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心靜漸知春似海

老舍散文 作者:老舍


心靜漸知春似海

手里拿著本書,并不見得念;念地上的樹影,比讀書還有趣。

濟南的秋天——一些印象之四

濟南的秋天是詩境的。設(shè)若你的幻想中有個中古的老城,有睡著了的大城樓,有狹窄的古石路,有寬厚的石城墻,環(huán)城流著一道清溪,倒映著山影,岸上蹲著紅袍綠褲的小妞兒。你的幻想中要是這么個境界,那便是個濟南。設(shè)若你幻想不出——許多人是不會幻想的——請到濟南來看看吧。

請你在秋天來。那城,那河,那古路,那山影,是終年給你預(yù)備著的。可是,加上濟南的秋色,濟南由古樸的畫境轉(zhuǎn)入靜美的詩境中了。這個詩意秋光秋色是濟南獨有的。上帝把夏天的藝術(shù)賜給瑞士,把春天的賜給西湖,秋和冬的全賜給了濟南。秋和冬是不好分開的,秋睡熟了一點便是冬,上帝不愿意把它忽然喚醒,所以作個整人情,連秋帶冬全給了濟南。

詩的境界中必須有山有水。那么,請看濟南吧。那顏色不同,方向不同,高矮不同的山,在秋色中便越發(fā)的不同了。以顏色說吧,山腰中的松樹是青黑的,加上秋陽的斜射,那片青黑便多出些比灰色深,比黑色淺的顏色,把旁邊的黃草蓋成一層灰中透黃的陰影。山腳是鑲著各色條子的,一層層的,有的黃,有的灰,有的綠,有的似乎是藕荷色兒。山頂上的色兒也隨著太陽的轉(zhuǎn)移而不同。山頂?shù)念伾煌€不重要,山腰中的顏色不同才真叫人想作幾句詩。山腰中的顏色是永遠(yuǎn)在那兒變動,特別是在秋天,那陽光能夠忽然清涼一會兒,忽然又溫暖一會兒,這個變動并不激烈,可是山上的顏色覺得出這個變化,而立刻隨著變換。忽然黃色更真了一些,忽然又暗了一些,忽然像有層看不見的薄霧在那兒流動,忽然像有股細(xì)風(fēng)替“自然”調(diào)合著彩色,輕輕的抹上一層各色俱全而全是淡美的色道兒。有這樣的山,再配上那藍的天,晴暖的陽光;藍得像要由藍變綠了,可又沒完全綠了;晴暖得要發(fā)燥了,可是有點涼風(fēng),正像詩一樣的溫柔;這便是濟南的秋。況且因為顏色的不同,那山的高低也更顯然了。高的更高了些,低的更低了些,山的棱角曲線在晴空中更真了,更分明了,更瘦硬了??瓷巾斏夏莻€塔!

再看水。以量說,以質(zhì)說,以形式說,哪兒的水能比濟南?有泉——到處是泉——有河,有湖,這是由形式上分。不管是泉是河是湖,全是那么清,全是那么甜,哎呀,濟南是“自然”的Sweet Heart吧?大明湖夏日的蓮花,城河的綠柳,自然是美好的了??墒强此且辞锼?。濟南有秋山,又有秋水,這個秋才算個秋,因為秋神是在濟南住家的。先不用說別的,只說水中的綠藻吧。那份兒綠色,除了上帝心中的綠色,恐怕沒有別的東西能比擬的。這種鮮綠全借著水的清澄顯露出來,好像美人借著鏡子鑒賞自己的美。是的,這些綠藻是自己享受那水的甜美呢,不是為誰看的。它們知道它們那點綠的心事,它們終年在那兒吻著水皮,做著綠色的香夢。淘氣的鴨子,用黃金的腳掌碰它們一兩下。浣女的影兒,吻它們的綠葉一兩下。只有這個,是它們的香甜的煩惱。羨慕死詩人呀!

在秋天,水和藍天一樣的清涼。天上微微有些白云,水上微微有些波皺。天水之間,全是清明,溫暖的空氣,帶著一點桂花的香味。山影兒也更真了。秋山秋水虛幻的吻著。山兒不動,水兒微響。那中古的老城,帶著這片秋色秋聲,是濟南,是詩。

要知濟南的冬日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濟南的冬天——一些印象之五

上次說了濟南的秋天,這回該說冬天。

對于一個在北平住慣的人,像我,冬天要是不刮大風(fēng),便是奇跡;濟南的冬天是沒有風(fēng)聲的。對于一個剛由倫敦回來的,像我,冬天要能看得見日光,便是怪事;濟南的冬天是響晴的。自然,在熱帶的地方,日光是永遠(yuǎn)那么毒,響亮的天氣反有點叫人害怕??墒?,在北中國的冬天,而能有溫晴的天氣,濟南真得算個寶地。

設(shè)若單單是有陽光,那也算不了出奇。請閉上眼想:一個老城,有山有水,全在藍天下很暖和安適的睡著;只等春風(fēng)來把他們喚醒,這是不是個理想的境界?

小山整把濟南圍了個圈兒,只有北邊缺著點口兒,這一圈小山在冬天特別可愛,好像是把濟南放在一個小搖籃里,它們?nèi)察o不動的低聲的說:你們放心吧,這兒準(zhǔn)保暖和。真的,濟南的人們在冬天是面上含笑的。他們一看那些小山,心中便覺得有了著落,有了依靠。他們由天上看到山上,便不覺的想起:明天也許就是春天了吧?這樣的溫暖,今天夜里山草也許就綠起來吧?就是這點幻想不能一時實現(xiàn),他們也并不著急,因為有這樣慈善的冬天,干啥還希望別的呢。

最妙的是下點小雪呀??窗?,山上的矮松越發(fā)的青黑,樹尖上頂著一髻兒白花,像些小日本看護婦。山尖全白了,給藍天鑲上一道銀邊。山坡上有的地方雪厚點,有的地方草色還露著,這樣,一道兒白,一道兒暗黃,給山們穿上一件帶水紋的花衣;看著看著,這件花衣好像被風(fēng)兒吹動,叫你希望看見一點更美的山的肌膚。等到快日落的時候,微黃的陽光斜射在山腰上,那點薄雪好像忽然害了羞,微微露出點粉色。就是下小雪吧,濟南是受不住大雪的,那些小山太秀氣。

古老的濟南,城內(nèi)那么狹窄,城外又那么寬敞,山坡上臥著些小村莊,小村莊的房頂上臥著點雪,對,這是張小水墨畫,或者是唐代的名手畫的吧。

那水呢,不但不結(jié)冰,反倒在綠藻上冒著點熱氣。水藻真綠,把終年貯蓄的綠色全拿出來了。天兒越晴,水藻越綠,就憑這些綠的精神,水也不忍得凍上;況且那長枝的垂柳還要在水里照個影兒呢??窗桑沙吻宓暮铀峡窗桑罩校肟罩?,天上,自上而下全是那么清亮,那么藍汪汪的,整個的是塊空靈的藍水晶。這塊水晶里,包著紅屋頂,黃草山,像地毯上的小團花的小灰色樹影;這就是冬天的濟南。

樹雖然沒有葉兒,鳥兒可并不偷懶,看在日光下張著翅叫的百靈們。山東人是百靈鳥的崇拜者,濟南是百靈的國。家家處處聽得到它們的歌唱;自然,小黃鳥兒也不少,而且在百靈國內(nèi)也很努力的唱。還有山喜鵲呢,成群的在樹上啼,扯著淺藍的尾巴飛。樹上雖沒有葉,有這些羽翎裝飾著,也倒有點像西洋美女。坐在河岸上,看著它們在空中飛,聽著溪水活活的流,要睡了,這是有催眠力的;不信你就試試;睡吧,決凍不著你。

要知后事如何,我自己也不知道。

齊大的校園——一些印象之六

到了齊大,暑假還未曾完。除了太陽要落的時候,校園里不見一個人影。那幾條白石凳,上面有楓樹給張著傘,便成了我的臨時書房。手里拿著本書,并不見得念;念地上的樹影,比讀書還有趣。我看著:細(xì)碎的綠影,夾著些小黃圈,不定都是圓的,葉兒稀的地方,光也有時候透出七棱八角的一小塊。小黑驢似的螞蟻,單喜歡在這些光圈上慌手忙腳的來往過。那邊的白石凳上,也印著細(xì)碎的綠影,還落著個小藍蝴蝶,抿著翅兒,好像要睡。一點風(fēng)兒,把綠影兒吹醉,散亂起來;小藍蝶醒了懶懶的飛,似乎是作著夢飛呢;飛了不遠(yuǎn),落下了,抱住黃蜀菊的蕊兒??粗?,老大半天,小蝶兒又飛了,來了個愣頭磕腦的馬蜂。

