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山遇炸記

葉至誠

那一天，天氣好極了，天上一絲云也沒有。太陽毫不吝嗇地照著，青色的天空讓太陽照得紅殷殷的。地面給曬得像個烘餅的鐵盤。不到十點(diǎn)鐘，人們大都已經(jīng)赤著上身，狗張大了嘴，拖長了舌頭，直喘氣。

大約十一點(diǎn)鐘光景，看門的老劉進(jìn)來說，發(fā)了空襲警報。我趕忙出門去看。街上經(jīng)過了一陣騷動，立刻平靜下來。街道兩旁的店門都關(guān)上了，有點(diǎn)兒像大年初一。人行道上三三兩兩站著或是坐著閑散的人。有的指手畫腳在跟別人談天，有的拼命地?fù)u著扇子，有的銜著旱煙管，一口一口不慌不忙地抽著。對于人們來說，空襲警報只是像一塊小小的石子投進(jìn)池塘里，不過引起了幾圈微微的波紋。

家里很為在成都的爸爸擔(dān)心。然而想起他的膽量并不很大，多半會躲避的，也就跟往常一樣吃午飯了。

飯剛吃了一半，來了一架飛機(jī)，在小城的上空轉(zhuǎn)了幾個圈子。聽聲音，好像是偵察機(jī)。祖母膽小，停了筷子聚精會神地聽著。

“不會炸的，多半是上成都?！?/p>

“他們又不是傻瓜，到這兒來，是炸大佛，還是炸‘蠻洞’？”

“別擔(dān)心！包你再過三分鐘就解除?！?/p>

我們帶說帶開玩笑地安慰著祖母，可是她總是不舉起筷子來。

和緊急警報同時，傳來了隆隆的飛機(jī)聲。根據(jù)經(jīng)驗(yàn)，知道是轟炸機(jī)，而且架數(shù)還不少。我們立刻向客堂前面堆書的地方?jīng)_去。大家認(rèn)為如果遇到轟炸，那兒好像安全一些。

我剛跨出客堂的門檻，忽然“轟隆”一聲，并不很響，接著頭上身上接二連三地中了好些碎瓦片，眼前一陣昏黑，我本能地?fù)涞乖诘厣希碜泳o靠著書簍。心里有些疑惑，我是不是在做夢。這樣的景象，只在夢里跟電影里才有。

直到地面鋪上了厚厚一層黑灰的時候，眼前又重新明亮起來。飛機(jī)仍舊在頭頂上打轉(zhuǎn)，卜卜卜地放著機(jī)槍。我急切地希望不要再來第二下“轟隆”。

除去臉上蒙了一層塵土，大家都還是原樣兒。前面書店堆棧里的王先生劉先生和看門的老劉，不知道什么時候也來到這里，伏在書簍子的旁邊。客堂里的椅子曾經(jīng)在空中飛舞了一回，落下來，離開了它們原先的“崗位”，七歪八斜，疲憊不堪地躺著?；覊m占領(lǐng)了整個屋子，各到各處，哪一個角落里都是。屋頂上開了腳盆那么大一個天窗，射進(jìn)來紅紅的陽光。我想：“這么好的太陽，今晚上準(zhǔn)不會下雨。不然，屋子經(jīng)這一震，漏雨肯定要比平時厲害幾倍，那就糟了！”

“大官！大官！”媽媽、嫂嫂和祖母焦急地喊著哥哥的小名。我突然記起，哥哥在“轟隆”一聲之前，跑到樓頂?shù)年柵_上去看飛機(jī)了（這所屋子的第二進(jìn)是二層樓房），心里不由得著急起來：“該不會有危險吧？敵機(jī)剛才不是掃射了一陣嗎？”這時候，扶梯上“骨碌碌”響起了連滾帶跑的腳步聲。媽媽停止了焦急的呼喚。我透了一口氣：“好，到底沒有遇到危險！”

“火！”這一聲是媽媽喊的，她無意之中觸著一塊十分燙手的碎瓦片，覺察到了隱藏的險情。大家立刻轉(zhuǎn)動眼珠，四處搜索。只見火從直通樓頂?shù)拿┓坷锵蛲廛f，在茅房門口一撩一撩，就跟蛇舌頭一樣。王先生像被什么咬了一口似的，從地上直跳起來，向前門沖去。我同時跳起來，奔進(jìn)房間，把集郵簿抱在手里，我想起了向同學(xué)夸口過的“郵存與存，郵亡與亡”這句話來。

