙團髻的童男子,樣貌十分天真可愛。小虎跳上桌,饒有興趣地望著他,又瞇了瞇眼睛。

半晌無語,素星痕雙手撐住桌面,壓抑地垂下了頭。

“那、個、叫、離、離、的、女、人!不趁我睡著時搗鬼會、死、啊!!”這聲暴怒的吶喊幾乎就要蹦出嗓子眼兒,全靠多年涵養(yǎng)功夫的慣性才忍了下去,只在腹中飛速地盤旋。

十多年來——不,自有記憶以來,素星痕從不曾像這段日子——遇到阿蒙和離離后的這段日子——一樣想發(fā)飆。

因為自己的面相過于幼齒,星痕喜歡往老氣里打扮。眼見往日疏懶落拓、從背后看去甚至可能造成“滄桑”效果的發(fā)型,變成了兩個團子外加一道耀眼的齊劉海,一個成年男人究竟是有多受打擊,外人難以體會。他舉起兩手,抓狂地試圖拆開那見鬼的團髻。

“在下盤頭發(fā)的技術(shù)乃得高人真?zhèn)?,扯是扯不開噠?!睆妷褐σ獾脑捳Z從背后傳來,素星痕停住動作,片刻,恨恨地回頭瞪眼。

“怎么樣?我說可以的吧!”離離得意揚揚,扯了扯身邊阿蒙的袖子,“只要稍加打扮,他就能變成一個徹頭徹尾的小屁孩!”阿蒙慢慢地點頭,兩眼發(fā)直盯著他的好兄弟:“我……我好像回到了十二年前……不是不是,更……更早的時候……”

“醒醒吧!”素星痕忍無可忍地大吼一聲?!翱旖o我把這個,拆了!”他指著自己頭上的球狀物,橫眉立目對著離離。

離離慢慢走過來,整了整他發(fā)髻的形狀,順手拔掉一根翹著的鬢毛:“那可不成,我精心給你打扮,好去見雇主的。”

“什么雇主!”星痕躲閃著離離的手。

離離笑道:“我接到一樁生意,有人要雇用一個腦袋聰明、又能扮成十三歲男孩的人。這豈不是天上掉餡餅,非你莫屬嗎?”

素星痕愣愣地看了她一會兒,頭一扭,平靜而清晰:“打死我,也不干?!?/p>

“不干也得干!這個客棧的房租我們已經(jīng)欠了三天啦,今天的午飯會是我們連續(xù)第十頓吃白水陽春面,而且第十一頓的面條錢現(xiàn)在還不知在誰口袋里放著!”離離突然換上了一臉怒容,“這都怪你!自從你拿了繡衣使的牌子,除了吃吃睡睡就什么都沒做過!”

聽著這話,素星痕默然,伸手輕撓著小貓的下巴。

離離貼近他耳朵,繼續(xù)數(shù)落道:“你是怎么想的!進淮安的時候,你不是說了要來好好賺錢的嗎!你才一進城就碰上江子美大人,得到這么好的差事,還白拿了一大筆餉銀,我和阿蒙都羨慕死了!你可倒好!江大人說了,繡衣使是憑戰(zhàn)績發(fā)餉的,你不去查案、辦案子交差,整天就是睡覺睡覺睡覺,要我們到哪里去支餉銀買菜做飯買零食??!”

雷霆霹靂之下,素星痕面無表情,兩根手指輕輕按住小虎的兩只耳朵。

離離憤恨一吼:“你再這樣下去,繡衣使的牌子就要被收回去啦!!”

“那就讓他收回去,正好?!彼匦呛劢K于答了一句,輕描淡寫,十足欠揍。

離離氣得兩道柳眉陡地豎起,凝然瞬間,人卻又平靜了下來?!斑@就是你想要的……對吧?!彼冻鲆唤z略帶冷意的笑,明亮的眸子盯住了星痕。

“自從拿到那塊牌子,你就故意懈怠,打算好吃懶做直到江大人主動放棄你這個手下,對吧?”

素星痕微低下頭,兩只眼睛看著別處,默不作聲。

離離輕輕笑了一聲?!斑@個繡衣使你要不要做,我不管??傊匚野l(fā)過誓,進了淮安城,就決不再餓肚子!”她堅定地抓住了素星痕的胳膊,“阿蒙,拖他去見雇主啦!”

阿蒙應(yīng)了一聲,還沒動手,卻被星痕恨恨地瞪住。怔了一怔,低下頭,蠻族少年愁容滿面地囁嚅道:“我知道你不太高興……可是離離說,這個錢也算很好賺的……星痕,我……好想吃點肉什么的啊……”

憤恨的眼神一散??粗@常年在草原上屠狼飲血的勇士此刻那微泛菜色的臉,素星痕一肚子的脾氣,頓時竟泄得煙消云散。

“誰……誰讓你們非得跟著我的?!彼欀?,罕見地有點結(jié)巴。離離和阿蒙只是雙雙看著他,女的犀利,男的可憐。

“好吧……我去那什么雇主那兒看看?!彼匦呛坶]上眼睛,痛苦地做出決定,“不過,這次賺的錢我一個銅錙也不要;你們兩個拿了錢,咱們就各走各的,行嗎?”他忽然提出這個要求,語氣有些冰冷。

默了一瞬,阿蒙鄭重地移動腳步,牢牢抓住素星痕雙肩。

他的神色無比堅決:“不行?!?/p>

東山書院,整個淮安數(shù)一數(shù)二的名牌學(xué)堂。這里因每年培養(yǎng)出成功進學(xué)到帝都太學(xué)的優(yōu)秀童生而馳名宛州;更有不少縱橫東陸的商界英才出其門下,“東山學(xué)友”的名望頗不可小覷。雖已久聞書院大名,今番卻是頭回見識。這院中豪闊氣派的建筑、學(xué)子名師絡(luò)繹往來的氣象,令素星痕也不禁暗自贊嘆。

在一位接引之人的帶領(lǐng)下,三個伙伴穿廳堂,過小徑,九轉(zhuǎn)八回,來到書院中一處略顯隱秘的內(nèi)室所在。此時方知,離離所謂的“雇主”,原來竟是這座大學(xué)堂的山長——淮安名宿司徒延。

“樣子倒還好?!辟F氣飄逸的山長大伯只用側(cè)臉對人,眼角打量素星痕一遭,半晌輕言了一句。

“那是自然的!我們這位小哥生得極好,不僅樣貌年少,而且打扮起來又乖又可愛!”離離笑瞇瞇答話,素星痕的眼皮向下一垂,滿臉黑氣?!吧介L大伯還滿意吧?那么酬金……”

司徒延漠然打斷了離離的關(guān)鍵性談話。他從袖里取出一紙卷軸,放在條案上“唰”地推開,卷長達到五尺?!八愠鲞@個給我看?!币痪淅淅涞姆愿馈?/p>

素星痕低頭掃視卷軸。阿蒙、離離湊上來看,只見三寸寬的紙卷上細密地寫著兩行長長的算式,數(shù)字抄寫得結(jié)構(gòu)錯綜、上下翻飛,對于只曉得“加減乘除”四則算術(shù)的離離來說,其中很多符號根本看不懂。

“算籌在那張桌上,自己取用?!彼就窖诱Z意苛刻,“若超過一定時候還算不出,或者算錯,受雇的事便免談?!?/p>

素星痕將目光從長卷上移開,轉(zhuǎn)身而行。司徒延見他并沒去拿算籌,不禁有些怒色:“怎么,連算籌都不會用?哼,是哪個找來的無用小兒,徒然浪費老夫的時辰!”

他拂袖要走,卻見素星痕徑到書桌近旁,提筆在一張方箋上鉤了兩下,轉(zhuǎn)身遞在他的眼前。司徒延皺著眉往那箋上掃了一眼,卻是一怔,奪下箋紙又看兩眼,不可置信地喝問:“誰人對你泄題?”

素星痕淡淡一笑:“算籌這東西并不好用,還是心算來得快些。山長若是不信,立即出題再考過便是。”

離離踱到素星痕身前,笑對司徒延道:“大伯啊,算算數(shù)可是我們這小哥最拿手的啦,這算什么,再長個兩倍也不在話下呀!”她語氣輕松地說著,一只手卻藏到背后伸出拇指,上下晃晃。素星痕見了,不禁微微含笑。

那司徒延聽了離離的話,又重新打量素星痕,怠慢之色一掃而空,急切地追問:“小兄弟除了算術(shù),還會什么?”

“文韜武略、詩詞歌賦、旁門左道、挖墳掘墓,無所不能。”離離學(xué)讀書人的模樣拗著脖子,言之鑿鑿。

司徒延聞言更驚,激動地捋胡須,盯著素星痕低聲念叨:“神童……是真正的神童??!”

“那個……”素星痕只覺得額角的血管在跳,“山長大伯,我不是神‘童’?!?/p>

“就是你了!”司徒延突然拍手高喊,“這位,呃……素小兄弟,本院決意雇你三日,酬勞之事,盡從優(yōu)厚!”

離離、阿蒙喜笑顏開,擊掌為賀。

“不知貴院雇我何事?”素星痕淡淡問道。

司徒延瞇著眼,背著雙手:“要你代我東山書院,出戰(zhàn)今年的‘兩院學(xué)子賽會’?!?/p>

見三人都有些疑惑的模樣,司徒山長解釋道:“看來爾等是初來淮安,尚不知本地掌故。我東山書院乃學(xué)界翹楚,地位遠非尋常學(xué)堂可比。這淮安城中可與我院一較高下者,唯有城北的‘曲江書院’一家?!?/p>

“哦,晚生聽說過?!彼匦呛埸c點頭,“印象里,曲江書院的名望,仿佛比貴院還猶有過之?!?/p>

司徒延的臉略略一僵,哼了一聲道:“伯仲之間吧。……二十年前,我們兩院開始舉辦學(xué)子賽會,雙方各遣一名優(yōu)異門生出戰(zhàn),當(dāng)眾比試各科技藝,最后決出勝負。此賽會一年一度,漸漸衍為淮安一件盛事,不但觀戰(zhàn)人數(shù)逐年而增,歷屆的勝負結(jié)果還會被張貼至淮安各處學(xué)堂,成為一時熱議。每年賽會日期,恰在書院新春招生之前,因此賽會之勝負,對我們兩院事后一年的競爭,都影響甚巨。偏今年的賽事又輪到在曲江書院內(nèi)舉行,彼為主,我為客,要想取勝恐有難處。”

“哦……所以呢?”素星痕的臉色有點難看。

司徒延嘆氣道:“我們兩院這比賽,雙方出戰(zhàn)者都可謂少年天才,千里挑一。題目之繁難也是年年攀高,坊間俗稱‘神童會’。然而此等神童,一兩年中又能得幾個?單憑我們書院里的學(xué)子,恐怕是支應(yīng)不住了。所以……”他掃看素星痕,笑道,“老夫有意外聘高才,替我院學(xué)子出賽?!?/p>