真靜。往南看,千佛山懶懶的倚著一些白云,一聲不出。往北看,圍子墻根有時過一兩個小驢,微微有點鈴聲。往東西看,只看見樓墻上的爬山虎。葉兒微動,像豎起的兩面綠浪。往下看,四下都是綠草。往上看,看見幾個紅的樓尖。全不動。綠的,紅的,上上下下的,像一張畫,顏色固定,可是越看越好看。只有辦公處的大鐘的針兒,偷偷的移動,好似唯恐怕叫光陰知道似的,那么偷偷的動,從樹隙里偶爾看見一個小女孩,花衣裳特別花哨,突然把這一片靜的景物全刺激了一下;花兒也更紅,葉兒也更綠了似的;好像她的花衣裳要帶這一群顏色跳舞起來。小女孩看不見了,又安靜起來?;睒渖陷p輕落下個豆瓣綠的小蟲,在空中懸著,其余的全不動了。

園中就是缺少一點水呀!連小麻雀也似乎很關(guān)心這個,時常用小眼睛往四下找;假如園中,就是有一道小溪吧,那要多么出色。溪里再有些各色的魚,有些荷花!哪怕是有個噴水池呢,水聲,和著楓葉的輕響,在石臺上睡一刻鐘,要作出什么有聲有色有香味的夢!花木夠了,只缺一點水。

短松墻覺得有點死板,好在發(fā)著一些松香;若是上面繞著些密羅松,開著些血紅的小花,也許能減少一些死板氣兒。園外的幾行洋槐很體面,似乎缺少一些小白石凳??墒抢^而一想,沒有石凳也好,校園的全景,就妙在只有花木,沒有多少人工作的點綴,磚砌的花池咧,綠竹籬咧,全沒有;這樣,沒有人的時候,才真像沒有人,連一點人工經(jīng)營的痕跡也看不出;換句話說,這才不俗氣。

啊,又快到夏天了!把去年的光景又想起來;也許是盼望快放暑假吧??旆攀罴侔?!把這個整個的校園,還交給蜂蝶與我吧!太自私了,誰說不是!可是我能念著樹影,給諸位作首不十分好,也還說得過去的詩呢。

學(xué)校南邊那塊瓜地,想起來叫人口中出甜水;但是懶得動;在石凳上等著吧,等太陽落了,再去買幾個瓜吧。自然,這還是去年的話;今年那塊地還種瓜嗎?管他種瓜還是種豆呢,反正白石凳還在那里,爬山虎也又綠起來;只等玫瑰開呀!玫瑰開,吃粽子,下雨,晴天,楓樹底下,白石凳上,小藍蝴蝶,綠槐樹蟲,哈,夢!再溫習(xí)溫習(xí)那個夢吧。

結(jié)語——一些印象之七

有詩為證,對,印象是要有詩為證的;不然,那印象必是多少帶點土氣的。我想寫“春夜”,多么美的題目!想起這個題目,我自然的想作詩了??墒?,不是個詩人,怎辦呢;這似乎要“抓瞎”——用個毫無詩味的詞兒。新詩吧?太難;腦中雖有幾堆“呀,噢,唉,嘍”和那俊美的“;”,和那珠淚滾滾的“!”。但是,沒有別的玩藝,怎能把這些寶貝綴上去呢?此路不通!舊詩?又太死板,而且至少有十幾年沒動那些七庚八蔥的東西了;不免出丑。

到底硬聯(lián)成一首七律,一首不及六十分的七律;心中已高興非常,有勝于無,好歹不論,正合我的基本哲學(xué)。好,再作七首,共合八首;即便沒一首“通”的吧,“量”也足驚人不是?中國地大物博,一人能寫八首春夜,呀!

唉!濕膝病又犯了,兩膝僵腫,精神不振,終日茫然,飯且不思,何暇作詩,只有大喊拉倒,予無能為矣!只湊了三首,再也湊不出。

想另作一篇散文吧,又到了交稿子的時候;況且精神不好,其影響于詩與散文一也;散了吧,好歹的那三首送進去,愛要不要;我就是這個主意!反正無論怎說,我是有詩為證:

(一)

多少春光輕易去?無言花鳥夜如秋。

東風(fēng)似夢微添醉,小月知心只照愁!

柳樣詩思情入影,火般桃色艷成羞。

誰家玉笛三更后?山倚疏星人倚樓。

(二)

一片閑情詩境里,柳風(fēng)淡淡柝聲涼。

山腰月少青松黑,籬畔光多玉李黃。

心靜漸知春似海,花深每覺影生香。

何時買得田千頃,遍種梧桐與海棠!

(三)

且莫貪眠減卻狂,春宵月色不平常!

碧桃?guī)讟溟_蝴蝶,紫燕聯(lián)肩夢海棠。

花比詩多憐夜短,柳如人瘦為情長。

年來潦倒漂萍似,慣與東風(fēng)道暖涼。

得看這三大首!五十年之后,準(zhǔn)保有許多人給作注解——好詩是不需注解的。我的評注者,一定說我是資本家,或是窮而傾向資本主義者,因為在第二首里,有“何時買得田千頃”之語。好,我先自己作點注吧:我的意思是買山地呀,不是買一千頃良田,全種上花木,而叫農(nóng)民餓死,不是。比如千佛山兩旁的禿山,要全種上海棠,那要多么美,這才是我的夢想。這不怨我說話不清,是律詩自身的別扭;一句非七個字不可,我怎能忽然來句八個九個字的呢?

得了,從此再不受這個罪;《一些印象》也不再續(xù)。暑假中好好休息,把腿養(yǎng)好,能加入將來遠(yuǎn)東運動會的五百哩競走,得個第一,那才算英雄好漢;謅幾句不準(zhǔn)多于七個字一句的詩,算得什么!

非正式的公園

濟南的公園似乎沒有引動我描寫它的力量,居然我還想寫那么一兩句;現(xiàn)在我要寫的地方,雖不是公園,可是確比公園強得多,所以——非正式的公園;關(guān)于那正式的公園,只好,雖然還想寫那么一兩句,待之將來。

這個地方便是齊魯大學(xué),專從風(fēng)景上看。齊大在濟南的南關(guān)外,空氣自然比城里的新鮮,這已得到成個公園的最要條件。花木多,又有了成個公園的資格。確是有許多人到那里玩,意思是拿它當(dāng)作——非正式的公園。

逛這個非正式的公園以夏天為最好。春天花多,秋天樹葉美,但是只在夏天才有“景”,冬天沒有什么特色。

當(dāng)夏天,進了校門便看見一座綠樓,樓前一大片綠草地,樓的四圍全是綠樹,綠樹的尖上浮著一兩個山峰,因為綠樹太密了,所以看不見樹后的房子與山腰,使你猜不到綠蔭后邊還有什么;深密偉大,你不由得深吸一口氣。綠樓?真的,“爬山虎”的深綠肥大的葉一層一層的把樓蓋滿,只露著幾個白邊的窗戶;每陣小風(fēng),使那層層的綠葉掀動,橫著豎著都動得有規(guī)律,一片豎立的綠浪。

往里走吧,沿著草地——草地邊上不少的小藍花呢——到了那綠蔭深處。這里都是楓樹,樹下四條潔白的石凳,圍著一片花池。花池里雖沒有珍花異草,可是也有可觀;況且往北有一條花徑,全是小紅玫瑰?;◤降谋倍擞袃纱笃罂罹G葉,淺紅花;這兩片花的后面又有一座樓,門前的白石階欄像享受這片鮮花的神龕。樓的高處,從綠槐的密葉的間隙里看到,有一個大時辰鐘。

往東西看,西邊是一進校門便看見的那座樓的側(cè)面與后面,與這座樓平行,花池東邊還有一座;這兩座樓的側(cè)面山墻,也都是綠的。花徑的南端是白石的禮堂,堂前開滿了百日紅,壁上也被綠蔓爬勻。那兩座樓后,兩大片草地,平坦,深綠,像張綠毯。這兩塊草地的南端,又有兩座樓,四周圍薔薇作成短墻。設(shè)若你坐在石凳上,無論往哪邊看,視線所及不是紅花,便是綠葉;就是往上下看吧:下面是綠草,紅花,與樹影;上面是綠楓樹葉。往平里看,有時從樹隙花間看見女郎的一兩把小白傘,有時看見男人的白大衫。

傘上衫上時時落上些綠的葉影。人不多,因為放暑假了。

拐過禮堂,你看見南面的群山,綠的。山前的田,綠的。一個綠海,山是那些高的綠浪。

禮堂的左右,東西兩條綠徑,樹蔭很密,幾乎見不著陽光。順著這綠徑走,不論是往西往東,你看見些小的樓房,每處有個小花園。園墻都是矮松做的。

春天的花多,特別是丁香和玫瑰,但是綠得不到家。秋天的紅葉美,可是草變黃了。冬天樹葉落凈,在園中便看見了山的大部分,又欠深遠(yuǎn)的意味。只有夏天,一切顏色消沉在綠的中間,由地上一直綠到樹上浮著的綠山峰,成為以綠為主色的一景。

趵突泉的欣賞

千佛山、大明湖和趵突泉,是濟南的三大名勝?,F(xiàn)在單講趵突泉。

在西門外的橋上,便看見一溪活水,清淺,鮮潔,由南向北的流著。這就是由趵突泉流出來的。設(shè)若沒有這泉,濟南定會丟失了一半的美。但是泉的所在地并不是我們理想中的一個美景。這又是個中國人的征服自然的辦法,那就是說,凡是自然的恩賜交到中國人手里就會把它弄得丑陋不堪。這塊地方已經(jīng)成了個市場。南門外是一片喊聲,幾陣臭氣,從賣大碗面條與肉包子的棚子里出來。進了門有個小院,差不多是四方的。這里,“一毛錢四塊!”和“兩毛錢一雙!”的喊聲,與外面的“吃來”聯(lián)成一片。一座假山,奇丑;穿過山洞,接聯(lián)不斷的棚子與地攤,東洋布,東洋磁,東洋玩具,東洋……加勁的表示著中國人怎樣熱烈的“不”抵制劣貨。這里很不易走過去,鄉(xiāng)下人一群跟著一群的來,把路塞住。他們沒有例外的全買一件東西還三次價,走開又回來摸索四五次。小腳婦女更了不得,你往左躲,她往左扭;你往右躲,她往右扭,反正不許你痛快的過去。

到了池邊,北岸上一座神殿,南西東三面全是唱鼓書的茶棚,唱的多半是梨花大鼓,一聲“喲”要拉長幾分鐘,猛聽頗像產(chǎn)科醫(yī)院的病室。除了茶棚還是日貨攤子,說點別的吧!