發(fā)瘋似的奔到前面去的王先生，又發(fā)瘋似的奔了回來。臉色慘白，眼淚掛在眼角上。“趕快打開后門！前面火封了路了！”他聲嘶力竭地喊著。

爸爸用的書桌抵住了后門。我想過去和哥哥把書桌抬開，王先生他們卻先動手了，只看見桌面從書房里飛了出來，桌上的書本紙硯散了一地。我呆了一下，立刻明白過來，我們是在逃生，并不是搬家。

后門是朝里開的，正巧被鋪上不多久的地板擋住，開不開來。斧頭、菜刀全都拿來了，掘地板、劈門板全都試過了，毫無結(jié)果。大家埋怨起來，可是在鋪地板的時候，誰知道會有這么一天呢。王先生又往前門去了一趟，非但沒有帶回一線希望，反而看到屋子最前頭的一進(jìn)已經(jīng)燒著了。他關(guān)上了第二進(jìn)的門，到后門口團(tuán)團(tuán)打轉(zhuǎn)。素來倔強(qiáng)的姐姐打頭出聲哭起來，全屋子十五六個人，多一半也哭出聲了?！八馈贝蟾攀强隙ǖ牧?。然而哪一個甘愿這樣死呢。大家絕望地對著紋絲不動的后門。

其實(shí)，這時候并不是只有束手待斃的份兒了。只要把門扇往上抬，使門樞脫出門臼，門還是可以松動的?？墒窃诨艁y里，誰也沒有想到。唯獨(dú)哥哥還能冷靜下來，終于想起了這個極其簡便的辦法。他一說，幾條漢子立刻動手，個個使盡了力氣，一下子居然把很重的門扇抬離了門臼。只是有地板擋著，不能夠敞然大開，僅僅往旁邊移動了一點(diǎn)，使緊閉的后門隙出一道狹窄的縫，剛剛夠一個人進(jìn)出。王先生首先鉆了出去。

媽媽她們都帶上一點(diǎn)東西然后鉆出門縫，小提箱、小藤籃、被褥、衣衫，凡是眼睛里關(guān)著而手里又拿得了的，就隨手帶了走。我呢，只抱了本郵票簿，別的什么也沒有拿。

后門外是城墻，城墻腳下有幾間低矮的草屋已經(jīng)給火星點(diǎn)著，熊熊的火焰在屋頂上跳躍，只因?yàn)椴菸菔菃瘟悴怀尚械?，火勢并沒有蔓延開去。沿城墻走去，一路不見人影，只見散落在地面上的各種零星雜物，一只襪子，一個壺蓋，布褂，汗衫……大概有好些人剛從這里逃過。

城門洞里聚集了不少人，木然靠著或者提著辛苦搶救出來的一點(diǎn)家當(dāng)。一個滿面通紅的胖子向眾人大聲叫喊：“我們?nèi)ゾ然鹧剑【然鹨o！我們的命已經(jīng)逃出來了，還不該出點(diǎn)力去救火？再不救，樂山要燒光了！”然而沒有反應(yīng)?；饎轁u漸向城門洞口逼近。

走出安瀾門。平時散步、看江景、撿花石子、捉桃花魚的江邊，換了一幅景象，一叢叢避難的人群，男男女女，老老小小，有的驚惶，有的木然，有的還掛了彩。一堆大鵝卵石上坐著一個人，赤著上身，一雙腳浸在水潭里，他的皮膚多半讓火燙掉了，身上東一大塊西一大塊，露出淡紅的水渣渣的肉。他一動不動，一聲不哼，直挺挺地坐在那里，也許已經(jīng)失去了知覺。

風(fēng)中斷斷續(xù)續(xù)傳來低低的飛機(jī)聲。江邊立刻騷亂起來，人叢有的向西，有的往東，各自尋找自以為安全的方法保護(hù)自己。我們靠城墻坐著，把小提箱、小藤籃放在前面，以為這或者可以用來擋一下機(jī)槍子彈。我們旁邊的一位老太跪了下來，嘴里顫顫地念著阿彌陀佛。幸好飛機(jī)沒有再來，要不然，江邊這許多人又要經(jīng)受一次劫難。