“意思是說,‘冒充小孩,去跟另一個小孩比賽,來騙其他小孩’?”素星痕問罷,笑了一聲,冷下臉來轉(zhuǎn)身就走。

“哎哎!你又要不干?”離離連忙拉住他。

“我素星痕還沒窮到這個地步吧?”他沒好氣地往外走著。

離離有些難色:“這買賣是有點……可是……”

“白水面條再吃就要中毒了嗎?我們?nèi)r路打劫怎么樣?”素星痕一副認真建議的樣子。

“留步,留步!”司徒延著急地叫,趕上來攔住素星痕去路,“小兄弟莫要誤會!我們這番安排,雖聽來不大入耳,卻也是無可奈何之舉。賽會一旦落敗,書院便難以招收良才入學(xué),束脩資費也不得不降,如此便致使來年的教學(xué)更落下乘。長此以往,豈是辦學(xué)的正途?老夫苦尋多日,都未能求得合適人選,開賽日期已然迫近,唯有懇請小兄弟勉為其難,給老夫一個面子便了?!?/p>

素星痕保持著一個彬彬有禮的微笑,點頭致意,然后繞開司徒延繼續(xù)前行。

“小兄弟!”老山長已顧不得體面,雙手拖住了他,一副哀告的語氣,“實不相瞞,越是我們這等家大業(yè)大的書院,越是有天大的難處。那曲江書院實是厲害,我院與他們較量多年,如今已被逼得累年虧損。近兩月來,他們又拋出個‘成賢略案’的奇招,號稱只要付上足夠的銀資,他們便能定制專案,對學(xué)童單獨施教,短期之內(nèi)便可成就賢才。淮安城幾個財力雄厚的人家,已然嘗試向曲江書院購買此略案,據(jù)說七日為一期,每期之后,孩子的進益便一日千里;如欲續(xù)期,便須再付巨款。說也奇了,那些受教的學(xué)童,無論是中人之才,甚或是天生癡兒,‘成賢略案’都一概奏效。老夫半生從教,只知因材施教、量才而為,實在參不透那曲江書院怎能成就如此奇跡。他們憑此奇招,在一個學(xué)童身上所得的銀資,幾乎等同我院整年的束脩收入;對手如此強悍,我院的經(jīng)營已然岌岌可危。倘若此番再在學(xué)子賽會上落敗,只怕東山書院百年名門,便要就此倒閉了?!?/p>

素星痕靜靜地聽罷,轉(zhuǎn)回頭來看著司徒山長,兩眼卻空洞洞的,不知在想什么。

司徒延急得冒了汗,賠著笑再三說:“只要小兄弟肯援手,酬金從厚,酬金從厚!”

素星痕捋了捋額頭前的齊劉海,指著離離:“酬金的事,你跟她談吧?!?/p>

【二】

在大燮帝國禮制光輝普照下的大部分人看來,宛州是個無君無父的地方。在這商人做主的世道里,偌大一個淮安城,既無文廟,更無辟雍,與學(xué)術(shù)相關(guān)的禮儀場所,竟就數(shù)城北曲江書院里這座私立的先賢祠最具規(guī)模。

就一座學(xué)堂的內(nèi)園而言,這祠前廣場算是罕見的寬敞了,但今日觀戰(zhàn)“兩院學(xué)子賽會”的人群涌入之后,此處實在是顯得有點窄了。

手持“東山書院嘉賓特帖”入場的離離回頭看看那一團因擁擠而吵吵嚷嚷、跌跌撞撞的普通觀眾,得意揚揚地呼了口氣?!疤袅?,來東陸以后,我還是頭一回坐這么靠前!”身旁的阿蒙滿臉發(fā)光,高興地說,“每次看戲都被擠在最后面!”

“嗯,今天這戲可格外好看?!彪x離開心地靠上阿蒙肩頭,順手遞過掌中的紙袋,“吃這個,糖蘸脆花生?!?/p>

阿蒙抓了一把,邊嚼邊笑道:“真甜,也給星痕留幾個!”

離離撇著嘴搖頭:“遠不如青石城賣的好吃?!?/p>

阿蒙已經(jīng)又抓了一把:“現(xiàn)在除了白面條,我覺得啥都特好吃!”

兩聲洪亮的鐘鳴,現(xiàn)場的嘈雜迅速平息,這派安靜卻讓人更加感到興奮。先賢祠廊下的平臺上,一個儀表儒雅的男子走到中央,向著在場眾人款款行禮,高聲言道:“多謝各位蒞臨,今年的東山、曲江學(xué)子賽會正式啟幕。”一言之下,臺下響起一片喝彩聲。

這人便是曲江書院的山長莫隱之,看上去比司徒延年輕不少,言行也謙和溫潤,不像司徒老頭那般驕矜。離離望著他言道:“看看,這才像個讀書人的樣子?!?/p>

阿蒙見她這樣說,也望了望,十分認真地問道:“呃,你……你喜歡這樣的人?”

離離略一怔,看了看他,眸光稍轉(zhuǎn),不禁一笑。她湊近了些說:“我喜歡能打的!”

阿蒙眨著眼想了片刻,笑得露出光潔的牙。

這時臺上的莫隱之言道:“有請雙方出戰(zhàn)的學(xué)子登臺。這一位,是東山書院的少年才子——蘇星子學(xué)友!”他伸手向祠廊的左邊,眾人隨之望去,見到一個身材清瘦、臉龐稚嫩,身著東山書院學(xué)服、梳著兩個團髻的貌似十三四歲的學(xué)童半低著頭走了上來。

觀眾中有一批支持東山書院的人士不禁鼓噪歡呼,離離是其中骨干,一邊尖叫,一邊沖著臺上熱情招手。

瞥著臺下那雀躍的姑娘,素星痕的頭不覺垂得更低。他完全不知“蘇星子”這樣一個玻璃彈珠似的名字是屬于哪個郁悶的人,不過看到眼前情形,也就不言自明了。他還是有點后悔自己做出到這里來騙小孩的決定,就算要來,至少不該把一切都交給離離安排。

莫隱之山長彬彬有禮地將素星痕引到平臺中間,而后又指向祠廊的右邊:“這一位是曲江書院的后學(xué)——木小石?!?/p>

隨著他的介紹,平臺另一頭走上一位學(xué)童,身量比“蘇星子”更嬌小些,眉眼也更清秀圓潤,眼神明澈,舉止端莊,真真可謂粉雕玉琢的一個清純好少年。

“他就是要被我騙的那個小孩了吧?他就是吧?”素星痕這樣想著,有立即掉頭離開的沖動。

莫隱之微笑道:“文武切磋,學(xué)者之樂。兩位小學(xué)友不必以勝負為念,各自盡量發(fā)揮就是。那么便開始吧。”

原來這學(xué)子賽會自有程序,賽場共備下十科不同的題目,兩院出賽者輪流抽取一題,共比五局,由淮安各學(xué)堂山長、名師二十人旁觀評判,最后以計分論勝。莫隱之主讓客便,先請東山書院抽題。素星痕暗暗嘆了口氣,走到十個題牌跟前,隨手取了一個,將上面封紙撕下亮給眾人。只見牌上赫然兩個大字:“算學(xué)”。

臺下的離離雙拳一握:“手氣太好了!”

兩名出賽者在平臺左右的兩副書案后各自落座。場上有兩名專司督賽的先生,是特地從白水城請來的學(xué)界名宿,身份中立。他們從密封題箱中取出一個卷軸展開,就如先前在司徒延處所見一般,上面是十尺長的復(fù)雜算式。

素星痕在面前鋪平一張白紙,側(cè)目看見那木小石開始擺弄算籌?!靶⌒值艿纳袼銥槔戏蛏絻H見,這些年來我們兩院所出的神童,也沒一個能趕上你十分之一的速度。若上了場時,還須略作收斂,否則太過技驚四座,恐怕露出馬腳”——司徒延事前的叮囑回響在心頭。星痕提起筆,飽蘸了墨汁,無聊地在紙上畫起小人來。

他照著離離的樣子畫了個長辮子的小人,又在旁邊畫了一個大些的代表阿蒙,向臺下掃了兩眼,又打算畫這兩個小人正在吃花生,正待落筆,忽聞右邊一個男孩的聲音叫道:“學(xué)生算好了?!?/p>

“啪”!一大滴墨汁滴在離離小人的臉上。素星痕呆呆地抬起頭,看著木小石將計算結(jié)果抄錄紙上,起身遞交給督賽先生,走回來的時候,向著自己這邊輕傲地瞥了一眼。

素星痕愣了一會兒,覺得此時氛圍過于平靜了,似乎該有個氣急敗壞的人在身邊跳腳才合理。他看看臺下,果然見離離瞪圓了眼睛,正把手里的脆花生什么的往自己這邊亂扔,阿蒙凌空撈住了幾個,看著那些落在地上的,露出惋惜之色。

“第一局,曲江書院木小石勝?!倍劫愊壬c二十位評判合議之后,高聲宣布道。

素星痕不禁打量了那木小石一番——自從上臺來,他心中萬分慚愧,都沒正眼瞧過這個對手。雖說這孩子用的是算籌這種并不高級的方法,但運算如此熟練精準(zhǔn),也確實令人嘆為觀止;若真是十三歲時的自己,恐怕也未必是他對手。

已退到臺下主賓席就座的莫隱之微笑著站起來,向著身旁的東山山長司徒延拱手一禮。司徒延勉強起身回禮,而后又與莫山長并肩坐下,眼神簡直能剜下素星痕的肉來。

第二局比試很快開始。木小石前去抽題,選到一塊寫著“音律”的牌子。

“音律音律!”離離急得攥著拳頭,低聲問阿蒙:“他音律行不行?”

阿蒙微微皺眉,思考了一會兒,低聲反問:“什么叫音律?”

臺上的素星痕卻已捂住自己眼睛,泄氣地仰倒在椅背上。

音律之道不比算術(shù)簡單明了,眾師長飲茶的飲茶,閉眼的閉眼,做好準(zhǔn)備要細心品評一番。木小石當(dāng)仁不讓,徑自請人取出一張琴來,擺在書案上落指彈奏。

琴曲古雅,指法繁難,情態(tài)飄逸,善哉美矣。一曲彈罷,一眾評判不禁鼓起掌來,滿場觀眾也隨之掌聲雷動。

兩名督賽先生待眾人掌聲漸息,轉(zhuǎn)問素星痕道:“東山學(xué)友,用何樂器?”

場上十分寂靜。半晌,素星痕問道:“一定要用樂器嗎?”