泉太好了。泉池差不多見方,三個泉口偏西,北邊便是條小溪流向西門去??茨侨齻€大泉,一年四季,晝夜不停,老那么翻滾。你立定呆呆的看三分鐘,你便覺出自然的偉大,使你不敢再正眼去看。永遠(yuǎn)那么純潔,永遠(yuǎn)那么活潑,永遠(yuǎn)那么鮮明,冒,冒,冒,永不疲乏,永不退縮,只是自然有這樣的力量!冬天更好,泉上起了一片熱氣,白而輕軟,在深綠的長的水藻上飄蕩著,使你不由得想起一種似乎神秘的境界。

池邊還有小泉呢:有的像大魚吐水,極輕快的上來一串小泡;有的像一串明珠,走到中途又歪下去,真像一串珍珠在水里斜放著;有的半天才上來一個泡,大,扁一點,慢慢的,有姿態(tài)的,搖動上來;碎了;看,又來了一個!有的好幾串小碎珠一齊擠上來,像一朵攢整齊的珠花,雪白。有的……這比那大泉還更有味。

新近為增加河水的水量,又下了六根鐵管,做成六個泉眼,水流得也很旺,但是我還是愛那原來的三個。

看完了泉,再往北走,經(jīng)過一些貨攤,便出了北門。

前年冬天一把大火把泉池南邊的棚子都燒了。有機會改造了!造成一個公園,各處安著噴水管!東邊作個游泳池!有許多人這樣的盼望??墒牵镉执詈昧?,漸次改成了木板棚;鄉(xiāng)下人只知道趵突泉,把攤子移到“商場”去(就離趵突泉幾步)買賣就受損失了;于是“商場”四大皆空,還叫趵突泉作日貨銷售場;也許有道理。

還想著它

錢在我手里,也不怎么,不會生根。我并不胡花,可是錢老出去的很快。據(jù)相面的說,我的指縫太寬,不易存財;到如今我還沒法打倒這個講章。在德法意等國跑了一圈,心里很舒服了,因為錢已花光。錢花光就不再計劃什么事兒,所以心里舒服。幸而巴黎的朋友還拿著我?guī)讉€錢,要不然哪,就離不了法國。這幾個錢僅夠買三等票到新加坡的。那也無法,到新加坡再講吧。反正新加坡比馬賽離家近些,就是這個主意。

上了船,袋里還剩了十幾個佛郎,合華幣大洋一元有余;多少不提,到底是現(xiàn)款。船上遇見了幾位留法回家的“國留”——復(fù)雜著一點說,就是留法的中國學(xué)生。大家一見如故。不大會兒的工夫,大家都彼此明白了經(jīng)濟狀況;最闊氣的是位姓李的,有二十七個佛郎;比我闊著塊把來錢。大家把錢湊在一處,很可以買瓶香檳酒,或兩枝不錯的呂宋煙。我們既不想喝香檳或吸呂宋,連頭發(fā)都決定不去剪剪,那么,我們到底不是赤手空拳,干嗎不快活呢?大家很高興,說得也投緣。有人提議:到上??梢越M織個銀行。他是學(xué)財政的。我沒表示什么,因為我的船票只到新加坡;上海的事先不必操心。

船上還有兩位印度學(xué)生,兩位美國華僑少年,也都挺和氣。兩位印度學(xué)生穿得滿講究,也關(guān)心中國的事。在開船的第三天早晨,他倆打起來:一個弄了個黑眼圈,一個臉上挨了一鞋底。打架的原因:他倆分頭向我們訴冤,是為一雙襪子。也不是誰賣給誰,穿了(或者沒穿)一天又不要了,于是打起活來。黑眼圈的除用濕手絹捂著眼,一天到晚嘟囔著:“在國里,我吐痰都不屑于吐在他身上!他臟了我的鞋底!”吃了鞋底的那位就對我們講:“上了岸再說;揍他,勒死,用小刀子捅!”他倆不再和我們討論中國的問題,我們也不問甘地怎樣了。

那兩位華僑少年中的一位是出來游歷:由美國到歐洲大陸,而后到上海,再回家。他在柏林住了一天,在巴黎住了一天,他告訴我,都是停在旅館里,沒有出門。他怕引誘。柏林巴黎都是壞地方,沒意思,他說。到了馬賽,他丟了一只皮箱。那一位少年是干什么的,我不知道。他一天到晚想家。想家之外,便看法國姑娘。而后告訴那位出來游歷的:“她們都釣我呢!”

所謂“她們”,是七八個到安南或上海的法國舞女,最年輕的不過才三十多歲。三等艙的食堂永遠(yuǎn)被她們占據(jù)著。她們吸煙,吃飯,掄大腿,練習(xí)唱,都在這兒。領(lǐng)導(dǎo)的是個五十多歲的小干老頭兒,臉像個干橘子。她們沒事的時候也還光著大腿,有倆小軍官時常和她們弄牌玩??墒悄俏簧倌昀险f她們關(guān)心著他。

三等艙里不能算不熱鬧,舞女們一唱就唱兩個多鐘頭。那個小干老頭似乎沒有夸獎她們的時候,差不多老對她們喊叫。可是她們也不在乎。她們唱或掄腿,我們就瞎扯,扯膩了便到甲板上過過風(fēng)。我們的茶房是中國人,永遠(yuǎn)蹲在暗處,不留神便踩了他的腳。他賣一種黑玩藝,五個佛郎一小包,舞女們也有買的。

二十多天就這樣過去:聽唱,看大腿,瞎扯,吃飯。艙中老是這些人,外邊老是那些水。沒有一件新鮮事,大家的臉上眼看著往起長肉,好像一船受填時期的鴨子。坐船是件苦事,明知光陰怪可惜,可是沒法不白白扔棄。書讀不下去,海是看膩了,話也慢慢的少起來。我的心里想著:到新加坡怎辦呢?

就在那么心里懸虛一天的,到了新加坡。再想在船上吃,是不可能了,只好下去。雇上洋車,不,不應(yīng)當(dāng)說雇上,是坐上;此處的洋車夫是多數(shù)不識路的,即使識路,也聽不懂我的話。坐上,用手一指,車夫便跑下去。我是想上商務(wù)印書館。不記得街名,可是記得它是在條熱鬧街上;上歐洲去的時候曾經(jīng)在此處玩過一天。洋車一直跑下去,我心里說:商務(wù)印書館要是在這條街上等著我,便是開門見喜;它若不在這條街上,我便玩完。事情真湊巧,商務(wù)館果然等著我呢。說不定還許是臨時搬過來的。

這就好辦了。進門就找經(jīng)理。道過姓字名誰,馬上問有什么工作沒有。經(jīng)理是包先生,人很客氣,可是說事情不大易找。他叫我去看看南洋兄弟煙草公司的黃曼士先生——在地面上很熟,而且好交朋友。我去見黃先生,自然是先在商務(wù)館吃了頓飯。黃先生也一時想不到事情,可是和我成了很好的朋友;我在新加坡,后來,常到他家去吃飯,也常一同出去玩。他是個很可愛的人。他家給他寄茶,總是龍井與香片兩種,他不喜喝香片,便都?xì)w了我;所以在南洋我還有香片茶吃。不過,這都是后話。我還得去找事,不遠(yuǎn)就是中華書局,好,就是中華書局吧。經(jīng)理徐采明先生至今還是我的好朋友。倒不在乎他給找著個事作,他的人可愛。見了他,我說明來意。他說有辦法。馬上領(lǐng)我到華僑中學(xué)去。這個中學(xué)離街市至少有十多里,好在公眾汽車(都是小而紅的車,跑得飛快)方便,一會兒就到了。徐先生替我去吆喝。行了,他們正短個國文教員。馬上搬來行李,上任大吉。有了事作,心才落了實,花兩毛錢買了個大柚子吃吃。然后支了點錢,買了條毯子,因為夜間必須蓋上的。買了身白衣裳,中不中,西不西,自有南洋風(fēng)味。賒了部《辭源》;教書不同自己讀書,字總得認(rèn)清了——有好些好些字,我總以為認(rèn)識而實在念不出。一夜睡得怪舒服;新《辭源》擺在桌上被老鼠啃壞,是美中不足。預(yù)備用皮鞋打老鼠,及至見了面,又不想多事了,老鼠的身量至少比《辭源》長,說不定還許是仙鼠呢,隨它去吧。老鼠雖大,可并不多。最多是壁虎。到處是它們:棚上墻上玻璃杯里——敢情它們喜甜味,盛過汽水的杯子總有它們來照顧一下。它們還會唱,吱吱的,沒什么好聽,可也不十分討厭。