哥哥主張渡江到對岸去。渡船全都停在對岸，只有一條小船在江心里劃著，可是劃船的因?yàn)檫@邊要渡江的人太多，只怕翻了他的船，不肯劃過來。說了半天好話，許給他相當(dāng)大的代價，他才劃了過來，但仍舊不肯靠岸。我們涉水上船，不能涉水的，由老劉和哥哥背上船去。

一屋子人就這樣一個也不少地逃出了火窟，到了安全地帶。除去來我家躲警報的一位武大女學(xué)生，在幫我祖母出門縫的時候，右臂給對面草屋的火燙傷了一塊以外，還有王先生在“轟隆”一聲的時候伏在地上顫抖，把膝蓋上的皮擦去了一層。其他人沒有受一點(diǎn)傷，流一滴血。

我們放心地坐在山腳下的石頭上隔岸觀火。出現(xiàn)了一種十分奇特的心理：既不為失去了家園感到悲傷，也不為得到了生路感到欣喜，仿佛像旁觀者似的在看一場可以和尼祿王時代羅馬大火相比擬的大火。不知道什么道理，起了火就會刮風(fēng)，對岸的火讓風(fēng)一吹，火勢更旺了，火頭沖得更高了?；鸲牙飩鞒鲆魂囮囙栲枧九镜谋?，多半是燒著了火藥庫。酒精和銅器一經(jīng)燒著，紅色的火光里就冒出一股青綠色的火焰。紅綠相映，色彩斑斕。濃濃的黑煙匯聚成一股，直冒上半天空里，中午時光輝炫目的太陽，頓時像披上了黑紗的新寡，臉色變得跟月亮一樣慘白，一點(diǎn)光芒都不見了。

我們沿江邊朝嘉樂門的方向走去，打算暫時寄居在賀昌群先生的家里。沿途的路邊都有受傷的人，有的傷了臂，有的傷了腿，有的頭還在淌血，這些大多是遭受了敵機(jī)機(jī)槍的掃射。不過，還沒有看見受重傷的，大概受重傷的已經(jīng)送到至此尚存的醫(yī)院去了。

忽然有人在喚我的名字，聽聲音是荀洪元同學(xué)。果然在一棵大樹底下找到了。他頭上蓋了一張慈姑葉，雙手抱著膝蓋，呆呆地坐在那里，臉色十分難看。他告訴我，一枚燒夷彈投中了他們家，他眼看他的爸爸倒下地去，衣服、胡子隨即燒了起來。他的媽媽和妹躲在地窖子里，多半也完了。他自己的頭給碎瓦片打破了，卻不知怎么的竟跑了出來。他仿佛背書似的把這番經(jīng)歷說了一遍，既沒有哭，也沒有咒罵，只是呆呆地望著我，望著我們一家。隨后他跟著我們一起往前走去，走了一程，遇見了一位老人——他的親戚，他把跟我說過的話對老人重復(fù)了一遍，語調(diào)和表情仍舊像剛才一樣。老人頓足痛哭，領(lǐng)著荀洪元走了。我心里只覺得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滋味。

那一天就好像一場電影，其中充滿了緊張、殘酷和悲慘的特寫鏡頭。

第二天，爸爸從成都趕回來，經(jīng)朋友的指點(diǎn)，在賀昌群先生家里看到了我們，他焦急了兩個半天，總算得到了寬慰，在他當(dāng)天的日記上，記下了這樣的話：“見三官（我）墨林（我母親）皆在山上高呼，此景如在夢寐……諸人此次得生，亦是機(jī)緣巧合。若小墨（我哥哥）不在家，無領(lǐng)導(dǎo)之人，必不得出。若后門無地板障礙，大家必得早出，得出必趨江灘，而江灘邊被機(jī)槍掃射，死傷者不少，將亦將同在劫中……得以脫于火災(zāi)與機(jī)槍之危，實(shí)為萬幸?！蛉罩Z炸，下彈時間不過一分鐘，而熱鬧市區(qū)全毀，死傷之?dāng)?shù)殆至數(shù)千。有人曾于街頭見四個焦枯之尸體相抱?！?/p>