督賽先生言道:“莫非學(xué)友不喜器樂,而擅長謳歌?也可?!?/p>

“啊不不不,不?!彼匦呛圻B連搖手,汗差點出來。干坐著想了一會兒,又看看滿場眾目睽睽,他忽然起身跑下平臺,到先賢祠一角種著的大柳樹旁,摘下一片柳葉。

他將葉子放在唇邊吹了吹,發(fā)出一聲怪響,相當(dāng)干癟。他一皺眉,只得扔下柳葉,又從枝上摘了一片,再吹,聲音仍是不佳。如此這般在腳下扔了多片綠葉,他小跳著從更高處扯下一片修長的葉兒,唇邊一試,總算滿意。跑回臺上,雙手拈著柳葉,他輕輕吹了起來。

細細的葉笛聲下,先賢祠前異常安靜,偶然鶯聲,仿若擊磬和鳴。這是一支極簡單的小曲,反反復(fù)復(fù)僅由三個音節(jié)組成,街上跑的十個孩子,大概八個半能吹。短短小曲很快吹完,星痕向大家鞠了一躬道:“我只會這個,獻丑了。”

過了片刻,觀眾中響起一片唏噓議論之聲;司徒延的臉色已經(jīng)變得有點發(fā)青。

離離舉目望著臺上,有些出神。阿蒙看了看她,輕輕問:“你愛聽這個嗎?我也會吹。”

離離恍惚了一下:“你?”

阿蒙笑道:“小的時候,星痕教過我。就算風(fēng)浪再大,吹起它,心里也好像是亮的。”

“風(fēng)浪?”離離覺得怪異,追問一句。

“是啊,你不知道嗎?”阿蒙的目光轉(zhuǎn)回了臺上,“海上風(fēng)浪大的時候,黑得可怕,分不清是白天還是晚上。”

“海上……?”離離自語般地叨咕一聲,須臾,三分怒色又重上眉梢,甩了甩手道,“我愛聽有什么用?。 ?/p>

督賽先生已從評判席取得對兩人奏樂的評語,各執(zhí)一張。一人念道:“梧桐琴——清商潤徵,雅韻流芳?!绷硪蝗烁畹溃骸傲~笛——五音未全,何談六律?!?/p>

“第二局,曲江書院木小石勝!”

一片更熱烈的歡呼聲中,那學(xué)童木小石站了起來。“多謝各位師長贊賞。”他向臺下的二十位評判行了個禮,卻轉(zhuǎn)望著素星痕,笑道:“不過學(xué)生倒覺得,蘇學(xué)兄的葉笛很好,聽來十分感人。希望今后能切磋一下?!?/p>

素星痕一怔,沖著他點了點頭。

督賽先生咳了兩聲,宣布進入第三回合。司徒延掏出絲帕來擦著汗,離離、阿蒙也緊張得不行。星痕已經(jīng)連敗了兩局,這第三場若再輸,后面也就不用比了。面條湯里的肉片也不用指望了。

素星痕亮出抽取的科目后,在場觀眾十之七八都有些疑惑。因為那塊題牌上寫著的是:“界畫”。

所謂界畫,指借助界尺引線工具描繪亭臺樓閣圖樣的特殊畫法,乃是設(shè)計、營造土木建筑的必備功夫,尋常人大多沒聽說過。東山、曲江兩家書院培育的不過是十五歲以下的童生,如此專精且超出必要的學(xué)科竟也有修習(xí),還拿出來比賽,長年競爭之下,兩院已將這光芒耀眼的“神童教育”發(fā)展到何等地步,可見一斑。

眾人還沒弄明白界畫是怎么回事,督賽先生已設(shè)下了題目,以曲江書院先賢祠為描摹對象,出賽雙方各作界畫一幅,以精、準(zhǔn)、美、快者為勝。各類作畫工具隨即被擺好在兩張書案上,巨幅畫紙鋪開,先生一聲令下,比試開始。

木小石先跑到平臺的邊緣,仰起頭,十分冷靜地觀摩整座先賢祠的構(gòu)造。成竹在胸之后,他并沒動用書案上那些從淮安最好的筆莊定制的精良毛筆,而是摸出自己懷里的一個布包,從里面取出一根通體烏黑、細長的尖筆。握著這支樣子少見的硬筆,他熟練地騰挪著界尺、規(guī)、矩等各種用具,迅速在紙上勾勒起來。

看了看自己這個雖然年少,卻異常優(yōu)秀的對手,星痕也不緊不慢地走到了平臺邊上。然而并沒回頭觀望,他卻是蹲下來,對坐在臺下第一排的離離說道:“你那鏡子借我?!?/p>

離離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睛,只得從阿蒙替她背著的繡包里拿出一面手把鏡來,交到星痕手中:“全靠你了,千萬別輸?。 ?/p>

星痕笑了一笑,走回自己的書案旁,舉起鏡子。雙團髻齊劉海的小臉在鏡中一映而過,害得他禁不住一個冷戰(zhàn)。心里恨了兩下,他微轉(zhuǎn)鏡面,反照著背后大祠堂的斗拱雕梁,提起一支最細最細的葉筋毛筆,輕輕點落紙上。

這一場比賽卻是漫長。眾人等到郁時三刻,兩位賽手的畫還遠未完成,觀眾便都紛紛散去吃午飯;兩位山長退席,邀著各位做評判的同行去用膳,兩個督賽的先生也輪流午休。離離與阿蒙沒走,始終忠實地坐在臺下為星痕打氣,反正他們也沒有飯錢。

待到郁時已過,全場觀眾差不多都已歸位,兩個少年的畫作猶未收尾。這般又等了一個對時,太陽竟已有些斜了,觀戰(zhàn)的人群無聊不已,各自閑談起來,整個廣場上鬧鬧哄哄。

“蘇學(xué)兄,你可畫完了嗎?”平臺上,木小石埋首于畫紙,忽然問了一句。

“你又如何?”星痕反問,手眼未停。

“幾乎成了。”木小石答道。

“你成了,我就成了。”

“好,那么同時放筆?!蹦拘∈p輕的一聲,兩人忽然一齊棄筆,齊聲叫道:“完工!”

眾人猛然聞此,如釋重負一般,還未聽到勝負結(jié)果,便是興高采烈的一通鼓掌。

兩院山長,并那二十位評判都走到臺上來看畫。他們先圍在木小石的書案旁觀看,一看之下,發(fā)出一陣好奇的議論之聲?!昂⒆?,這是什么筆法?”一位年老的先生問道。

木小石拈起案上只剩下短短一截的細黑硬筆,微笑道:“這個叫作炭筆,源自寧州,后來洛族繪制圖紙也常用它。這筆尖是硬的,畫線省力,做界畫再好不過?!?/p>

眾師長紛紛點頭,將那截炭筆互相傳看,出言贊揚,看來對木小石的畫作十分滿意。品評完畢,督賽先生將那幅畫拿起,向臺下眾人展示。只見粗細均勻、橫平豎直的線條錯綜聯(lián)結(jié),活脫脫描繪出一座宏偉的先賢祠,描摹簡潔、構(gòu)圖精嚴(yán),按照這張圖稿,徑直再造一座一模一樣的祠堂,絕無問題。觀眾是一片喝彩,唯有離離有些絕望地捧著頭,憤憤然說道:“哪有這樣厲害的臭小孩!太不講理了!”

她正自哀嘆,卻被阿蒙拉扯著衣袖,讓她去看臺上。望去,只見那素星痕的書案旁,二十位評判緊緊地圍著,許久不見有人說話。這些飽學(xué)之士時而面面相覷,時而又一起去看星痕,如此半晌,直到臺下的眾人不耐煩了,紛紛叫著要求將東山學(xué)子的畫作展示來看。那些評判們聞得,互相點了點頭,默然讓開書案一角,叫督賽先生將星痕的畫展開在眾人眼前。

一瞬靜默后,滿座間響起深深吸氣、贊嘆之聲。

這幅畫不像木小石所做那等簡單明了,而是繁復(fù)精細,極盡細膩,簡直讓人意識不到這是一幅沒有色彩的黑白畫稿。不僅祠堂的整體形制躍然紙上,甚至斗拱上的每一個雕花,廊檐邊的每一寸彩繪,這座建筑的一切細節(jié)皆纖毫畢現(xiàn)、殊無遺漏。眾人覺得,就好像眼前的這座先賢祠被瞬間縮小,原封搬到了這張兩尺見方的畫紙之上。更有甚者,圖畫上纖細如發(fā)的工筆墨線,精致無雙,竟似比木小石那硬筆描出的線條還要平穩(wěn)、均勻。

阿蒙張大了嘴巴,好半天,沒有眨眼。離離也十分驚訝地盯著那畫面,須臾,腦中現(xiàn)出了許多天前夜月之下,星痕取出金色的筆,展開那卷“金脈圖”的情景。她忽地一笑,笑出了聲。

臺上的評判仍是沉默,他們不由得盯著素星痕書案上的畫具。這些界尺、規(guī)、矩之物,此時仍擺放得整整齊齊,素星痕根本沒有動過,自始至終,他只用了一支葉筋細筆,還有一面小小的鏡子。

“你……”其中一位評判終于開了口,“短短時辰,你竟能做出如此繁復(fù)之畫?”

星痕左手揉著右手的手腕,笑了笑:“不用這些工具什么的,自然能比木學(xué)友畫得多些?!?/p>

“可是,你不用界尺,怎能畫出如此平直的描線?此等工筆,吾生平所未見!”又一人問道。

“這個其實,跟算學(xué)的道理差不多……”星痕微微皺眉,轉(zhuǎn)又滿臉光輝燦爛地一笑:“各位前輩不會明白的,所以快點繼續(xù)比賽吧!”

一幫名師宿儒愣了一下,忍氣吞聲,向著一旁已經(jīng)笑意滿面的司徒延拱手,紛紛言道:“貴門教導(dǎo)出如此優(yōu)異之弟子,佩服,佩服!”

那兩名督賽先生便走到臺前,一起高聲宣布:“第三局——東山書院,蘇星子勝!”

其實最好看的比賽莫過于峰回路轉(zhuǎn),咸魚翻身,看熱鬧的眾人忍不住歡聲雷動,竟比離離、阿蒙這兩個正牌親友團的還要開心。

木小石敗下這一陣來,便一遍遍地打量素星痕,站著看,坐下看,走去抽取第四局比試的題目,一邊走一邊還回著頭看。素星痕沖著他尷尬地擺出一個笑臉,內(nèi)心里愧得火燒火燎的。

選中的科目封紙撕開,只聞離離歡呼一聲,便跟阿蒙又蹦又跳又擊掌的。待木小石舉著題牌轉(zhuǎn)過身來,素星痕看見那上面寫著:“誦文”。

“原來是背書啊?!彼膊唤α似饋?,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額頭。

兩本一模一樣的精印新書被擺上星痕和木小石的案頭。木小石立即開卷,十分投入地盯著書本,翻頁的速度近乎常人的一倍。坐在他左邊的比賽對手也捧起書來,那樣子卻簡直是在數(shù)書頁。

“決不能再像個白癡似的畫小人了。”素星痕這樣告誡著自己,站起來走到臺邊,松手將剛讀完的厚厚書本丟在督賽先生面前。

兩刻鐘后,考察背誦成果的督賽先生目瞪口呆地看著星痕。另一位先生慢慢走到臺中央,放開嗓音叫道:“東山書院蘇星子勝……雙方各計兩分,四局戰(zhàn)平!”