天氣是好的。早半天教書,很可以自自然然的,除非在堂上被學(xué)生問住,還不至于四脖子汗流的。吃過午飯就睡大覺,熱便在暗中度過去。六點鐘落太陽,晚飯后還可以作點工,壁虎在墻上唱著。夜間必須蓋條毯子,可見是不熱;比起南京的夏夜,這里簡直是仙境了。我很得意,有薪水可拿,而夜間還可以蓋毯子,美!況且還得沖涼呢,早午晚三次,在自來水龍頭下,灌頂澆脊背,也是痛快事。

可是,住了不到幾天,我發(fā)燒,身上起了小紅點。平日我是很勇敢的,一病可就有點怕死。身上有小紅點喲,這玩藝,痧疹歸心,不死才怪!把校醫(yī)請來了,他給了我兩包金雞納霜,告訴我離死還很遠(yuǎn)。吃了金雞納霜,睡在床上,既然離死很遠(yuǎn),死我也不怕了,于是依舊勇敢起來。早晚在床上聽著戶外行人的足聲,“心眼”里制構(gòu)著美的圖畫:路的兩旁雜生著椰樹檳榔;海藍的天空;穿白或黑的女郎,赤著腳,趿拉著木板,嗒嗒的走,也許看一眼樹叢中那怒紅的花。有詩意呀。矮而黑的錫蘭人,頭纏著花布,一邊走一邊唱。躺了三天,頗能領(lǐng)略這種濃綠的浪漫味兒,病也就好了。

一下雨就更好了。雨來得快,止得快,沙沙的一陣,天又響晴。路上濕了,樹木綠到不能再綠。空氣里有些涼而濃厚的樹林子味兒,馬上可以穿上夾衣。喝碗熱咖啡頂那個。

學(xué)校也很好。學(xué)生們都會聽國語,大多數(shù)也能講得很好。他們差不多都很活潑。因為下課后便不大穿衣,身上就黑黑的,健康色兒。他們都很愛中國,愿意聽激烈的主張與言語。他們是資本家——大小不同,反正非有倆錢不能入學(xué)讀書——的子弟,可是他們愿打倒資本家。對于文學(xué),他們也愛最新的,自己也辦文藝刊物。他們對先生們不大有禮貌,可不是故意的;他們爽直。先生們?nèi)裟芎退麄円哉\相見,他們便很聽話??上в械南壬鷲鬯P┬』?!學(xué)生們不奢華。一身白衣便解決了衣的問題;穿西服受洋罪的倒是先生們,因為先生們多是江浙與華北的人,多少習(xí)染了上海的派頭兒。吃也簡單,除了愛吃刨冰,他們并不多花錢。天氣使衣食住都簡單化了。以住說吧,有個床,有條毯子,便可以過去。沒毯子,蓋點報紙,其實也可以將就。再有個自來水管,作沖涼之用,便萬事亨通。還有呢,社會是個工商社會,大家不講究穿,不講究排場,也不講究什么作詩買書,所以學(xué)生自然能儉樸。從一方面說,這個地方?jīng)]有上?;虮逼侥菢拥奈幕?;從另一方面說,它也沒有酸味的文化病。此地不能產(chǎn)生《儒林外史》。自然,大煙窯子等是有的,可是學(xué)生還不至于干這些事兒。倒是由內(nèi)地的先生們覺得苦悶,沒有社會。事業(yè)都在廣東福建人手里,當(dāng)教員的沒有地位,也打不進廣東或福建人的圈里去。教員似乎是一些高等工人,雇來的;出錢辦學(xué)的人們沒有把他們放在心里。玩的地方也沒有,除了電影,沒有可看的。所以住到三個月,我就有點厭煩了。別人也這么說。還拿天氣說吧,老那么好,老那么好,沒有變化,沒有春夏秋冬,這就使人生厭。況且別的事兒也是死板板的沒變化呢。學(xué)生們愛玩球,愛音樂,倒能有事可作。先生們在休息的時候,只能弄點汽水閑談。我開始寫《小坡的生日》。

本來我想寫部以南洋為背景的小說。我要表揚中國人開發(fā)南洋的功績:樹是我們栽的,田是我們墾的,房是我們蓋的,路是我們修的,礦是我們開的。都是我們作的。毒蛇猛獸,荒林惡瘴,我們都不怕。我們赤手空拳打出一座南洋來。我要寫這個。我們偉大。是的,現(xiàn)在西洋人立在我們頭上??墒?,事業(yè)還仗著我們。我們在西人之下,其他民族之上。假如南洋是個糖燒餅,我們是那個糖餡。我們可上可下。自要努力使勁,我們只有往上,不會退下。沒有了我們,便沒有了南洋;這是事實,自自然然的事實。馬來人什么也不干,只會懶。印度人也干不過我們。西洋人住上三四年就得回家休息,不然便支持不住。干活是我們,作買賣是我們,行醫(yī)當(dāng)律師也是我們。住十年,百年,一千年,都可以,什么樣的天氣我們也受得住,什么樣的苦我們也能吃,什么樣的工作我們有能力去干。說手有手,說腦子有腦子。我要寫這么一本小說。這不是英雄崇拜,而是民族崇拜。所謂民族崇拜,不是說某某先生會穿西裝,講外國話,和懂得怎樣給太太提著小傘。我是要說這幾百年來,光腳到南洋的那些真正好漢。沒錢,沒國家保護,什么也沒有。硬去干,而且真干出玩意來。我要寫這些真正中國人,真有勁的中國人。中國是他們的,南洋也是他們的。那些會提小傘的先生們,屁!連我也算在里面。

可是,我寫不出。打算寫,得到各處去游歷。我沒錢,沒工夫。廣東話,福建話,馬來話,我都不會。不懂的事還很多很多。不敢動筆。黃曼士先生沒事就帶我去看各種事兒,為是供給我點材料??墒且詭讉€月的工夫打算抓住一個地方的味兒,不會。再說呢,我必須描寫海,和中國人怎樣在海上冒險。對于海的知識太少了;我生在北方,到二十多歲才看見了輪船。

那么,只好多住些日子了??墒俏乙央x家六年,老母已七十多歲,常有信催我回家。為省得閑著,我開始寫《小坡的生日》。本來想寫的只好再等機會吧。直到如今,啊,機會可還沒來。

寫《小坡的生日》的動機是:表面的寫點新加坡的風(fēng)景什么的。還有:以兒童為主,表現(xiàn)著弱小民族的聯(lián)合——這是個理想,在事實上大家并不聯(lián)合,單說廣東與福建人中間的成見與爭斗便很厲害。這本書沒有一個白小孩,故意的落掉。寫了三個多月吧,得到五萬來字;到上海又補了一萬。

這本書中好的地方,據(jù)我自己看,是言語的簡單與那些像童話的部分。它不完全是童話,因為前半截有好些寫實處——本來是要描寫點真事。這么一來,實的地方太實,虛的地方又很虛,結(jié)果是既不像童話,又非以兒童為主的故事,有點四不像了。設(shè)若有工夫刪改,把寫實的部分去掉,或者還能成個東西??墒俏覜]有這個工夫。頂可笑的是在南洋各色小孩都講著漂亮——確是漂亮——的北平話。

《小坡的生日》寫到五萬來字,放年假了。我很不愿離開新加坡,可是要走這是個好時候,學(xué)期之末,正好結(jié)束。在這個時節(jié),又有去作別的事情的機會。若是這些事情中有能成功的,我自然可以辭去教職而仍不離開此地,為是可以多得些經(jīng)驗??墒沁@些事都沒成功,因為有人從中破壞。這么一來,我就決定離開。我不愿意自己的事和別人搗亂爭吵。在陽歷二月底,我又上了船。

到現(xiàn)在想起來,我還很愛南洋——它在我心中是一片顏色,這片顏色常在夢中構(gòu)成各樣動心的圖畫。它是實在的,同時可以是童話的,原始的,浪漫的。無論在經(jīng)濟上,商業(yè)上,軍事上,民族競爭上,詩上,音樂上,色彩上,它都有種魔力。

春風(fēng)

濟南與青島是多么不相同的地方呢!一個設(shè)若比作穿肥袖馬褂的老先生,那一個便應(yīng)當(dāng)是摩登的少女。可是這兩處不無相似之點。拿氣候說吧,濟南的夏天可以熱死人,而青島是有名的避暑所在;冬天,濟南也比青島冷。但是,兩地的春秋頗有點相同。濟南到春天多風(fēng),青島也是這樣;濟南的秋天是長而晴美,青島亦然。