“決勝——!決勝——!”離離、阿蒙帶著一大幫興奮的看客齊聲高喊。見識了蘇星子的十行并下過目不忘神奇背書法后,一部分原本純粹看熱鬧的人變成了他的擁躉,飛揚的激情掀起了一個高潮。

素星痕低頭捂住前額,這如火如荼的氣氛令他仰問無語,情何以堪。

這時候,東道主莫隱之走上平臺,行禮平息了眾人的喧嘩,微笑言道:“今日賽會精彩絕倫,我輩畢生教書育人,今見后學(xué)子弟如此英賢,深感欣慰。依兩院學(xué)子賽會之慣例,比試若能延入第五局,便當(dāng)由東道書院擺酒,于次日大開山門,招待各方來賓觀賞決勝之賽,賽后大宴,以示慶賀。如今四局過后雙方戰(zhàn)平,那么決勝一場,便將留待明日早間開戰(zhàn)。司徒山長與東山書院一眾嘉賓今夜就請留宿本院,容我一盡地主之誼。也請各位朋友明日再度蒞臨,共觀分曉。”

看客們多是積年追看學(xué)子賽會的好事之人,對賽會這個十分值得稱贊的傳統(tǒng)都很了解,念及明日有熱鬧看還有酒吃,歡喜得一通熱烈喝彩。莫隱之又道:“明日決勝一局的題目,就請?zhí)K星子學(xué)友當(dāng)場選定吧?!?/p>

素星痕正將目光穿過自己的指縫,尋找夠大的地縫,忽然聽說可以暫時休戰(zhàn),一時竟有些如蒙大赦,不待相邀,立即跑去隨便抄起一個題牌。莫隱之親手撕下封紙,看了看,高舉著向眾人道:“決勝一局比試劍術(shù)。各位,明日請早了?!?/p>

眾人見了,都道這最后一局最是好看,遂歡聲笑語,盡興而散。只有離離、阿蒙、素星痕三人,呆站的呆站,僵坐的僵坐,好像被凍成了三枚冰人。

【三】

阿蒙打了個飽嗝,臉上露出由衷的舒心之意。只要美美地大吃一頓,他有什么煩惱都能一掃而空。慷慨的莫隱之招待了他們一頓晚宴,還安排了這個大房子給他們住。夜涼如水,星爍蟲鳴,試問世間還有何不美?他快樂地環(huán)視著充滿東陸?yīng)毺貢砦兜钠练块g,冷不防離離、素星痕兩張郁悶的臉,映入眼中。

看見這兩個人不高興,自己的心情也會直線跌落。阿蒙不自覺拿出晚宴上打包的饅頭,又吃了起來。

“那個司徒大伯真夠傻的!”離離雙手撐著腮,噘著嘴,“飯桌上還喝得那么興頭,就好像他明天能贏似的!”

素星痕慢條斯理言道:“劍術(shù)也好什么也好,比武嘛,歸根結(jié)底就是打架。他心里盤算著,他們東山書院出戰(zhàn)的是個二十五歲的大人,大人跟小孩打架,自然是鐵定會贏的?!?/p>

“星痕,你說的這個……聽起來真是無恥?。 卑⒚捎昧乐z頭,有些義憤地感嘆。也難怪他,草原人在打架這方面幾乎個個都是君子。

草草掩蓋著的傷口被陡地揭開,素星痕一頭撞在桌面。

“我去找司徒大伯!”離離霍地站起身來。

“干嗎去?”阿蒙一愣。

“讓他先付一半的酬金?!彪x離捏著自己下巴,認真地謀劃道,“如果他給了,咱們今晚就連夜逃走!”

“你要比無恥的人更無恥嗎?”素星痕仍伏在桌上,發(fā)出悶悶的聲音。

離離怒道:“那怎么辦?難道看著你明天在臺上被打死,然后酬金也全都泡湯嗎?”

素星痕抬起頭,眼眸迷離:“后半句才是你的重點吧?”

“還不是最大的重點。最大的重點是,打死了還好,要是被打個半死不活,非但拿不到錢,還要倒貼錢給你看病?!迸说乃惚P打起來,連聲響都顯得特別冷酷,“眼下這光景,我手頭能賣掉換錢的大概就只剩‘阿蒙一名’了!”

“我就有那么差嗎?”素星痕下意識地挺了挺腰桿,還前所未見地握起了一個拳頭。

離離望著他,默了片刻,輕輕將一只素手,覆上了他的肩頭:“你知道嗎……你是我此生中極特別的一個人?!?/p>

房中忽然變得很靜,夏夜蟲泣聲聲清幽。長辮垂腰的姑娘遠目窗外,無限往事涌上心頭:“小女子自記事起,打架打了十幾年……你是唯一曾被我一擊放倒的男人。”

靜默又持續(xù)了幾個瞬間。而后素星痕沉默著,往房門走去。

“打算先去要酬金嗎?”離離追上來,歡喜地問。

阿蒙將最后一大塊饅頭全塞進嘴里嚼著,拍拍手抄起棍子,準(zhǔn)備貼身護駕。

素星痕向著身后無力地擺了擺手:“我有些事,要出去看看。你們……洗洗睡吧?!彼f著拉開房門,一陣微風(fēng)迎面拂來,卻只見一個遍體烏黑的人影正堵著門立在屋外。

“??!”屋里的三個人驚得齊聲大叫。

門外站著的是個女子,長發(fā)披散,一條面紗遮著臉龐,裙裳款款,身姿姣好。她見三人大呼小叫,忙將一個手指比在唇邊,一推素星痕,自己擠進屋來,反手閉上了房門。輕輕摘下面紗,她沖著三人微微一笑。

“你……”素星痕一時呆住。

“是你!”離離驚呼一聲。

阿蒙揉了揉被風(fēng)吹迷的眼睛,盯住人家女孩子仔細審視了半天,才突然叫道:“哎呀,你,你跟那個木小石長得好像??!”

“……”

“所以,其實你是女的?”一刻鐘后,離離抱著肩,警惕地盯著面前的不速之客問道。

那一襲暗色衣裙的姑娘輕松地坐在桌邊,點頭笑道:“對,我不是男孩,更不是只有十三歲。跟這位蘇學(xué)兄一樣,我只是假扮成學(xué)童而已。自然,我也不叫‘木小石’?!?/p>

“那你叫什么?”

“要知道我的本名,那么‘蘇學(xué)兄’是否也肯以真名實姓相告?我們公平交換,不虧不欠?!惫媚镄ο蛩匦呛郏允窍癜滋煸谂_上對壘時一樣有禮貌。

“怎么,你覺得‘蘇星子’不是真名嗎?”離離狡黠地一笑,“你不覺得這名字跟他很配嗎?”

那姑娘見說,打量素星痕一遭,手搭唇邊考慮道:“這樣說的話,倒確實……”

“不!”素星痕斷然止住了這對話的發(fā)展,站起來向那姑娘正式見禮道:“在下素星痕?!?/p>

那姑娘也站起來還禮,笑道:“在下百木英。”

“百木英?這算是什么名字?”離離眨了眨眼睛,“九州三陸,從沒聽說哪個地方有這樣的人名。你若想瞞我們,不說就好了,何必編出這個來騙人?!?/p>

那姑娘一笑,反問道:“名字奇怪就是騙人?我的名字聽起來沒有來歷,那是因為沒人知道我的來歷。當(dāng)年我?guī)煾甘窃诖禾旎ㄩ_繽紛的樹林里撿到我,所以依據(jù)當(dāng)時美景取了這個名字。自然不符九州三陸任何種族的姓名規(guī)矩。”

素星痕聽了卻微有動容,抱歉道:“不知姑娘身世如此,得罪?!?/p>

百木英搖搖手:“一直都很快樂,倒也不覺有什么凄涼?!?/p>

離離問道:“那你為何要假扮曲江書院的學(xué)童?”

“和你們一樣,打工賺錢哪。”百木英十分坦然,“我原本是莫山長雇來,專門教他兒子念書、畫畫的。做了兩個月,他說起兩院賽會要開幕了,今年尚無合適的人選出戰(zhàn),便讓我頂上了?!?/p>

離離又問:“那你怎能扮得那么像?連說話都是個男孩子的聲!”

“那么素兄又是怎能扮得如此之像?”百木英看著此時仍是團子頭學(xué)童衣無邪少年般的素星痕,歪頭一笑,“公平交換,不虧不欠嘛?!?/p>

“上回就是我們先說的,這回該你先說!”離離一擋素星痕。

百木英點點頭:“說得有理,很公平。變聲音其實也沒什么的,一個小技巧,我教給你你也會的?!彼f到最后一句,柔潤的女子聲線忽然變成男孩的嗓音,仿佛正在變聲時期,還帶有一絲沙啞,惟妙惟肖。看著面前三人驚訝的臉,她笑了笑,說:“我是女子,要扮小還算容易??伤匦质翘锰媚凶?,竟是如何能將樣貌變得如此年少?我真是佩服得緊,也好奇得緊。”

離離忍不住露出個笑來,推了推素星痕道:“是呀,快把你的養(yǎng)顏秘方說出來吧。以往我問你不肯說,如今人家都把自己的秘密告訴你了,你可不能耍賴哦!”

素星痕斜眼看著離離:他早該知道,這個女人的每句話里布滿了大大小小的坑,隨時等著他掉進來,她好揮鍬便埋。

想不到這時候阿蒙也來起哄,皺著眉,萬分關(guān)切地問道:“星痕,我也不明白,為啥你好像還是十二年前的樣子?”

“啊,連你們兩位也不知內(nèi)情嗎?”百木英眉梢輕揚,“那我就更想一聞素兄的秘訣了!”

房中變得靜悄悄的,素星痕略略低著頭,兩片薄唇平靜地合著。半晌,阿蒙深深地吸了口氣,溫聲道:“星痕,若不想說就……”

凝視桌面的素星痕打斷了他的話,吐出三個涼涼的字:“是詛咒。”

阿蒙、離離、百木英均是微微一震。

“我修習(xí)的東西,帶有‘無法長大的詛咒’?!彼匦呛鄣缘?,“從領(lǐng)悟之日開始,修習(xí)者的形貌就不能再成長?!?/p>

“‘修習(xí)的東西’,是指‘流金歸藏’嗎?”離離心中暗自揣度,當(dāng)著百木英的面,卻沒有露出口風(fēng)。

素星痕抬起頭,眼睛看著不知處的虛空:“我老師六歲開始修習(xí)此道,而后終身都是幼童樣貌。當(dāng)年我遇見老師時,他正被惡賊錯當(dāng)成天賦超群的孩童而綁架,打算高價拐賣。”

阿蒙聽到此言,忽地坐直了上身,瞪著素星痕,卻是張口無聲。

百木英很是驚訝,不禁追問:“那……那時候,你卻在做什么?”

素星痕轉(zhuǎn)目望了望阿蒙?!澳菚r候,我是一個……他們沒有綁錯的‘貨物’。”

離離在素星痕的身邊慢慢坐下來,仰目看著他?!靶呛邸r候被拐賣過嗎?”她有些震驚地琢磨著,又去看阿蒙,只見阿蒙低下頭出神,眼圈竟?jié)u漸有些泛紅。

“這……呵呵,”百木英略帶歉意地打破了寂靜,“我一個小小的口技,引出素兄這許多往事來。這次交換,不那么公平啊?!?/p>

離離、阿蒙猶沉吟未拔,素星痕卻一笑,換上了一副輕快的口吻:“既如此說,姑娘就再多答我一問,找回公平,可好?”