對于秋天,我不知應(yīng)愛哪里的:濟南的秋是在山上,青島的是海邊。濟南是抱在小山里的;到了秋天,小山上的草色在黃綠之間,松是綠的,別的樹葉差不多都是紅與黃的。就是那沒樹木的山上,也增多了顏色——日影、草色、石層,三者能配合出種種的條紋,種種的影色。配上那光暖的藍空,我覺到一種舒適安全,只想在山坡上似睡非睡的躺著,躺到永遠(yuǎn)。青島的山——雖然怪秀美——不能與海相抗,秋海的波還是春樣的綠,可是被清涼的藍空給開拓出老遠(yuǎn),平日看不見的小島清楚的點在帆外。這遠(yuǎn)到天邊的綠水使我不愿思想而不得不思想;一種無目的的思慮,要思慮而心中反倒空虛了些。濟南的秋給我安全之感,青島的秋引起我甜美的悲哀。我不知應(yīng)當(dāng)愛哪個。

兩地的春可都被風(fēng)給吹毀了。所謂春風(fēng),似乎應(yīng)當(dāng)溫柔,輕吻著柳枝,微微吹皺了水面,偷偷的傳送花香,同情的輕輕掀起禽鳥的羽毛。濟南與青島的春風(fēng)都太粗猛。濟南的風(fēng)每每在丁香海棠開花的時候把天刮黃,什么也看不見,連花都埋在黃暗中,青島的風(fēng)少一些沙土,可是狡猾,在已很暖的時節(jié)忽然來一陣或一天的冷風(fēng),把一切都送回冬天去,棉衣不敢脫,花兒不敢開,海邊翻著愁浪。

兩地的風(fēng)都有時候整天整夜的刮。春夜的微風(fēng)送來雁叫,使人似乎多些希望。整夜的大風(fēng),門響窗戶動,使人不英雄的把頭埋在被子里;即使無害,也似乎不應(yīng)該如此。對于我,特別覺得難堪。我生在北方,聽?wèi)T了風(fēng),可也最怕風(fēng)。聽是聽?wèi)T了,因為聽?wèi)T才知道那個難受勁兒。它老使我坐臥不安,心中游游摸摸的,干什么不好,不干什么也不好。它常常打斷我的希望:聽見風(fēng)響,我懶得出門,覺得寒冷,心中渺茫。春天仿佛應(yīng)當(dāng)有生氣,應(yīng)當(dāng)有花草,這樣的野風(fēng)幾乎是不可原諒的!我倒不是個弱不禁風(fēng)的人,雖然身體不很足壯。我能受苦,只是受不住風(fēng)。別種的苦處,多少是在一個地方,多少有個原因,多少可以設(shè)法減除;對風(fēng)是干沒辦法??偛辉谝粋€地方,到處隨時使我的腦子晃動,像怒海上的船。它使我說不出為什么苦痛,而且沒法子避免。它自由的刮,我死受著苦。我不能和風(fēng)去講理或吵架。單單在春天刮這樣的風(fēng)!可是跟誰講理去呢?蘇杭的春天應(yīng)當(dāng)沒有這不得人心的風(fēng)吧?我不準(zhǔn)知道,而希望如此。好有個地方去“避風(fēng)”呀!

青島與我

這是頭一次在青島過夏。一點不吹,咱算是開了眼。可是,只能說開眼;沒有別的好處。就拿海水浴說吧,咱在海邊上親眼看見了洋光眼子!可是咱自家不敢露一手兒。大概您總可以想象得到:一個比長蟲——就是蛇呀——還瘦的人兒,穿上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浴衣,脖子上套著太平圈,渾身上下骨骼分明,端立海岸之上,這是不是故意的氣人?即使大家不動氣,咱也不敢往水里跳呀;脖子上套著皮圈,而只在沙土上“憧憬”,泄氣本無不可,可也不能泄得出奇。咱只能穿著夏布大衫,遠(yuǎn)遠(yuǎn)的瞧著;偶爾遇上個異教衛(wèi)道的人,相對微笑點首,嘆風(fēng)化之不良;其實他也跟我一樣,不敢下水。海水浴沒了咱的事。

白天上海岸,晚上呢自然得上跳舞場。青島到夏天,的確是熱鬧:白舞女,黃舞女,黑舞女,都光著腳,腳指甲上涂得通紅晶亮,鞋只是兩根絆兒和兩個高底。衣服,帽子,花樣之多簡直說不盡。按說咱既不敢下海,晚上似乎該去跳了,出點汗,活動活動。咱又沒這個造化。第一,晚上一過九點就想睡;到舞場買票睡覺,似乎大可不必。第二呢,跳倒可以敷衍著跳一氣,不過人家不踩咱的腳指,而咱只踩人家的,雖說有獨到之處,到底怪難以為情。莫若早早的睡吧,不招災(zāi),不惹禍。況且這么規(guī)規(guī)矩矩,也足引起太太的敬意,她甚至想登報頌揚我的“仁政”,可是被我攔住了,我向來是不好虛榮的。

既不去趕熱鬧,似乎就該在家中找些樂事;唱戲,打牌,安無線廣播機等等都是青島時行的玩藝。以唱戲說,不但早晨在家中吊嗓子的很多,此地還有許多劇社,鑼鼓俱全,角色齊備,倒怪有個意思。我應(yīng)當(dāng)加入劇社,我小時候還聽過譚鑫培呢,當(dāng)然有唱戲的資格。找了介紹人,交了會費,頭一天我就露了一出《武家坡》。我覺得唱得不錯,第二天早早就去了,再想露一出拿手的。等了足有兩點鐘吧。一個人也沒來,社員們太不熱心呀,我想。第三天我又去了,還是沒人,這未免有點奇怪。坐了十來分鐘我就出去了,在門口遇見了個小孩。“小孩,”我很和氣的說,“這兒怎樣老沒人?”小孩原來是看守票房李六的兒子,知道不少事兒?!斑@兩天沒人來,因為呀,”小孩笑著看了我一眼,“前天有一位先生唱得像鴨子叫喚,所以他們都不來啦;前天您來了嗎?”我搖了搖頭,一聲沒出就回了家。回到家里,我一咂摸滋味,心里可真有點不得勁兒??墒抢^而一想呢,票友們多半是有習(xí)氣的,也許我唱得本來很好,而他們“欺生”。這么一想,我就決定在家里獨唱,不必再出去慪閑氣。唱,我一個人可就唱開了,“文武代打”,好不過癮!唱到第三天,房東來了,很客氣的請我搬家,房東臨走,向敝太太低聲說了句:“假若先生不唱呢,那就不必移動了,大家都是朋友!”太太自然怕搬家,先生自然怕太太,我首先聲明我很討厭唱戲。

我剛要去買播音機,鄰居鄭家已經(jīng)安好,我心中不大好過。在青島,什么事走遲了一步,風(fēng)頭就被別人出盡;我不必再花錢了,既然已叫鄭家搶了先。再說呢,他們播放,我聽得很真,何必一定打?qū)φ棠?。我決定等著聽便宜的。鄭家的機器真不壞,據(jù)說花了八百多塊。每到早十點,他們必轉(zhuǎn)弄那個玩藝。最初是像火車掛鉤,嘎!嘩啦,嘩啦!嘩啦了半天,好似怕人討厭它太單調(diào),忽然改了腔兒,細(xì)聲細(xì)氣的,像老牛害病時那樣呻吟。猛古丁的又改了辦法,啪啪,喔——喔,越來越尖,咯喳!我以為是院中的柳樹被風(fēng)刮折了一棵!這是前奏曲。一切靜寂,有五分鐘的樣子,忽然兜著我的耳根子:“南京!”也就是我呀,修養(yǎng)差一點的,管保得驚瘋!吃了一丸子定神丸,我到底要聽聽南京怎樣了。嘔,原來南京的底下是——“王小姐唱《毛毛雨》?!边@個《毛毛雨》可與眾不同:第一聲很足壯,第二聲忽然像被風(fēng)刮了走,第三聲又改了火車掛鉤,然后緊跟著刮風(fēng),下雨,打雷,空軍襲擊城市,海嘯;《毛毛雨》當(dāng)然聽不到了。鬧了一大陣,兜著我的耳根子——“北平!”我堵上了耳朵。早晨如是,下午如是,夜間如是;這回該我找房東去了。我搬了家。

還就是打個小牌,大概可以不招災(zāi)惹禍,可是我沒有忍力。叫我打一圈嘛,還可以;一坐下就八圈,我受不了。況且十幾張牌,咱得把它們擺成五行,連這么辦還有時把該留著的打出去。在我,這是消遣,慢慢的調(diào)動,考慮,點頭,遲疑,原無不可;可是別人受得了嗎。莫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必招人討厭。

您說青島這個地方,除了這些玩耍,還有什么可干的?干脆的說吧,我簡直和青島不發(fā)生關(guān)系,雖然是住在這里。有錢的人來青島,好。上青島來結(jié)婚,妙。愛玩的人來青島,行。對于我,它是片美麗的沙漠。

對,有一件事我做還合適,而且很時行。娶個姨太太。是的,我得娶個姨太太。又體面,又好玩。對,就這么辦啦。我先別和太太商量,而暗中儲蓄倆錢兒。等到娶了姨太太之后,也許我便唱得比鴨子好聽,打牌也有了忍力……您等我的喜信吧!