百木英不禁爽然而笑:“好!”

素星痕問道:“既然姑娘也認為在下的裝扮十分逼真,那你又如何確定我也是假扮,而來這里攤牌?”

百木英笑出聲來?!皟稍簩W(xué)子賽會多年演變成‘神童會’,再聰明的小孩子也頂不下來。所以兩家書院每年都是找成人假冒出賽,這在雙方都心知肚明,早已不算秘密了啊?!?/p>

“什么?”離離跳了起來,轉(zhuǎn)又向素星痕連聲說道:“你看你看!你總抱怨我接騙人的生意,現(xiàn)在看看吧,人家就是這個玩法!”

素星痕默然片時,冷笑了一聲:“既已架空至此,辦這賽會還有何意義?!?/p>

“起碼是個樂子吧?!卑倌居⒌溃八麄冊皋k,眾人愛看,公平交換啊?!?/p>

“方才見姑娘作風(fēng),坦蕩率真。難道在臺上時,你不認為自己是在欺騙眾人嗎?”素星痕有些沉默。

百木英聳了聳肩:“這其實只是做一場戲罷了,我們打工的,拿錢演戲,只要盡職盡力,又有何不妥?素兄不見臺下看客們高興的樣子?既能給人們帶來開心,也可算得一件好事?!?/p>

素星痕道:“眾人所以能如此開心,正因他們相信眼前所見的并不是戲。若有朝一日他們發(fā)現(xiàn)被騙,那時的憤怒與傷心,恐怕比以往的開心還多十倍。那時候,姑娘還會以為這是一件好事嗎?”

百木英一愣,屋里又靜下來。離離彎下腰,貼近素星痕的耳朵道:“喂,你身為‘這場戲’里的臺柱小生,在這兒說這些,聽起來有點不合身份。”

素星痕一怔,卻再說不出話來,只得郁郁地轉(zhuǎn)開目光。正好看見一旁粉墻上,壁掛名家墨寶的條幅,大書著兩句古訓(xùn):“莫以惡小而為之,一失足成千古恨”。

忽然,百木英爽朗地笑了兩聲,起身走到房屋中央。“素兄是個很有意思的人,今日不枉這一趟拜會?!彼难壑惺乔瀣摰牧凉?,笑著,忽然將臉轉(zhuǎn)向阿蒙:“那位拿棍子的大哥,請看清楚!”

阿蒙聞聲抬眼,只見那玄衣姑娘忽從袖中亮出一柄劍來,纖腰款移,長發(fā)披拂,就房中寬敞處一招一式地舞了起來。她舞得很慢,劍式都很簡單,卻都極有章法,看在阿蒙眼里,十分值得贊賞。

七八招舞畢,百木英收了劍,轉(zhuǎn)向星痕三人行了一禮:“明日比劍,我便會用這套招式,分毫不差。實不相瞞,今日賽場上,素兄的才學(xué)令我服膺,頗有惺惺之感,所以我才漏夜來打擾。我想,既然賽會只是場戲,那么就以和局收場最好。素兄縱然不擅劍術(shù),明日只要依套路進招,我在臺上自會照應(yīng)。言盡于此,余下的,你們看著辦吧?!?/p>

她說罷一笑,衣袖輕飄,往外而行,走到門口,卻又站住?!皩α?,方才我來的時候,你們可是正打算出門?這曲江書院里面戒備很嚴(yán),你們身為外人,還是不要亂走的好。”說罷,她便自開門走了。

“又會算術(shù),又會彈琴,又會畫畫,又會念書,又會變聲音,居然還會用劍!”過了片刻,離離怔怔地望著門口,捶胸頓足說道,“沒天理了,我生平頭一次覺得自己這么無能啊!”

“她的眼力也很了得,既看出我不擅武道,又看出了阿蒙是我們當(dāng)中唯一的武道高手?!彼匦呛垡餐欠块T,輕輕言道。

“看不出你不會打架才奇怪好嗎。”離離揶揄一句,轉(zhuǎn)頭問道:“阿蒙,那你看清她剛才那些劍術(shù)沒?”

阿蒙點了點頭:“她打得非常清楚?!?/p>

離離拳頭一砸掌心:“真是天無絕人之路,酬金還有望,看來也不用花錢看病了!那你也懂得怎么用劍吧?”

阿蒙撓頭道:“嗯,還行吧。我以前也練過刀啊劍什么的,后來大合薩說,‘刀劍一類的兵器太過狠厲,武者要有仁心,以沒有鋒刃的棍為用具再好不過?!晕揖蛯iT用棍了,打死了好多頭狼。后來我又問過合薩,一刀穿心,跟一棍打斷脊骨,到底哪個比較仁慈?大合薩也說不清了?!?/p>

房中一陣靜默,不知何處好像有冷風(fēng)吹過。離離嗓子里咽了一咽,揮著手對星痕說:“聽到了吧,阿蒙訓(xùn)練你是綽綽有余的。哪,人家百木英都說了,拿錢演戲就得盡職。臺柱小生,說什么也要把明天的戲唱完哦!”

素星痕慢慢抬起頭看著她,臉色是白里泛青。離離視而不見地笑瞇瞇,拍拍他頭上的團子:“小星子乖,練劍吧,姐姐看著。”

——這世上有兩大恨事:一是男人不能打女人,二是某些男人其實也打不過眼前的女人。

素星痕咽下滿腔悲憤,不理他們,卻從囊中取出那卷詭異的圖軸,展開在桌上,盯著那些屈曲糾結(jié)的金線沉思起來。

“喂!”離離十分著惱,要去奪金脈圖,卻被阿蒙一把攔住。

“他看這個的時候,咱們還是別打擾吧?!卑⒚傻吐曊f。

離離絕望地一甩雙臂:“不能讓他看啊!看完這個,他就一覺睡死啦!”

【四】

素星痕迷迷糊糊地站著,睜開一條眼縫,看見了身著劍衣的神童木小石,輪廓有點朦朧。過了一會兒,他覺察出有什么不對,這才把自己手里拿倒了的木劍掉了個個兒。

昨天他被按著頭學(xué)下八招劍術(shù),已處于半夢游狀態(tài),而后又對著金脈圖發(fā)呆,不知折騰到何時。所以今天早晨,他是被阿蒙背到先賢祠賽場的。

祠前廣場上,趕來觀看決勝之局的人比昨天還多了三成,除了單純的看客,顯然還混進了不少東山、曲江兩家書院的暗樁,兩邊互相拆臺、帶頭起哄,賽場氣氛被弄得沸反盈天,全無書院競賽的文雅,倒有點像斗雞跑狗的大賭場。一見素星痕竟倒持木劍就上了場,臺下立即有人起哄起來,嘲笑之聲久久不息。

阿蒙擦了一把頭上的汗,對離離說道:“總算握住劍柄了!倒著拿劍很危險的!”

離離按著自己的耳朵,點了點頭:“他開始醒過來了,還挺及時的。”

重已扮作學(xué)童的百木英看著素星痕,慢慢上前兩步,用自己的木劍磕了磕他的劍鋒?!疤K學(xué)兄留意,我要進招了?!彼桃馓嵝岩痪洹?/p>

素星痕揉揉側(cè)額,振作了一下,眼中終于出現(xiàn)正常人一樣的光亮。他也用劍回磕了對手的劍鋒,道了聲:“請?!?/p>

百木英一點頭,按照昨夜約好的招式,中規(guī)中矩的一劍刺出。她生怕素星痕跟不上路數(shù),這一劍的速度拖慢了數(shù)倍,就算是用來跟老弱婦孺打架,也已完全失去實戰(zhàn)的價值。按照自己精心編制的套路,素兄應(yīng)該成功地格住來劍,然后兩人錯身換位進入第二回合,姿態(tài)優(yōu)美,配合無瑕。

正往下想,“啪嗒”一個突兀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路。她的步法停滯,身子僵住,慢慢低頭看去——素星痕的木劍正淡定地平躺在地上。

被這緩慢得如同絲靡軟舞的一劍正中手腕,導(dǎo)致兵器脫手,東山書院的神童露出一個慚愧的笑容?!澳緦W(xué)兄劍術(shù)高超,我輸了。”他向著百木英彎腰行禮,瀟灑認栽。

臺下期待著看一場好戲的人群一時默然,另一些人卻不失時機地大嘩起來:“一擊制敵,妙?。 薄扒瓌倭?!曲江勝了!”

“怎……怎么會這樣?”阿蒙目瞪口呆,“我連第一招都沒教好嗎?我……我果然還是不懂用劍??!”

“別傻了!他根本是誠心的?!彪x離冷冷地瞪素星痕,而后垂頭喪氣地捧住臉,“唉!可憐我費盡心機,竟然就這么敗在他手里!”

阿蒙撓撓頭,寬慰她道:“敗就敗了吧,沒人受傷,也算挺走運啦?!?/p>

離離強壓著怒火點頭而笑:“等他回來,就會有人受傷了!”

這時候,臺上百木英收了劍,無話可說地望著素星痕。主賓席里,曲江山長莫隱之整頓衣襟站起身來,微笑著向司徒延行禮;司徒延臉色青一陣白一陣,已經(jīng)幾乎不能保持禮儀上的風(fēng)度。

莫山長步步穩(wěn)健地踏上平臺,勝利者的姿態(tài)既驕傲又謙和。他風(fēng)度翩翩地舉手示意,平息了滿場喧嘩,清晰地宣布道:“承蒙各位捧場,今年賽會,敝院僥幸……”

“爹啊。”一聲稚嫩的呼喚突然插進山長的講話里,在祠堂的廊檐下蕩出一個細細的回響。莫隱之講到一半的話驟然哽住,臉上露出幾分罕見的驚慌。

只見先賢祠高大的門扇打開了一個小縫,一個七八歲大的男孩從里面慢慢走了出來。這孩子瘦小、眼光呆滯,一身上好的絲綢衣服蹭得臟兮兮的,身體似乎也不太協(xié)調(diào),邁出門檻時還絆倒一跤。男孩委屈地吭了兩聲,蹣跚爬起來走到祠前平臺上,雙手攀住莫隱之的衣袖。

“爹啊,我想吃糊糊,沒人喂我吃糊糊。”他有些口齒不清地說道。

臺下的人一時都愣住了。很多人都知道莫隱之?dāng)?shù)年前喪妻,而后便只是潛心辦學(xué),一直鰥居未娶;也聽說他有個兒子,但不承想——淮安第一名師、培養(yǎng)出神童無數(shù)的曲江山長莫隱之,他自己的孩子,就是眼前的這個……癡兒嗎?