青島與山大

北中國的景物是由大漠的風(fēng)與黃河的水得到色彩與情調(diào):荒、燥、寒、曠、灰黃,在這以塵沙為霧,以風(fēng)暴為潮的北國里,青島是顆綠珠,好似偶然的放在那黃色地圖的邊兒上。在這里,可以遇見真的霧,輕輕的在花林中流轉(zhuǎn),愁人的霧笛仿佛像一種特有的鵑聲。在這里,北方的狂風(fēng)還可以襲入,激起的卻是浪花;南風(fēng)一到,就要下些小雨了。在這里,春來得很遲,別處已是端陽,這里剛好成為錦繡的樂園,到處都是春花。這里的夏天根本用不著說,因為青島與避暑永遠(yuǎn)是相聯(lián)的。其實呢,秋天更好:有北方的晴爽,而不顯著干燥,因為北方的天氣在這里被海給軟化了;同時,海上的濕氣又被涼風(fēng)吹散,結(jié)果是天與海一樣的藍,濕與燥都不走極端;雖然大雁還是按時候向南飛,可是此地到菊花時節(jié)依然是很暖和的。在海邊的微風(fēng)里,看高遠(yuǎn)深碧的天上飛著雁字,真能使人暫時忘了一切,即使欲有所思,大概也只有贊美青島吧。冬天可實在不能令人滿意,有相當(dāng)?shù)睦洌灿胁恍〉娘L(fēng)。但是,這里的房屋不像北平的那樣以紙糊窗,街道上也沒有塵土,于是冷與風(fēng)的厲害就減少了一些。再說呢,夏季的青島是中外有錢有閑的人們的娛樂場所,因為他們與她們都是來享福取樂,所以不惜把壯麗的山海弄成煙酒香粉的世界。到了冬天,他們與她們都另尋出路,把山海自然之美交給我們久住青島的人。雪天,我們可以到棧橋去望那美若白蓮的遠(yuǎn)島;風(fēng)天,我們可以在夜里聽著寒浪的擊蕩。就是不風(fēng)不雪,街上的行人也不甚多,到處呈現(xiàn)著嚴(yán)肅的氣象,我們也可以吐一口氣,說:這是山海的真面目。

一個大學(xué)或者正像一個人,他的特色總多少與它所在的地方有些關(guān)系。山大雖然成立了不多年,但是它既在青島,就不能不帶些青島味兒。這也就是常常引起人家誤解的地方。一般的說,人們大概會這樣想:山大立在青島恐怕不大合適吧?舞場、咖啡館、電影院、浴場……在花花世界里能安心讀書嗎?這種因愛護而擔(dān)憂的猜想,正是我們所愿解答的。在前面,我們敘述了青島的四時:青島之有夏,正如青島之有冬;可是一般人似乎只知其夏,不知其冬,猜測多半由此而來。說真的,山大所表現(xiàn)的精神是青島的冬。是呀,青島忙的時候也是山大忙的時候,學(xué)會咧,參觀團咧,講習(xí)會咧,有時候同時借用山大作會場或宿舍,熱忙非常。但這總是在夏天,夏天我們也放假呀。當(dāng)我們上課的期間,自秋至冬,自冬至初夏,青島差不多老是靜寂的。春山上的野花,秋海上的晴霞,是我們的,避暑的人們大概連想也沒想到過。至于冬日寒風(fēng)惡月里的寂苦,或者也只有我們的讀書聲與足球場上的歡笑可與相抗;稍微貪點熱鬧的人恐怕連一個星期也住不下去。我常說,能在青島住過一冬的,就有修仙的資格。我們的學(xué)生在這里一住就是四冬啊!他們不會在畢業(yè)時候都成為神仙——大概也沒人這樣期望他們——可是他們的靜肅態(tài)度已經(jīng)養(yǎng)成了。一個沒到過山大的人,也許容易想到,青島既是富有洋味的地方,當(dāng)然山大的學(xué)生也得洋服啷當(dāng)?shù)?,像些華僑子弟似的。根本沒有這一回事。山大的校舍是昔年的德國兵營,雖然在改作學(xué)校之后,院中鋪滿短草,道旁也種上了玫瑰,可是它總脫不了營房的嚴(yán)肅氣象。學(xué)校的后面左面都是小山,挺立著一些青松,我們每天早晨一抬頭就看見山石與松林之美,但不是柔媚的那一種。學(xué)校里我們設(shè)若打扮得怪漂亮的,即使沒人多看兩眼,也覺得仿佛有些不得勁兒。整個的嚴(yán)肅空氣不許我們漂亮,到學(xué)校外去,依然用不著修飾。六七月之間,此處固然是萬紫千紅,士女如云,好一片摩登景象了??墒沁^了暑期,海邊上連個人影也沒有;我們大概用不著花花綠綠的去請白鷗與遠(yuǎn)帆來看吧?因此,山大雖在青島,而很少洋味兒,制服以外,藍布大衫是第二制服。就是在六七月最熱鬧的時候,我們還是如此,因為樸素成了風(fēng)氣,藍布大衫一穿大有“眾人摩登我獨古”的氣概。

還有呢,不管青島是怎樣西洋化了的都市,它到底是在山東?!吧綎|”二字滿可以用作樸儉靜肅的象征,所以山大——雖然學(xué)生不都是山東人——不但是個北方大學(xué),而且是北方大學(xué)中最帶“山東”精神的一個。我們常到嶗山去玩,可是我們的眼卻望著泰山,仿佛是。這個精神使我們樸素,使我們能吃苦,使我們靜默。往好里說,我們是有一種強毅的精神;往壞里講,我們有點鄉(xiāng)下氣。不過,即使我們真有鄉(xiāng)下氣,我們也會自傲的說,我們是在這兒矯正那有錢有閑來此避暑的那種奢華與虛浮的摩登,因為我們是一群“山東兒”——雖然是在青島,而所表現(xiàn)的是青島之冬。

至于沿海上停著的各國軍艦,我們看見的最多,此地的經(jīng)濟權(quán)在誰何之手,我們知道的最清楚;這些——還有許多別的呢——時時刻刻刺激著我們,警告著我們,我們的外表樸素,我們的生活單純,我們卻有顆紅熱的心。我們眼前的青山碧海時時對我們說:國破山河在!于此,青島與山大就有了很大的意義。

想北平

設(shè)若讓我寫一本小說,以北平作背景,我不至于害怕,因為我可以撿著我知道的寫,而躲開我所不知道的。讓我單擺浮擱的講一套北平,我沒辦法。北平的地方那么大,事情那么多,我知道的真覺太少了,雖然我生在那里,一直到廿七歲才離開。以名勝說,我沒到過陶然亭,這多可笑!以此類推,我所知道的那點只是“我的北平”,而我的北平大概等于牛的一毛。

可是,我真愛北平。這個愛幾乎是要說而說不出的。我愛我的母親。怎樣愛?我說不出。在我想作一件事討她老人家喜歡的時候,我獨自微微的笑著;在我想到她的健康而不放心的時候,我欲落淚。言語是不夠表現(xiàn)我的心情的,只有獨自微笑或落淚才足以把內(nèi)心揭露在外面一些來。我之愛北平也近乎這個??洫勥@個古城的某一點是容易的,可是那就把北平看得太小了。我所愛的北平不是枝枝節(jié)節(jié)的一些什么,而是整個兒與我的心靈相粘合的一段歷史,一大塊地方,多少風(fēng)景名勝,從雨后什剎海的蜻蜓一直到我夢里的玉泉山的塔影,都積湊到一塊,每一小的事件中有個我,我的每一思念中有個北平,這只有說不出而已。

真愿成為詩人,把一切好聽好看的字都浸在自己的心血里,像杜鵑似的啼出北平的俊偉。??!我不是詩人!我將永遠(yuǎn)道不出我的愛,一種像由音樂與圖畫所引起的愛。這不但是辜負(fù)了北平,也對不住我自己,因為我的最初的知識與印象都得自北平,它是在我的血里,我的性格與脾氣里有許多地方是這古城所賜給的。我不能愛上海與天津,因為我心中有個北平??墒俏艺f不出來!