眾人都等著看莫隱之如何表示,莫隱之卻只站在那里,不言不動,不置可否。那男孩拉扯他兩下,轉(zhuǎn)過頭,又沖著百木英走了過去,邊走邊叫道:“老師姐姐!老師姐姐,喂我吃糊糊……”

離離都緊張得攥起了拳頭。百木英說過,她原本的差事是教導(dǎo)山長的小公子,如今看來,這個癡兒就是莫隱之的兒子無疑。可他這樣一叫,賽會的騙局馬上就要被拆穿了。

果然,觀戰(zhàn)的人群大嘩起來。“老師,他叫他老師!”有人喊道,“這什么意思!”“他還叫他‘姐姐’!木小石是女的嗎?”另一些人大聲質(zhì)疑。

“諸位!”一直在沉默的莫隱之突然高聲一喊,“一個癡兒的話,大家也要當(dāng)真嗎?”他有些陰沉地說。

百木英已將那男孩攬在懷中,聽見山長這樣說話,不禁抬頭看著他,微微地凝眉。

“這么說,莫山長也承認你的兒子是個癡兒了?”臺下有人尖刻地問,明顯是東山書院的暗樁。接著便有一群人高聲起哄,譏笑那男孩癡愚的刻薄之詞零碎地蹦出來,場面一時極其難堪。

“來人,來人!”莫隱之忍無可忍地大叫出來,“將這癡兒給我拖走!”

幾個強壯的護丁聞令沖上臺來?!安豢?!”百木英挺身將小男孩護住,那男孩緊緊揪住她的衣襟,嚇得發(fā)抖?!啊介L,若這樣對待小公子,他的情況可能會更糟的?!卑倌居㈡?zhèn)靜地向莫隱之建言,喉中仍保持著少男之音。

莫隱之不理她,只一揮手。護丁們圍上來預(yù)備強奪男孩。

突然一支木劍一晃。百木英怔住,只見始終站在一旁的素星痕已閃身過來,與她并肩擋住了那男孩,手握木劍對著護丁,雖然完全不成個架勢?!膀v”的一聲,阿蒙用長棍撐地翻身躍上了平臺,也輕捷地落在男孩身前,棍如長龍擺尾,橫掃出一道勁風(fēng)。看見星痕撿起木劍時,他就已做好了行動的準(zhǔn)備。

三個少年護住可憐的男孩,與護丁的包圍圈對峙起來。

莫隱之怒道:“木小石!你要壞我大事不成!”

百木英未答話,臺下卻有一個人大聲笑道:“曲江書院名滿宛州,卻連山長的兒子都教導(dǎo)不好。還夸口有什么‘成賢略案’,能讓學(xué)童無論賢愚,都變成聰明絕頂?shù)牟抛?。?dāng)真這么靈驗,何不先在自己兒子身上用用?”緊跟著又有一人叫道:“成賢略案是個笑話,只怕這曲江書院過去的名聲,也都是假的!”

東山書院的人煽風(fēng)點火,漸漸有些普通的看客也跟著哄了起來,喧嘩聲越來越大。

情勢竟這般急轉(zhuǎn)直下,曲江書院方才還風(fēng)光大勝,此刻卻已砸爛了招牌。司徒延簡直抑制不住心中的竊喜,激動得滿臉冒出紅光。

就在這群情洶涌之時,素星痕忽然將木劍一扔,轉(zhuǎn)身向著莫隱之跪了下來。

“哎呀??!快看快看,戲還沒完哪?。?!”臺下的離離一躍而起,使出全副氣力高叫。沸騰的人群都被她嬌美而銳利的嗓音吸引,齊往臺上看去,迅速安靜了下來。

莫隱之有些錯愕,皺眉問道:“做什么!”

眾目睽睽之下,只聞素星痕言道:“學(xué)生有個不情之請,萬望莫山長成全。學(xué)生想轉(zhuǎn)學(xué)到曲江書院。”

“什么?!”莫隱之和司徒延同時大喝了一聲。

素星痕微微笑道:“學(xué)生自認天資不差,今日輸在貴門木學(xué)兄的手下,全是平日受教不足的緣故。借這次賽會之機,學(xué)生得以在貴院盤桓兩日,深感貴院學(xué)風(fēng)嚴(yán)謹(jǐn),能人眾多。學(xué)生覺得曲江書院更適合學(xué)生深造,懇請山長成全。”

“你!素——”司徒延氣得差點喊出星痕的真名,話到嘴邊又生生收住。

滿場看客再度轟然議論起來。東山書院的暗樁全都傻住了,好容易推波助瀾弄出一邊倒的大好形勢,轉(zhuǎn)眼間竟又反轉(zhuǎn)了過來。優(yōu)秀學(xué)子的代表當(dāng)眾要求轉(zhuǎn)學(xué),這簡直是創(chuàng)了書院歷史紀(jì)錄的丟臉事跡吧。

愣了片刻,曲江書院的暗樁忽然開始熱烈地鼓掌。此刻的心情,不必再用言語來表達。

莫隱之仍嚴(yán)肅地皺著眉,他拿不準(zhǔn)這個蘇星子的真實用意。

百木英默然看了星痕一會兒,忽然將身后的小男孩交到阿蒙懷里,推開護丁的包圍走到莫隱之身邊,對他耳語了幾句。

莫隱之沉吟須臾,點了點頭,言道:“既然蘇小學(xué)友一片至誠,那好,本院隨時迎候你前來入學(xué)?!?/p>

“哼??!”崩潰了的司徒延猛甩袖子,不顧其他,大步離去。

“師長還要招待眾人宴飲慶賀,木小石,你先去吧?!蹦[之說著揮揮衣袖,護丁們見了,散開了包圍。

百木英微含笑意,跑過去牽住小男孩的手,又拉起素星痕,拽拽阿蒙,并使眼色招呼了臺下的離離。幾個人跟著她穿過先賢祠,從祠堂的后門走入了曲江書院的內(nèi)園,竟沒有人再阻攔他們。

祠堂前的喧囂漸漸遠了,還不知莫隱之要怎么收場,但幾個年輕人一點都不關(guān)心。曲江內(nèi)園竹清木秀,鳥歌泉唱,大家跟隨百木英默默地走著,逍遙賞景,一直也沒人說話。直深入到一棟山環(huán)水抱的小宅,百木英開門帶眾人進屋,將癡癡呆呆的山長小公子安頓在床邊坐好,又端出幾杯茶來放在桌上,才終于開口言語。

“這兒是小風(fēng)的住處,沒人打擾,我們都可以暢所欲言?!彼e手拔下簪子,松開一頭長發(fā),恢復(fù)了女兒聲腔,笑著說道。

“哦,姑娘有什么要說的嗎?”素星痕也笑著反問。

百木英端起茶杯淺飲了一口:“素兄昨夜就打算出門探查,今日又想出要求轉(zhuǎn)學(xué)這等奇招,我猜得到,你有意深入曲江書院,必有所圖。剛才祠堂前,三位為小風(fēng)的事仗義相助,我心里感念,所以我就說服山長,帶你們進來,也算是投桃報李?!?/p>

阿蒙眨了眨眼睛:“有所圖?星痕,你有啥圖???”

“不錯,我也想問素兄有何所圖。”百木英笑道,“畢竟是我?guī)氵M來,有些事情,我也得弄清楚。”

素星痕也取了杯茶,茶水的清香拂過鼻間,令他的困倦慢慢消解。“承蒙姑娘幫忙,我也自當(dāng)直言相告。其實,我對曲江書院的‘成賢略案’頗感興趣,故此想要一探。”

“哈,我就知道你藏著古怪!”離離一拍桌子,“扮小孩簡直是你的大忌,你卻硬著頭皮應(yīng)下來了,敢情是在司徒大伯那兒聽見了什么‘成賢略案’,憋著到這兒來搗鬼呀?!?/p>

一旁那男孩小風(fēng)咳了兩聲,好像是被口水嗆到了。百木英過去為他擦了擦嘴角,撫著頭頂安慰了一下,轉(zhuǎn)回來又問:“不知這‘成賢略案’有什么玄機,素兄為何要探查?”

素星痕低頭飲茶道:“這個是私事,不方便說。”

沉默了一會兒,百木英的聲音變得有些嚴(yán)肅:“素兄,目下我仍是替曲江書院打工的人。若無法知道你們行動的目的,為雇主利益起見,恐怕我便不能幫你,也許還要做些阻攔。”

素星痕聽了,一笑:“姑娘果然是盡職盡力,行事公平?!?/p>

百木英道:“過獎了,我只是就事論事。你們畢竟是不相干的外人,曲江書院內(nèi)部的事,恐怕你們也無權(quán)來查?!?/p>

離離霍地站了起來,一只手伸進了素星痕的衣領(lǐng)。星痕一驚,懷中藏著的檀香木牌已被她抓了出去。

“看清楚,素星痕是十城商政使大人親命的繡衣使!”離離將牌子舉在百木英眼前,叉著腰,傲然說道,“繡衣使職在督察商業(yè)秩序,有權(quán)探查各行各業(yè)的一切可疑,當(dāng)然也包括書院行業(yè)!”

百木英十分意外,盯著離離手中的木牌愣了一會兒,眸子微轉(zhuǎn),又去看素星痕。

“素兄,你……”她頓了一下,眨眨眼說,“你臉紅了?!?/p>

這房中的所有人都看向素星痕的臉。他卻還在愣怔著,忽見此窘境,干燥的嘴里用力咽了一下。片刻之前離離那個動作引起的心臟急跳,此時還沒有平息。

“這么紅,你沒事吧?”阿蒙的手覆上他的額頭。對著六只眼睛的聚焦,素星痕有些不知所措,正在這上不去下不來的時刻,卻忽有人說了句話:“除了探查,繡衣使還有什么權(quán)力?”

正在研究星痕的臉的三個人一起打了個激靈。百木英不能置信地轉(zhuǎn)頭看去,只見坐在床邊的小風(fēng)兩臂交疊在胸前,正十分認真地望著自己。

“如果探查到什么壞事,你能讓他們停下來嗎?”小風(fēng)又問了一句,語氣平靜,眼神澄定,非但沒有癡愚的渾濁,反倒閃爍著智慧的光芒。

“你……這位……小風(fēng)兄弟……”四個人中最先緩醒的是素星痕,結(jié)結(jié)巴巴地不知該說什么。

“別叫‘小風(fēng)’,我的學(xué)名是莫思風(fēng)?!卑藲q的男孩站了起來,將身上蹭臟了的外衣脫掉,自己打開櫥柜拿了件干凈的換上,利索地打好腰帶的結(jié)。

“你……你不是一個……”離離吞了半句話沒說出來。

“是個癡兒,是嗎?”莫思風(fēng)冷冷地掃她一眼,走到桌邊坐下,拿了杯茶,“我只是裝了兩年傻,好對付我爹?!?/p>

百木英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驚訝:“你居然是裝的?這兩年來,莫山長為了你遍求名醫(yī),還先后請過幾十個老師教你,你的癡癥卻越來越重——這些竟然都是裝的?”

莫思風(fēng)點點頭:“不是越來越重,而是我越來越會裝了。兩年前我還太小,裝也裝不像。我根本沒病,那些名醫(yī)當(dāng)然治不好我。至于那些老師,”他撇撇小嘴,“除了你,沒有一個人的本領(lǐng)足夠當(dāng)我的老師?!?/p>

“喂……”離離拉著素星痕和阿蒙,低聲說,“原來他才是個真正的‘神童’?!?/p>

“過獎了。”莫思風(fēng)向著離離一俯首,像個大人般的風(fēng)度。

百木英問道:“你為何要這樣對付莫山長?”

莫思風(fēng)稚嫩的眉梢籠起一絲郁郁,鼓著小腮幫說道:“爹做的那些事我都知道,很多可不是什么好事。古人書里說,‘為人師表,當(dāng)修身立德’,要照這個說法,他可真是太差勁了。他就愛吹牛他有個聰明的兒子,讓我學(xué)這學(xué)那,好給他臉上增光。哼,我就偏不給他順心。”

離離聽得笑了出來:“哎呀,你一個小毛孩子,還這么滿腔正義的!”

莫思風(fēng)眨了眨眼睛:“不該是這樣的嗎?不是人人都該這樣的嗎?”他轉(zhuǎn)頭看著素星痕,“繡衣使,你說呢?”

素星痕一怔:“說……說什么?”

莫思風(fēng)道:“說我說得對呀!繡衣使不就是維護正義的嗎,你肯定知道,我說的是對的呀?!?/p>

素星痕微微挑起了眉毛,一時說不出話來。離離無聲地一笑,將檀木牌子拋回他的懷里,眼中閃著慧黠的光:“哪有那么了不起呀。‘繡衣使’也不過是他的一份工而已,能白拿幾個餉銀。就這樣,他還不想做咧?!?/p>

莫思風(fēng)聽了,竟是十分不屑地哼了一聲?!皠e哄小孩子了,你們的話連自己都哄不了?!?/p>

這句話,說得幾個人皆是一怔。

莫思風(fēng)噘起嘴,有些氣悶地說:“大人說的話都不牢靠。就比如我爹,媽媽死后,他說忘不了她,又說是為了我好,以后再也不娶了。他這樣說,大家都夸他。可是,他是不是為了能有更多的漂亮姐姐跟他一起玩,說不定連他自己都不知道吧?!?/p>

小屋中變得很靜。須臾,百木英輕輕撫了撫小風(fēng)的頭。

莫思風(fēng)抬起頭來,說道:“這個書院里的人,都管不了我爹的事。繡衣使,你是能管事的人,所以我才理你們的?!?/p>

素星痕看著他,卻不再笑了,認真地點了點頭。

莫思風(fēng)抿住嘴唇,小臉有點激動得泛紅?!跋肴タ茨莻€‘成賢略案’嗎?”他從椅子上跳下來,跑到房門邊,“想的話,就跟我來?!?/p>

【五】

如果沒有小風(fēng)指引那條貓兔狐狗專行的隱秘通路,素星痕他們永遠不可能發(fā)現(xiàn)這座大書院里還有這么一處荒僻而豐茂的地方,就連已在書院住了兩個月的百木英也是。森碧參天的竹林中,隱約可見一座漆黑色的小房子——比起東陸的房屋,那外形倒更像阿蒙家鄉(xiāng)的氈帳。

幾個人穿過密竹來到黑房邊上,發(fā)現(xiàn)這房屋其實也是用竹子蓋成,只不過竹料被染得烏黑。房子沒有窗戶,唯一的竹門也被嚴(yán)實地鎖死,通體并無任何可以進光的地方??创笮?,房里大概能容納四五個人,但會比較擁擠。

“這就是‘上課’的地方?!蹦硷L(fēng)低聲說,“白天這里沒人,他們到了晚上才上課。出錢買了‘成賢略案’的學(xué)生才能上課,然后每過七天,他們就真的變得聰明一點了??墒俏抑?,除了那個出錢的學(xué)生,還會有另外三個人被帶到這兒來。”

他說著,趴在黑竹綁成的屋墻上,搜尋著竹縫:“我老想看看里邊是什么,可是一點也看不見?!?/p>

“里邊是三叉星形的秘術(shù)陣?!彼匦呛酆鋈徽f道,聲音冷得嚇人。

大家都回頭看他,他卻不再言語,也不再看那黑屋,只凝眉低著頭出神。過了須臾,他開始踱步,竹林里的細草被踩踏,發(fā)出焦躁的聲音。

“什么時候會再上課?”他踱著步問。

“我知道今天晚上就有一次。”莫思風(fēng)答道。

素星痕停下腳步。合著眼睛沉默了好半晌,他開口說:“阿蒙,幫我。”

阿蒙一驚,簡直是喜出望外。這么多天來星痕每次主動找他說話,都無一例外是商量分道揚鑣的事。他一步縱到素星痕面前,拍著胸脯問:“要我做什么?”

素星痕慢慢睜開雙眼,涼涼的眸子直視著阿蒙?!拔蚁肓撕芫?,這件事,不能瞞你。”他沉聲言道,“因為這個屋子里的秘術(shù)陣,與‘獵星團’有關(guān)?!?/p>

阿蒙睜圓了眼睛,許久許久,沒有說話。

“‘獵星團’是一伙極兇惡的惡賊,有時也會上陸地,但大部分時間是在海上。”回到莫思風(fēng)住處后,謹(jǐn)慎地關(guān)門閉窗,而后素星痕講起了一些往事,“他們流竄三陸之間,做的都是極罪惡的買賣,沒人能拿他們怎么樣。”

星痕雙手捧著熱茶,轉(zhuǎn)了轉(zhuǎn)杯子,像在取暖:“我十三歲時候,被他們綁架到船上。那次被綁的,還有我后來的老師?!?/p>

一旁,阿蒙低著頭,望著自己的兩只拳頭?!拔液苄〉臅r候就被他們抓起來,一直在他們的船上干雜活。直到那年在船上認識了星痕。要是沒有星痕,我怎么也不能逃回草原的。所以星痕是我的恩人?!?/p>

離離專注地聽著,想問什么,卻沒有貿(mào)然出言。她望著眼前這兩個少年,眉頭罕見地凝起一絲悲涼。

素星痕沉默了一會兒,仿佛想了許多事情,卻又都悄悄地藏了起來。須臾他的眼中已是冷厲的光色:“那一次獵星團綁架的目的,就是將這些天賦出眾的孩子賣給一個大主顧,然后讓秘術(shù)師以孩子們?yōu)椴牧?,?zhí)行‘煉魅之術(shù)’?!?/p>

“什么是煉魅之術(shù)?”百木英問。

“就是奪取數(shù)個孩童的神智,凝聚于一個孩童腦中,而后再對數(shù)個這樣神智高超的孩童施術(shù),奪其神智凝于一人。如此多次反復(fù),最終將這些孩子的神智徹底剝奪,凝練成一個智慧遠超常人的魅?!彼匦呛燮届o地講著,“此處‘成賢略案’所用的,只是煉魅之術(shù)的第一階,其實就是奪取其他學(xué)生的心智,來提高購買略案的學(xué)生的智慧。第一階煉魅所用的是三叉星形的秘術(shù)陣,必須在完全無光的圓形竹屋里進行?!?/p>

聽著的四個人連呼吸聲都不聞。過了半晌,阿蒙疑惑地問道:“星痕,你怎么知道這些?”

素星痕垂下眼簾,只是淡淡說:“偶然見過?!?/p>

斷斷續(xù)續(xù)的抽噎聲忽然響起,年幼的莫思風(fēng)低著頭,大顆大顆的淚珠滴落下來。百木英一把攬住他,輕輕拍著他的后背。

“現(xiàn)在,你打算怎么辦?”離離望著素星痕,問了一句。

星痕滿面蕭肅。“剛一聽到成賢略案時,我就覺得,它與煉魅有關(guān)。懂得煉魅的秘術(shù)師,也一定與獵星團有關(guān)。”他轉(zhuǎn)頭望著窗外,輕輕說,“我要親自去竹屋里,抓住那個秘術(shù)師?!?/p>

“這怎么行!”阿蒙急得站了起來。

“只有我能做到。”素星痕仍是平靜,伸手握住了阿蒙的手腕,“你要幫我。”

阿蒙愣了一瞬,搖搖頭還想再說,卻被離離攔住。

“他已經(jīng)決定了。”姑娘面上帶著一絲有些難懂的微笑,“既然這樣,你想好怎么混進那個小黑屋了嗎?”

素星痕默然。

“嘿,我有辦法?!彪x離捋著自己的辮子,一笑。

“什么辦法?”好幾個人一齊問道。

“很容易噠。不過要是有條漂亮裙子就好了,可惜沒錢去買。”

“哦,那沒關(guān)系?!卑倌居⒆呷ゴ蜷_櫥柜,從里面翻出剪刀、木尺,“拆幾件小風(fēng)的衣服,我給你做一條?!?/p>

看著她那淡然自若的樣子,離離好像泄了氣似的:“所以,你真的是什么都會,是嗎?”

莫隱之走在幽靜的書院園林里。勉強應(yīng)付完了學(xué)子賽會的亂局,此時他的心情很糟。

走著走著,一陣清甜的歌聲飄進耳中,呢喃淺吟,好不多情。他抬眼望去,只見前邊大榕樹下的小池旁,坐著一個紅衣的倩影,烏黑長辮垂在腰際,碎碎的裙擺下露出一雙雪白的腳踝。那姑娘哼著歌兒,兩只赤腳伸進池里,悠閑地踢騰著水花。

這個女孩卻是認識,好像是那個蘇星子的家人。此前見她只是個不起眼的野丫頭,不想打扮起來,倒也這般動人。

俗話說得好,斷無名士不風(fēng)流?;窗材[之,怎么說也算個名士,何況近些日子忙著賽會和成賢略案的事,他已經(jīng)很久沒“跟漂亮姐姐一起玩”了。

于是他笑了笑,負著手踱到那姑娘的身邊。

“前朝《雅詩韻府》有句云:‘紅裙水湄,濯素足兮’,意境絕美,令人神往。不想此句竟是為姑娘而設(shè)?!彼迫怀鲅?,斯文優(yōu)雅地挑起話題。

離離抬頭看見他,朱唇皓齒,笑靨生輝:“山長大人!您是在贊我漂亮嗎?”