倫敦,巴黎,羅馬與堪司坦丁堡,曾被稱為歐洲的四大“歷史的都城”。我知道一些倫敦的情形;巴黎與羅馬只是到過而已;堪司坦丁堡根本沒有去過。就倫敦,巴黎,羅馬來說,巴黎更近似北平——雖然“近似”兩字要拉扯得很遠(yuǎn)——不過,假使讓我“家住巴黎”,我一定會和沒有家一樣的感到寂苦。巴黎,據(jù)我看,還太熱鬧。自然,那里也有空曠靜寂的地方,可是又未免太曠;不像北平那樣既復(fù)雜而又有個邊際,使我能摸著——那長著紅酸棗的老城墻!面向著積水潭,背后是城墻,坐在石上看水中的小蝌蚪或葦葉上的嫩蜻蜓,我可以快樂的坐一天,心中完全安適,無所求也無可怕,像小兒安睡在搖籃里。是的,北平也有熱鬧的地方,但是它和太極拳相似,動中有靜。巴黎有許多地方使人疲乏,所以咖啡與酒是必要的,以便刺激;在北平,有溫和的香片茶就夠了。

論說巴黎的布置已比倫敦羅馬勻調(diào)得多了,可是比上北平還差點事兒。北平在人為之中顯出自然,幾乎是什么地方既不擠得慌,又不太僻靜:最小的胡同里的房子也有院子與樹;最空曠的地方也離買賣街與住宅區(qū)不遠(yuǎn)。這種分配法可以算——在我的經(jīng)驗中——天下第一了。北平的好處不在處處設(shè)備得完全,而在它處處有空兒,可以使人自由的喘氣;不在有好些美麗的建筑,而在建筑的四圍都有空閑的地方,使它們成為美景。每一個城樓,每一個牌樓,都可以從老遠(yuǎn)就看見。況且在街上還可以看見北山與西山呢!

好學(xué)的,愛古物的,人們自然喜歡北平,因為這里書多古物多。我不好學(xué),也沒錢買古物。對于物質(zhì)上,我卻喜愛北平的花多菜多果子多。花草是種費錢的玩意,可是此地的“草花兒”很便宜,而且家家有院子,可以花不多的錢而種一院子花,即使算不了什么,可是到底可愛呀。墻上的牽牛,墻根的靠山竹與草茉莉,是多么省錢省事而也足以招來蝴蝶呀!至于青菜,白菜,扁豆,毛豆角,黃瓜,菠菜等等,大多數(shù)是直接由城外擔(dān)來而送到家門口的。雨后,韭菜葉上還往往帶著雨時濺起的泥點。青菜攤子上的紅紅綠綠幾乎有詩似的美麗。果子有不少是由西山與北山來的,西山的沙果,海棠,北山的黑棗,柿子,進了城還帶著一層白霜兒呀!哼,美國的橘子包著紙;遇到北平的帶霜兒的玉李,還不愧殺!

是的,北平是個都城,而能有好多自己產(chǎn)生的花,菜,水果,這就使人更接近了自然。從它里面說,它沒有像倫敦的那些成天冒煙的工廠;從外面說,它緊連著園林,菜圃與農(nóng)村。采菊東籬下,在這里,確是可以悠然見南山的;大概把“南”字變個“西”或“北”,也沒有多少了不得的吧。像我這樣的一個貧寒的人,或者只有在北平能享受一點清福了。

好,不再說了吧;要落淚了,真想念北平呀!

大明湖之春

北方的春本來就不長,還往往被狂風(fēng)給七手八腳的刮了走。濟南的桃李丁香與海棠什么的,差不多年年被黃風(fēng)吹得一干二凈,地暗天昏,落花與黃沙卷在一處,再睜眼時,春已過去了!記得有一回,正是丁香乍開的時候,也就是下午兩三點鐘吧,屋中就非點燈不可了;風(fēng)是一陣比一陣大,天色由灰而黃,而深黃,而黑黃,而漆黑,黑得可怕。第二天去看院中的兩株紫丁香,花已像煮過一回,嫩葉幾乎全破了!濟南的秋冬,風(fēng)倒很少,大概都留在春天刮呢。

有這樣的風(fēng)在這兒等著,濟南簡直可以說沒有春天;那么,大明湖之春更無從說起。

濟南的三大名勝,名字都起得好:千佛山,趵突泉,大明湖,都多么響亮好聽!一聽到“大明湖”這三個字,便聯(lián)想到春光明媚和湖光山色等等,而心中浮現(xiàn)出一幅美景來。事實上,可是,它既不大,又不明,也不湖。

湖中現(xiàn)在已不是一片清水,而是用壩劃開的多少塊“地”?!暗亍蓖饬糁鴰讞l溝,游艇沿溝而行,即是逛湖。水田不需要多么深的水,所以水黑而不清;也不要急流,所以水定而無波。東一塊蓮,西一塊蒲,土壩擋住了水,蒲葦又遮住了蓮,一望無景,只見高高低低的“莊稼”。艇行溝內(nèi),如穿高粱地然,熱氣騰騰,碰巧了還臭氣烘烘。夏天總算還好,假若水不太臭,多少總能聞到一些荷香,而且必能看到些綠葉兒。春天,則下有黑湯,旁有破爛的土壩;風(fēng)又那么野,綠柳新蒲東倒西歪,恰似掙命。所以,它既不大,又不明,也不湖。

話雖如此,這個湖到底得算個名勝。湖之不大與不明,都因為湖已不湖。假若能把“地”都收回,拆開土壩,挖深了湖身,它當(dāng)然可以馬上既大且明起來:湖面原本不小,而濟南又有的是清涼的泉水呀。這個,也許一時作不到。不過,即使作不到這一步,就現(xiàn)狀而言,它還應(yīng)當(dāng)算作名勝。北方的城市,要找有這么一片水的,真是好不容易了。千佛山滿可以不算數(shù)兒,配作個名勝與否簡直沒多大關(guān)系。因為山在北方不是什么難找的東西呀。水,可太難找了。濟南城內(nèi)據(jù)說有七十二泉,城外有河,可是還非有個湖不可。泉,池,河,湖,四者俱備,這才顯出濟南的特色與可貴。它是北方唯一的“水城”,這個湖是少不得的。設(shè)若我們游湖時,只見溝而不見湖,請到高處去看看吧,比如在千佛山上往北眺望,則見城北灰綠的一片——大明湖;城外,華鵲二山夾著彎彎的一道灰亮光兒——黃河。這才明白了濟南的不凡,不但有水,而且是這樣多呀。

況且,湖景若無可觀,湖中的出產(chǎn)可是很名貴呀。懂得什么叫作美的人或者不如懂得什么好吃的人多吧,游過蘇州的往往只記得此地的點心,逛過西湖的提起來便念道那里的龍井茶,藕粉與莼菜什么的,吃到肚子里的也許比一過眼的美景更容易記住,那么大明湖的蒲菜,茭白,白花藕,還真許是它馳名天下的重要原因呢。不論怎么說吧,這些東西既都是水產(chǎn),多少總帶著些南國風(fēng)味;在夏天,青菜挑子上帶著一束束的大白蓮花蓇葖出賣,在北方大概只有濟南能這么“闊氣”。

我寫過一本小說——《大明湖》——在“一·二八”與商務(wù)印書館一同被火燒掉了。記得我描寫過一段大明湖的秋景,詞句全想不起來了,只記得是什么什么秋。桑子中先生給我畫過一張油畫,也畫的是大明湖之秋,現(xiàn)在還在我的屋中掛著。我寫的,他畫的,都是大明湖,而且都是大明湖之秋,這里大概有點意思。對了,只是在秋天,大明湖才有些美呀。濟南的四季,唯有秋天最好,晴暖無風(fēng),處處明朗。這時候,請到城墻上走走,俯視秋湖,敗柳殘荷,水平如鏡;唯其是秋色,所以連那些殘破的土壩也似乎正與一切景物配合:土壩上偶爾有一兩截斷藕,或一些黃葉的野蔓,配著三五枝蘆花,確是有些畫意?!扒f稼”已都收了,湖顯著大了許多,大了當(dāng)然也就顯著明。不僅是湖寬水凈,顯著明美,抬頭向南看,半黃的千佛山就在面前,開元寺那邊的“橛子”——大概是個塔吧——靜靜的立在山頭上。往北看,城外的河水很清,菜畦中還生著短短的綠葉。往南往北,往東往西,看吧,處處空闊明朗,有山有湖,有城有河,到這時候,我們真得到個“明”字了。桑先生那張畫便是在北城墻上畫的,湖邊只有幾株秋柳,湖中只有一只游艇,水作灰藍色,柳葉兒半黃。湖外,他畫上了千佛山;湖光山色,聯(lián)成一幅秋圖,明朗,素凈,柳梢上似乎吹著點不大能覺出來的微風(fēng)。

對不起,題目是大明湖之春,我卻說了大明湖之秋,可誰教亢德先生出錯了題呢!

五月的青島

因為青島的節(jié)氣晚,所以櫻花照例是在四月下旬才能盛開。櫻花一開,青島的風(fēng)霧也擋不住草木的生長了。海棠,丁香,桃,梨,蘋果,藤蘿,杜鵑,都爭著開放,墻角路邊也都有了嫩綠的葉兒。五月的島上,到處花香,一清早便聽見賣花聲。公園里自然無須說了,小蝴蝶花與桂竹香們都在綠草地上用它們的嬌艷的顏色結(jié)成十字,或繡成幾團;那短短的綠樹籬上也開著一層白花,似綠枝上掛了一層春雪。就是路上兩旁的人家也少不得有些花草:圍墻既矮,藤蘿往往順著墻把花穗兒懸在院外,散出一街的香氣:那雙櫻,丁香,都能在墻外看到,雙櫻的明艷與丁香的素麗,真是足以使人眼明神爽。

山上有了綠色,嫩綠,所以把松柏們比得發(fā)黑了一些。谷中不但填滿了綠色,而且頗有些野花,有一種似紫荊而色兒略略發(fā)藍的,折來很好插瓶。

青島的人怎能忘下海呢。不過,說也奇怪,五月的海就仿佛特別的綠,特別的可愛,也許是因為人們心里痛快吧?看一眼路旁的綠葉,再看一眼海,真的,這才明白了什么叫作“春深似?!薄>G,鮮綠,淺綠,深綠,黃綠,灰綠,各種的綠色,聯(lián)接著,交錯著,變化著,波動著,一直綠到天邊,綠到山腳,綠到漁帆的外邊去。風(fēng)不涼,浪不高,船緩緩的走,燕低低的飛,街上的花香與海上的咸味混到一處,浪漾在空中,水在面前,而綠意無限,可不是,春深似海!歡喜,要狂歌,要跳入水中去,可是只能默默無言,心好像飛到天邊上那將將能看到的小島上去,一閉眼仿佛還看見一些桃花。人面桃花相映紅,必定是在那小島上。

這時候,遇上風(fēng)與霧便還須穿上棉衣,可是有一天忽然響晴,夾衣就正合適。但無論怎說吧,人們反正都放了心——不會大冷了,不會。婦女們最先知道這個,早早的就穿出利落的新裝,而且決定不再脫下去。海岸上,微風(fēng)吹動少女們的發(fā)與衣,何必再去到電影院中找那有畫意的景兒呢!這里是初春淺夏的合響,風(fēng)里帶著春寒,而花草山水又似初夏,意在春而景如夏,姑娘們總先走一步,迎上前去,跟花們競爭一下,女性的偉大幾乎不是頹廢詩人所能明白的。

人似乎隨著花草都復(fù)活了,學(xué)生們特別的忙:換制服,開運動會,到嶗山丹山旅行,服勞役。本地的學(xué)生忙,別處的學(xué)生也來參觀,幾個,幾十,幾百,打著旗子來了,又成著隊走開,男的,女的,先生,學(xué)生,都累得滿頭是汗,而仍不住的向那大海丟眼。學(xué)生以外,該數(shù)小孩最快活,笨重的衣服脫去,可以到公園跑跑了;一冬天不見猴子了,現(xiàn)在又帶著花生去喂猴子,看鹿;拾花瓣,在草地上打滾;媽媽說了,過幾天還有大紅櫻桃吃呢!

馬車都新油飾過,馬雖依然清瘦,而車輛體面了許多,好作一夏天的買賣呀。新油過的馬車穿過街心,那專作夏天的生意的咖啡館,酒館,旅社,飲冰室,也找來油漆匠,掃去灰塵,油飾一新。油漆匠在交手上忙,路旁也增多了由各處來的舞女。預(yù)備呀,忙碌呀,都紅著眼等著那避暑的外國戰(zhàn)艦與各處的闊人。多咱浴場上有了人影與小艇,生意便比花草還茂盛呀。到那時候,青島幾乎不屬于青島的人了,誰的錢多誰更威風(fēng),汽車的眼是不會看山水的。

那么,且讓我們自己盡量的欣賞五月的青島吧!

可愛的成都

到成都來,這是第四次。第一次是在四年前,住了五六天,參觀全城的大概。第二次是在三年前,我隨同西北慰勞團北征,路過此處,故僅留二日。第三次是慰勞歸來,在此小住,留四日,見到不少的老朋友。這次——第四次——是受馮煥璋先生之約,去游灌縣與青城山,由上山下來,順便在成都玩幾天。

成都是個可愛的地方。對于我,它特別的可愛,因為:

(一)我是北平人,而成都有許多與北平相似之處,稍稍使我減去些鄉(xiāng)思。到抗戰(zhàn)勝利后,我想,我總會再來一次,多住些時候,寫一部以成都為背景的小說。在我的心中,地方好像也都像人似的,有個性格。我不喜上海,因為我抓不住它的性格,說不清它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不能與我所不明白的人交朋友,也不能描寫我所不明白的地方。對成都,真的,我知道的事情太少了;但是,我相信會借它的光兒寫出一點東西來。我似乎已看到了它的靈魂,因為它與北平相似。

(二)我有許多老友在成都。有朋友的地方就是好地方。這誠然是個人的偏見,可是恐怕誰也免不了這樣去想吧。況且成都的本身已經(jīng)是可愛的呢。八年前,我曾在齊魯大學(xué)教過書?!捌咂摺笨箲?zhàn)后,我由青島移回濟南,仍住齊大。我由濟南流亡出來,我的妻小還留在齊大,住了一年多。齊大在濟南的校舍現(xiàn)在已被敵人完全占據(jù),我的朋友們的一切書籍器物已被劫一空,那么,今天又能在成都會見其患難的老友,是何等的快樂呢!衣物,器具,書籍,丟失了有什么關(guān)系!我們還有命,還能各守崗位的去忍苦抗敵,這就值得共進一杯酒了!抗戰(zhàn)前,我在山東大學(xué)也教過書。這次,在華西壩,無意中的也遇到幾位山大的老友,“驚喜欲狂”一點也不是過火的形容。一個人的生命,我以為,是一半兒活在朋友中的。假若這句話沒有什么錯誤,我便不能不“因人及地”的喜愛成都了。啊,這里還有幾十位文藝界的友人呢!與我的年紀(jì)差不多的,如郭子杰,葉圣陶,陳翔鶴諸先生,握手的時節(jié),不知為何,不由得就彼此先看看頭發(fā)——都有不少根白的了,比我年紀(jì)輕一點的呢,雖然頭發(fā)不露痕跡,可是也顯著消瘦,霜鬢瘦臉本是應(yīng)該引起悲愁的事,但是,為了抗戰(zhàn)而受苦,為了氣節(jié)而不肯折腰,瘦弱衰老不是很自然的結(jié)果么?這真是悲喜俱來,另有一番滋味了!

(三)我愛成都,因為它有手有口。先說手,我不愛古玩,第一因為不懂,第二因為沒有錢。我不愛洋玩意,第一因為它們洋氣十足,第二因為沒有美金。雖不愛古玩與洋東西,但是我喜愛現(xiàn)代的手造的相當(dāng)美好的小東西。假若我們今天還能制造一些美好的物件,便是表示了我們民族的愛美性與創(chuàng)造力仍然存在,并不遜于古人。中華民族在雕刻,圖畫,建筑,制銅,造瓷……上都有特殊的天才。這種天才在造幾張紙,制兩塊墨硯,打一張桌子,漆一兩個小盒上都隨時的表現(xiàn)出來。美的心靈使他們的手巧。我們不應(yīng)隨便丟失了這顆心。因此,我愛現(xiàn)代的手造的美好的東西。北平有許多這樣的好東西,如地毯,琺瑯,玩具……但是北平還沒有成都這樣多。成都還存著我們民族的巧手。我絕對不是反對機械,而只是說,我們在大的工業(yè)上必須采取西洋方法,在小工業(yè)上則須保存我們的手。誰知道這二者有無調(diào)諧的可能呢?不過,我想,人類文化的明日,恐怕不是家家造大炮,戶戶有坦克車,而是要以真理代替武力,以善美代替橫暴。果然如此,我們便應(yīng)想一想是否該把我們的心靈也機械化了吧?次說口:成都人多數(shù)健談。文化高的地方都如此,因為“有”話可講。但是,這且不在話下。

這次,我聽到了川劇,洋琴與竹琴。川劇的復(fù)雜與細(xì)膩,在重慶時我已領(lǐng)略了一點。到成都,我才聽到真好的川劇。很佩服賈佩之,蕭楷成,周企何諸先生的口。我的耳朵不十分笨,連昆曲——聽過幾次之后——都能哼出一句半句來。可是,已經(jīng)聽過許多次川劇,我依然一句也哼不出。它太復(fù)雜,在牌子上,在音域上,恐怕它比任何中國的歌劇都復(fù)雜得好多。我希望能用心的去學(xué)幾句。假若我能哼上幾句川劇來,我想,大概就可以不怕學(xué)不會任何別的歌唱了。竹琴本很簡單,但在賈樹三的口中,它變成極難唱的東西。他不輕易放過一個字去,他用氣控制著情,他用“抑”逼出“放”,他由細(xì)嗓轉(zhuǎn)到粗嗓而沒有痕跡。我很希望成都的口,也和它的手一樣,能保存下來。我們不應(yīng)拒絕新的音樂,可也不應(yīng)把舊的掃滅??峙滦屡f相通,才能產(chǎn)生新的而又是民族的東西來吧。

還有許多話要說,但是很怕越說越?jīng)]有道理,前邊所說的那一點恐怕已經(jīng)是糊涂話??!且就這機會謝謝侯寶璋先生給我在他的客室里安了行軍床,吳先憂先生領(lǐng)我去看戲與洋琴,文協(xié)分會會員的招待,與朋友們的賞酒飯吃!

  1. 佛郎,現(xiàn)通譯法郎。
  2. 堪司坦丁堡,現(xiàn)通譯君士坦丁堡,即伊斯坦布爾,土耳其港口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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