“當(dāng)然?!蹦[之微笑著點頭,一手牽著離離站起來,另一手輕輕扶在她的腰上。

“哎呀,山長做什么?”離離問道。

莫隱之笑而不語,攬著離離轉(zhuǎn)過身來——

一個少年的臉龐突然出現(xiàn)在眼前。

“是啊,山長這是在做什么呢?”不知何時走到他背后的素星痕微笑著問。

“你……!”莫隱之這一驚不輕,愣了一下,連忙松開離離。

“啊,弟弟,山長他沒做什么,你別誤會啊?!彪x離羞怯地說了句。

素星痕平靜地一笑,目光犀利:“姐姐不必告訴我,我自己看得很清楚?!?/p>

莫隱之的心怒跳了兩下,努力克制著自己,不露聲色。離離卻被素星痕這一句說得捂了臉頰,一咬嘴唇,轉(zhuǎn)身跑開了。

素星痕看著莫隱之,笑了笑,躬下身說:“學(xué)生有事想見山長,不想來得不巧。”

“什么事?”莫隱之一臉僵硬地問。

素星痕道:“不瞞山長,學(xué)生情愿轉(zhuǎn)學(xué),完全是被曲江書院的成賢略案所吸引。學(xué)生也想進入山長的‘成賢館’深造一番,卻奈何囊中羞澀,大概付不起那筆資費?!?/p>

“哦?”莫隱之瞇起了眼睛。

素星痕露出一個狡黠的表情:“我姐姐年輕美貌,山長喜歡與她親近也是人之常情,您請放心,學(xué)生不會去亂說的。不過,就不知山長能否格外開恩,讓我這窮小子也沾沾成賢略案的光呢?”

莫隱之感到自己唇邊的肌肉抽動了一下。片刻,他陰惻惻地一笑,點頭道:“像你這么聰明的孩子,本山長當(dāng)然愿意好好培養(yǎng)。你今晚就可以去成賢館上課,我派人去接你?!?/p>

素星痕挑起眉毛,連連彎腰行禮:“學(xué)生多謝山長了!”

莫隱之?dāng)[擺手,踱著方步走開?!安恢阑畹男∽樱∽约核蜕祥T來?!彼闹泻藓薜刂淞R。被窮人敲詐是要不得的,然而順?biāo)浦?,把敲詐者送進某個小黑屋里變成癡兒,卻不失為最好的“滅口”方式。莫隱之這樣想著。

素星痕也這么想。

躲在大樹后偷笑的離離也這么想。

夜風(fēng)似乎起了,竹葉沙沙的響動告知了這一點。素星痕在絕對的黑暗中靜靜聆聽,這密不透風(fēng)的小空間里,自己和別人的呼吸聲相互交錯。

他與另外兩名學(xué)童被安排分開就座,三人的位置構(gòu)成三叉星的圖案。那兩個孩子很聽老師的話,卻不知內(nèi)情,聽得出他們此刻非常害怕。而一個衣服華貴的富家子坐在三叉星的中心,他的呼吸不安中還透著一點興奮。

第五個人的氣息,卻完全捕捉不到。然而素星痕知道,他就在這個小屋里。

在黑暗中,煉魅的秘術(shù)師能夠完美隱匿,隨時都可能悄無聲息地遁走。機會只在一瞬之間。

按照計劃,百木英會將密竹林外的守衛(wèi)引住幾個瞬間,讓阿蒙乘隙潛入林中。阿蒙必須寂靜地埋伏,直到聽見星痕在竹屋中發(fā)出信號,而后立即在屋頂上開出一個透光的孔洞——用他那條鐵一般堅實的長棍應(yīng)該可以做到。

只有星辰之光的照射,才能中止煉魅師黑暗的勾當(dāng),并讓他們失去逃跑的能力。

“要讓光束準(zhǔn)確落在秘術(shù)師身上?”白天聽素星痕講解計劃時,百木英憂慮地提出質(zhì)疑,“僅憑在屋外聽你的聲音來判斷方位嗎?就算耳力再強的人,誰能保證毫無偏差?這太危險了?!?/p>

“這是唯一的辦法。‘放棄’不在選擇之內(nèi)?!彼匦呛酃虉?zhí)地回答,轉(zhuǎn)目看著阿蒙。

阿蒙站在窗前望著夕陽,寬肩細腰的峻拔背影鑲著一圈淡淡的金邊。

“相信我。”草原少年篤定地說。

黑暗中,素星痕閉上眼睛。“相信”,本就是件盲目的事情。

此一時刻,黑色竹屋的外面,璀璨星光灑落在竹林縫隙。一個少年像貓一樣輕巧地爬上一根高竹,他的背后除了一條長棍,還負著一塊半人大的石頭。爬到頂端時,身體加上石頭的重量,將那粗壯而柔韌的竹干墜得彎曲下來,吱吱嘎嘎的響動被風(fēng)吹竹葉掩蓋。借著竹干的弧度,少年慢慢接近了黑屋的屋頂,靜悄悄地倒吊著,連一絲稍粗的喘息都不曾發(fā)出。

小屋里,無聲的咒語在黏稠地流動,雖聽不見,但感覺得到。

“就要來了?!彼匦呛廴褙炞⒌叵胫?,忽然,強有力的寒意迎面逼近,一個冰冷的指尖接觸了他的額頭。

他以自己所能及的最快速度抓住面前那只枯瘦的手腕,集中全部意念喊出了阿蒙的名字——下一剎那,自己的意識已如洪流一般被那只手吸去。

幾乎就在同時,屋外傳來一聲大石落地的巨響。那只手的主人瞬間意識到應(yīng)該逃離,卻已來不及,夜天之光突然灌滿了黑暗的密室,將他照耀得無所遁形——竹屋的屋頂竟已不翼而飛。

在聽見素星痕叫聲的一刻,倒吊在竹梢上的阿蒙扣住黑屋的頂檐,拋掉了身上的石頭。堅韌的竹干猛力反彈,少年借勢爆發(fā)出了全身力氣,一舉掀掉了整個屋頂,所有動作,都只在一瞬之內(nèi)完成。

這就是他的辦法,簡單、直接、充滿力量,最最有把握的辦法。

阿蒙被竹干的彈力甩上半空,而后從天而降地落進只剩圍墻的小屋。反手一棍壓制住已然癱倒在地的秘術(shù)師,他一把拉住星痕:“你沒事吧?!”

素星痕虛軟地靠在壁上,剛剛腦中被吸走的東西洶涌地回流,漸漸凝聚起來,才讓他看清眼前的一切。抬起頭,望著墻圈之上璀璨的夜空,他露出一個無力的微笑:“阿蒙……你比想象的還棒得多啊?!编Z畢,人已睡了過去。

“這是什么地方?”才一醒來,素星痕便警覺地問道。

“放心吧,是我以前住過的山洞?!卑倌居⒌穆曇?。素星痕坐起來,看見她在幾步開外的地方撥弄著篝火,離離、阿蒙都圍著火堆坐著。更遠的角落里,一個骨瘦如柴、膚色暗青的中年男人窩在那里,被捆得像個粽子。

“咱們搗毀了成賢館,莫隱之很快就會發(fā)覺。所以我們就帶你直接跑出了曲江書院。有小風(fēng)在書院里幫著周旋,他們找不到咱們?!卑倌居⒄f著,從瓦罐里倒出一小杯水。離離捧了水送到素星痕手中,轉(zhuǎn)頭看了看那個捆著的人。“人犯已經(jīng)抓住啦。就等你審了。”

素星痕將杯中的水一飲而盡,站起來走向山洞的角落。其他三個人也跟著他,一起來到那枯瘦的男人身前。

“你是煉魅師嗎?”素星痕蹲下身子,問道。

男人睜開一條眼縫,青灰色的眸子動了一動:“你知道‘煉魅之術(shù)’?小子倒蠻有見識?!?/p>

素星痕冷冷地盯著他:“你可知道‘獵星團’的行蹤?”

那煉魅師的眼睛陡地睜大,上下打量著眼前少年,陰沉地反問:“你找他們做什么?生意?”

素星痕搖了搖頭。“報仇。”他清晰地說道。

煉魅師臉上的肌肉一動,不禁干啞地怪笑起來:“他們的仇人太多了,可是沒有一個敢去報仇。我勸你,假裝忘了吧?!?/p>

“忘不了?!彼匦呛蹧Q絕地說,“他們害得我不能見我娘最后一面,害我的朋友再也找不到自己的部族和親人,害我的老師病死在船艙里?!F(xiàn)在,我和我的朋友已經(jīng)長大了。我們一定要讓他們伏罪?!?/p>

煉魅師斜視著他,半晌道:“很好,很有志氣。只可惜我不知道他們在哪兒?!?/p>

“不用瞞我了。你們是生意伙伴,我清楚得很。”素星痕說。

煉魅師沉默了一會兒。“我可以告訴你獵星團的行蹤,如果,你答應(yīng)放了我的話?!?/p>

“什么?”阿蒙忍不住喝問一聲。

煉魅師道:“在曲江書院里,我曾經(jīng)把十幾個學(xué)童變成癡兒。如果你把我交到宛州商會,我一定不會得到寬赦。跟死并沒有區(qū)別,死在你們手上也是一樣。不過,我就算死也不會說出你想知道的事。除非你先放了我——”他露出狡黠而陰鷙的笑容,“離開你們之后,我會把你要的答案寫在紙上,放在我們約定的地點。如果你信不過我,我可以現(xiàn)在就對自己施展秘術(shù)。你應(yīng)該知道,那是煉魅之術(shù)的高階法術(shù),被施法的人永遠也不能再撒謊,如果說出或?qū)懗鲞`心之言,自己的神智會立刻被谷玄星吸納一空,變成一個白癡?!?/p>

他看著四個沉默的年輕人,笑得詭異而難看:“怎么樣?成交的話,我愿意后半生做個誠實的人,來換一條命?!?/p>

素星痕沒有說話。離離纖細的眉梢立了起來,問道:“我們放了你,然后呢?你回到曲江書院里,接著搞什么‘成賢略案’?”

煉魅師吃吃地笑:“傻瓜才會再去是非之地。我會找新的生意來做,這世上總有人肯花錢讓自己變得聰明。不過這次,定要去個不會被抓到的地方?!?/p>

“渾蛋!”阿蒙憤怒地罵了一句。

煉魅師并不理他,只是注目在素星痕身上?!拔夷芑蠲?,你也能找到天大的仇人,否則你我一起落空。小子,成交嗎?”

素星痕慢慢站了起來,久久無語。

百木英抱著肩,安靜地等著。阿蒙幾次想說些什么,卻都被離離用眼色制止。篝火噼啪地響著,過了不知多久,素星痕從懷里摸出了一樣?xùn)|西。

“我是十城商政使麾下,第十三繡衣使。”他將綴著流蘇的檀香木牌舉到煉魅師眼前,一字一句地說,“你這樣的人,我不能放?!?/p>

柴成炭燼,火堆只剩下一點搖曳的微光。阿蒙、百木英都已睡了,就連罪犯煉魅師也因自己又哭又笑地吵鬧過度,累得昏睡過去。素星痕卻還靠著石壁坐著。他雖然很愛睡覺,但不知為何,經(jīng)常在別人都熟睡之時,自己反而一個人醒著。

手里把玩著那塊小小木牌,翻來覆去,他低頭看著,若有所思。

“現(xiàn)在還想把它還給江大人嗎?”一句悄然的問話響在耳邊,星痕不由得一怔。

離離不知何時湊到身邊來了,跟他并著肩坐下?!澳弥@個牌子,就算放棄私仇也覺得值得,是嗎?”她凝望火光,笑著低言。

素星痕默然須臾,將臉別到一邊。過了一會兒,他低聲說:“我不是放棄,只是暫時放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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